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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吴本良奔走改籍 刘教师痛陈世情
    第六回:一片痴心,吴本良奔走改籍。满腔热血,刘教师痛陈世情
    第二天一早,林炳拉拢了壶镇的几个武童生,联名向主考官梅得标递了一张禀贴,参的是外籍考生吴本良冒籍报考一节,禀请查办。
    梅得标一连三场亲临校场看考生比武,对本良的武艺十分赏识,正和几个监考官商讨,要取吴本良为今科县试第一名武秀才。刚好这当儿接到了林炳的禀贴,颇费踌躇,就和几个监考官斟酌如何批复。大家都说,一面之词,难以轻信,不妨先把吴本良传来问明白了再作区处。
    吃过午饭,本良正打算趁这两天等发榜没事儿,去南门外看看祖父手建的东渡竞爽大桥,却来了几个慕名拜访的南乡考生。为首的叫雷一鸣,外号“铜锤子”,就是昨天在场上耍流星锤的那个“老童生”。他自幼就爱舞枪弄棒,本来是个猎户,后来以跑码头使枪棒卖伤药为业,就住在本良隔壁的一间小房间里。昨天下场以后就跟本良认识了,今天特地带了几个同乡人来拜。引见之后,一通寒暄客套,说几句久慕钦佩之类的话。练武之人,三句不离本行,一说两说,不免就说到了枪棒弓箭的解数和箭法上来。说说不过瘾,又拿上家伙到院子中去比比划划,舞弄了一番。本良是个实心人,处处以赤诚待人,就是在枪法刀法上头,也不会弄虚作假,凡是有人问到的关节,都剖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正在连说带比划间,店小二进来说,县里有人指名单请考生吴本良。出来看时,却是昨天守箭靶的那个小军,传话说:“众位主考、监考大人在守备官署立等回话。”大家都说,一定是因为本良三场比试武艺出众,主考和监考大人有意栽培,所以召见问话。本良虽然也猜不透是什么事情,不过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自己站得直,行得正,估摸着绝不会是坏事儿,忙辞了众位来访的考生,约期另见,就跟着那小军往北过桥一路奔守备衙门而去。
    到了守备官署,那小军进门去通报,不久又出来传话说花厅相见。到了花厅,主考官正和几位监考官磋商今科录取武秀才的名次,看见本良进来,主考官梅得标倒挺客气,叫小军掇一张方凳来叫本良坐。本良告了坐,斜签着身子,半个屁股挨着凳子远远地坐在廊柱旁边。主考官带笑问:“多大年纪了?家住何处?”本良欠身回答:“二十三岁了,家住壶镇林村西北三里地吴石宕地方。”主考又问:“住在壶镇几辈儿了?原籍哪里?”本良回答:“四辈儿了,原籍永康县石柱街。”梅得标向僚属们点点头,又问:“你们是哪辈儿改入本县籍贯的?”本良回答:“我家从曾祖父家宝公起,世居吴石宕已经五十多年,跟当地人没有两样,还要改什么籍呢?”
    斜签着身子——指小辈见长辈或下级见上级的时候,不敢正面对坐,斜着身子只坐半张凳子或椅子,以示尊敬。
    主考官笑而不语,却拿眼睛去看那几位僚属。其中有一个姓张的千总②,跟李梅生是拜把子兄弟,早就受到过李家的特别关照,这时候赶紧欠身说:
    ②千总——原为明代嘉靖间设置的武官勋职,清代的千总是一种下级武官,相当于现代的中上尉,并不实辖一千人。
    “既然是并未履行改籍手续,那当然属于客籍无疑;既然明知为客籍,却又偏要来报考,足以证明他是存心冒籍。对于这样的不法顽民,鄙意应该立即除名,严予惩处。”
    一时间几位监考官议论纷纷:有同意的,有反对的;有说只要未曾改籍,居住多少辈儿也还是客籍的;有说在一地定居四五辈儿,用不着改籍也应该算是土著的。主考官点点头,沉思了一会儿,对本良说:
    “这户籍一节,按制本来就分好几种:凡本地土著民户,称为民籍;屯卫的兵丁家属,充军遗犯的子孙,称为军籍;商贾子弟准附于行商所在地的,称为商籍;各盐场盐井的灶丁,称为灶籍;娼优乐户,称为乐籍;外省县人在当地居住已满二十年并置有坟庐的,经申请准其入籍后,称为寄籍;未办改籍手续的称为客籍。要是定居务农,只要你安份守己,岁岁完粮,并没有人来追究你本籍何处。独有这功名上头,各县自有名额,又与仓廪钱粮有关,所以嘛,那是万万含糊不得的。按常情说,你世居壶镇已经四辈儿五十多年了,算你是本地人并没有什么勉强之处。要是没有人提起此事,倒也罢了;只是现有壶镇所属各村考生林炳等六人联名呈上禀贴来参你冒籍报考,而你祖上呢,又确实未曾办理过改籍手续,这就使我也感到十分为难。这考场上,最最忌讳的是营私舞弊,贪赃徇情。我跟你虽然无亲无故,可要是对这些考生的禀贴置之不理,就连我也脱不了嫌疑。根据你的情节来看,故意冒籍的事儿倒是没有的,关节就在于缺乏一个手续。照我看,你不如从速到县衙门去补一个改籍呈子,这样你那边可以名正言顺,我这里也可以避免闲话。这样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诸公以为如何?”说完,手捋着花白胡子向几位监考官哈哈一乐。
    商贾(gǔ古)——商贾是商人的通称。我国古代行商叫“商”,坐商叫“贾”。
    在座的监考官们见主考大人一个劲儿地打圆场,心里明白主考官出于爱才,可是又顾忌到自己的名声,因此才代本良出了这么个补救的办法。大家也就乐得顺水推舟,不再过份坚持己见。张千总虽然心里不乐意,但到底是个僚属,因此也不便于表示异议。反正改籍的事情总得通过县衙门去办,呈文落到师爷们手里,要怎么办,还不是他们这些人说了算吗!
    师爷——清代地方官自巡抚、总督以至府州县官,都必须聘请一些熟习官场法制律例的幕宾来襄理政务,这种幕宾,俗称“师爷”,并有明确分工,如管户籍登记的叫“户粮师爷”,管钱粮田赋的叫“钱谷师爷”,管诉讼案件的叫“刑名师爷”等。
    本良离开守备官署,直奔县衙门而来,打听改籍的手续。门上指点他:先去找位写字的先生写个呈文来,然后交到签押房②去,由专管户粮的师爷回禀老爷后发落。
    ②刀笔——我国古代还没有纸的时候,用笔点漆在竹简或木札上写字,写错了就用刀刮掉,所以后世称以文字为业者为“刀笔先生”。
    本良出了县衙门,就在县前荷花池对面的水门街左近找了一个刀笔③先生,央他代写一个改籍呈文。
    ③签押房——即办公室。
    这位刀笔先生姓钱,名叫士明,十年寒窗苦读,总算换来了一名秀才。只是此后一连赴过三次乡试,总是名落孙山;于是就灰心仕途,仗着会诌几句八股文,街面上衙门里人头也都还熟,就穿起一领青衫,在县衙门前面租几间屋专门代人写书信、柬贴、呈文、状纸,靠收几文润笔度日。他在缙云县吃了二十多年的笔墨文字饭,虽然前前后后也换过好几任县太爷了,除了亲信的师爷大都由新任太爷自己带来之外,衙门里的文案、书办、大小关节以及什么案件走什么门路之类,却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满有数儿的。
    钱士明虽然是个文人,倒也爱看热闹,头几天校场比武,他也挤在人群中看过本良献技。今天见本良找上门来,不知何事,忙放下笔,站起身来招呼接待。
    本良简单地讲明来意,刀笔先生半闭着眼睛思索了一番,显得事情棘手、颇费斟酌的样子,呐呐自语了几句,这才抓抓头皮,叹一口气儿,用右手食指扣着桌面儿,抬起头来开门见山地问:
    “你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改籍么?那末,我先请问你准备花多少钱呢?”
    本良不明白他的话由,还以为说的是润笔,就嗫嚅地说:
    “我自己只读过两年书,识字不多,也不知道呈子该怎么个写法。总求先生帮个忙,润笔一定照例奉上,决不会少的。”
    一句话倒把这位钱先生也逗乐了,站起身来,拍拍本良的肩膀说:
    “我的老弟,你说到哪里去了?我钱士明在这县前混事儿,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了。一家大小今天能有口饭吃,不至于冻着饿着,也全仗里头太爷、师爷照应,外面诸位乡亲、朋友们帮忙。我这个不第的秀才,落得今天摇笔杆儿卖文字打发日子,也是穷途落魄,没路可走的下策。谁叫我肩不能挑担儿,手不能提篮儿,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呢!到如今虽然仗着认识几个字,干上了这宗营生,却也还想积点儿阴德,图个来世。都说‘衙门里头好修行’,我虽然不在衙门里面,却也离衙门不远,吃的也是官司上的饭。这富贵贫贱,本来就是人各有命,老天注定了的。孔子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嘛,要想强与天争,那哪儿争得过来呀?故所以嘛,凡是那伤天害理、泯灭天良的买卖,你就是许我一座金山外加锦绣前程,我也是不做的。凡遇真有冤情,却有难处的官司,要我帮忙跑跑腿儿、写写字儿,倒是还能办得到。我钱士明可不是那路见钱开眼的人。不信,你不妨到县前打听打听,我这里代写书信呈文,向来没有定过例规:有钱的,给个十两八两我不嫌多;没钱的,给个十文八文我也不嫌少。不过嘛,话又得说回来啰,像我这样不抽烟不喝酒、青菜淡饭保平安的人,通缙云县你能找到几个呀?别人不说,单说这衙门里上上下下百十来口子,可都不是自己背米背面出来替人当差的主儿。这些老爷、师爷、大爷、二爷们,年金、月例、薪水、奉禄的收入,比起太爷来固然要少一些,要是比起咱们这样的子民百姓来,可就多得多啦!再看看他们的排场,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家里又是个什么样的铺陈摆设?明眼人一看就清楚,一个月的薪俸,还不够他们三天五天花销的呢!古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衙门里头,一不是金沙江,淘不得金;二不是蓝田山②,种不得玉;不从公事上官司上弄钱,难道还等着从天上掉下来不成?所以嘛,古话又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你钱字上看得开,上下打点到了,天大的案子,哪怕是人命官司,都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落一个烟消云散。吃公事饭的人,只要有钱进腰包,哪管昧心不昧心,谁管别人的死和活?他们自己说得好:‘天底下可怜的人多着哪!要全都可怜起来,谁可怜我呀?’就拿小哥你的事儿来说吧,这几天来,城里城外,谁不知道这头名武秀才就跟装在你小哥兜儿里一样?如今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你们同乡人出来参你一本儿,具禀帖告你冒籍报考。你想想,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要是你舍不得撒出几个钱儿去,你这籍贯有那么好改么?只要你一处关节打点不到,你的改籍呈子递上去,要不压你个一年半载,让你来回跑个十趟八趟的,那才叫怪事儿哩!”
    金沙江——即宜宾以上的长江上游,以产金沙闻名。
    ②蓝田山——在陕西关中蓝田县东,以产美玉闻名。当地流传有“蓝田种玉”的神话传说。
    本良听了钱士明这一番长篇大套的现身说法,好像刚从梦中惊醒过来,不觉倒抽一口凉气,结结巴巴地问:
    “我真不知道衙门里还有那么多的讲究,多谢先生的指点。这样说来,不花上几个钱,我的籍贯是改不过来的啰!要是照先生说的那么办,您知道一共得花多少钱呢?”
    钱士明看自己的舌剑唇枪已经打开了这个乡巴佬的心眼儿,估计这宗买卖有可能成交,不觉歪着脑袋,斜着眼睛,装出一副完全是为本良着想的知己样子来说:
    “这样芝麻绿豆大的事儿,其实嘛,也用不着惊动太爷,只要户粮师爷那里有了人情,能替你紧着办,事情就全妥了。不过,这种事情瞒上不瞒下,底下那帮跑腿儿的二爷们总也得落口汤喝喝。眼下说话间就要放榜,你的这件事情,不算是火燎眉毛、磨扇压手,可也拖延不得。你想想,你的呈子递进衙门里去,那门子要是不给你送进签押房去,师爷就是想替你紧着办,也不能到门房去单提你这张呈子呀!再说,就算公事批下来了,门上要是没有关节,硬压它三天不给你发下来,你这一番心血、大把的银子,不又全都扔进东洋大海里去了么?所以嘛,这种事情,真是少一处关节都会砸锅的。你要想立时三刻把事情办妥当……”说着,扳着指头合计了半天儿,最后伸出一个手指头来说:“我看,少说也得一个数儿,再少,恐怕就不好办了。”
    本良听说得一个数儿,心想当然不能是一两银子。当时的米价,一两银子可以买到上好白米一百多斤,琢磨了一下,觉得改一个籍贯,花上一千多斤好白米,总也算是顶到天了吧?掂掇了半天儿,这才壮了壮胆子,嗫嚅地小声问:
    “得十两银子么?”
    看本良那憨厚而又无知的神情,禁不住把这位在衙门口混事儿多年的老刀笔也逗乐了:
    “十两银子,还不够二爷们打酒喝的哩!我的老弟,你别以为这不过是件改个籍贯的小事情,要知道,人跟人不一样,时候跟时候不一样。早几个月你要是来改籍,不过花几个钱买张官纸写个呈子,往衙门里一递,什么时候门上发下来了,再开销几个酒钱,也就万事大吉了。如今合衙上下人人都知道你小哥急等着这个籍贯去接喜报、领文凭,这是关系到你中不中武秀才的大事儿啊!能那么便宜就给你把籍贯立时三刻改过来?说起来,秀才只不过是个起码儿的功名,算不得什么远大的前程。不过刚才我说过,人跟人不一样,你小哥跟我就大不一样:我这领青衫穿了有二十几年了,从穷秀才变成老秀才,变来变去还是个秀才,连个举人都没捞着。可我昨儿看你小哥这一身武艺,就是外行人也知道非比一般,早晚非池中之物,飞黄腾达,指日可待,鹏程万里,无可限量。不过你要知道:万里征途,始于足下,不中这名秀才,你能赴乡试考举人么?你能巴望着进京会试殿试博一个一举成名天下知么?能给你委个一官半职图个封妻荫子享这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么?老弟,十两银子买个出身前程,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再翻上十番儿能办成功,我看就算满不错了呢!”
    一听说得一百两银子,吓了本良一大跳,差点儿没背过这口气儿去,真叫做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凉水来!本良痴呆呆地坐在那里,半天做声不得。
    自从道光以来,以英国为首的鸦片贩子和走私商人的飞剪贼船像穿梭似的来往于中国沿海,倾销鸦片和洋货,换走了大量的白银。单是鸦片一項,每年外流的白银就达二三千万两。白银外流一年比一年多,银价也就一年比一年涨得凶,终于造成了一个银贵钱贱的局面。道光初年,一两白银换钱一吊,也就是一千文;到了道光二十年鸦片战争的时候,一两白银就可以换到制钱一千六七百文了。咸丰以来,银价猛涨,一两白银竟可以换到制钱两千二三百文之多;沙板儿小钱,当然还不止此数。白米的价钱呢?几十年来却一直停留在两吊钱一担也就是一百斤的水平线上下。对于薪俸用银子计算的官宦人家来说,银子值钱了,同样的收入可买的东西多了,当然是好事;可是对于像本良那样的手艺人来说,工钱收入,不是制钱,就是白米,多咱见得着银子?非用银子不可的时候,只好拿铜钱到钱铺子去换,里外里得吃多大的亏呀!一百两银子,要合一万多斤大米,就拿本良这样一天能挣十斤米的二把手石匠师傅来说,不吃不喝,还得攒上整整三年呢,再说,一年三百六十天,不是天天有石匠活儿可干的;更何况卖力气的行当,早晚还要练练武功,全指着吃饱了喝足了,身上才有使不完的劲儿,嘴上亏了,瘪着肚子,能行么?这些年来,立志考虑到儿子大了,头年又定下了亲事,不得不勒紧一些,攒下点儿钱,好给本良娶媳妇儿。就是把积攒下来的钱全拿出来,离那一百两的整数,真叫做戴着斗笠亲嘴儿——还差着老大一截呢!就算把刘教师给月娥添嫁妆的那五十吊钱也搭上,那也还差得远着哪!本良暗想,自己这一次来赴县试,原不是为取功名而来的,所幸三下校场,场场都压了他林炳一头,也就够了,即便真的得了这头名武秀才,也不见得出得起这笔盘费进省城去考武举。再说,这武秀才既不顶吃又不顶穿,没这头衔,倒还是个世代家传的石匠,有了这头衔还去打石头,不是反倒惹人笑话么?这样看来,这秀才就是争到手,也没多大的意思,不如见好就收,倒省得以后啰嗦。这样一想,就腼腆地说:大了,头年又定下了亲事,不得不勒紧一些,攒下点儿钱,好给本良娶媳妇儿。就是把积攒下来的钱全拿出来,离那一百两的整数,真叫做戴着斗笠亲嘴儿还差着老大一截呢!就算把刘教师给月娥添嫁妆的那五十吊钱也搭上,那也还差得远着哪!本良暗想,自己这一次来赴县试,原不是为取功名而来的,所幸三下校场,场场都压了他林炳一头,也就够了,即便真的得了这头名武秀才,也不见得出得起这笔盘费进省城去考武举。再说,这武秀才既不顶吃又不顶穿,没这头衔,倒还是个世代家传的石匠,有了这头衔还去打石头,不是反倒惹人笑话么?这样看来,这秀才就是争到手,也没多大的意思,不如见好就收,倒省得以后啰嗦。这样一想,就腼腆地说:
    沙板儿——清代的制钱,厚薄大小并不统一,铜和锡的比例也不相同。顺治、康熙年间铸造的,大而且厚,次之是乾隆钱,嘉庆、咸丰年间铸造的,小而且薄,有的甚至帶有沙眼儿,份量几乎相差一半儿,因此被称为“沙板儿”,只能搭配使用或要打一定的折扣。例如喝一碗茶是三个铜钱,可以搭一个沙板儿等。光绪以后用紫铜铸铜元,不再用黄铜铸铜钱。
    “实不相瞒,我是个打石头的手艺人,就是把我家里的坛坛罐罐全卖了,也凑不齐这一百两银子。多承先生开导,这番好意,只好等以后再补报了。”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走。
    这位刀笔先生,本打算仗着自己能说会道,说动本良拿出一笔钱来到衙门里上下打点,自己也就可以从中落点儿好处。开口要一百两,也不过是漫天要价,等待本良落地还钱的意思。想不到本良老实巴交的,竟认了真,连到手的头名武秀才都想不要了。钱士明一看买卖要黄,赶紧又看风转舵,改口说:
    “小哥要是确实手头不大方便,兄弟我少不得卖卖老脸皮,在户粮师爷面前说两句好话,替你求个情,说不定多少还可以省减一些。我是确实佩服小哥这一身好武艺,实实在在是为你小哥着想。眼看着一个到手的头名武秀才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丢了,我都替你可惜!其实,你这事儿跟我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你中了秀才,赶明儿进京会试中了个头名武状元回来,高官厚禄,腰金衣紫,我钱士明跟你小哥儿非亲非故,也沾不着你一点儿好处。我这个人,天生就的第一是爱才,第二是在江湖上混碗饭吃,讲的是义气: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咱们今天先交个朋友,赶明儿你我往来长了,你就知道我的为人了。”
    本良多少也听说过,衙门里的事儿,是一点儿也沾不得的,一沾上身,可就甩也甩不掉了。今天又多少看透了一点儿这位刀笔先生这样用劲儿地撺掇他花钱打点的真正用意,也就更加坚定了不找这麻烦的决心。他一面搭讪着走出门来,一面对起身送客的老刀笔打个圆常旱:
    “这样大的一笔银钱,我作不得主,等我回家去跟我们家大人合计合计再给您回话吧!”
    钱士明还不死心,送出门口,又拍拍本良的肩膀,显得十分关切、十分知己的样子说:
    “老弟,好好儿琢磨琢磨吧!照我看,总不能平白无故把一个已经到手的头名武秀才就这样拱手送人吧?唉#涵叫我跟你老弟一见如故呢!我这个人的脾气,还就爱帮忙帮到底儿。你要是回家去商量,一去一回,少说也得两天。眼下没几天就要放榜了,这日子可是不等人的呀!在自己一生功名前程这样的大事情面前,可得自个儿当机立断,半点儿也含糊不得、犹豫不得的呀!你要是手头紧,也不碍事,兄弟我跟县前的那几家钱铺子都还有个小小的情面,只要你舍得多出几个利钱,有兄弟我作保,百儿八十两银子,还是提调得开的。”
    本良虽然没有见过太多的世面,对于衙门中里外通同一气变法儿弄钱的故事却也有所耳闻。眼前这位刀笔先生如此殷勤,几乎是一见如故,称兄道弟的,还一个劲儿地撺掇他借钱打关节,为的是什么?安的是什么下水?还不是一眼就能看透么?干讼师这一行,有几个不是油嘴滑舌,指着耍诡计掉花枪弄钱的?就随口应付两句,头也不回地赶回隔溪自己的下处来。
    下水——猪肉铺里称“心肝肚肺肠”等内脏为“下水”。“安的是什么下水”,是“安的什么心肠”的贬义说法。
    本良刚一迈进店堂门,店家就含笑迎了上来说:
    “小表弟②回来了?前脚你刚走,后脚你师傅就来了。听说守备衙门派人来传你去问话,不知道是什么事儿,你师傅放心不下,还在你房里坐着等你回话呢,快去吧!”
    ②小表弟——当地对年轻人的客气称呼,没有任何亲属关系。同样,表兄、表叔、表伯、表婶等等,斗士客气的称呼。
    听说师傅来了,本良心里正有一肚子话要跟师傅说,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后院去。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他是多么需要有个亲人来帮他出出主意,听他诉诉一肚子的委屈和不平啊!
    路边的小客店,大都是门面上卖粥卖饭,后院儿有几间小房间供客人歇宿。本良刚穿过店堂,就听见师傅在隔壁房间里跟雷一鸣闲聊天儿。听他们满口劈刺架隔的,像是在谈论枪棒拳脚。本良一面大步走上前去,一面老远地就叫开了“师傅”。
    房里的俩人听见有人招呼,忙起身迎出屋来,却一齐来到本良的屋内落座。桌上有堂倌刚沏的一壶大叶茶,摸一摸,还是温的,将就着一面给师傅和雷一鸣倒茶,一面把到守备官署见主考官动问籍贯,以及到县前请刀笔先生写改籍呈子等情况,详细诉说一遍。刘教师还没开口,早已经气炸了那位南乡老哥,用拳头一捶桌子,哇哇地大叫大嚷着说:
    “岂有此理!在当地一连四辈儿住了五十多年还不算本地人,难道倒应该算是外乡人吗?要这么说,我祖上也是顺治十八年从福建迁到丽水,乾隆二十六年又从丽水迁来缙云的,从来没听说办过什么改籍手续哩!难道我也不是缙云人了?这不分明是存心找碴儿生事吗?下场那会儿,我见林炳那小子长得鹰鼻子鹞眼的,走起路来鼻子眼儿朝天,胳膊肘儿朝外,八百个不在乎,一千个瞧不起人的样子,就知道这小子准不是什么好东西!今天看来,果然不错!武功这玩艺儿,强中还有强中手,谁敢吹这样的大话:一手能遮过天去?自己不如别人,想出些邪门儿歪道来压人一头,能算是真有本事吗?今天他把这头名武秀才抢走了,大家要是知道这底细,还不在背后用唾沫啐他?我是个跑码头耍枪棒卖伤药过日子的穷光棍儿,实在是太穷,拿不出这一百两银子来。要是大家凑一凑能凑出个三五十两银子来的话,我就非跟这姓林的小子制制这口气儿不可#蝴不是想得头名么?我就偏不让他!唉!一文钱难死英雄汉哪!咱们手上没钱,说什么!饶是这样,我也得在各处码头上人多的地方,给这小子张扬张扬,抖落抖落这小子的丑名儿,出出咱们这口冤气!”说着,憋不住满腔怒火,又是一拳,砸在桌子上,气得破桌子叽叽嘎嘎直叫;茶碗里的茶水也愤愤不平,像波浪似的晃荡起来,流了一桌子。
    刘浪倒是不动声色,皱着眉头听南乡老哥发完了这一通牢骚,见流了一桌子茶水,毫不犹豫地举袖子权代抹布擦干了,这才干咳一声,平静地说:
    “老弟,这种事情,在这个世道里,还不是司空见惯,哪儿都一样么?干生气有什么用处?我要是爱生气,有十条命也都气死了。这次我让本良出来应考,本想让他见见世面,交几个朋友,在武艺上要是能压林炳一头,也省得他老是吹嘘‘壶镇林无敌’,煞煞他威风,以免他往后找碴儿,欺负到师兄弟们头上来。想不到山中无猛虎,猴子称大王,他们师兄弟倒争起头名武秀才来了。这就叫做‘烧香引出鬼来’了:原来是巴望姓林的从此不敢找碴儿生事的,没想到反倒节外生枝,先就这应考的事儿上找起碴儿来了。花钱改籍贯,并没有什么用处。本良说得对,咱们手艺人,要这头名武秀才干什么?你真想从此改行,一心一意去考武举中状元报效朝廷吗?一来你没这份儿本钱;二来你不看看现在是个什么世道?官场中有几个是吃人饭拉人屎的!就算你掌管着兵部,当上了兵马大元帅,你是能杀尽这帮豺狼虎豹,扭转乾坤呢,还是能铲除洋教,轰走洋人,在咱们中国建立升平世界?这个世道,只要你做了官儿,不是变豺狼虎豹去吃人,就是被豺狼虎豹撕碎吃掉,难道还有第三条路可走么?经过今天这一课,本良大概也明白了许多道理,这就算是见了世面,长了见识,没有虚此一行了。衙门里的路径,大体上我都清楚:改个籍贯,也花不了那么些钱。就算是十万火急,满打满算有三十两银子尽够打发的了。这些吃官饭的人,就好比一层层逮鱼的鱼网,你要是撞到了网上,谁不是狮子大开口?胆子小一点儿的,真能让他们吓晕了。其实呢,不过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碰上明眼人,给他个四大皆空,跳出名利圈儿外,他也就无能为力,无计可施了。实在逼得急的时候,还有最后一招,那就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要杀要剐,你瞧这办吧!’他看从你身上挤不出油水,也就会作罢。衙门里的人,个打个都是见钱眼开见财起意的主儿。今天收你十两银子,替你把籍贯改了,等你中了头名武秀才,就能轻轻地放过你去?那时候夹板儿套在你脖子上,小辫子攥在人家手心儿里,吃不了的就得兜着走。赶明儿就是把你整个吴石宕倒腾空了,还不够填满他们那一帮狗肚子的呢!更不用说眼下几天内就要放榜,这种临时抱佛脚的事儿,谁能保险明后天就把改籍的呈子批下来?要是晚了一天,那时候钱也花了,鸡也飞了,蛋也打了,只落一个‘下场再考’,又何苦来呢?要说三四十两银子,拼拼凑凑,倒还不是拿不出来。不过你我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犯不着送给那帮虎狼禽兽们去花。这一次下考场,显出你的本领比林炳高一着来,林炳对我已经有了二心,他家的武学馆,我也处不长了,早晚还得辞了回到你家去闲住。我也奔五十的人了,使了一辈子刀枪棍棒,只落得孤身一人流落他乡。有你们兄弟几个在身边,我就是穷愁潦倒,心里也是痛快的。你也别等放榜了,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回家去吧,在这里住长了,指不定还会生出些什么样的枝节、变出些什么花样来哩!”
    雷一鸣听完了这一番话,霍地站了起来,一手拉住刘浪的手,一手拽住本良的胳膊,十分激动地说:
    “刘大哥这一番话,简直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看起来,在这样的年头儿,能够安安生生地混口饭吃,比什么都强。像咱们这样的人,腔子里还有一颗活蹦乱跳的红心,两只眼睛里也不揉沙子,眼看着咱们的国家像面团儿似的让洋人随便捏随便搓,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咱们多少还会几套拳脚,本应该为国家出一膀子力气,如果有洋人来犯,咱们一刀一枪,把这腔子热血洒在沙场上,也算是报效朝廷了。可是朝廷却不拿国家富强当一回事儿,只要你肯出钱,什么样的官儿都可以卖给你。光咱们这几个人有心,又有什么用处?即便得了一官半职,咱们的脾性又不随和,跟那些王八蛋们又不对味儿,背后又没个有势力的当靠山,早晚也是让人家一口吞掉算完事儿。今天听刘大哥这一通开导,我的心里也开了窍了:不管它中与不中,反正下考场也就是这一遭儿,下不为例,再也不往这窝弓陷阱里伸腿儿,自讨苦吃了。”
    刘浪点点头,无限感慨地说:
    “其实,咱们中国这些年来的内忧外患,千疮百孔,不聋不瞎的,谁看不见?谁听不到?京城里那些当官儿的,连皇上都在内,他们真就不知道?只是这班人千里为官,图的无非是一个财字,天下越乱,越是可以浑水里摸鱼,趁火打劫。平民百姓当中,也有不少忧国忧民的仁人义士、英雄豪杰,愿意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用自己的才学本事去改变这个世道,让中国人从此富强起来,国泰民安,叫普天下的老百姓都能过上舒心的日子。可是这班有识之士偏偏又大都手中无权,纵然有一肚子的治国良谋、匡世善策,没人赏识,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空口说白话,不但无济于事,说多了,只怕连身家性命都保不住。自打庚子一役战事失利以来,洋人们看清了朝廷里上自皇帝、太后,下至王公、辅臣,一个个不是愚昧昏聩,就是奴颜婢膝,十分软弱可欺,确实是一块可以任意宰割的俎上肥肉。洋人强迫朝廷割地、赔款之外,还借通商、传教为名,在各府州县横行不法,欺压百姓,地方官不但奈何他们不得,还得赔着小心去拍洋大人的马屁,才能保住自己的顶戴前程。大英帝国的火轮船在沿海港口和内河上穿梭般来来去去,倾销廉价的洋纱洋布,运走了大量的黄金白银,又用最低贱的价格,收购了一船船丝绸、茶叶之类的土产,转销各国。中国的老百姓,身受内外土洋两重盘剥,过着牛马一般的苦日子,胆子小的,只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胆子大的,忍无可忍,反正好死赖死只有一死,就铤而走险,啸聚山林,当起‘平等大王’来。到了咸丰元年,这种分散在各个山头的小股义军,终于聚到太平天国的义旗下来,成了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人数最多、占地最广、势力最强的一支起义军。可惜太平军的头头脑脑儿们私心太重,还没有打到京城,就为了争权夺利,起了内讧,互相残杀,削弱了自己的力量,给了官军以可趁之机,一场熊熊大火刚刚点燃,就被扑灭了。要不然,今天的天下,也不至于会糟到这步田地吧?”
    庚子一役——指道光二十年庚子(1840)因虎门禁烟而引起的鸦片战争。
    一提起当前的天下现状,刘浪的气儿就不打一处来,像打开了水闸一样,滚滚洪流,奔腾汹涌,倾泻而出,一时间难遏难阻,难止难收。等说到了太平天国,这才想到今天是在小客店里聊天,不是对起义军兄弟们讲话,座中除了本良之外,还有一位初次谋面不知底细的陌生人雷一鸣,不觉有点儿后悔自己说话造次孟浪,于是赶紧关闸,就此打住,不再说下去了。
    刘浪的这一番话,简直把吴本良和雷一鸣两个人都听呆了。正听得入神,刘浪却忽然打住,愣起神来。本良自从跟刘浪学艺以来,师傅除了指点拳脚枪棒或是说些各地的风土人情之外,很少说到国家大事。像今天这样慷慨激昂,侃侃而谈,可以说还是五年来的头一次。本良估计师傅有些来历:凭他的武艺超群、器宇非凡,绝不会是个庸庸碌碌只知牟利的富商巨贾;也不会是个久居人下供人驱使的贩夫走卒。不过,他却从来没有想到过师傅对天下大事竟会这样熟悉,好像现当着军机大臣、现管着国家大事似的。不是么,远的不知道,九年前壶镇大桥上吕慎之惨杀太平军和官绅们借故陷害百姓的事端,本良不但亲眼目睹,而且还全家受到牵连,爷爷因此死于非命,自己也饱受苦楚,这些往事,回想起来,依旧历历在目,不由人不义愤填膺。雷一鸣呢,今天头一回跟刘教师会面,只以为他是从大地方来的人,经得多,见得广,心里更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两个人眼睁睁地等了足有半袋烟工夫,还不见他说下去,雷一鸣沉不住气儿了,站起来直竖大拇指说:
    “刘教师不单武艺精湛,学识竟还如此渊博,不像我们,一说到国家大事,连个是非黑白都闹不清楚。刚才刘教师讲的这许多,都是我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眼面前的事儿,糊涂了半辈子,直到今天才明白,确实是太晚了。有许多还不大明白的事情,一时间也无法全都向刘教师请教,但愿什么时候有机会,咱们能经常地在一起聚聚,请刘教师多多开导,我们也可以少吃几盘糊涂浆子!”
    刘浪不想继续发挥了,不免谦逊一番,拿别的话岔开去。正说间,堂倌进来问晚饭吃什么。刘浪打身边摸出一块两把重的银子来递给店小二,对本良说:
    “在你家里,我是客人;今天到县里,大家都是客人,好歹我比你们痴长几岁,就让我来当一回主人吧!咱们是有什么吃什么,有什么说什么。雷师兄也是江湖中人,彼此一见如故,想来总不会见外吧。这小客店大概也做不出什么好的来,就不用点什么菜了,瞧着有什么好酒好菜,只顾买了来做了来,回头一总算账吧。”
    店小二接了钱,自去搬了些鸡鸭鱼肉、白酒花雕之类进房来。这三位都是爽快人,也不会推辞相让,就开怀畅饮起来。席间大家谈论了一番武艺,雷一鸣走南闯北,见闻广博,又介绍了一些各地洋人洋教欺侮中国老百姓,以及官府豪绅互相勾结鱼肉乡民的一些传闻实事,不觉又痛心疾首,慷慨激昂起来:大骂官府腐败无能,感叹民心松散不齐。说到痛处,不禁捶胸顿足,拍案狂呼,眼里流出泪来。
    借酒浇愁,愁上加愁;以醪(láo劳)解闷,闷上加闷。心头怒火,明知杜康难灭,腹中块垒,岂是刘伶②能平?三杯浊酒,一曲狂歌,无非披肝沥胆,各倾肺腑,抒发胸中积郁而已。传杯递盏,英雄聚会,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比起那官场应酬、妓家小酌的斯斯文文莺莺燕燕来,又是别有一种情趣。转眼间金乌西坠,昏鸦南归,刘浪自打中午出来,半天没有回去,恐怕林炳生疑,就告辞要过溪而去。雷一鸣依依不舍,互留地址,送到门外,各道前途珍重而别。
    杜康传说中最早造酒的人,年代说法不一,一说为大禹时代人。后人即以杜康作为酒的代称。例如曹操《短歌行》:“何以解优?唯有杜康。”
    ②刘伶近代沛国人。竹林七贤之一。喜饮酒,尝携酒乘鹿车,并使人扛着锄头在后面跟着,说是:“醉死在哪里,就在哪里埋了我。”因他蔑视礼法,纵情饮酒,是逃避显示者的典型代表,后世即以刘伶作为酒的代称。
    第二天一早,本良算清了房饭钱,回家去了。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昨天那个小军又来下处传本良到守备官署去回话。店家回说:因无钱改籍,已经一早回家去了。小军自去回明主考,梅得标就是再有爱才之心,更有照拂之意,也是爱莫能助了。他虽然身为守备,武不干政,可是衙门里的种种弊端,诸般陋例,官场中人又有谁不知道?只是同在一地为官,不便捅破这层窗户纸,彼此心照不宣罢了。感慨之外,只能嗟叹几声,心里暗骂朝廷腐败,卖官鬻(yù预)爵,陷害忠良,却养活一帮寡廉鲜耻丧尽天良的酒囊饭袋去各地充当父母官。这帮人,只知道拜倒在赵公元帅的宝座之下,恨不得从铜钱眼儿中间钻将过去,哪里还会顾及到国家的命运、百姓的死活?到如今弄得文官抢钱,武官怕死,上下一气,通同作弊,互相勾结,朋比为奸,正气泯灭,天理皆无。苦只苦了老百姓,好像跌进汤锅里一般。明眼人虽然有见于此,可是痈疽(jū居)已成,病入膏肓(huānɡ荒),恶习陋例,上行下倣,合六州四十三县铁,已经铸成大错②,虽然也有几个人忧心忡忡,想挽救社稷江山黎民百姓于风雨飘摇之中,然而千疮百孔,根柢已烂,大厦将圮(pǐ匹),独木难支,虽有通天之才,也难以扭转乾坤了!
    文官抢钱,武官怕死——《宋史·岳飞传》中说:“或问天下何时太平,飞曰: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平矣。”这里是反其意而用之。
    ②铸成大错——苏东坡诗:“不知几州铁,铸此一大错。”语出《通鉴》:“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也。”事见宋代孙光宪所著的《北梦琐言》:唐代魏博节度使罗绍威因为本府的军佐骄横跋扈,引来朱全忠的军队加以歼灭,导致自己兵力衰微,为此罗绍威十分懊悔地说:“聚六州四十三县铁,打一个错,不能成也!”错,指错刀,王莽时的刀币名。《前汉书·食货志》:“错刀,以黄金错其文,一刀值五千,与五铢钱并行。”这里是一字二义的双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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