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寝殿内,大玉儿扶着孝端后缓缓躺倒在床上。孝端后疲惫地闭上眼,大玉儿在床沿坐下,轻声道:姑姑,各省荐来的名医,就快到京了,您放心,无论如何……
孝端后摇头,勉强睁眼,衰弱地道:不用了!玉儿,我的……日子不多了!
大玉儿红了眼眶,苏茉尔暗暗拭泪。
孝端后感叹道:我自己知道,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油尽灯枯是迟早的事。如今,就快见到先帝了,我倒有些欢喜。只不过,把大清朝这副重担交在你一个人肩上,我……不忍心哪!玉儿……
孝端后说着话握住大玉儿的手,流泪继续道:过去……实在太多错!也不知该怪谁,还是怪老天。弄到如今,作为你,也太难了!尤其是福临,还有多尔衮……
大玉儿神情凄楚地:眼看着,最难的一关就要到了!一个急着亲政,一个不甘放手。福临……我为他牺牲得最多,只怕将来最不谅解我的,也是他!
孝端后点头:任劳容易,任怨难!姑姑都明白。
大玉儿安慰道:姑姑#葫以您别说那些话来吓我!您一定要好起来!我需要您理解我、支持我!
孝端后黯然神伤地说道:咱们一块儿经过了半辈子的大风大浪,我又何尝不愿意陪着你熬过眼下这最难的一关!无奈,大限一到,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玉儿,你放心,倘若我地下有知,一定会保佑你……
大玉儿泣不成声:姑姑……
孝端后看着苏茉尔轻声叫:苏茉尔!
苏茉尔忙拭泪答道:奴才在。
孝端后有些内疚地:大清的今天,也有你一份功劳在,只可惜……耽误了终身……
苏茉尔真诚地:皇太后,奴才心甘情愿,丝毫无悔。
孝端后欣慰地点头:好,苏茉尔,将来……你家格格更少不得你,你要多辛苦些了!
苏茉尔哽咽道:奴才……谨遵懿旨。
这时,侍女进来,禀道:跟皇太后回话,皇叔父摄政王前来请安。
孝端后眼中精光一闪,因激动而微喘,半晌道:快请!
孝端后对苏茉尔道:扶我坐起来。
苏茉尔连忙将枕头垫在孝端后腰后,孝端后的头一阵晕眩,她勉强定了定神。
多尔衮神色阴郁地走进来,他望了大玉儿一眼,打千:多尔衮给两宫皇太后请安。
孝端后虚弱地一摆手:罢了。这儿没外人。苏茉尔,给十四爷搬张凳子。
苏茉尔搬来凳子,多尔衮坐下看着孝端后道:四嫂,今儿个精神还不错。
孝端后苦笑一下,凝视着多尔衮,缓缓道:十四弟,你来得正好,我有要紧话,非跟你交待不可了。
多尔衮面色微变,估计孝端后要提一些他不愿意面对的事儿。
大玉儿忙起身道:姑姑,那我先回宫去了。
孝端后沉思了一下点点头:也好。
多尔衮起身恭送,大玉儿大有深意地望多尔衮一眼,领着苏茉尔走了出去。多尔衮盯着大玉儿婀娜多姿的身影出神。
孝端后感慨地夸道:玉儿,打小就是这样,水晶心肝玻璃人儿,聪明机灵。难得的是顾大局、识大体,想得远,看得开,能忍耐,肯谦让……
多尔衮回过神来,坐下不以为然地道:就是这么着,所以才吃亏呢!
孝端后话里有话地叹道:吃亏,未必不是占便宜。转祸为福,只在一念之间。你们这些爷们儿,成日你争我夺;要论心胸,我得说,实在远远比不上玉儿呢!
多尔衮勉强一笑:四嫂今儿说的话,叫人听不懂。
孝端后凝视着多尔衮,感慨万千,半晌不禁叹道:唉!多少年了?
多尔衮困惑地问:什么多少年了,四嫂?
孝端后迟疑地:就是,大福晋殉葬那会儿……
多尔衮面色大变,黯然神伤。
孝端后意味深长地:十四弟,记不记得,有一回,江南进贡了几匹“幻云锦”,从左面看是紫的,从右面看又仿佛是绿的,咱们还左看右看,赞叹了老半天……
多尔衮点头:我记得。
孝端后感叹道:世上的事儿,也是这样啊!对与错,是与非,从左面看跟右面看,看见的结果,往往是不同的。
多尔衮疑惑地问:四嫂的意思是?……
孝端后正色道:这么多年来,你心里有许多不平,我都明白。如今,你也已经是大清朝有实无名的皇帝了,我想问问你,如果那会儿,你是先帝,你会怎么做?
多尔衮一怔:这……我从来没有想过。
孝端后沉吟道:你的岁数,差了先帝一大截,所以当年还看不出来;如今我却感觉,你跟先帝,毕竟是哥俩儿,很多性情、很多行事,越来越像了。
多尔衮不置可否:是吗?我倒没有发现。
孝端后:旁观者清啊#葫以,我要你想想,如果当年你是先帝,你会怎么做?
多尔衮沉默不语,神色犹豫。
孝端后喘了口气又道:我不是在为先帝开脱,只是,人谁无错?莫说我跟玉儿,不时在关心你、回护你;即使先帝对你,也有补过之心、栽培之德,这总不能一概抹煞吧?
多尔衮心中痛苦地挣扎着道:我知道!
孝端后劝道:十四弟,过去的事,恩恩怨怨也理不清了,都忘记吧!仇恨盘踞在你心里二十年,你没有一天过得自在快活。这又何必呢?
多尔衮依然沉默着,脸上阴晴不定。
孝端后:你也为玉儿想一想,难道她还不够操心的吗?
多尔衮埋怨道:她……她却从来不为我想一想。
孝端后正色道:你说这话就不公道了。玉儿不是不为你着想,而是,她不能“只”为你着想啊。
多尔衮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浮现出任性倔强的神情:我明白四嫂的意思。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多尔衮说着站起身来,咬咬牙道:不错,二十年来,我每想到额娘,想到玉儿,想到皇位,想到四哥几次设陷阱、找借口,要我的命!想到这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那痛苦……就像一只虫子,日夜不停在啃啮着我的心,咬得我千疮百孔,痛得我快要发疯了!
他说到这,情绪激动,有些语无伦次:二十年!二十年后跟二十年前依旧没什么两样!没有额娘,没有玉儿,没有皇位!我还是个一无所有的可怜虫!不错,我有权力!但这是我最后仅有的东西,而且是我出生入死、忧劳国事、靠着自己豁出性命去、一点一滴挣来的!要我把它拱手让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办不到!
孝端后流泪道:福临是玉儿的孩子啊!
多尔衮冷冷地:福临也是四哥的孩子!
孝端后难过地:福临……他是无辜的!
多尔衮叫道:我又何辜呢?为什么我活该要被痛苦折磨二十年?
孝端后伤心失望,泪流不止。
多尔衮突然走向床前跪下,攀着床沿,语气坚决地道:四嫂,您待我的恩情,我一辈子也不会忘!可是,我跟四哥之间的冤仇,不是几句话就能一笔勾销的!今生算不完,来世还要算!
多尔衮说完,咬咬牙一推床沿,站起来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孝端后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她仰望屋顶上方,喃喃道:先帝,如果你能预见今天,悔不悔……当年那些“一念之差”?
她说不下去,倚枕哭喊:冤孽!冤孽啊……
多尔衮匆匆走去,没看见寝殿外暗处的大玉儿。大玉儿乏力地倚着柱子,眼神尾随着他的身影,泪流满面。苏茉尔亦从柱后现身,幽幽地道:权力,是王爷最后仅有的东西,皇上要夺,太难了!除非……拿更珍贵的东西去交换。
大玉儿含泪怔怔地沉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