《城市*尘世》
夏季懒洋洋地长着,肥硕而迟钝如一只南瓜,印象主义的画面这样永生地挂在天幕。弥月不尽的热风夜以继日维持着城市闹热。
这样的天气会生出寂寞,寂寞可以回到过去,进入体内的裂隙,裂隙隐脉的血汩汩的流声,汗毛分叉,听两颊的胡髭蔓延进唇吻。窗外,金属般响亮的夏日属于看云做梦的少年,哪些榕树下,竹荫下,读童话,读神话,读天,读地,读天方夜谭的暑假,已随久远的童年陆沉,只留下一些记忆,在岁月如海的礁或岛上铭刻如篆,成了切实的怀念,怀念却染了诗意的风寒,来到寂寞里,心生感伤,理性已长成了树,伤风一任在树枝穿行,要拽你进树影,听鸟啼血的歌,看花血染的图。空洞的书房内,只有一只迷路的蜻蜓,划过一串羽羽的行迹,闪烁其词地沉吟了好一会,断定荷塘不在这里,终于霏霏然从另一扇窗口飞走,窗台的兰草开出几支嫩茎,不知几时寄生的未名花,喧宾夺主地红得缤纷,阳光从高高的树上落下来,斑斑点点地溅在窗台上,一直溅到书本上,早晨八点多的空气,寂寂无风,犹带有草木的清芬和新鲜的露水气息,银杏树上突然惊起一声蝉鸣,是黄雀捕蝉,可惜我没有一支猎枪,要不可以阐释一段成语故事,佐我寂寞的时光。
这样聊赖而又寂寞的日子,令人蠢蠢欲动,想做点荒谬的事情,毕竟,今年的夏季太长太久了,季节闰在七月,两次七夕,银河下牵牛星和织女星相会在巫山的云里,七月半的鬼门同样两次洞开,又会放出多少恍惚的精灵,想着想着,竟产生一种幻觉,似乎在屋里的不是自己,如果我能够从那扇窗口飞出去,翩翩地飞出去,像一只自由的蜻蜓飞出去,把不属于自己的自己留在这里,飞出去,在秋天还没有回来之前飞回来。
然而飞出去到什么向往的地方呢,保胜给他的感觉,是过了成熟焦点的晚秋,尽管是迟暮了,仍然不失为怀乡。一到飘起霏霏的细雨,远方天柱山白平观颇添一分迷濛的柔美,经过乡思的润色,在地老天荒里日琢月磨,究竟多了一种沉潜的秀逸气韵,不是城市的新厦可比。在空幻的雨气里,我撑着一把黑伞,踱过龙门桥,心头回旋的是余光中的《乡愁》,红砖与绿藤,一种绝壁上的渴望,攀不上风尖。人生虽可以想象成庄子的逍遥之游,列子的御风之旅,然而高处不胜寒,矮檐下低头,剥削了多少意志和锐气,只为崇拜一枝男得充血的笔,一种雄厚如斧野犷如碑的风格,甘愿在城市做笼中的囚鸟,栖在市尘的末梢。因为像那只运斧手一样,也好伐好斩,总想向一面无情的石壁上砍出自己的声音来,因为像所有的诗人一样,也罹了史诗的自大狂,幻想自己必饮海止渴,嚼山充饥,幻想自己的呼吸是别人的气候,且幻想自己的幻想是现实。
心里追念已逝的光阴,屋外的云翳,不知不觉袭窗而来,天色陡变,乌云自北方滚向南极,风摇着窗外的树叶,河对岸的关刀山已风声鹤唳,山雀张开遒劲有力的翅膀,循最轻灵最柔美的曲线,在风的背上有节奏地溜冰,风的舌舔着鸟的羽毛翻飞,鸟自在于风浴,和叶滑响并驾齐驱,一泻于视线之外,林木把自己交给了风,风把自己交给了虚无,谁也负不了责的虚无,风的疾矢逼 山的意志溃毁,逆风怒吼,山发出它的膘悍气势,更激起风的斗志,撕扯着山的毛发乱飞,久囿山林的燥热一烘而起,形成龙卷风,黑龙一般一柱擎天,突然的一时塌了。暴雨斗胆落地,刺啦,闪电撕开风与山的仇结,噼叭一阵炸在山崖上,串起一股青烟,风开始哭泣,山发抖地打了一个冷颤,闪电乘势吆喝着它的神鞭,催促雨的暴动。
自然的暴动很快平息,像女人心,陡起陡落,一场嚎啕,雨气终于浓成暮色。雨歇风清,我在延长的黄昏里,在人鱼之港的岷江外滩灯影花香里,寻找关于故乡的传说,一串的灯影匐在水波上浪荡,关刀山已在叆叇的云气里生锈,斩不断绵绵无孔不入的水患,漓漓的水气扑了山一脸的露水,关刀山一个寒噤,紧缩成一抹黑影,留我在黑影里嚼不尽岸边远连天涯的芳草萋萋。陌生的城镇,让小村远逝,陶潜苏老泉在远山的风里吹着牧笛,那影影绰绰的山上可幻的怪像是浮世绘的画师无法临摹的真实。岸边一盏鱼灯挂亮,同时听到钟楼的钟声响起,凄清中有其温婉,好像在说,夜已近,人将睡,蛩无声,树欲静。“夜半钟声到客船”,那是张继,而我今夜去什么地方呢。
为追寻传说中一缕蛊人的歌声,那一袅女妖之歌就暗暗地野了河水蜿蜒南去,俯眺中回沫翻涡,成了舟楫的畏途。雕堡般的水汶站,横立在岸堤,右侧的用混凝土筑成的台基上,仙女在“彭山”的山尖上袅姿,丰满的胴体浮在铜铸的山峰上,长发飞逸,玉手纤泳,那姿势,野性之中带着妖媚,他颔着头,在夜色下不容易细读的表情。忽然,他眼睛半开,向我无声地转来,似嗔似笑,流露出一棱忧郁的寒光,他先前站在彭祖立正的地方,而今流落偏隅,座山已被剥落泥石流,不日他会坠入岷江为美人鱼,或者涅磐化作火凤凰。一只水鸟掠过她耳畔,我心神恍惚,不由自主地一阵摇颤,听见她在唱一首悲伤的歌,他唱的是什么呢?你问,我能告诉你吗?因为这是彭祖的禁忌,泯江的千古之迷,危险而且哀艳。
收网渔船靠岸在芭蕉林边,我下了石阶,欲问渔人的收获,渔人已准备罢舟歇网,河水虽经一场陡雨,水波在宽阔处一任淌流,随它的涟线把我的心思引到东岸,不知夜色下的关刀何其,想它必是趁黑沾江水磨刀嚯嚯,运斤的巨手正往山上赶浪。和渔人讨价还价十元,让他把我撑到河对岸,于是渔人双手摇浆,飏水而行,似翦水的蜻蜓。平稳过渡到东岸。择一条野草蔓伏的小径,爬上关刀山,一路上坡,坡势颇陡,七转八拐之后,终于树丛隐处,来到一片杂有砂石的山坳,乱石铺就的梯级上是一座立体的凉亭,比想像中要坚实却有几分颓废,从来没有在关刀山的夜色里看岷江,那样满的一整片水,一点警告也没有,猝然开展在脚下,那样的袒露令人吃惊,就是关刀山倒抽一口凉气也不能把它囫囵吞下,何况启示的是更远更深的沧海,更高更玄的苍天。我明白为什么古人一到登高望远,就会想起千古兴亡,也许是空间大了,就会刺激时间的敏感,陈子昂登高台,看见的不是风景,而是历史。望着陡落的悬崖,想起李白的“梦魂不到关山难”天下有多少关山,而似一把刀的关山,仅此彭山东,横刀立马的关羽,一刀砍下去有多深多狠,以致刀柄陷落,关刀锈蚀成山。
虽好山色水秀,犹恐山魈水怪,敬畏自然在孤崖绝壁间体会,亭柱栏杆的阴影,长而暧昧地醒转活动,要把我掷下山崖,就连亭外的树影,一起排挤我贴近附近的岩壁,我打开手机,于是周围的混浊夜色,平白被我挖出一个光洞来,我像史前人一样,背着原始的暗无天日,邃光而踞守在洞里。此情此景,若有一个山魈来陪我,那便是霞客,他就宿在岩洞一隅。岷江的一带白水里的美人鱼是不会上岸的,除非我有一枚弯月做成的金钩,还须一朵山花作诱饵,一边美想着,一边学姜太公钓鱼。只见一弯新月顺梢而起,凉亭的微影卧在山石傍,发出媚人的浅笑,是妙人悄坐在亭影?于我对峙着一隅真假,举手投足让我重温那扇窗。
月色渐渐圆满,黄中带血,刚刚从夜的胎衣里剥出,稚嫩的月尚不明白苍凉,颇似柳泉居士笔下的婴宁,不谙人世的一朵美丽挂在树枝上,让人为她担心,生怕她玉碎,想她高处来亭为瓦,供我片瓦遮身,亭柱的漆已剥落,体现了木德温厚可亲的纯朴。露湿雾重,遥远的西岭茅屋,灯暖如桔,祖母在天柱山上说:“蜂针儿尖尖的做不得绣,萤火儿亮亮的点不得油,蛛丝儿密密的下不得河,白头翁选不得村长,纺织娘叫不得女工头。”落花流水的调子里有一股远古的忧郁。静对夜色,几时的习惯之后,就发现名为黑暗的夜色,其实只是暧昧,一色的现代灰色,是与非,又如云与雾,云天雾地欲门开,一城的灯影,几双眼睛睡着,多少眼睛逡巡,灯影下的舞蹈,何处开心,几时意味;举怀悬目光,投箸凝脸色,富贵的心下惊慌,热闹里暗生凄凉;声色犬马,灯红酒绿,有多少空房,多少怅房,多少鸾与凤,野鸳鸯栖满槐荫树,流莺在歌唱,武松斗不过孙二娘,“有一位年轻的老人,提着一把锋利的钝刀,杀了他亲爱的仇人……”
月且明,雪亮偃月的关刀,不知道今夜杀谁?
《南山》
伯父魂归,柏荣捎信来要我去作祭文。
少年朋友柏荣随父在京做生意,日益腾达,方圆尽有名气。人情似水分高下,自觉人前落后,淡泊了许些时日。
踩着昨夜的泥路到了柏荣家,少数的乡邻在院里忙前忙后搭丧棚,不见柏荣的影子。迟疑时,柏荣己迎侯上来。客多主人少,自行到柏荣的卧房里,独自感叹,柏荣的妹妹素君进来了。
“秉文。”
“素君。”
素君她眼里含着哀分,见了我恢复了少女的矜持。相见时难,一时的情绪露出来,落默伤逝起来,我便劝她些节哀的微词。
无猜的日子,柏荣兄妹和我在佛岩小学念书。山洼的囿小,我们无怪乎出类拔萃。因我家和学校相邻,柏荣和素君常到我家玩。柏荣母亲早逝,加之伯父常年在外,离校又四五里路之遥,母亲怜悯兄妹俩,好意留兄妹寄宿在我家。母亲视同己出,加之膝下无女,对素君更是一层关爱。
学校后面南山上,是一座大坟山,爬满了南瓜藤。远远可以看见观音寺的飞檐在丛树间张望,祷歌的喑哑声从尼姑的嘴里传来,有些缠人。柿树上的油柿子散着红艳的亮丽,可以想见尼姑的光头在古松下,受观世音的灵芝玉水洗浴。一早上山捡了菌子,柏荣到沟里淘菌子去了。我和素君在坟山上摘南瓜花。黄蜂弹着蜇人的弦,丝丝剌绕,不时的滚着花沫打空花里出,掠耳飞过,惊心动魄。素君在坟山那边正摘了过来,忽闻惊叫一声跳起来,抓着我气短了半天。草丛中,两条菜花蛇,晒花扭在一起,草索索地倒了一坝。素君明白过来,说是蛇思春。我拉她转身正要走,她怪不好意思说:
“遇见蛇思春,晚上美女蛇要入你的梦。”
“那咋办?”
她回身抓了两窝草挽成疙瘩。拉了我风一阵跑了出来,一脸羞色。
我便不好问她如何解脱,渊源其释。
正回忆时,素君拿了包烟进来,递了支给我,放到桌上忙别事了。
望着烟,纽成结,却不知何时散了。
院里,一时骚动起来,火炮响起一阵腾腾的硝烟,迷了人眼。
哀乐齐鸣,冬冬抢抢,冬冬,抢。端公手里的丧鸡一声哀鸣,血毛横飞,鲜血在大理石棺椁上暗红滴沥,伯父装在大理石里下光了。我念着祭文,唯有素君无声的泪水滴在坟上;高岗上冷落的光景里,种下的己不再生根发芽,生前的己化作云烟随风而去。
看热闹的人,猢猴散去。
死人的脸色挟来暮云,停在沉寂的院落。
柏荣捡了纸钱,上山给父亲烧纸,我起身准备告辞,柏荣说有话,便随同一路上山。路上他让我常来看素君。明日他就要返京,料理父亲的遗留。
山风呜呜的咻着,凉别是感到冬天的惨淡瑟瑟的开始发僵。柏荣母亲的坟已衰草萋萋,伯父与她合墓,伯父在大理石里依着老坟安息在北方,灵魂飘泊在京川两地。冷而泛着绿光的火苗从墓前窜起,又低低的灰飞烟灭,黑老鹄便满天飞,落在岩下人家的光里。
烧完纸回到院里,湿地上印着杂乱的脚印。脚印是最古老的文字,记载着前生的经历,它的尽头是一本大书,埋葬入土为文物,以启后人燃纸拜读,读垮了坟山后把自己也埋进了坟山。历史不过是脚印叠成的阶梯,白骨架设的天桥。前仆后继,迷失在天地洪荒。
柏荣进屋拉亮灯,三人坐着无话。老屋欠修善有些穿疵漏眼,灯绳微微摇晃,各人的脸上迷漓一层光影。落默的静让人压抑,柏荣递支烟给我,吸着。
“你以后常来,柏荣想你朋友。”
素君送我走,只是低头走路。从她的言词里感到衰落的情绪。伯父在京给他们娶了一房继母,公司的主持如今都由继母担当着,兄妹的交谈透露与后母之间的纠葛。本不善的经营,伯父这一走,公司已是日薄西山,柏荣的年轻气盛尤使素君忧心忡忡。
素君走在前头,几欲回头相望,眼光都落入黑暗。到了陡里子,我让素君去我家,她谢过,担心柏荣孤独,我便不再挽留。素君站在山埂上如一棵独树,黑发飘进夜里,挥挥手。
翌年清明,青黄不接的时侯,我到坟山上为伯父上了一炷香。转来的时侯见到素君,缟素衣裳,披发编成两条长辫,背了柴,鬓发沾在腮边,流一道热汗从下巴缀落。我欲绕道走过,她喊着了我。
“秉文,星期天还去上课。”
“哎。”
我心里有些苍凉,而她却象早晨的花儿一样。她靠在岩坎上歇气,朝我笑吟吟。
穿过树林,欲想借话冲淡内心的歉疚,她背了柴挣起来,耸了一下肩,己顺坡下了,下坡竹林叫起狗声。我忙拾了棍棒追下去,素君怕狗,撵拢,狗己被主人唿着。素君崴崴地背着柴薪走在山碥的小路上,不时挂到岩边的树枝,有掉下岩的危险。地里劳作的人们驻脚相看,脸上的表情在看拍电影似的惊险。惯于本分的山民,喜欢别人出洋相,幸灾乐祸与为富不仁作人性的斗争。眼看素君转过了山弯,这里离她家还有二里地,这让人耽心。
伯父生前,捐款重修了佛岩小学,力荐我当民办教师,后又作了校长。总觉一种不安,时想立个纪念碑什么的,却没有死心踏地去为。学生到自发到坟山上栽了许多柏树,已在生翠中苍重。柏荣去京已二年有余,至今未有音信,也不知现在如何,就连素君也不知道他的景况。尤想到素君一人,着实孤单,偶想起柏荣要我常去,却又有许多羁绊。我虽不常去,母亲总代我去,却带回一些不幸的话:柏荣在京吃了官司,羁押在京,一年半载怕不得回来。只盼风吹水顺,柏荣早些回来。
一学期转眼过去了。想起素君,便径直到了南山。
这四合大院,在以前是佛岩一带唯一上相的房子,柏荣家的老宅。现今住了二三家,落实政策时退赔了正厢一通。素君住在这里。正欲进去,树林里钻出几条大黄狗,我抽了篱桩左冲右突,有老妪从院门出来,吆了狗,我忙进去。
我告之来意,她说,
“女子好久不在家了,我想一下……噫,一晃半年多了,也没听说她到哪儿去了。”
望着素君家木骨雕窗上新贴的窗纸,想她在里面过着怎样孤寂的日子。干檐上摆满了鸡屎,别家的柴草已掩了门,我想这里本不属于她,她只是一个过客。
以后去过几次,也没见素君。接到教育学院进修的通知,便去了乐山。想她是到柏荣那儿去了。
年上九,是观音寺的庙会。说是今天接新尼姑,便觉得非去看看不可了。
记得儿时的观音寺还是残垣断壁,不知几时己修复,古朴世风,泛泛而生,充满了四方朝庙的人。沙门寺前摆了许多香烛钱纸,五角钱一把的香,我便买了几把;又有卖银子壳的,便又买了几吊。母亲全兜在围腰帕里。居士婆婆夸我有善德,大仁有大贵,我笑起来。
接新尼姑的仪式已接近尾声,妈便怨我们一早噜嗦,误了时机。那小尼姑受了戒,灰袍袈裟,端的年轻,端正,明眸皓齿,低眉含首,经过面前,被惠灵师父引至上殿,人们这才散了。
母亲拉我到殿上,丢了一把毫子,点燃香烛,将清油倒进长明灯盏,倒头便拜一气。起来,非要我盍头,祝揖,让菩萨保佑我才学长进,光宗耀祖。怕拂逆了老人心,只得跪到蒲团上,双手合十,眼睛却瞟着侧边的小尼姑,好水灵秀气,凤目端正,玉面肃穆,例行法事用槌敲了一下木鱼。
我迟迟没有盍下去,仿佛把她惊扰了,有些怫然。她眼晴一瞥,带有点敌意的光芒,但立刻就遏制着了,头一垂,一股忧郁的影子象过山的微云,在她那苍白有些浮强的面上移了移。
我虔诚地躬着身盍了三个头。
小尼姑再没有看过我一眼,诚心诚意为善男信女鸣鼓告祷。
下了大殿,无心去遨。母亲和社上的人去听居士唱《玉英劝夫》去了。
私下有人在议论,小尼姑是大户人家的子女,入寺的陪奁就好几万。我去问庙里的一位居士,告诉我,那小尼姑,叫霓云。又问,哪里人?不知,说是惠灵已收她一年多了。云游四方,积行善事,在观音寺住下来不走了。追究下去,一无所知,尖狠盯我一眼,心怀叵测么?顶我一句:
“出家人,所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也。”
回到家里,母亲寻我的生庚八字,说是给我算了一命,不知生时是否记错,寻来验证一下。门角里的笸篼,陈古八十年的皇历都翻出来了,见她认真急的样子,我也帮她找。意外发现一封信,却没有地址,问母亲,好象是去年邮递员让她带回来的,一时忘了给我。我忙拆开,是素君的留言:
燕入非旁舍,鸥归只故池;
断桥无复板,卧柳自生枝。
月亮尚是上弦,我想起素君唱月亮船的歌。孤标的影子在南山上,黑发如水,泻地三尺。
《花茶铺》
远山近视不清的时候,天开始下起细雨,昼与夜就要这雨丝来缝合,
雨似怨妇的眼泪愈是伤心,愈自感恸,愈发的止不了流,捎带一些呼呼的风声,雨便斜着打在窗玻上,变成水花,结点成曲溪,恣意的走流.起初数着那点滴,渐数,渐密,渐迷,飞针走线般把夜衣合闭。屋里的灯亮,外面的风雨世界只能听了,偶尔疏漏的针脚泄一点光,也水星含湿,眨若夜的眼。这时手机响了,是老乡打来的,因疏淡少有往来。他说有急事找我。推开窗,天已是黑嘴寡脸,雨象铁丝栅栏,把人围困,我说明天一早一定去。
走过老码头,川江路还没有醒来,一条瘦狗穿过树丛翘腿屙尿,沙地便落下梅花图的蹄印,一条蛐蟮被狗尿蚀出土来,伸长长长……被一只鸡婆叼走了。
上了河堤,东山熹微的光芒里发出一点红信,雨后初晴的岷江两岸渐露新鲜。折进一条陈旧的老街,平仄凸凹的街道,排列着风蚀残年的老房,几只窜鼠从路上跑过,没入一丛野生的巴蕉,传来一声破响,这就是老乡说的地方了。院门半掩着,我推门进去,是一间茶房,桌上的麻将和斗地主保留着最后的残局,一位干精瘦壳的半蔫子老头,走过来问我:
“找哪个”,我说,“张安”。
他眼睛便上下拔球,计算了半刻:
“哦!他去买菜去了,你坐,我给你泡杯茶.”
“谢了”。
穿过铺面是后院,院里也有几张茶桌,被昨夜的风雨淋湿透出水沥颜色,一株抽子树的花瓣洒了一桌,一地,一凳,清芬的香气弥留在院角。一只小鸟在树叶间跳跃,隔壁的一朵红玫瑰探出墙头,缀着一夜的雨泪。老板泡了杯茶给我端了到院里来,清白的温气在有些冷寂的柚园里散出一缕热情,我呷了一口,有种锅烟子水的苦涩味。这院的后面还有一排矮房,各以两边为道进出,中间是花园,但已没有花,只留下一堆败土,几根稀疏的野草或干油菜住落在上面;一只掉了顶的盖碗盛着半盏水,含着一枚花瓣,成了别样的摆设,一只狼狗在橘树下的墙洞里,阴森地盯着我,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噤。我望着天,思想便没入了云端。
进入这里的声音,只有三轮车的铃声。有二人进了茶铺,是一个三轮车夫,大概是刚进城不久,看人还有几分怯生,坐三轮的是一个老头,头上已是白雪飘纷,拄着一根拐棍,是黄荆木的那种,把处雕龙。老头很干净,有些雅致地掏出自带的茶盅,拈了一撮自备的好茶,叫老板沏茶。三轮是茶铺的熟人,窜到后院里朝左边的巷道里东窥西目雀,老板过来拍了他一巴掌:“目雀啥子,要生疔疮的."三轮笑笑,撸了把鼻涕一甩,正要把那脏物抹到桌角上,见我看着他,悄悄在自家的裤腿擦了擦,又在鼻子抹了抹,架着二郎腿,很世故的样子,点燃一根烟,吐出一个精圆的圈,再喷一道贯穿其中,在他的洋洋得意里,我倒佩服他的技巧。
“老辈子,你咋好久没来了,是不是被媳妇管制了”。
“瞎球说”,
“人家杨幺姑好想你哦”
“……”
前铺里开玩笑的时候,后院的三轮有些坐不住了,他要撞进后屋去,恰好一个蓬头乱发的女子从巷道里出来,慵懒地没理三轮的好意,径直地往右边的厕所里去。女子方便出来,三轮凑过去嬉皮笑脸,女子却没有好脸色:“球钱没的,鸭儿梆硬”。三轮自知没趣,要了老头的三轮钱,叮叮当当地走了。
这时候,老乡提了一大包菜回来了,见了我自是十分高兴,我说,找我有哈事,他说其实也没啥事,只是想找我聊聊,由于他忙,我只好喝茶,后门陆续进来几个年轻的女子,我有几分面熟,只是记不起来了。外面铺面里进来好几个茶客,正是茶铺上生意的时候,老板忙着泡茶,安排牌场,几桌麻将、下棋,斗地主的各就各位,各自论战,早先来的白发老头和另一个戴假发的下象棋,也是挂了彩的,我便凑到棋局上看他们观战。
“将”、“卧槽”一个老马盘河,纠缠中原;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杀得难分难解。这当儿,几个年轻的女子都靠在牌桌上吊膀子,不时传来指点“臭牌"或为牌客点烟,有的放肆地在茶客的身上磨皮擦痒,干扰着牌局,闹得牌友骂些粗话。哪个叫杨幺姑的女子过来,偎在白头老者的身边,不时在他肩上捏捏,在颈上摩摩,老头快活,一时走神,假发一计掏心马,杀他个狠棋,结果连连败退,以失败而告终,假发得意忘形;
“老花心,牙齿不好多吃点豆腐养脑”。
气得白头老者脸红筋胀,一拂棋局“不来了”。假发赢了钱,扯过还在给白头按摩的杨幺姑“走”便离开了茶房到后院房去了。老板这时跟进后院,不一会出来,他看了我一眼,有些尖狠。老乡从铃铛机房出来,也忙完了,把我叫到一边,说是遇到一点麻烦,前天有一个小子在他这里玩“拒付”,他本是偷藏默藏的小买卖,吃亏不起,让我找个熟人通融通融,主要呢是叫我到这儿来玩。那几个女子是他从家乡带来的,怪不得有些面熟,杨幺姑实际上是他老婆,他三十多岁才结婚,没的钱,连娃也没带一个,出来的目的就是想弄几个钱,回家修房制屋。我听他说,只是沉默,以前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真是世事弄人无定局,今天他倒把脸抹得下来。他只是寄生在茶老板的铺子上,利润抽成,除了开支,又人生地不熟,也弄不了几个钱,只是想有个熟人,遇事有个说处。这时,一个年轻漂亮的学生妹走过来,见了我们,她说她认识我,我才想起她是乱石窖的,我说不出来的一种感受,向她表示善意的友好,想当初她还是个小学生,如今?我只能道声珍重。
其实我什么也帮不上老乡的忙,我想劝他回家,却又没理由,即便有,也是一个空洞,空洞的天上乱云飞渡。
假发和杨幺姑走出来,老乡的脸上象过山的微云有些阴暗,是一条狗看着吃剩下的骨头放在空盘子里,却听不到一丝咆哮的声音。假发得意,头上露出一块发亮的头皮,本来是块干净的地皮上一座富丽的水晶宫,却偏偏在水晶宫上盖茅草,败坏了宝地的风水。老乡梦想在这块风水宝地栽金种银,收获的却是耻辱和仇恨,仇恨的骨头是钢铁,然而它腐朽了,风化了。
我走出茶铺,太阳出来了。这是一个初夏的中午。回头望见,老乡的背后站着漂亮的学生妹在老街上目送着我,一种迷茫的温馨与酸楚涌上心头:“携妹到△山,怅然悲张安,我妹今朝如花月,他妓古坟荒草寒。”
《故园》
月亮将满院子荒芜浸在凉凉的回忆里。星光下,有多少草叶在酿制晶冷的露水,夜蝉在高树上啜着清凉的月色,一切都成往事。曾经的家园只留下残垣断壁,故居特有的纯朴与亲切,夏午的风凉和冬日早晨的暖意,及屋内一层比一层的阴影,桢楠高贵的品德,以及苍苔铺洒瓦盖的湿润和温柔和忧郁的玛蒂菡小黄花,这一切,经过岁月的裁决,被风夷为平地了。曾经为他抵抗过暴风和梅雨,那老屋已被解体,被寸磔,被撕批,连剩下的残渣余末都化为后土。只有青苔一如既往既往如一地伏在遗址上。他记忆中浮现的不是单纯的一景,而是重重底片的叠影。旧的去了,新的又来,各式各样的鞋子,或木塞片轻叨地面的壳壳声,如一只只行舟,把老屋踏出一个诗的港湾,老墙上的古诗词,被土蜂念得舌头发烫,童年的奖状,少年的“三好”被父亲贴在墙上,现在粘在地上,“功名如粪土”正应了这句谶语。
疑真疑幻的月光下,宅院留下的一片朦胧的废墟,为这一切作见证的灰色精灵自废墟处叫着他的乳名。他侧耳聆听,似乎只有蚯蚓在那边的墙角下吟掘土的清歌,此外万籁俱寂,鸡鸣与狗吠两皆沉沉,四十年的种种,那些精美的早晨和阴霾窒人的黄昏,除了后院里一棵苦楝树,除了那边的老柏和萧昂的桢楠。除篱院的木槿和蒌芦,开着相似而争大小的花,亦如蝶翅。除了云娣栽的玫瑰在香樟树下已成簇,大有弥久盖世的野心,蓬勃地与七里香以其凌利的爪角,轮流维护着一院的清芬。他的眼神随昂昂的桢楠拔地而起,拔起百仞的尊贵和萧穆之上,翠纛青盖之上,斑鸠像隐士一样自管自地吟啸。桢楠生于宋朝,腰围要四个壮汉合包,脚根隆起延至丈外,若巨灵的爪,升至云天之际,覆着方园半里。从远丘遥望,小青瓦屋如是几磊磐石,衬着树苍,人等过路似行蚁,几戟枯枝划破青天,漏下几滴天光也含青,绿玉般溅在檐口,青瓦上常有一层蓝光罩着。夏季的凉爽,秋意的萧瑟及春天的晚到,冬天的漫长,成了一幅约迟于世外的半拍光阴的境界,别样的气候,喜阴植物格外的丰盛,嫩气肥肉的菡,麻杆盖伞的黑芋,甚至天麻也乐此而居。一个润的气息,滋生着羸弱而又自负的品格,有蔓依树势的清高,树下人家历来凭“君子固穷”,蔑视“小人穷斯泛也”,即便喝着西北风,也昂着流清涕的傲骨。因此又被外人敬重几分。看院门的楹联,“大树不沾新雨露,云梯仍守旧家风”就知几何固步自封。
他从冷皮股的石头上站起来,就着青朗的月色,企图寻找苍老多裂纹的树干上,他曾经刻过的字,那是一个人的名字。二十年前看云做梦的日子,用一把小刀虐待这桢楠树,至于这人是谁,他从没有向外人说过,这是他心灵的一个秘密,南宋诗人的“鸥盟”,他便与桢楠有一个“树盟”,每年秋天,他都要打老远回来看桢楠,留一首诗在树上,树巢里的鸦雀总是尖炸地鸣叫,他便想到“文人无行,佳人薄命”的句子。望着鸦雀把桢楠的浆果诱拐到他乡,白的鸟粪无由地落在他的脸上,给他一脸的愁苦施肥,愁绪的蔓藤风恣地钻进旧事,开放如梦的美丽,照亮心灵一隅的阴影,阴影如蝶飞出,酝一首《蝶恋花》的词在花丛中,又被老蜻蜓先生注翻译成现代诗:“相见你目中有我,而另一种情愫,悄然,悄然飞走,飞走,在断肠凄冷的归雁声中。”何如归雁呢,她走得如清风,他送她一本诗集,而她送他一个古典的爱情,一把青丝,那长辫是她畜养了多年的最爱,也是他魂牵梦绕幸福美丽的纲,他喜欢散发着玫瑰花香的发丝缠着,甘心作一条鱼,畅游在荇藻的深处,觅粉色的香饵。这一走,远得像天边的云,他抚着发辫如她的曲线,心里满是故土的温柔。他不能自拔爬上桢楠接云的端点,让云捎一片字给他,然而云总是在太阳底下太高太远,他便想到鸦雀,而雀迟迟不归,难道鸿雁已被人家收养成了肥鹅?他把发辫放在鸟巢里,把青春和梦想,诗人的浪漫与才子的天真,托负给云雀,鸦雀繁育了一代又一代,高歌一曲比一曲嘹亮,婉转,婉转成漫天的风雨,作别西天的云彩。他的青春和诗,养育着纷飞的思想,高端的灵感,成一句句人字形的雁阵,飞到北,飞到南,把他的伤感写满云天,鸟们抽散了发辫,作了它们的毯,丝缕垂在巢边,被风偶尔飘飞下来,粘在蛛网上,如一盘仙人的棋局,蝶不经意的出行,被蜻蜓偷袭,终被盘踞布阵的蜘蛛,一网打尽。月下的玫瑰丛晃过一条白影,那是庄周梦蝴蝶,是无需哲学的,荷塘月色下的蜻蜓又何妨。他想,应该是她魂归故里,于是他便想到蛛网上去睡觉,哪怕埋在蛛的肚坟园,向远方抽出乡思中更长的相思。
他坐在桢楠的脚根上,清霄独坐,邀月言愁,呼蛰语恨,君在何处?冰冰的月色下,已难辨谁是字,谁是树纹,他抚摸那个名字,如抚一只白得可以采莲的手,而且吟一首《念奴娇》“……无风之处悲情逝,戴月树下少故人……”她清俏如鹤一般凌翅远飞,白羽驮着月光,冷风传递的信息已附入树魂。草丛中传出不知名的花香,他遁香去觅,却又不见出处。“草木葳蕤多形象,夜色又送暗花香,鸟语不闻旧故事,君隐红颜已月光”。他象鲁迅粉红花梦中的瘦诗人,把最未的眼泪也是最终的诗句刻在了楠木上。
他踏过了瓦砾,向东边的围墙走去,他发现自己是一棵植物,乡土观念那么重,那么深的树。因为他最欣赏桢楠那种无言的挺拔,忍耐而不争的品德和不为谁绿的蔼蔼清荫,戴一朵云,栖一只鸟或是垂首聆听一只蟋蟀的轻吟。他相信古印度一位先知的经验,只要你站得够久,够静,升入树顶的那种生命力,亦将从泥下透过你脚底而上升。在浸渍记忆的月光下,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一棵树,故园的乳汗逆他的血管而上,直达他的心脏,他是一棵年轻而古老的树,于今夏和月和诗缅怀已渐苍凉的故园。
桢楠是故园的最后一位长老,老墙已爬上了树根,同样老年的螳螂用它的刀斧在土墙上刻写古典的庭园。月光。童年。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