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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土财主祭祖开酒宴 武秀才敬酒藏奸心
    第八回:张灯结彩,土财主祭祖开酒宴。偷天换日,武秀才敬酒藏奸心
    吴本良回家以后第二天,县里就发出榜来,当然是林炳抢了魁首,中了第一名武秀才。喜报报到了客栈,锣鼓喧天,鞭炮震耳。林炳穿上新衣服,忙着开销赏钱,接受大家的拜贺。接着是领文凭,认老师,拜同年,吃贺酒,足足忙了五天,才把事情安顿就绪。
    早在发榜的当天,林炳就打发来旺儿赶紧回家去报信儿,告诉他爹一定要摆开排场好好庆贺庆贺。等这边诸事完了,又特地去辞谢了李联升父子二人,这才雇了两乘白布篷竹轿,兴高彩烈地回林村来。
    发榜的前一天,门上的二爷们就已经把各位新科秀才的乡贯地址抄了出来,填上了预先用扁体大字木版水印的朱红喜报。榜还没有贴出,门子就已经把报喜的人分头派出去了。这种喜报,也叫“号房报”,原是门房的一项固定出息:别看这一张泥金红纸,值不了几个铜钱,赶在发榜的当口儿给新科秀才府上送去,可就值两三吊大钱。头二三名的,当然不止此数。赶上新科秀才的老太爷手面阔绰,赏个三两五两银子也不一定呢。
    林国栋自从儿子进城去赶考,心里就计算着哪天下场,哪天发榜。算到快发榜的头两天,忽然听说吴本良单独回来了;又听说他本来是有希望得中头名武秀才的,因被参冒籍报考,遭到了黜革,头名十拿九稳落到了林炳身上。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赶紧着人到壶镇街上去置备果品三牲、香烛纸马、荤素菜肴、绍酒白干,还商定了一班子戏班儿,请好了几位厨师,准备谢天祭祖,招待宾客。私下又请老塾师写好了几副大红对联儿,准备下几对朱纱宫灯,早就称了又称、戥了又戥地封好了红包儿,眼巴巴地单等那报子送喜报来。
    戥(děnɡ等)——用戥子称东西。戥子是一种很小的秤,是测定贵重物品或药物重量的器具,最大单位是两,小到分或厘。
    算到发榜那一天,林国栋一夜没睡着,好容易盼到天亮,听见喜鹊在门前喳喳地叫个不停,连说:“好兆头,好兆头!”赶紧从床上爬了起来,顾不得梳洗,亲自动手翻箱倒柜,捧出那套八辈子才穿一回的七品文官补服②和红缨帽来。穿上以后,在穿衣镜面前照了又照,气派倒是有了,自己想想,又觉着不大合适:喜报还没到呢,怎么就把朝服都穿上了?忙又脱下来,翻出一套崭新的长袍马褂来穿上,再戴上只有新年拜客才戴一两回的朱红结子玄色瓜皮小帽,又在镜子面前横照照竖照照,越看越觉得自己像一位老太爷了,这才把红包揣在怀里,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厅上,呼噜呼噜地抽水烟,专等着接喜报。
    ②补服——也叫补褂或补子,是明清两代官员的朝服,但服色和图案并不相同。清代的补服用青色贡缎制成,前后开叉,胸部和背部各有一块用金丝和彩线绣成的方形图案,是品级的标志,文官绣鸟: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大雁,五品白鹇,六品鹭鸶,七品鸂鶒(xī-chì西斥,俗名紫鸳鸯),八品鹌鹑,九品练雀;武官绣兽:一品麒麟,二品狮子,三品豹,四品虎,五品熊,六品彪,七品八品犀牛,九品海马;此外都御史、按察使等均绣獬豸。
    可也怪,等得心里越着急,这日子却好像越发过得慢,到了中午时分,还没有听到门外有一点儿动静。林国栋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像屁股上扎着针儿,脚底下踩着刺儿,倒比他儿子等候发榜更要焦急万分,连中午饭都吃不香了。
    看看到了申牌时分,林国栋的急劲儿刚熬过去一点儿,正坐在花厅里的太师椅上打磕睡,忽听得门外不远处响起一片唢呐声,一个叫来喜儿的放牛小童,奔进大门来直着脖子喊:“喜报来了!喜报来了!”林国栋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这一片声的喊,反倒吃了一惊,睁开眼睛揉了揉,只当是喜报已经进门了,慌得连鞋都忘了提上,踢里鞜啦地就朝大门口跑去。眼睛只顾往大门外瞅,却忘了脚底下那条迈过几千几万次的石门槛儿,咣噹一声,头朝外摔了个嘴啃泥。瓜皮帽滚出去有一丈多远,不偏不斜,正好落在一滩鸡屎上;两只鞋也离脚了,一只在门里,一只在门外。林国栋摸摸脑门儿,磕出鸡蛋那么大的一个疙瘩,嘴唇也磕出血来了,心里窝囊,可不便唤疼。村子里的孩子们被他逗得哈哈大乐,有个孩子大声喊叫:“喜报还没进门呢,老太爷就磕头谢恩啦!”
    等到家里人看见,急忙过来捡起帽盔,擦干净鸡屎,替老太爷戴上,又帮他扑打扑打身上的灰土。林国栋抬头看时,却见那报喜的哔哩叭啦地吹着唢呐,一径往西去了。
    原来,林村的南面有一条小河,名叫横沟。虽然只有一两丈宽,却是淙淙急流,清澈见底,游鱼历历可数。就在村子的西头,拦河筑起一道石坝,提高了水位,坝上建一条三四尺宽的石板小桥,桥头是一个不大的水轮碓,供村民舂米磨面之用。二百多户人家的南北交通,也全凭着这座小石桥。林家的房子建在村子的最东头,因此,县里来的喜报,也只能先绕到村西,过了石桥以后,再向东往林家来。
    这时候,林家门口已经黑鸦鸦地挤满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喜报离门还有两三丈远,林家大门口就升起了三个半尺多长铜元粗细的双响彩绘大爆竹,接着带麻雷子的万响鞭炮用一根长竹竿儿挑着,也噼哩啪啦地响了起来。两个吹唢呐的鼓着腮帮子咿哩哇啦地猛一通吹。报子头戴红缨帽,身披大红彩缎,挎着黄布招文袋,双手捧着一张四尺多长二尺五宽的朱红喜报,径直昂首走进客厅,打招文袋里取出一个煮熟了的芋艿,在客厅东边板墙上一通涂抹,大家又七手八脚地帮着把喜报贴到墙上,这才停音止乐,开始行礼。
    报子把老太爷请到中间太师椅上坐定,和吹唢呐的一起跪下磕头,道喜请赏。林国栋乐得合不上嘴,一面双手扶起报子,一面打怀里取出一个红封来。别看他平时抠抠唆唆的,抽水烟的火纸媒子烧着手指头了还舍不得扔掉;这一回却是破天荒地大方,居然把一个五两银子的红封赏给了报子,还留他们坐下喝茶。又怕别人不知道赏多少,事先特意叮嘱来喜儿,叫他一见取出红封来,就在旁边大声嚷:“老太爷赏银五两!”这一声喊,看热闹的人全都吃了一惊。报子又叩了一个头谢了赏,辞了茶,就又吹起唢呐,出门另投他处去了。
    抠抠唆唆这是一条江南通用的地方词语,原意是“拉屎不用手纸,抠屁眼儿唆手指头”,指人吝啬之极。
    这边林国栋接到了喜报,算是有了正式通知,赶忙督促长工短工、打杂人等屋里屋外张灯结彩,厨下杀猪宰羊,大门口贴上对联,搭上彩棚,然后发请帖,收贺礼,忙成了一团。单等林炳回来,大事铺张一番,要显示显示他林家仕途后继有人,指日发迹。
    第二天,跟林炳进城赶考的小厮来旺儿先回来报信儿,传了林炳要家里好好儿热闹热闹的话头,又报了林炳大后天申时到家的准时刻。
    林国栋琢磨半天,觉得现有的排场就已经不小了,虽说是头一名,到底不过是县试,要是这一次场面铺张得太大,赶明儿省试中了举人又该怎么个铺张法呢?考虑了又考虑,既要省钱,又要热闹好看,最后决定再加一场焰火。好在离林村不远有一个村子叫做雅湖,村民除耕作之外,什九以熬硝做炮竹、焰火为家庭副业,只要着人赍钱去抬一笼回来就可以了。另外,又派人送出知单儿,通知各家亲友在大后天酉时正谢天祭祖,宴会宾客,晚上先放一台焰火,接着开锣唱戏。
    知单儿——把许多人的姓名写在一张纸上的“集体请帖”,被通知到的人,在自己名字下面写一个“知”字,所以名叫“知单”。
    壶镇垟一带,几乎各村都有林国栋的佃户。少东家高高得中,佃户们还敢不送礼么?不送礼,明年的地还想种不想种了?庄户人家,多了送不起,一只老母鸡外加几十个鸡蛋,却是不能再少的了。当然,泥腿子庄稼汉穿的是短衣,上不得台盘,更不能跟穿长衫的斯文先生平起平坐,只有送礼的义务,没有喝酒的份儿。帮工打杂的,出了力气了,也不过等酒席撤下来之后,在厨房里吃点儿残汤剩水;那没出力气的,凑合点儿看场白戏,还得念叨林老爷的恩典呢!
    不过,凡事也不是都那么绝对的:林家本村和远处的佃户,家家都来送礼了,没有一家例外;独有吴石宕的几家佃户,连一个来送礼的也没有。自打本良从县里回来,把赶考的前后经过给大伙儿一说,那一帮火性正旺的青年子弟们,谁能咽下这口气儿去?一个个都气得眼珠子努了出来,摩拳擦掌地准备等林炳回来以后结伙儿去找他评理。倒是本良再三说刘师傅临行时有话,叫大家不要在这时候去惹事儿,以免吃眼前亏。立志也帮着劝说了半天,才把大伙儿的火气平息了下去。
    林国栋没有收到这个村子的礼,也不敢挑人家的不是,因为他也知道自己儿子是亏着理儿抢来的头名武秀才。不过他也听到了一些风声,知道吴石宕的小伙子们拳脚枪棒上都有两下子,就特意选了几个功夫硬点儿的家丁,单盯着吴石宕那边儿的动静,以防不测。
    到了林家祭祖的那一天,午时过后不久,远近的宾客亲友们就陆续地来到了。林国栋少不得乐呵呵地踱出来应酬一番,然后另由知宾张罗接待。这一回是正式接到喜报,又是开祠堂的祭祖盛典,当年用将近五百担大米换来的顶戴,此时不用,更待何时?所以林国栋一早起来,就穿着粉底朝靴、海青补服,红缨帽上拖一根鹖羽蓝翎,出出进进,作揖打躬,嘻开一张臭嘴,老也合不拢来,龇着两颗叫鸦片烟熏黑了的大门牙,高兴得活像弥勒佛。
    鹖(hé合)羽蓝翎——清代规定:五品以上官员戴孔雀花翎,六品以下官员戴鹖羽蓝翎。鹖是一种像雉鸡的鸟,黑黄色,性好斗,也叫“鹖鸡”。
    申牌刚过,两顶白布篷竹轿打西边飞也似地抬了过来,一直抬到大门前落肩。亲友中那些比林炳长一辈儿的,虽然也来恭喜道贺,却碍着辈份儿,不便出门来接,只在滴水檐前站着。自有那和林炳同辈儿或低一辈儿的得到了信儿,急忙接出大门外面来。
    刘浪躬身出轿抬头一看,平时阴深深冷清清的林宅门前,今天张灯结彩,热闹非常。大门两边儿贴着一副楷书大红对联儿,上联是:“祖跃进士孙占鳌头祖孙同沐恩泽”;下联是:“文冠浙东武盖缙云文武共保江山”。门楣上石刻“进士第”三字下面,是五字眉批:“壶镇第一家”。用不着说,这是“子路不说”老夫子的手笔。隔壁儿的祠堂,平时是不开门的,今天因为要演戏,大门虽然不开②,却也挂着朱红大灯笼,而把两边的侧门洞开着。林炳下了轿子,假门假氏地要让老师先走。论辈份儿,教师当然长一辈儿,不过今天是学生大喜的日子,俗话说:“只有状元学生,没有状元师傅。”虽然是当仁者不让,不过也不宜过于拘泥,就两人并肩走进门来。大家接着,有道喜的,有恭维的,有道劳乏的,有打听考场消息的,嘻嘻哈哈,嚷成一片。刘浪借口如厕,悄悄儿地溜回自己的房里去。反正这会儿大家在捧凤凰似的捧着林炳说话儿,不太注意他,乐得清静一会儿是一会儿。
    ②缙云县的祠堂,一般都朝南建筑,正面大都开有三扇门,中间一扇是大门,旁边两扇是小门。一进大门,门厅就是一个朝北的戏台,正对着正殿的祖宗牌位。如果举行祭祖盛典,舞台的楼板要拆掉;如果要演戏,不但舞台不能拆,连大门都不能开。
    刘浪在房里歇了近一个来时辰,隐约听见前面祠堂里鞭炮一通响,知道祭典已经进入尾声,也不去理它。等到林炳祭完“天地君亲”,要坐席开宴了,才想起这位“师”来,赶紧着人来请。刘浪自知推托不得,只好往前院走去。
    出了房门儿,才知道后进专待女客,第二进由老太爷招待长一辈儿的客人,跟林炳同辈儿的则在前院的厅堂里大声哄笑。有一拨小唱班儿,就在院子里露天支棚搭架,正在自拉自唱。刘教师一露头,大家都站起来招呼让座儿。正推让间,林国栋亲自来请刘教师到第二进房子去坐席,半打哈哈地说:
    小唱班儿——江南盛行的一种表演艺术形式。在院子里或大门外面搭一个大小形式基本固定的彩棚,灯烛辉煌,棚内放一张方桌,转圈儿坐着五六个或七八个人,他们既是乐队,也是演员:一面敲锣打鼓,演奏箫笙管笛或胡琴月琴,一面演唱,而且不分生旦净末丑,一个人要演好几个角色。这种小唱班儿,一般都是由贺客出钱送给喜庆人家增添热闹用的,所以往往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有好几棚小唱班同时演出,也不管周围有没有人听。
    “教师爷在这里,这班毛孩子们反倒拘束了。难得今天高兴,你就让他们痛痛快快地闹一闹吧。为我们老头子单有几席设在二进厅堂上,那儿的酒淡些,饭软些,肉炖得也烂些,你还是跟我去凑个热闹吧!”说着,不由分说,拉起刘浪的袖子就往二进厅堂走。
    二进客厅和两廊,一共放了三张圆桌、四张方桌,坐了有六十多人。这里有本村本族的头面人物,有老学究“子路不说”林步雪,有壶镇团防局总办吕慎之和街面上几家老店的东家、知名的富户,以及远近乡村中同辈儿的贵亲显戚们。一见林国栋把教师爷给拉来了,大家一齐站起来点头招呼,说是客人早就到齐,单等教师爷入席了。刘浪谢了罪,就要在林国栋身边的主席上落座。大家哪里肯依?老学究说:按文场规矩,学生进了学,中了秀才,今天应该是东翁设席专请老师,名叫“谢师酒”,非推刘教师坐首席不可。刘浪见不好推辞,就在正中间一席的上首,跟林炳的叔公兼启蒙先生林步雪并排而坐。
    众人入座,林国栋举箸端杯,让酒劝菜,大家开怀畅饮。菜上五道,酒过三巡,猜拳行令,谈笑风生。在座的除了吕团总是武举出身,林步雪是不第的秀才,上过考场之外,其余的大都是经济中人,零整批发,赁田收租,倒颇内行,但对校场比武却是一窍不通,于是就有人趁着酒兴要求刘教师给大伙儿说说考场的情景。刘浪碍于情面,也不得不把三场比武的盛况略述一二。“子路不说”见有机会卖弄自己的才学,放下杯箸,嘻开臭嘴,唾沫星儿四溅地演说了起来:
    “这武场考试,自从则天武后开创武科以来,都是当场献技,分头比试,高低胜负,判然自明。所考科目,不过是刀枪弓箭,还可以选自己拿手的看家本事献将上去。所以能够如意展现本事,尽情卖弄特长。独有这文科,却不能不按照学台出的题目去做文章,不能按照考生的所长单独献艺,中与不中,这就只好全靠运气了:运气好的,碰上个熟题目,现成的闱墨读熟了百儿八十篇在肚子里,几乎可以不假思索,起承转合,借题发挥,虚虚实实,拼拼凑凑,洋洋洒洒,数千余言,提笔一挥而就,真叫笔走龙蛇,左右逢源,文不加点,一气呵成;运气蹇②的,遇上个冷僻的考题,连出自何书何典都不知道,搔破头皮儿,咬破笔杆儿,也只是两眼数遍檩和橼,纸上未着一个点儿,徒呼奈何奈何而已。诸君不是此中人,隔行如隔山,不知道我辈为博得人家叫一声相公,十年寒窗,磨穿铁砚之外,还要经过县考、府考、院考,闯过无数道关口,考得人晕头转向,七荤八素,放出考棚来,不辩东西南北,真有连回家的路都不认识的。就算是祖上荫德,三场题目都能应付下来,戴上了方巾进了学,离做官两个字,相去也还有十万八千里。侥幸能补上廪的,校考②优等,也只能当个教谕③,要想仕途正路,还不得不去赴乡试④,先求考上个举人,转年再去进京会试,图个两榜出身⑤。试想天下举子,云集京师,济济一堂,层层沙汰,每隔三年才出一榜进士,一共能有几个?再说这取士之道,前明和国朝⑥,只用八股制艺,明以前,宋用帖括⑦,唐用科目,见于史者,计有秀才、明经、进士、俊士、明法、明字、明算等等不瞎五十余科,隋唐以前,读书人出仕的途径颇多,因时而异。远古时代,禹汤文武如何取士,已经无从查考的了。有史可稽的,春秋时以‘言扬行举’出仕,也就是依据德行和声名来选择人才。子曰:‘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②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到了战国,诸子百家纷起,要想做官的,全凭三寸不烂之舌上门去游说。所以孟子历说齐梁,孔子周游列国,苏秦、张仪纵横七国,都算得是他们当时的举业。到了汉朝文帝时代,才开始用‘贤良方正’③开科举,招考天下文学材力之士。那时候,天下举子上京赶考,也不用经过院试、乡试,所谓‘十载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昨天还是一介寒儒,一夜之间,转眼就能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进了考场,出什么题目,也没有一定的成规,全凭考官的高兴,或论,或策,或诗词,或歌赋,赶得巧了,一副对子也能定胜负,决取舍……”
    闱(wéi韦)墨——闱,本意是科举试场的大门,转指试场。闱墨,就是在考场里为应试而做的文章。科举时代,把每科中式前几名的试卷刊刻出来,供士子们参考,这种选集,就叫“闱墨”。
    ②蹇(jiǎn简)——本意是足跛行走不便,转指命运不顺利。
    补廪——领取政府补贴的秀才,称为“廪生”。每个县的廪生是有固定数目的,因此考取了秀才以后,还要“候补”廪生。
    ②校(jiào较)考——由学政定期对秀才的学业优劣进行考核,共分六等,考在四等以前的为合格,可以去省城赴“乡试”,考在五等的要补考,考在六等的要除名。
    ③教谕——县学或府学的教官。
    ④乡试——科举时代,每隔三年(逢子卯午酉)的秋季,各府州县的秀才经校考合格后集中到本省的省城考试,叫做“乡试”,也称“秋闱”,考取的称为“举人”;转年春季进京会试,也叫“春闱”,考取以后再经过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称为“进士”。
    ⑤两榜出身——乡试中式称“甲榜”,会试中式称“乙榜”。经过甲乙两榜先考取举人再考取进士的,叫做“两榜出身”,是科举时代的“仕宦正途”。
    ⑥国朝——清代人称本朝为“国朝”。
    ⑦帖括——指宋代盛行的“帖经试士”。其方法:裁一張纸,要比书本大些,中间开一个小洞。考试的时候,随便翻开一页经书,把这张纸覆在书页上,只露出小洞中的三四个字,要求应试者立即说出此三四个字的上下文来,以此来测试士子对经书熟习的程度。
    言扬行举——根据德行和声名来选举人才。見《礼记·文王世子》:“凡语于郊者必取贤敛才焉,或以德进,或以事举,或以言扬。”
    ②见《论语·为政》:“子張学干禄。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子張是孔子的门徒,复姓颛(zhuān专)孙,名师,字子張。“干禄”是追求官职的意思;“阙”同缺;“寡尤”指少犯错误。
    ③贤良方正——汉文帝二年诏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是为开“贤良方正”之始,以后唐宋时代都设有贤良方正科。
    座中一位老者,听得颇有兴趣,摸了一下山羊胡子,笑着问:
    “一副对子也能定胜负?倒要请教。”
    “子路不说”更加得意,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一副对子,怎么不能定胜负?不是有这样一个故事吗?汉景帝时西蜀成都地方,有位少年儒生,复姓司马,名相如,表字长卿。此人堂堂一表非俗,翩翩倜傥风流,经纶策对满腹,琴棋书画皆精,那真叫有潘安之貌,宋玉之才,文章诗赋,名噪天下。像这样的高雅之士,上京赶考,那头名状元还不如同装在他口袋里一般吗?然而不然,那年春闱开科取士,御笔点的是宰相蔺相如当主考官。蔺相如从花名册上看见司马长卿跟自己的名字雷同,心里先就揣着老大一个不乐意,撇开众人,头一个先考他。等到宣上堂来,又见他是个小白脸儿,长得唇红齿白,面如傅粉,衣冠楚楚,潇洒大方,只当他是个公子哥儿,心里不禁越发地不受用起来,存心想损他几句,灵机一动,当即出了一个对子叫他去对。上联曰:‘蔺相如,司马相如,名虽相如,实不相如。’你想司马长卿乃是当世第一才子,学富五车,才思敏捷,一点就透的主儿,岂有不明主考大人心思之理!当即不假思索,随口对之曰:‘魏无忌,公孙无忌,名虽无忌,实不无忌。’蔺相如见道出他心中的奥秘,更为不悦。适逢春雪飘飘,即景生情,乃又随口出一上联曰:‘老天下雪,雪变水,老天何不下雨?’这样浅陋的对子,在司马才子面前,不就跟笑话一样吗?他瞧着这位主考大人不能容人,也就老实不客气,犯了名士派尖酸刻薄的老毛病,反唇相讥,信口而出曰:‘大人吃饭,饭变粪,大人何不吃屎?’你想蔺相如乃是堂堂一品的当朝宰相,哪儿听过这个?当时就勃然大怒,把司马相如轰下堂去了。司马相如落第回川,在邛崃卓员外家里闲住,又恰逢卓员外有个十七岁的女儿新寡在家,于是乎引出了卓文君听琴、夜奔司马相如的风流佳话,后来还演了一出‘当垆卖酒’的活剧,留作千古佳话,司马长卿要是当初嘴下留点儿情,少挖苦主考大人几句,就凭他的才华,还不是头名状元稳拿,何至于落一个布衣终老、靠老丈人过日子?”老实不客气,犯了名士派尖酸刻薄的老毛病,反唇相讥,信口而出曰:“‘大人吃饭,饭变粪,大人何不吃屎?’你想蔺相如乃是堂堂一品的当朝宰相,哪儿听过这个?当时就勃然大怒,把司马相如轰下堂去了。司马相如落第回川,在邛崃卓员外家里闲住,又恰逢卓员外有个十七岁的女儿新寡在家,于是乎引出了卓文君听琴、夜奔司马相如的风流佳话,后来还演了一出‘当垆卖酒’的活剧,留作千古佳话,司马长卿要是当初嘴下留点儿情,少挖苦主考大人几句,就凭他的才华,还不是头名状元稳拿,何至于落一个布衣终老、靠老丈人过日子?”
    壶镇团防局总办吕慎之,少年时也读过几天书,中举以后,又在镇台衙门当过十好几年军曹,闲时与衙门里的清客相公们过从往还,肚子里多少也有几个古人,听老学究在那里乱点鸳鸯谱,忍不住手拈髭须微微一笑,故意说几句恭维话揶揄他说:
    “老夫子博学强记,讲个故事也是引经据典,有本有源的。兄弟孤陋寡闻,今日聆教,才知道蔺相如原来也是汉景帝时的贤相,真个是聆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令我顿开茅塞,获益匪浅。不过说到这个司马长卿以布衣终老,只怕是先生书读多了,肚子里的古人一多,免不了就会张冠李戴,驴唇安到了马嘴上去。兄弟是个武人,幼年失学,没有读过几句书,不过倒还依稀记得司马长卿在汉景帝驾前曾任武骑常侍。兄弟识浅,不知道这个武骑常侍是几品官;顾名思义,既曰武骑,八成儿也是个武职吧。后来,汉武帝不是还派司马长卿略定西南夷,使邛筰②、冉駹③之属皆北面称臣,年年纳贡,岁岁来朝吗?由是汉室版图,西至沬若④,南至牂牁⑤,辟拓疆土凡数千余里,司马长卿因功拜为孝文园令,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官儿。但凡读书的先生,只知道司马长卿的赋写得好,就冒认他做了自己的祖师爷,殊不知他还是一员武将,倒跟兄弟是同行呢!刘教师是位熟读兵书古史的将材,倒要请教,兄弟的这一番话,还有几分靠谱儿否?”
    蔺相如——蔺相如是战国时赵国的上卿,因“完璧归赵”有功而为赵相。司马相如则是汉景帝时著名的文人。老学究信口雌黄,把两个不同时代的人硬拽到一起,闹了一个“关公战秦琼”的笑话。
    ②垆(lú卢)——酒垆,是安放酒瓮的土台子。传说卓文君夜奔司马相如以后,为卓员外所不容,卓文君干脆就和司马相如开了一家酒店,亲自在店堂内卖酒,以此来要挟卓员外。
    镇台——对总兵的尊称。
    ②筇筰(qiónɡzuò穷作)——也作“邛笮”,是古代西南地区的两个少数民族部落,曾发明用竹索桥渡河。
    ③冉駹(rǎnmánɡ染忙)——古代的两个少数民族,在今四川茂县一带。
    ④沫若——古沫水和若水,即今大渡河和雅砻江。
    ⑤牂牁(zānɡɡē赃歌)——汉代郡名,在今贵州省。
    老学究一时高兴,只顾卖弄才学,演说稗官野史,不单把两个相差一百多年的人拉到一个朝代来,还把汉武帝使司马相如通西南夷这件事情忘了个干干净净。如今叫吕慎之一把当众逮住,只落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发直,人发呆,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刘浪对于这种闲是闲非一向不感兴趣,所以尽管心中明白,嘴里却不愿多说。如今见吕团总点到了自己的头上,不说两句难以交差,就来一个“王顾左右而言他”:
    “老夫子熟读经史,哪有不知道蔺相如是赵国的上卿,司马相如是汉代名士的道理?只不过故作颠倒,以博诸君一笑罢了。说起蔺相如这个人来,论者总以为他怀璧入秦,抱璧睨柱,终至完璧归赵;及会渑(miǎn免)池,秦王击缶(fǒu否)以辱赵王,蔺相如又欲五步之内以颈血溅大王这两件事以为奇行伟绩。以愚意论之,蔺相如之奇,不奇在他不屈秦王,而奇在他屈于廉颇。蔺相如明知秦、赵两国实力悬殊,势不为敌,居然采用这种剑客侠烈的手段来对付秦王,实为孤注一掷的下策。一旦决裂,就会招来杀身辱国之祸。幸亏当时秦王意在创伯,效齐桓公不杀曹沫故事,蔺相如才能幸免于难。所以说,他的成功,不过是以下策侥幸取胜,实在不足为奇也不足效法的。而值得称奇并可以效法者,倒是他的屈于廉颇。单单屈于廉颇,也不足奇:要是一味退让,势必养成廉颇愈益骄横;将相不和,法令不行,一旦秦兵压境,谁去破阵杀敌?为此蔺相如一面步步退让,一面申明大义,廉颇听到蔺相如的退让是先国家而后私仇,是出于公而动于情,从而悔悟到自己的骄功使气,终于上门去负荆请罪,芥蒂冰释之后,两人从此结为刎颈之交,文武相济,将相同心,共保社稷,齐御强敌。后世国无贤相,文武猜忌,不是文的设奸计削武将兵权,为社稷毁坏长城;就是武的动刀兵陷国家忠良,挟天子以令诸侯。自古为将的不免失之粗鲁,只要有一颗耿耿忠心,就是良将,居功傲众,不过是白璧微瑕,其罪责还在于为相者驾驭无方,引导乏术。评价蔺相如,要是单单夸完璧、争击缶,而不效法他先公而后私的御将之术,岂不是本末颠倒了么?”
    曹沫——春秋时鲁国人。齐桓公伐鲁,与鲁庄公会于柯。曹沫以匕首劫齐桓公,尽数夺回鲁国的失地。事见《史记》。
    在壶镇这一带,吕慎之也算得是一个当过高官、见过世面的人物了。在他的眼里,根本就看不上刘浪这样的山村拳教师。照他想,就算刘浪会两套拳脚,教出一名武秀才来,不过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要论真功夫,比起那些使枪弄棒、光会耍嘴皮子却没有多少真本事的教师爷来,也不见得就强多少。尽管他实打实地果真教出一个武秀才来了,但那应该是林炳勤学苦练的结果。刚才自己当众给了老学究一鞭,意在显一显武人肚子里的才学,并不在老秀才之下;至于顺便请问一下刘教师,并不是他虚怀若谷,不耻下问,真心求教,而不过是信手拈来,随便拉个人替自己捧场罢了。没想到刘教师不卑不亢的一席话,不单没有给自己捧臭脚,倒替老学究开脱,打了一个圆场;而接着借题发挥的一番与众不同的见解,不禁耳目为之一新,因此不得不重新估量起眼前这个身份不明的拳教师来:听他说话的简洁,神态的从容,见解的独到,措词的稳重,绝不像是个庸碌等闲之辈,不由他不刮目相看。地方上有了这样的能人,谁知道是祸是福?自己身为团防局总办,担负着绥靖地方的重任,不能不多长一个心眼儿,对眼前这个人,可得进一步摸清他的来龙去脉。于是他脸露笑容,装出一副十分钦佩、十分景仰的神情来,笑呵呵地欠身致意说:
    “刘教师的高论,果然独树一帜,不同凡响。尤其是论及武将傲功,罪在首辅,真乃卓识高见,可谓推倒一世之陈腐,开拓万古之新篇,非龙门司马不足与方驾,兄弟心悦诚服。对于蔺相如的奇功善策面临强敌,刘教师已经剖析得明明白白,兄弟叨教匪浅,获益良深。只是适才老学究故事中提到的信陵君魏公子无忌,用侯生之计盗虎符夺晉鄙之兵以救赵,兄弟尚不能评议其功过。洞察灼见如刘教师者,胸中想必早有定论,未知能不吝有以教我否?”
    龙门司马——指司马迁。据《汉书·司马迁传》:龙门是司马迁的出生地,因此后世以“龙门司马”称司马迁。
    从吕慎之那滴溜乱转的眼睛中,从他那言谈话语的神态里,刘教师觉察到自己刚才的一番言论,已经引起了这位在籍军曹的注目,如今正在旁敲侧击地进一步考察自己的所言所行。刚才的那一番言语,并无触及到禁例,不过锋芒过于显露了,也容易招徕疑忌。如今四海动荡,人心思变,有见识的人,不是冲杀出去,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就是缄口若钳,装聋作哑,不在古人的是非善恶上多所争执,只求在安闲静谧(mì密)中度过一生。自己虽然怀着凌云壮志,愿以天下兴亡为己任,下过功夫,出过力气,但是累遭挫折,也知道自己缺乏回天之力,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后人的身上了。再说,“夏虫不可以语于冰”,面对眼前这一帮浑浑噩噩的蠹虫,一个个都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的逐臭之夫,只知谋私肥己,狺狺(yín银)争食,跟他们去讲正义,说为公,不是言非其所,对牛弹琴么?不过老军曹既然已经出了题目,又点到了自己名下,自己刚才还发过一通与众不同的议论,再要拿几句人云亦云的闲话去搪塞,一则无法令人置信,二则也非自己的一向行藏。好在议的是古人,只要就事论事,不借古讽今,谅也无关紧要。略一思索,也就抱拳还礼,欠身作答说:
    “吕团总十分过奖了。刘某不过是一介武夫,功名不就,浪迹江湖,自幼未读经史,即便偶而从坊间买几本史话看看,也不过消闲而已,哪里谈得上评议古人,令人齿冷?方才所说蔺相如不屈于秦王而屈于亷颇一节,无非是大胆刍议,姑妄言之,实在有辱雅听。说到信陵君魏无忌夺兵救赵,论者大都因侯生能为信陵君策划计谋,称其为高士;而因信陵君能用侯生之计以救赵国及其姊平原君夫人而称其为贤公子。以鄙意论之,魏国与赵国不仅是郎舅之亲,而且是唇齿之依。魏之不可以无赵,有如赵之不可以无魏。当时秦之所以不及攻魏,因有赵国蔽其前;而秦之所以不能破赵,也因为有魏国盾其后。赵立而魏存,赵破而魏亡,应该是不言而喻的常理。要是公子能为魏王剖明二国相依相扶的利害关系,想魏王当能以社稷存亡为重,立即派兵出救赵国。然而公子没有办到。不是未谏,却是谏而未听。因为他一不能破魏王畏秦之心,二不能言明赵破则魏亡的因果关系,三不能为二国黎民百姓免遭涂炭而救赵,却因平原君夫人为其胞姐而救赵,则其救赵实出于亲族之私情而不是出于为国为民为公。谏不听,于是退而用侯生之计:先窃如姬之符,后袖朱亥之鎚,终夺晉鄙之兵。以鄙意论之,为私而忘公,舞智而乱法,矫令以行事,暴力以夺权,虽然击败秦兵,仍是过大于功,实不足取。嗣后秦兵伐魏,信陵君力却秦兵,或可以少赎其罪。不过若没有毛公薛公动以危词,责以大义,晓以利害,信陵君必不返魏,魏王也必然无计退兵,唯有坐视其啸兵上党,饮马两河,掘魏氏陵寝,烧大梁宫室,与赵国俱亡而已。
    “由此看来,窃符夺兵以救赵,实在是侯生之过;而力却秦兵以救魏,则是毛、薛二公之功。然而史笔偏颇,却令侯生之名与信陵君俱显,而于毛、薛二公无传。以愚意衡之,人称魏公子救赵为贤,不若称魏公子救魏为贤;以侯生之计陷信陵君于不义为高士,不若毛、薛二公劝信陵君救魏为高士。此外,自昭襄王以来,山东诸侯能以兵力胜秦师者,实在不多,独有魏公子无忌两战皆捷:一次为救赵大破秦兵于邯郸;一次为救魏大败蒙骜于河外,其中一支追至函谷关方罢。由此可见,信陵君有胆有略,且又善于用兵,要不是忿于谗言,沉湎于酒色,郁郁不得志而终,战国七雄逐鹿中原,究竟鹿死谁手,还得重新估计呢!——胡批乱评,信口开河,不过聊助一笑而已,请吕团总教正。”
    吕慎之没有想到刘教师对战国的史实了如指掌,随便点一个题目,都能够任意发挥,侃侃而谈,不但言之有理,而且还不落前人窠臼。细听他话中的意思,虽则立论与众不同,不过并没有超越于纲常之外。尤其是他历数信陵君的过失:为私而忘公,舞智而乱法,矫令以行事,暴力以夺权,不但中肯,而且恰当,一扫前人的陈腐之见。这样的人,有勇有识,分明是良将之材,但时运不济,不能不屈处山村,当一名拳教师以糊口,也就够潦倒落魄的了。照此看来,他说的信陵君怀才不遇,壮志不酬,又何况不是自况之叹呢?这样的人,如果使用得当,实在是皇家之福;要是默默无闻,与草木同朽,则是皇家之失;万一天生其才而不得其用,误入歧途,跟官府地方上作对起来,岂非皇家之祸?今日酒筵之上,不便深谈,好在几天以后,壶镇团防局将举行一次考校,选拔头目,何不借此机会把他拉去,一者找机会怂恿他下场露一手,亲眼看看他到底有多少真本事;二者可以深入一步仔细盘问,摸清他的实底,如果确实有些真才实学,愿意报效朝廷,不妨把他请到团防局里来当个教习,先让他为地方上出一膀子力气,往后有机会再推荐保举出去,也算得是为朝廷物色到人才,以报浩荡皇恩了。万一发觉他心怀异志,也可以及早设法除去,防患于未然。主意定了,一面连连击掌,一面手拈髭须呵呵地笑着说:
    “刘教师高论,纵横奔腾,一泻千里,振聋发聩,淋漓尽致,真可谓心细如发,眼大如箕,洞察如烛,立论如凿,确实与众不同,听之令人忘倦,真乃英雄所见,千古如出一辙,痛快痛快!刘教师要不是熟读经史,对战国局势了如指掌,焉能融会贯通,发扬光大,言前人之所未言,一扫两千多年来的腐儒陈见?有如此见识,方许读史;也只有如此大智方许论史。兄弟浅薄,管窥蠡测,相去实不能以道里计。今日幸识尊颜,启我茅塞,开我智窦,堪慰生平宿愿。只是酒筵之上,不及畅谈,诚为憾事。三日之后,壶镇团防局将有演武之举,兄弟斗胆,敢请刘教师过敝处小住数日,一者有劳协助评判,并点拨团勇们刀枪拳脚;二者一早一晚便于聆教,恭听纵论古今。如蒙不弃,请满饮此杯。在座诸公,亦请各干一杯以为贺!”说毕,亲自提起酒壶来替刘浪斟满了。
    在座的贵客,大都是经济中人,对这样的高谈阔论感兴趣的并不多,巴不得他们另约时间去侃去聊。一见吕团总举杯,大家都离座擎盏相贺。
    事已到此,刘浪就是不想去,也由不得他了,只好起立拱手,口称:“敢不遵命!”一口把酒喝干。大家也都干了酒,各自归座,另寻话题。
    座中有个胖子,不过五十来岁年纪,却已经六根清净,满头烦恼丝荡然无存,红通通亮光光一个大肉球,喝了几杯酒,更显得油光水滑,可鉴人影。此人姓吕名敬之,外号“大肉球”,是壶镇街上最大的大祥绸布庄老板,恩赠四品衔州同吕载扬的嫡孙,也是吕团总的堂房兄弟,在壶镇一带,要算是数得着的富户了。林国栋的父亲中了进士以后,官运亨通,身价倍增,把一个老疙瘩闺女送回太姥姥家,嫁给了吕敬之,因此林吕二人是郎舅之亲,平时走动得也最勤。
    吕敬之有一子一女,儿子名叫福根,早已娶亲,并给他生了一对儿胖小子,花前月下,含饴弄孙,享尽了人间清福;他女儿是大年初一的生日,生她那天,正好天降大雪,因此取名叫瑞春。两口子对女儿宝贝得了不得,真叫做捧在手上怕摔了,噙在嘴里怕化了,搁在兜儿里怕挤了,锁在箱子里怕丢了,也不知该怎么疼她怎么爱她才好。十岁那年,请了个瞎子先生到家里给她排算八字,说她是个诰命夫人的贵命,日后有凤冠霞帔之份。从此以后,两口子更加疼爱她,恨不得把心儿肝儿都掏出来给了她才好。十三四岁上,就有那显贵富户托媒人来提亲,两口子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总不称心,一直拖到女儿今年都十九岁了,还没有许配人家。
    当时当地风俗:闺女一到十六岁就得定亲,要是过了十八岁还没有说定婆家,那简直就是没人要的烂庄姑娘了。为女儿的亲事,高不成低不就的,吕敬之也确实伤透了脑筋,无怪乎满脑袋头发全掉光了。刚才听刘教师讲述林炳赴试大显身手,又听老学究说起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夜奔的一段故事,不觉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瑞春的诰命夫人,是不是正应在林炳身上?借着酒兴,就当众对林国栋说:
    “舅兄,这几年内侄不大上我家走动了,我还只当是生分了呢,原来却是在家里一心练武,才几年工夫,就这样了得。后生可畏呀!照这样的武艺,明年癸酉年正是省里乡试的日子,只要下考场,这武举是没个跑的了。真是鹏程万里,前途远大,无可限量啊!不过嘛,大舅,不是我当妹夫的当众说你,在这儿女亲事上头,你可是太不上心啦!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内侄比我们春丫头大四岁,今年也二十三岁啦,还没听说你给他提过亲事呢!”
    林国栋见妹夫把林炳夸得一朵花儿似的,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放下筷子,转过身去面对着吕敬之,却又是对大家说:
    “不瞒诸位说,我倒是早就盼着抱孙子啦!只是小犬比我有心眼儿,总说功名不成,宁可终身不娶,绝不提亲。我看这也是后生小子的一点儿志气,怎能拗他?如今县试首捷,总算是有了一份小小的功名了;要是明年省试,托祖上荫德能中上举人,也就该给他定亲啦!”
    吕敬之听说林炳在功名上如此用心,志向远大,更其欢喜不尽。头几年看林炳还是个没出息的山村孩子,长大了至多不过像他老子那样,当个土财主而已;今天看来,象笏乌纱,蟒袍玉带,好像伸手就能够着了似的。既然如此,瑞春的凤冠霞帔不找他要找谁要去?趁此机会,给他来一个即席提亲,岂不是大好?主意定了,也就哈哈一乐,顺水推舟说:
    “内侄小小年纪,有此雄心,壮志指日可酬,功名富贵,得来不过撚指间事,可喜可贺。我这里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不妨当着诸位亲友,与舅兄商酌一番。我们家春丫头,舅兄是眼看着她长大的,论长相模样,论脾性心计,远的不敢说,这方圆几十里之内,恐怕要算是脑袋上顶石担——头挑的吧?说实在的,为了她的终身大事,我的心都快要操碎啦!如今闺女的年纪也一天天大了,没有般配的主儿,我能稀里糊涂地把她推出家门就算完事么?说来也巧,你们家炳哥儿呢,听说是个打遍壶镇无敌手的尖子。我倒有意思要把这两个尖子配成对儿,来个亲上加亲,只是不知道舅兄看得上看不上呢!”
    对于吕家的闺女,林国栋确实是看着长大的,哪能不知道?要论长相模样儿,其实也只平常,充其量不过有五六分姿色,算得上是个中上等人物,只是爹娘宠爱,衣裙钗环,花粉胭脂,全选那时新的上品的置备,打扮出来,就显得人才出众了。要说到脾气性格上头,瑞春是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千金,壶镇一条街上,谁不知道吕家姑娘是个说一不二的小姐,家里什么事儿都得她说了算?小时候,稍不如心,动辄就是摔盆儿砸碗儿撕衣裳。在壶镇垟一带,端的是个尖子——是她爹娘的心尖子,是脾气大的人尖子。
    这样的尖子,可实在有点儿不敢领教。如今姑娘大了,能一下子变得温厚柔顺,做得来贤妻良母么?娶进这样的儿媳妇来,林村又不像壶镇那样繁华热闹,万一住烦了住腻了,觉得日子过得不可心如意,发作起来,一哭一闹三上吊,搅一个鸡犬不宁,合宅不安,谁受得了?儿子要是争气,能在头一两个回合镇祝糊呢,倒也罢了;要是儿子惧内服软,前三点儿就让人家给拿住了,从此还不把令旗儿抢了过去,托大自专起来,闹一个牝鸡司晨,阴阳颠倒,好好儿一家人家,就会让她给搅得乱七八糟,如此看来,这样的姑娘,断断要不得。继而转念一想:吕敬之是壶镇有名的富户,女儿又是他两口子的命,这一份儿嫁妆,用不着说,一定也是格外丰厚的。看在钱财的份儿上,砸几个碗,撕几件衣裳,反正是她娘家带来的,又算得了什么?当了儿媳妇,离开了父母亲,做姑娘时候的娇纵脾气能改过来的也不是没有,何况自己儿子也不像是那种专听老婆话的软耳朵胎子。再说,妹夫有心在酒宴上当众提出这件凰求凤的事儿来,面子上的事情,自己即便有一千个不愿意,也无法驳回呀!既然如此,为什么敬酒不喝喝罚酒呢?至于这门亲事日后和美不和美,那就只好听天由命啦!想到这里,赶紧装出一副求之不得的神态,哈哈大笑一声,以手击腿,站起身来大声说:
    牝(pìn聘)鸡司晨——牝,指鸟兽的雌性。牝鸡司晨就是俗话说的母鸡打鸣儿,比喻阴阳颠倒,权力被女人掌握。
    “巧极,巧极!真是不谋而合,咱们俩完全想到一块儿去啦!其实,我早有此意,只是自己家境清寒,孩子又忒不成器,怕你两口子为难,不敢开口。今天既然承蒙错爱,敢不从命?不用远请,就烦文武二位教师执柯作伐,写出两家庚帖,明儿拿到大桥头去烦请阴阳先生张铁山合一合八字,要是不冲不克,咱们就算是一言为定,单择吉日纳聘好啦!”
    八字——我国以前用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两相配合以记年月日时(如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时),称为“八字”。这八个字在五行(金木水火土)中又各有所属,而五行又各自相克(如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等)。迷信的说法,认为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富贵贫贱,凶吉祸福,以及夫妻公婆之间是否相妨相冲,都和生辰八字有关。因此在婚配之前,先要请阴阳先生推算男女双方的八字,看五行是否相克,称为“合婚”。
    姑表兄妹成亲,习惯上称为“姑血倒流”,当地则称为“娘家亲”或“回娘亲”,一般来说是不大好的,虽然不是绝对不许,但也以避免为上。不过今天的事情,乾坤两造②自己都已经说好了,外人谁又愿意来拆散?何况又是喜上加喜的喜事儿,在座的谁不捧场?一时间你一言我一语的,居然是姻缘前定,天作之合,普天之下,没有比这一对儿更相称、更般配、更可心的夫妻了。老塾师当即离座戴上眼镜写出两家庚帖,递给双方收了。大家又敬了三杯贺酒,说了一些吉利话,闹得满屋子喜气洋洋。
    这时候,村里有个管祠堂管族务的地保名叫林国梁的,见林国栋今天高兴,想趁机进一番游说之词,也就搭讪着插进话来。他先说了些姻缘前定,“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之类的常谈套语,接着又话锋一转,归到本题上来:
    ②乾坤两造——乾和坤都是八卦中的名称,代表天地和男女。因此乾坤两造,就是“男女双方”的意思。
    “咱们林村二百多户人家,一千多口人丁,出出进进,去壶镇赶集,上县城办事儿,都只得走村西头那座小桥,这对村东头的住户来说,实在是太不方便啦!赶明儿林炳完婚,花轿嫁妆,亲友贺客,也都得从村西头拐老大一个弯儿绕过来,多耽误事儿啊!头两年我就琢磨,想在咱们村子的正中央,另建一座至少能并排儿走两三个人的比较宽大一点儿的石桥。去年跟四叔合计过好几次,要造这样一座桥,尽管石宕就在跟前儿,采石之外,奠基运料,现场施工,都少不得人手,算下来没有三百五十吊钱,恐怕是动也动不得的。壬戌年开祠堂杀猪出谷,供应民团打长毛,几十年的积蓄,已经悉数用光,这两年地方上事情多,开销大,年成又不好,直到如今,还缓不过这口气儿来。祠堂祭祀田收的租谷,入不敷出,清明节办祭祖,都不得不尽量省俭才能应付,哪儿还有余钱来修石桥?头几天我跟四叔又聊起这件事情来,四叔叫我来跟二哥商量商量看,要是二哥能够慷慨解囊,捐助一半儿,来玉成这件功德无量的好事儿呢,下剩的一半儿,我就可以挨家挨户去写缘募化来凑足了。此事成与不成,就听二哥你一句话啦!”说完,拿眼睛瞅着林国栋,等待着他的答复。
    林国栋呢,也想起了他白天听见唢呐响赶紧出门去,而报子却要绕一个大圈子才能走到自家门口这件事情来。揣摩半天,觉得村子里没座像样儿的桥也确实太不方便了。往后,儿子中举人娶媳妇儿,家里办喜事的日子多着呐,难道老是这样绕着走?再往细里一想:三百五十吊钱的一半儿,也合七八千斤大米哪!花这么多的钱,却把桥造到别人家门口去,自己住在村东头,来来往往,还得绕一半儿路,太不划算了,再说,今天满壶镇的头儿脑儿都在这里,当着那么多体面人物,不趁此机会显示显示我林国栋慷慨大方急公好义,还等什么时候?想到这里,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哈哈一乐说:
    “何必惊动大家,叫乡亲们花钱呢!想当年壶镇造那么大一座石桥,还是吕府上独家出钱呢,如今不过是造一座小桥,还用得着满世界筛锣写缘凑份子吗?只是这座桥如果只有三五尺宽,是不是还嫌小点儿?再说,没有栏杆,到底不怎么安全。反正拉一刀出血,拉两刀也出血,我的意思不如干脆造一座带栏杆的石拱桥,造得高些大些好看些。至于钱嘛,不用大家费心,我一家独出就行了。不过,村西头已经有一座桥了,所不方便的是住在村东头的人。要造新桥,当然只能造在村东头。这样,住在村中央的人,爱走哪边儿走哪边儿。不知道诸位以为怎么样?”
    在座的人,都知道笑面虎死要面子的性格,也都明白他今天肯出钱来造桥,主要是为图自己的方便。不过这个平时一毛不拔的土财主,今天一高兴,居然能够一破悭囊,当众答应独资兴建一座石拱桥,也算得是一件破天荒的奇事了。大家见事情已经谈妥,赶紧见好就收,不再跟他争执,以免节外生枝,中途变卦。只有林国梁反而倒惹来了一肚子不高兴:他盘算策划奔走了好几年的这座石桥,要是由他来集资修建,少说也能沾个一成两成的油水,如今自己挖空心思旁敲侧击好不容易说动了林国栋,不意这个一向小气的守财奴忽然大方起来,竟把造桥的开支全部揽了过去,害得自己一文钱油水也捞不着,只落得狗咬尿泡——空欢喜了一场。人人都说强龙敌不过地头蛇,没想到地头蛇今天也会无意中让笑面虎给制住了,说又说不出,只得啼笑皆非地傻愣在那里,一脸的尴尬相。
    这时候,林炳由一班青年子弟们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手里提着一把锡酒壶,走进厅堂来,嘴里一迭连声地说:
    “多承师傅栽培,才有今日,无以为报,只有虔心诚意敬师傅三盅,以谢师恩。”
    林炳嘴里说着,手里早拿过两个空杯来,给刘浪斟了满满的一杯酒,再给自己斟时,却是一滴也没有了。林炳一边嚷着:“糟糕,糟糕,错提了空酒壶来了。”一面就席间提过酒壶来,给自己也斟满一杯,两个人都站着一饮而尽。接着又敬文教师林步雪和诸位父老长辈一杯,最后敬生父林国栋一杯。大家都站起来干杯亮底,这才坐下。林国栋又含笑叫林炳单敬吕敬之一杯,却不说明就里。林炳只当是姑夫至亲,也不细问,斟满一杯,双手捧上。吕敬之容光焕发,闪闪发亮的肉球脑袋越发显得无比光亮,接过酒来,笑容可掬地站着一饮而尽,又叫林炳得空了常到他家里去走动走动,看看姑妈和小表妹。林炳也随口答应着。
    吕慎之看林炳年少英俊,心里也很赏识,却不知这位头名武秀才究竟有多少硬功夫真本事,有心想考验考验他,就插进话来说:
    “大后天壶镇团防局总演武,考校各级头目。各村各店凡在团练数儿内的武童生、武秀才,到时候都要去比武放对,纵然比不上县里考场的盛况,倒也有一番热闹。刚才已经跟刘教师说好,请他光临指导。三天过后,估计你这里的事儿也完了,要是分得开身,请一同过去帮我评比考核,顺便也指点指点他们吧。”
    吕慎之是老一辈儿武举人,虽然只当过几任守备,连都司都没有当上,就告老回乡来了,但他有驰骋疆场指挥作战的经验,在壶镇一带颇有名望,因此公举他出面办团练,当上了壶镇团防局总办,一干就是十几年。林炳一者村里拉着族团,也归壶镇团防局提调统辖;二者新科得中,也正想以武会友,出去见见世面,有这样好的机会,哪儿肯放过?赶忙一口承应,说是到日子一准儿跟师傅前去向大伙儿请教。吕敬之也巴不得自己的毛脚女婿出场比武,大显身手,在旁边更是一个劲儿地撺掇。林炳提起酒壶来还要给大家劝酒,却都推说不胜酒力,不能再喝了,恭谢不迭。林炳等人这才告辞离去。林国栋见大家都已经喝得差不多,就叫撤下残肴,端上饭菜来,劝大家多少吃点儿饭压压酒。
    吃过饭,擦过脸,送上茶来,又闲聊了一会儿,天已经漆黑。管事的来请大家去看焰火,说是等着放完焰火以后才能开戏。刘浪是林家的教师,算得半个主人,少不得帮着招呼宾客。一众贵宾显戚,酒足饭饱,脸上流着油汗,嘴里打着饱嗝,嘻嘻哈哈地一面闲聊天儿,一面让先错后陆续离座步出大门外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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