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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张宝杰
    《老宋》
    我小时候,是没有玩具的时代。那是上个世纪的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我家住的北方小镇刚刚解放,物资仍很匮乏。人们可以有饭吃了,但小孩子的玩具是谈不上的。我却有一个玩具,还是一个很别致的玩具,就是放在今天也不落伍。那是一个小平板车,车上一个小人,小人的两手各拿着一个小铜钹,小车的前面有一条绳,拉动绳子小车就走了,车上的小人就一下一下地打着钹。
    这个玩具,是一个姓宋的木匠做了送我的。当时我家开着一个小杂货铺,我只记得那人领着一个比我大两三岁的小孩,来借用我家的门面卖一些小件的木器。
    令我奇怪的是母亲让我叫那木匠大哥,木匠让他那个比我大的孩子叫我叔叔。后来我知道,这个木匠有一个叔叔认识我父亲,是这人领木匠来我家的。我记得木匠的叔叔嗓子嘶哑,人们背地里称其为“公鸭嗓”。“公鸭嗓”和父亲以兄弟相称,这木匠叫“公鸭嗓”叔叔,自然就叫我父母叔和婶了。
    宋木匠的儿子叫宝玉,和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一个名字,只是他姓宋。这宋宝玉比我大,我不叫他哥,反而他要叫我叔叔,他自然不服,他就找茬和我打了一架。这次打架,占理的吃亏的都是我。宋木匠气得打了宝玉,还向我父母赔礼道歉。过了几天,送木匠就送给我那个小车玩具,大概算是他赔礼道歉的实际行动。
    十几年后,老宋成了我家的邻居。是住得特别近的,三间房住两家的邻居。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之前,在东北的城镇这种房子很多,两家共用一个外房门,进了这房门,是两家共用的厨房,左右各有一个锅灶,灶前是各自住室的房门。人们习惯称这种共用厨房为外地,称自己的住室为里屋,称另一住室为“对面屋”。
    “咱家的对面屋卖了,买房的人你认识的,就是你小时候给你做小车的宋木匠。”在老宋家还没有搬来时母亲对我说。
    一天放学回来,对面屋的人已经搬来了,一定是老宋家。可是当我见到宋木匠时,怎么也不相信,他是从前送给我玩具的人,他竟然变成了一个瘸子。后来从交谈中知道他的左腿因病治疗不利,缩筋了,使得左腿永远成蹲状,那没毛病的右腿也被连累了。走路时他拄着一个小拐杖。那小拐杖是一根直直的圆木棍,木棍的上端用一横木做扶手。行走时左手拄着拐杖,身子左低右高,晃动着前行。那小拐杖还有一个用途,就是站立时的支架,他将左腿的弯处搭在那小拐杖的扶手上,这样他就可以扬起脸来和别人说话了。
    自从宋木匠左腿伸不直后,人们背地里都叫他宋瘸子。
    一提起宋瘸子,小镇上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人们都说,“宋瘸子那可是个能人、巧人,好人也没法和他比。
    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在我们那个小镇还少有人见过轮椅。令人新奇的是老宋确有一个轮椅,确切地说是一辆手摇的轮椅车。那是一次宋宝玉出差回来,向其父老宋讲了在外地见到的轮椅的样子,启发了老宋的灵感,时间不长他就指导儿子做出了这轮椅车。有了这轮椅车,老宋很兴奋,他经常带着他的孙子,跑在县城的各条街道上,大有招摇过市的劲头。
    老宋在小镇是很有名的画匠。他自从腿坏了,不能干重的木工活了,就画画。他是往家具上画,比如箱子、柜子啦,什么炕琴啦、梳妆台啦等等,这在当时是很时尚的。我还见过一次他画棺材,把棺材头画得富丽堂皇,在棺材的两侧画得像连环画一样的若干幅画,他告诉我那画得是24孝图。他是在院子里画的,好多邻居都来围观,凡是看过的人都说他画得好。
    记得“文革”刚开始不久,一天早上我看见老宋挎个竹筐,里面放了好多铁制的小玩意儿。
    “宋大哥,你这是干什么去呀?”我问。
    他看着我露出很诡秘的笑,没说什么。我伸手从他那筐里拿出一个,一看竟然是他自制的毛主席像章。他是用一个铁片作了一个壳,那壳的前面夹了一小片玻璃,在壳和玻璃中间是毛主席头像的画片,那壳的背面还有可以可别在衣服上的小别针。
    “不错!”我说。
    “我去市场卖去。”他把拐杖的扶手支在左腿的弯部,仰着脸笑着说。
    那天傍晚,我见到老宋,问他:“卖得怎么样?”
    他满脸是笑地说:“到了市场,不一会儿就卖光了。”还没等我往下问,他接着说,“两角钱一个。”发了笔小财,他很是得意。
    用今天的眼光来说,老宋是很有市场预测能力的。他看到了“文革”中人们狂热崇拜毛主席的风潮,并很快利用了它,取得了一定经济效益。如果他动作慢了,大量的质量好的像章上市了,也就没戏了。他够聪明,也够敏感。
    在我离开家乡二十多年后,一次和家乡来人的闲聊中,我问起了老宋。
    “你说得是那个瘸子老宋吗?咳,他死啦。”来人说。
    “怎么死的?”我问。
    “还不是老宋过于聪明啦。”
    原来,老宋的二孙子得了痔疮,在医院做了手术,术后伤口愈合得不好,医生让其每天到医院烤烤电,促进血液循环,好得会快些。老宋的二孙子行动不便,不愿意天天去医院。老宋动了动脑子,他觉得不就是用热东西烤吗?家里没有烤电的设备,难道不可以用煤气灶来代替吗?于是他把煤气罐放在炕前,用煤气灶的火烤二孙子痔疮的创面。谁知烤了几次,老宋的二孙子周身不适,到医院一看是煤气中毒,已然毒发全身,医生也毫无办法,便不治身亡了。
    不久,老宋在悲痛和自责中也死了去。
    一个聪明而又愚昧的老宋。
    《寒风中站立的老娘》
    1968年2月22日,那个大雪之后的早晨,迎着刺骨的西北风,我走在应征入伍的新兵队伍里。我就要告别生我养我的宾州线上的小镇,步入远方的军营了。街道两旁是欢送的人群,人群中有我的同学和朋友。
    当队伍经过我家门前的街道时,我猛然看见我的老娘。前一天晚上,我一再对娘说,千万千万不要上街送我的。当时她老人家是答应了的,可是她还是来了。她拄着拐杖,顶着花白的头发,挪动着缠足的小脚,一步一步颤巍巍来到街上,在凛冽的寒风中默默地站立。她平静而有些茫然地注视着队伍,当他看见队伍中的我时,脸上现出一丝微笑,向我扬起手挥了挥,似在说:“儿呀,不要惦念我,去吧,去吧!”
    泪水不禁模糊了我的双眼,泪珠在我的脸颊上滑落。我在心里叫着:“娘啊,您老回去吧,外面风大,冷啊!”
    母亲这年62岁。
    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之火,把我们这些“老三届”上大学的希望,烧成一片焦土。在无奈和迷茫中等来了征兵的消息。当兵去!一腔热血在胸中涌动,好男儿志在四方,战死疆场又何妨?我决心当兵去。
    父亲是有文化的,他读过私塾,曾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后又供职于国营企业,很开通,他是支持我的。
    哥哥,大我14岁当时36岁,应为正当壮年。可是,在解放初期,参加工作不久刚刚18岁的他,做押运员往前苏联押运黄豆时,被火车轧伤了,左脚没能保住截肢了。他是个残疾人,有五六个孩子,又守着两位花甲老人。从心里讲,他不同意我走,嘴上又不能说什么。假如换成我,当时也会是同样的心境。
    母亲的身体一直是病弱的,她老人家的态度是个关键。
    “听娘的吧。”哥说。
    母亲说话了,她说得是那样的坚决而干脆:“当兵去吧,我虽然老了,身子也病病歪歪的,一时半会儿也没大事,我可不能耽误了孩子的前程,去吧!”
    还是远在天津的姐姐说得对,咱娘虽然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但很开通,对待子女,她不会像老母鸡一样把小鸡揽在自记的翅膀底下。
    如今,我的年龄也跨过了60岁的门槛,比起当年的母亲还要小一岁,我这个有高级职称的文化人却在“开通”上自愧不如她老人家。我有两个女儿,却不想让他们离开我。大女儿在北京读研后留京,我提前退休后卖掉了原来的房子,随大女儿来京了。小女儿在德国读研,却希望她学成后回到我的身边来。我真的没有母亲当年的胸襟:孩子不要惦念我,为了你的理想,去闯世界吧!
    队伍出发的前三天,我穿着一身刚刚发的新军装回到家里,娘看了合不拢嘴。我就在屋里走了几趟给她老人家看。
    “你那鞋怎么不跟脚啊?”娘问。
    我说:“有点大。”
    因第一次领军装,不知多大的鞋合适,实际上我应穿3号的,却领了双2号的。鞋子大,走起路来就拖拉拖拉的。
    “脱下来我看看。”娘说。
    我脱下了鞋子,娘看清了那鞋比我脚大了有多少,她就拿起剪刀,掀起铺在她身子底下的羊毛毡子。
    “娘,你要干什么?”我问。
    “给你做个鞋垫。”
    “那毡子不就剪坏了吗……”
    还没等我往下说,娘已经剪下两只鞋垫,她让我垫上又走了走,好多了,还是略些大。娘又剪下一块毡子,一分为二,密实地缝在了鞋后跟处。
    当时全家人没有人说一句话,都在默默看着老人做着这一切。我噙着泪水,什么也说不出来。这不正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嘛!
    我穿着这双温暖又合脚的大头鞋,告别了故乡,登上了南下的军列。从车窗望出去,满眼是皑皑的白雪。我站在车厢中间,向新兵战友们大声地朗诵起毛主席的词:漫天皆白,雪里行军情更迫……
    1985年那个多雨的夏季,哥哥病逝了。我将年迈的父亲母亲接到了身边。先是随了军,我转业后到某省作家协会工作,二老又随我搬到了省会。
    这期间,我在一个文学期刊任副主编,经常出差。每次,我都不放心年迈体弱的母亲。特别是父亲去世后,我越发惦念老母亲。
    可是我每次出差时,母亲都说:“去吧,不要惦念我。”
    我每次出差回来,母亲都显得非常高兴,我知道她每次都是盼我快点回家的。
    我永远无法忘记1988年那个令人心痛的冬日。我去哈尔滨出差半个月,办完事已是周日的傍晚,我急急忙忙赶到火车站。不知为什么那天的车票很难买,硬卧、硬座、软席都没有票。我心里莫名的焦躁,一刻也不想在哈停留,最后买了一张软卧票,才得以返程。
    到站后,我打了出租车回到家里,已是午夜一点。我走上三楼很是奇怪,见家门开着,灯亮着。我一进家门,妻子哭叫着:“你怎么才回来!娘她……”
    我一听心里叫了一声不好,就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母亲的房间。她老人家患急症刚刚咽气,她的两眼还茫然地睁着,分明是在盼我回来。我大叫了一声:“娘啊——”一头栽在床上。
    如果我能早回来三五分钟,只要三五分钟,就能和母亲见上最后一面。好在由我来入殓。我和妻子一起给老人家净面、净身、穿衣……
    那夜,坐在那里守灵,我不由地想起我当兵出发时,母亲在寒风中站立的样子。从那一刻,一直到风烛残年,母亲从没有一句拖累儿子的话语和行为。一直到现在,我眼前时常会浮现出她的身影,她站在远处向我挥动着手臂;耳畔时常会听到她的声音:“去吧,不要惦念我。”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唐朝诗人孟郊这诗句,多年来一直在我胸中萦绕,对于母亲的养育和关切之恩,对于世上所有的爱加起来也无法比拟的伟大的母爱,作为儿子就是倾其一生也无法报答。我惟有不负老娘的心愿,不停地向前跋涉。
    《雨漫千级石阶》
    盛夏的普陀山,雨说来就来。昨日上岛,是响晴的天,山下可去的去处,都去了。也盼着今天也来个好天,好去登山。今晨醒来,就听到雨打窗棂声,哦,下雨了!拉开窗帘,雨下得急且大。那雨柱接天,直扑大地,在青石板的院子里,激起雨水的浪花,形成雨水的急流,在泻水口夺路奔涌。屋檐上是存不祝寒的,雨水在瓦楞间形成水流,急急从屋檐上跃下来,溅起簇簇水花。
    看着这大雨,我心里直打鼓,今天还能按计划上山吗?早就听说普陀山有一处名字很美的山路,叫香云山径,那是从法雨寺到九龙殿的千级石阶。今天就是要走走香云山径,登登千级石阶。去不成,才叫遗憾哪。
    房东大哥见我着急的样子,说,夏天的雨说下就下,说听就停。过一会儿就会停的。就是不停也可上山的,有的人就愿意雨中攀山哪。
    说得好,雨中登山一定别有一番情趣。
    还是房东大哥说得对,方才还是大雨滂沱,出得门来,已是细雨蒙蒙了。待来到香云山径,蒙蒙细雨又变成了似有似无的雨丝了,伸出手去接,没接到一滴雨,忽然间一条雨丝又轻轻拂过脸颊。
    这雨,清洗了空气,吸一口便吸进一腔清爽,四肢百海烘之清澈。
    这雨,清洗了树木,枝枝叶叶透着温润,一举目便满眼舒畅。
    这雨,清洗了山石,大大小小均纤尘不染,足踏上去竟不留印痕。
    最奇妙的就是这千级石阶,一条长长的流动的透明的水帘,罩在这石阶上。水帘很薄,漫不过鞋底,紧贴着石阶,轻柔地缓缓地流动,静静的无声无息。这水帘由上一级向下一级流,由一级一级的石级望上去,却望不到头,莫非这水帘是从天上垂下来的吗?恰在这时,一阵绵延不绝的佛乐梵音从那山上飘下来,这奇妙的乐声,仿佛是无形的天雨,浇淋着人们的身心,荡涤着人们的灵魂。骤然间便觉得周身的每一个细胞,灵魂的每一个角落,都被冲洗过一样。闭上眼睛竟然感到自己是一个透明体,身体是透明的,灵魂也是透明的。
    在这雨帘铺就的香云山径,向上攀登着。路上有好多同行的香客,其中不乏虔诚的朝拜者,有的一步一叩首,有的如藏民朝圣般五体投地。
    普陀山,位于浙江舟山群岛东南端,是我国佛教四大名山之一,是观音菩萨道场。全岛面积12.5平方公里,最高峰海拔近300米。相传在唐咸通年间,日本僧人慧锷从五台山请得观音佛回国,途经莲花洋,触礁受阻。有“海生铁莲花,舟不能行,倭惧而还之,得名以此”之说。普陀山汉语意为美丽的小白花,故有白华山之称。关于观世音菩萨,佛祖说,这位菩萨在过去无量劫中,早已就佛果,名叫正法明如来,他为了发起一切菩萨一起来普度众生,使众生安乐,所以现在仍然做菩萨。
    一路上,我的有限的佛学知识告诉我,有着2500余年的历史,今天仍盛而不衰的佛教,李叔同、赵朴初这些大知识分子信奉的佛教,总该有其自身的魅力的。人们都在关注生命,关于生命,佛家认为灵魂是不灭的,在六道轮回中,每一世的肉身只不过那一世灵魂的临时祝葫,如所租住的房屋一般。佛讲不二法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台湾的一位佛学大师,在劝为死去亲人而痛哭不已的一家人时,说,你们的亲人只是从旧房子搬到新房子里去了,在人间这可是乔迁之喜。如果你们的亲人修行得好,去了佛界,那可是比在人间移民加拿大、美国还要好得多的事啊,要庆祝才对呀。这位大师深入浅出的劝解,一定非常凑效。
    此时,我真的相信灵魂不灭,相信有六道轮回。由此可以推理,人的灵魂的净化不是一世可以完成的,是在一世接一世的不断地修炼中逐渐完成的。而那些拒绝修炼的灵魂,会变得丑恶,在当世他们是坏人,死去会被打入“恶道”。如果继续拒绝修炼,就是在“恶道”会更“恶”,如在畜牲道,他们就会是恶畜。
    佛讲“三世因果”,修炼就是前世修今生,今生修来世。今世之果是前世之因,来世之果是今世只因。而那些贪官、恶人当世就得到了惩治,可谓当世之果报,多行不义已等不到来世了。
    “众善奉行,诸恶莫为”,“莫以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这些佛家的信条,和建设和谐的社会是多么的相符啊。
    佛学博大而宽容,佛认为万物皆有般若,又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肯修炼皆可成佛。地藏王菩萨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连“恶鬼”也可修炼而逃出恶道,甚至成佛。普陀有一处“二龟听法石”,说得是二龟听法听得入迷,而忘了归去,而化成了石龟。可见万物皆有佛性,万物皆有成佛之心。
    即使彻底的唯物论者,不相信六道轮回,总该相信从善如流吧。真正的佛教徒,肯定是善良之人。向善方能和谐,大善方能大和谐。
    进香路上的这些虔诚的香客,他们在想些什么呢?是向善的目标吸引着他们,是向善的力量驱使着他们?他们那发自内心的一步一跪,那泣血般的五体投地,感天而动地。我默默地祝愿他们的祈求都能如愿,都能心想事成。
    一步一个台阶,千级台阶伸向更高处。那水帘还在流动,偶尔飞来的雨丝打在脸颊、额头上,有“棒喝”之感。我忽然想起弘一大师说,佛教不是迷信,不是宗教。是啊,佛的本意是觉者,即是大智慧者,是明了过去与未来的大智慧者。
    循着佛乐梵音,向上攀登,攀登。
    作者简介: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黑龙江省龙江县生人,祖籍山东省平原县。曾有18年军旅生涯。历任《文学少年》杂志副主编,辽宁文学院副院长等职。创作涉及校旱、散文、寓言、童话、报告文学多个领域,发表各类作品逾百万字。出版有寓言集《雨神的心愿》、《寓言岛》,长篇报告文学《谭彦》、《关永德》、《太行之子》等多部。
    地址:北京市通州区西上园二区一号楼152室
    邮编:101100
    E—mail:vhbkjx@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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