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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说笑话婊子王八同上阵 逗乐子夜叉罗刹齐出场
    第十五回:儒师斗法,说笑话婊子王八同上阵。巫婆闹房,逗乐子夜叉罗刹齐出场
    林家的花厅上,点起了耀眼的汽灯,照得堂上堂下一片雪亮,如同白昼。花厅正中品字形放着三张圆桌,那是专为招待头面人物和族中长辈的。桌上的杯盘碗筷,一桌是黄澄澄的金台面,两桌是白灿灿的银台面,在汽灯的照射下光芒四溅。为了避免当地请客最伤脑筋的逊让座位,林炳出了一个新点子:事先按照爵位儿和辈份儿排好座次,用大红纸条儿写出人名压在酒杯底下,由知宾引导入座。此外,两廊和两厢的八席招待一般亲友,后院儿的几席招待女眷;第二进则大都是跟林炳一辈儿的青年子弟,这些人就用不着排什么座次,只要凑满八个人一席就可以了。
    到了开宴时刻,新娘子由喜娘扶着步出洞房走进花厅,新郎忙着张罗贵客入席。宾客们看见新娘子出来,反都站起来招呼,当然也是瞻仰丰采的意思。等到大家入席坐定,这才发现牙郎头子吕久湘的座位还空着。问知宾,说是一直未见,可能还没来到。
    时候已经不早了,不能为他一个人再等下去。林国栋一声“开宴”,小丫头用托盘送上三壶烫热了的酒来,新郎新娘离座为媒人、长辈等执壶斟酒。这酒呈深澄色,不但异香扑鼻,沁人心脾,而且斟进酒杯里,明明满出了杯口,却不会溢出来。原来这是只有大家富户办喜事才能喝到的名酒“女儿红”。
    所谓“女儿红”,就是在女儿出世或满月的那一天,把一坛坛好花雕密封后埋入地下,一直到女儿出嫁的时候才从地下起出来喝。这是浙江地区的民俗:大户人家的少奶奶怀孕了,临产之前,就买来二三十坛好花雕,等待孩子生下来,不论男女,只要成活,就在房后荫凉地儿里挖一个深坑,把酒埋进去。生儿子的叫“状元红”,生女儿的就叫“女儿红”。意思是要等儿子中了状元或女儿出嫁的时候,才把酒挖出来喝。那时候,“状元”四年全国才出一个,当然没有那么多,一般只要中了举人或进士,这酒就可以挖出来用了。一个“士子”,究竟多大年龄才能“中举”,这可是没一定的,因此“状元红”到底在地下埋了多少年,可没一定,短则二十多年,多则三四十年;而“女儿红”的年份则有个极限:由于当时时尚早婚,女儿十五六岁就嫁出去的为数不少,因此“女儿红”最少是十五六年,最多也不过十八九年。像瑞春这样二十岁才出嫁的姑娘,当时并不多,陈了二十年的“女儿红”,也就相当稀罕了。据说那酒在地下埋了二十几年以后,一坛酒只剩下了半坛,不但香气扑鼻,浓度也明显增加,所以斟在酒杯里能满过杯口,却不会溢出来。
    这种名贵的酒,当然只有高贵的客人才能喝到;至于贱亲戚、穷朋友,虽然也送了礼,却只能在席棚里领教八大碗,尝尝黄汤的苦味,哪有福份儿消受“女儿红”呢。
    按说,“女儿红”名酒,是财主人家专为嫁女儿准备的,只能在坤方的喜宴上才能喝到,怎么今天林炳中举以后娶妻,不用“状元红”,却用了“女儿红”呢?并不是林国栋没给儿子准备下“状元红”,而是因为林炳自以为武艺超群,今年中了举人,明年还想进京赶考,所以当林国栋喜洋洋地要开挖地窖里的“状元红”的时候,林炳愣给压下了,说是一定要等到明年进京殿试得到一官半职以后再与父老乡亲们一起喝这“状元红”。大肉球听说女婿如此志气,连连夸奖,好在他为瑞春埋下的“女儿红”数量很大,尽够乾坤两造使用的,立刻派人挑了十坛过来。于是今天林家娶媳妇,竟阴阳颠倒起来,客人们居然喝上“女儿红”了。
    新夫妇在三张台面上各斟了一巡酒以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喜娘接过酒壶来,给新郎新娘的酒杯也斟满了。林步雪这才笑呵呵地站起身来,以族中长老兼媒人的身份端杯祝酒:
    “良辰吉日,华庭张灯结彩;双喜临门,绅贾璧合珠联。乘龙快婿,美名金榜高挂;闺阁千金,贤德美慧静娴。天作之合,月老赤绳系足;郎才女貌,堪称美满良缘。举案齐眉,夫妻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多福多寿多男。去岁进学,乡试又中武举;会考殿试,状元及第封官。今夕合卺,贺客金杯同举;来年得子,再开弄璋喜筵。”
    合卺(jǐn紧)——婚礼中新夫妇喝交杯酒的仪式。卺,是古代一种盛酒的器具。
    老学究洋洋得意地念了一篇事先准备好的祝酒词,不管通不通美不美,倒是骈四俪六,铿锵有韵。念完以后,不即落座,却拿眼睛直看吕慎之。
    吕慎之是坤方媒人,见乾方媒妁“立等”他的祝词,尽管事先没有准备,也只得站起来应付几句说:
    “步雪公满腹诗书,通今博古。兄弟是个粗人,不会转文儿。今天林炳中了举人,奉严令完婚,双喜临门。你们两个喝过了交杯酒,我们大家再贺一杯,祝你们夫妻和合,百事如意,白头偕老,福寿双全吧!”
    老团总说完,新郎新娘赶紧站起身来,各自端杯在手,林炳一仰脖子,喝了大半杯,瑞春却只轻轻地抿了一小口,就放下了。喜娘接过瑞春的那杯酒来,倒进林炳的杯子里,又从林炳的杯子里倒回半杯来,这才把新郎的杯子递给新娘,把新娘的杯子递给新郎。这时,全体宾客也都一齐站起身来,嘴里说着各种不同的吉庆贺词,大家举杯一饮而尽,这才纷纷落座。
    老团总却还站在那里,一手捋着胡子,一手覆着杯子,笑嘻嘻地说出一番话来:
    “还有一件事儿,趁诸位父老乡绅都在座,容我知会一声:自从壶镇设了团防局,拉起了团练,承诸位父老乡绅的美意,推举在下担任总办。十几年来,不论是剿灭反贼,报效朝廷,还是捉拿土匪,绥靖地方,总算已经卖过十二分的力气。如今不才年老多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吃粮不当差,有负诸位重托。眼下林教习新科得中武举,气血方刚,年少有为,一身武艺,更是勇冠一方,在座诸位都是知道的。经与诸位团董磋商,承蒙照拂,已经答应在下辞去总办职务,三天后改由林教习接替,请大家满斟一杯,祝贺林团总荣任。”说着,亲自把盏,替林炳和在座诸人斟满了酒杯。
    大家一听,纷纷举杯祝贺新团总荣任。林国栋心里明白:团总这个差使,既非朝廷命官,又非仕途正路,俸银不多,干系不小。倘若地方安宁,倒也罢了;眼下狼烟四起,烽火连天,一旦有事,当团总的不免首当其冲。要是能够迅速扑灭,固然不错;要是留下星星点点的火种,微风一次,不免又会死灰复燃。那时候,冤冤相报,干戈不息,就再也别想在这林村安安生生地过太平日子了。可见团总这份差使,是个招是惹非的根苗儿。吕慎之明明是有鉴于此,才忙不迭地要把这份儿美差及早推出去,图个清闲自在。再说,林炳兄弟学武,为的是科举正途,前程远大,并不是只想在本乡本土当个土皇帝就算完的。想到这里,连忙站起来逊谢说:
    “慎之兄说到哪里去了?小儿学艺粗浅,年幼望轻,怎能当此重任?老世兄年高德厚,威名远震,出任团总以来,与发逆周旋,连战连捷,所向披靡,宵小闻声匿迹,鼠辈望风逃窜,方保得壶镇地面,偏安一时。望老世兄以乡里安宁为重,千万不可半途而废,委重任于无知小儿。”
    吕慎之好不容易才把几位团董说活了心眼儿,得以引身告退,哪能听了林国栋的一番言语又来重挑这副担子?不过西洋景不能拆穿,心里话不能表白,就半打着哈哈对林国栋说:
    “国栋老弟想是舍不得令郎离开膝下,却拴住我这匹老马不肯松套。你疼你的孩子,难道就不可怜可怜我老头子这一大把年纪吗?老兄弟,年轻人摔打摔打筋骨,不碍事儿的。你放心,我老头子就是再不通情理,总不能叫刚过门儿的新媳妇儿天天守空房吧?我不当团总,还能跑得了不当团董吗?团防局里的事情,少不了我还得操半份儿心。老兄弟,小燕子翅膀硬了,就得让他自己飞出去经经风雨,不要老让他在父母的孵翼底下偎着!步雪公,你说说,我的话有几分道理没有?”
    老学究还只当是林国栋客气逊让呢,哪儿知道他的心思?听吕慎之问他,赶紧帮着敲锣边儿打边鼓,笑呵呵地说:
    “孟子曰:唐虞禅。古者君王择贤而禅让之,盖以天下为公,不以天下为私也。吕团总效法古贤,乃是一大好事,我等岂敢非议?林炳,快谢过吕团总和诸位父老的信任和重托,干此一杯!”说着,先端起酒杯来。
    林炳跟他父亲的想法可不一样。林国栋认为团总是个惹事生非的差使;而林炳却认为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因为自古以来有权就有理,因此团总是个息事灭非的差使。壶镇地方,虽然也有个乡官掌管地面上的公务杂事,但并没有签押房,手底下也没几个办事的人丁。自从壶镇团防局开办以来,辖下几百名团勇,大小几十个头目,都归团总调遣;开阔的演武场旁边,还有个小小的议事厅,实际势力早已凌驾于乡官之上,壶镇一方的实权,除了钱粮叮喊之外,全操在团总手里。林炳学武,虽不以当上团总为满足,不过万里征途,始于足下,这也是掌握实权的第一步。因此,林炳巴不得早日当上团总,好在乡里间叱咤风云。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三元及第》还没有唱完呢,《黄袍加身》却又开场了。刚才听老学究引经据典地一通海说,嘴里虽然逊谢,一迭连声地嚷着“使不得,使不得”,一手却把杯子高高地举了起来。
    一众宾客们看他举起了金杯,知道他心里实在是愿意的,就一齐站了起来,举杯相贺。这一来,群情难却,弄得林国栋也推辞不得,这一回是愿意也得答应,不愿意也得答应,不如干脆送个顺水人情,只好站起身来陪大家干了一杯。
    等到大家落座,趁着兴头儿一通地让酒布菜,欢声笑语,猜拳行令,嘻嘻哈哈地着实闹腾了一番。酒过三巡,吕慎之想起刚才老学究将自己一军的那篇祝酒辞来,四六成句,似通不通,既不好懂,也听不真,还卖弄了好些个典故,好像他肚子里真有那么多学问,天下事没有他不知道的样子,正想找个碴(chá查)子回敬他一下。猛然想起刚才新郎新娘喝交杯酒的事儿来,却不知是出于什么典故,倒不妨借此题目请教他一番,且看他真知道还是假知道。于是趁着酒兴,停下杯筷,单问老学究说:
    “步雪公博览群书,熟知典故,兄弟诚心诚意请教一件事情:这新夫妇喝交杯酒的典故,不知出自何朝何代,是否合乎古礼呢?”
    老学究只要有机会卖弄自己的才学,总是不肯放过机会的。听见吕团总不耻下问,更加得意起来,就放下手中金杯,单举起一支翡翠镶金象牙筷来,比比划划地说:
    “喝交杯酒,是民间的俗语,古人称为合卺,当然是合乎古礼的。《礼记》上说‘合卺而饮’,说的就是古人婚礼上的一节。可见这是上古即已有之的古礼,不过难考始于何年何月了。卺是一种酒器,那时候的古人,是用瓢做酒器的。合卺的时候,新郎新娘合用一个瓢喝酒,哪有今天这样华贵的金杯银盏?就是诸侯国君,也只有青铜铸的爵做酒器呢!不过那时候的酒,也不是今天的白酒、黄酒、葡萄酒,而是叫做‘醪(láo劳)’,也就是用糯米做的甜酒娘。至于合卺的细节,年代太久远的,已经无从查考了;前读《东京梦华录》,倒约略知道一些宋代人合卺的习俗:取两个酒杯,用彩带相连,斟满酒,新郎新妇互饮一杯,喝完酒以后,把酒杯扔在床下,要是一仰一合,就是上上大吉,如今婚礼席上分用两个酒杯喝交杯酒,多半就是宋代人传下来的故事吧。在下才疏学浅,姑妄言之,敢请高明教正!”
    《东京梦华录》:宋代孟元老著,共十卷:成书于南宋南迁之后。书中追忆汴京(今开封)的繁华,以及汴京的都城、坊市、风俗、典礼等。
    老学究的这一番考证,引起了座中人对于婚娶礼制习俗的兴趣来。大先生抹抹油嘴,也插进话来说:
    “请问老夫子,这新媳妇俵散花生一节,又是出于何典呢?”
    老学究没想到大先生会提出这样一个冷僻的难题来动问,倒是真地让他给问住了,一时间不觉语塞,支吾半天,只好自圆其说地解释一番:
    “花生本名应该叫‘落花生’,因其开花以后,落地而生,故有此名。此物原产西番,不知何朝何代方始入贡中华。遍阅古籍,未尝见有花生其名。新妇俵散花生,乃是本地风俗,并不见于典籍。大概是取其‘花生’吉兆,图个男女插花着生的意思吧。”
    大先生见老学究答不上来,也乐了,笑嘻嘻地说:
    “老夫子熟读经史百家,不知花生贡自何朝;小可读几本医书,倒知道花生不是原产西番。《本草拾遗》引《福清县志》说:中国国朝以前,还没有花生;康熙年间,有个和尚叫应元的,从日本带回种子来,中国人才有花生吃呢!”
    国朝——清代人对清朝的称呼,也叫“我朝”。
    老学究被大先生问倒了,心里本来就有几分不高兴;又听了几句挖苦的话,更不受用,好容易抓到一个漏洞,赶紧回击说:
    “金圣叹一生爱吃花生,国朝初年因抗粮哭庙②案被凌迟处死,临刑前传给他儿子的遗嘱,还说是‘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吃,有火腿风味’。要照大先生适才所说,国朝以前中国还没有花生的话,那么金圣叹吃的花生,一定是御赐的贡品啰!”
    金圣叹——(1608-1661),明末清初人,本姓张名采,字若采;明亡后改姓金,名喟,又名人瑞,字圣叹,长洲(今吴县)人。以评《西厢》、序《三国》、腰斩《水浒》面闻名。所批改的《水浒》,成于崇祯末年,批语有其独到的见解,并把七十一回以后的受诏安、征方腊等故事全部删除。
    ②哭庙——旧制:帝后丧,地方官吏士绅都要到当地的万寿宫去哭祭,称为“哭庙”。金圣叹哭庙抗粮被诛的故事,据《哭庙纪略》说:清初吴县知县任维新借征粮肥私,侵吞常仓储米,民众怨愤,正好赶上清世祖(顺治帝)国丧,诸生倪用宾等趁哭庙的时候递揭帖给巡抚朱国治。朱和汪本来就是通同作弊的,怕事发牵连到自己,就把倪用宾、金圣叹等十一人拘捕,扣上“倡乱”的罪名,全数处死。
    大先生不过是偶然想起医书里的引证,并没有细细地去考过它的正确年月,叫老学究一问,不觉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真是六月债,还得快,现借现还。俩人正抬杠呢,却见一个人腆着大肚子步履蹒跚地一路摇进大门来,直奔花厅。有几个眼尖的,早已经看见进来的正是吕久湘,忙放下手中筷,咽下口中酒,站起来跟他打招呼,倒把老学究跟大先生之间的牴牾给排解了。
    这个吕久湘,按他的身份来说,不过是个牙郎头子,地位既不很高,家资也不太富。但是正因为他是个牙郎头子,身份却有点儿特殊:不管你是哪行哪业,只要你牵涉到交易买卖,就不免要跟他打交道:行情涨落,货源宽窄,存货多少,成色好坏,他的肚子里有一本活账本儿;畅销货的来路,滞销货的出路,他能够掂掇调配,妥善安排。说得邪乎点儿,买卖是赔是赚,干系都在他的身上。这样一位人物,在壶镇这个小地方,即便不是个手眼通天能够扭转乾坤的盖世英雄,至少也是个门路精通八面玲珑的本方土地,跟他合着有好处,得罪了他要吃亏。所以士农工商,三十六行,什么样的人都要跟他打交道,他也跟什么样的人都交朋友。
    既然他是这样一位特殊人物,所以他一走进来,尽管座上全是壶镇地方的头面人物,却全都客气地站起来跟他打招呼。内中有个手长腿长脸长脖子长的瘦高个子,四十多岁年纪,大长驴脸上满是皱纹,连又高又长的鼻子上也是犁沟纵横,却又留着两撇八字胡子,盖不祝蝴那一嘴乌黑的牙齿,用不着说,一望而知这是个离开了烟枪就没法儿过日子的“瘾君子”。这个人名叫吕长生,是壶镇最大的魁记粮行老板,买卖上跟吕久湘来往最频繁,友情上跟吕久湘最密切。他见自己的知交到了,为了表示亲密起见,赶紧站起来,扬着两条倒挂眉毛,大声责怪他说:
    “久湘兄怎么迟到了?今天敬之兄的女公子于归,国栋兄的大世兄金榜题名,双喜临门,千载难逢,真是千载难逢啊!你老哥有什么贵干分拨不开,偏要拖得这么晚了才来?累我们久候倒是小事儿,请而不到,这简直是对我们林、吕二公的最大不敬!就凭这一条,先罚你三大杯,大家说是该也不该?”
    于归——旧时指女子出嫁。因为女子以男方为家,所以称嫁为归。
    这样的场合,在座诸公谁不捧场?连说:“应该!应该!”新郎新娘也赶快站起身来,捧上酒壶,双双走过来替他斟满了酒。吕久湘走得满头大汗,脸红脖子粗地连连向四周拱手说:
    “诸位!诸位!今天林、吕两府为公子千金办喜事,郎才女貌,门户相当,真是天生一对,地凑一双。兄弟道贺来迟,罪已不轻,又累诸公久等,罪上加罪,罪莫大兮!兄弟自知有罪,罪重难赦,甘愿认罚,先满饮三杯,求诸位网开一面,暂且饶了兄弟这一遭儿则个!”说着,一躬到地,唱了老大一个肥喏。
    唱喏——古人行礼,一边打躬,一边嘴里喏喏致词,叫做唱喏。清代已经不行唱喏古礼,就把作揖称之为唱喏。
    大家都知道吕久湘诙谐善谑,最擅长讲笑话。座中有个短手短腿粗脖子肥脑袋五短身材的圆脸矮个子,脸上红光闪闪,亮得好像就要流下油来,一嘴的金牙,说起话来,满口的白沫儿,黄白掩映。这个人,是兴隆钱庄的东家,名叫吕进财,跟吕久湘既是同宗,也是多年的知心密友,情同骨肉。他见吕久湘端起杯子就要喝,连忙站起来双手乱遥旱:
    “不行!不行!罚三杯酒,太便宜你了。谁不知道你吕酒缸的海量?三杯酒,还不够你灌缝儿哩!趁早别糟蹋了这三杯女儿红,留着一会儿慢慢地品尝去吧!来迟了,当然要罚你,不过不罚你喝酒,先罚你讲笑话。还得讲好了:大伙儿听了不笑可不算数。”
    吕久湘放下刚端起来要喝的酒,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说:
    “进财兄不肯饶恕兄弟,这更说明兄弟罪在不赦,难于轻饶的了。其实,我也不是故意拖延时间不想来,诸位哪儿知道,我心里比谁都着急哩!一大清早起来,就叫我内人打箱底翻出我这身难得一穿的‘出客衣’来换上,打算先去给敬之兄帮点儿忙。刚迈出家门儿,迎脸碰上一位收桐油的温州客人,急要二百担桐油凑舱出洋。多年的老交情了,我能不管么?带着他转了一上午,过完秤,倒完桶,兑完银子,已经过了申牌时分了,忙得我连中午饭都顾不上吃。心里想:吕家花轿早就抬走了,就不用找敬之去啦,还是直奔林府吧。又一想,不行,饿了大半天儿了,要是到了林府空肚子喝几杯酒,非醉了不行。我是个有名的醉不倒的酒缸,今天要是醉倒在林府,晚上叫人抬回家去,还不知道到了谁的家,愣管自己的老婆叫大嫂,那不就落下话把了吗?一看天色,拜天地儿是赶不上了,赶坐席喝酒倒还不晚。对,赶紧回家去,叫内人先给我做碗面条垫垫底儿。嗨,你猜怎么着?她那里刚摊开马吊,跟几个老嫂子斗叶子玩儿,洗完牌还没有告幺②呢,让我给轰到厨房里去,火燎眉毛似地一通紧催。她心里掂着斗叶子,比我更急,慌里慌张地没等开锅就下了面,做成了一碗面条不像面条、浆糊不像浆糊的东西。都给我端来了,还说什么呢,那就将就着吃吧!我刚坐下,我内人把面条往桌上一倒,就把碗筷收走了。这叫哪门子吃法呀?到了新疆了?请我吃抓饭怎么着?我刚要发作,我内人说话了:‘你急呀,我比你更急呐,要等你吃完了,什么时辰才能洗碗哪!’我内人那个脾气,做姑娘的时候连她爹娘都怕她,诸位都是知道的,我又是个出名的怕老婆汉子,怎么惹得起?只好凑合点儿,用手抓着吃吧!我正歪着脑袋琢磨着怎么下手抓呢,这工夫我三叔挑着粪桶掏毛房来了。进门二话没说,伸手就把桌上的那碗面条给划拉到粪桶里去了。我正要发火,三叔说话了:‘你急呀,我比你更急呐!要等你吃完了再拉出来,那得什么时候哇?’得,他们都有理,就我没理,谁叫我是小辈儿呢?这顿饭只好免了算了。心里想:空着肚子,到林府可以多吃点儿,倒也不错。走出门来,正遇上一顶空轿子,巧劲儿!当即讲好了价钱上了轿,两个轿夫抬起轿子来就跑。我在轿子里刚冲了一个盹儿,唔,到了!心里话:倒是真快呀!走出轿子来一看:嗨,轿子没到林村,倒把我给抬到轿夫他们家门口去了。这回我可真火儿了:在家里惹不起我媳妇儿跟我叔,还惹不起你们两个穷抬轿子的吗?我跺着脚说:‘我有急事儿,让你们给耽误啦!’两个轿夫倒不着急,一面撤轿杠,一面慢条斯理儿地说:‘你急呀,我们两个比你更急呢,要等你到林府喝完喜酒,再抬你回来,那得什么时候哇?’我气极了,跳着脚骂他们:‘瞎了你的狗眼了,你不认识我是吕久湘吗?’倒是不错,他们原礼奉还,说:‘你才瞎了眼哪!你不认识我们俩,一个叫常有理,一个叫甄着急吗?’得,谁叫我认错了人呢!我还有事,没那闲工夫跟他们制这气,就转身上了回头路。心里生气,肚子又饿,走一步,骂一句,一直走到这会儿才到。诸位说说,这能怪我吗?”
    马吊——清代民间流行的一种老式纸牌:本名“马掉脚”,也叫“和(hú胡)牌”、“叶子”,是麻将的前身。马吊牌每副四十叶,每叶二寸长,半寸宽,各画《水浒》中人物,分为“十万贯、万贯、索子、文钱”四门,自相统辖:万贯、索子从一到九,各九叶;十万贯从二十万贯到万万贯共十一叶;文钱一门,以“空汤”为至尊,“桃花”次之,下瞎一文钱至九文钱,共十一叶。
    ②告幺(yāo腰)——斗马吊牌之先,洗完牌每人翻开一张,点数在前头的称“头家”。幺,即“一”,次序最先,所以称为“告幺”。
    他一面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着,一面擦着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子,还用他那又肥又大长过指尖的袖筒当扇子,啪哒啪哒地扇着凉,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装出一副十分生气的样子来。
    满花厅的人,还没等他说完,早就已经前俯后仰,哈哈呵呵地笑成一片儿了。新娘子不敢笑出声儿来,用一条手绢儿捂着嘴,只看见两个肩膀在一耸一耸。吕进财小鼻子小脸儿的,张大着满口金牙的小嘴,笑起来格儿格儿的,又高又尖,盖过了全场。好半天儿,笑声才渐渐平息下来。吕久湘等大家笑够了,这才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一边咂着滋味儿,一边坐下来自言自语地说:
    “这回可该我坐下来歇歇腿儿,喝两盅了吧!”
    吕进财一见吕久湘坐下去了,忙又站起来尖声地说:
    “嗨,嗨,别赖账啊!你的笑话还没说呢!”
    吕久湘刚夹起一块鸡翅膀来,一边儿嚼着,一边儿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不是说好了不笑不算吗?在座诸位刚才哪位没笑哇?”
    不知道是老学究爱听笑话呢,还是因为刚才跟大先生抬杠余气未消,他当真没有笑,只见他举起筷子点着吕久湘,微笑着说:
    “久湘的笑话固然来得快,却没把我逗笑,不算,不算!”
    吕久湘一看是老将杀出阵来挑战,怎肯示弱?眼珠子一转,赶紧站起身来陪着笑脸儿说:
    “既然是林老夫子刚才没有笑,说明我的笑话编得还不到火候儿。没奈何,只好再说一个,就算在下专门孝敬老学究吧!”
    老塾师见自己的药方有了神效,也高兴起来,干脆放下筷子,听他说个什么有趣儿的笑话,准备好好儿地乐他一乐。三张桌上的贵客,都爱听吕久湘讲笑话,一听说他又要奉赠一个,霎时间全静了下来,花厅上下,鸦雀无声。吕久湘眼珠儿一转,灵机一动,转眼间编成了一个笑话。先喝一口酒,再咳嗽一声,然后一本正经地说:
    “有一位教书先生,最爱念别字……”
    刚说了这一句,“哗”地一声,满堂宾客忍不住哄然大笑起来。大家知道这是有心要拿老学究打哈哈了,都偷偷儿地拿眼睛瞟着老学究。吕久湘来晚了,不知道刚才老塾师挨了噎,心里不痛快,正想借吕久湘的笑话舒舒眉头,解解心宽呢。老学究没想到木匠杠枷,闹了归齐倒取笑到自己头上来了,登时沉下了脸来。吕久湘假装没看见,自顾自接着说:
    “有一个人,姓潘,名字叫忻枓——就是一个竖心旁加一个‘斤两’的‘斤’字的‘忻’;一个木字旁加一个‘升斗’的‘斗’字的‘枓’。娶妻乜②氏——就是‘之乎者也’的‘也’字少一竖的‘乜’。有一回,潘忻枓给他老爷子结椁,请这位教书先生去赞礼。黄金②进了石匣③,法事开场,要孝子、孝妇叩头行礼,赞礼先生在一旁唱名,拿起法帖来,刚读了‘孝子’两个字,底下的名字读不上来了。琢磨半天,没办法,秀才识字认半边儿呗,就接着念:‘番斤斗!’孝子一听:什么?翻筋斗?这是哪门子规矩呀?没奈何,既然是法帖上写明的,只好硬硬头皮,翻了一个。教书先生接着念:‘孝妇,也氏!’孝妇一听,怎么?也是?也得翻筋斗么?赶巧这乜氏正怀着九个月的身孕,要是一翻筋斗,能保不把娃娃给折下来?没奈何,只好央告说:‘筋斗我可翻不了,凑合点儿,我来个蝎子爬吧。’”
    枓(zhǔ主)——古代一种舀水用的木勺。现代只用于建筑和姓名中。
    ②乜(niè聂)——姓。
    结椁——缙云旧俗:人死葬后若干年,把骨头拣出来装进石匣重埋。
    ②黄金——这里指从坟墓里扒出来的整副尸骨。
    ③石匣——装尸骨用的小型石棺。
    短短几句话,把安安静静听笑话的一厅堂宾客,又都逗得前俯后仰,笑得闭不拢嘴。那几位举着酒杯正喝酒的朋友,有的忍俊不禁,差点儿把一口酒全喷在桌子上,有的噎在嗓子眼儿里,上不上,下不下,咯咯咯直呛。再看老学究,早已经气得脸红耳赤,青筋暴起。可是人家并没有指名道姓,又发作不得。生了半天闷气,忽然间脑子开了窍,趁大家笑声稍歇,也随着打个哈哈,皮笑肉不笑地说:
    “早就听说久湘善于辞令,尤长笑话,一向无缘领教,深感遗憾。今天有缘得饱耳福,果然是才思敏捷,名不虚传,佩服,佩服。听你这一说,我倒也想起一个笑话来了。要是不嫌粗俗,不妨也讲给大家听听,聊以助兴。如何?”
    座中诸位,早已看出老塾师没憋着好屁,准是打算借讲笑话为名,回敬几句,奚落吕久湘一番。平常时候,林步雪在村子里第一是长辈,第二是为人师表的村学究,一向最维护师道尊严,满嘴上仁义道德,讲究的是非礼勿言,仁爱忠恕。除了没有教养的村童有时候会出言不逊地在背后叫他一声“子路不说”或者“母狗”之外,村民们都拿他当圣人,见了他都得恭而敬之地叫一声“老夫子”或者“老学究”,没有一个人敢于当面说他一个不字的。如今碰见了这位太岁,说话没遮没拦,偏偏当着那么多的体面人物揭他的短儿,道着了痛处,又羞又愧。这样的行径,简直就是侮辱斯文,亵渎圣人!加上刚才贪图女儿红酒醇味甘,多喝了两杯,气借酒行,酒助气威,更气得他三尸神暴跳,七窍里生烟,可又急不得,恼不得,打不得,骂不得,无计可施。琢磨了半天,才挖空心思编成一个笑话,想借此出出胸中的闷气。座中有的是明眼人,谁看不出这个?连忙拊(fǔ府)掌欢迎。一来让这位道学先生显一显原形,二来也乐得坐山观虎斗,让他们俩狗咬狗一嘴毛,大家来看个哈哈乐。也有那不明就里的,还以为老塾师今天妙趣横生,兴致盎然,果真也想说个笑话来解颐助兴,连忙同声附和。吕久湘呢,在壶镇街面儿上混了大半辈子,是个生意经上的虫虫儿,买卖场上的混混儿,会看风向,善观气色,心里十分明白老学究此来非善。不过,既然是自己一刀砍出去了,也就不能阻止别人刺自己一枪。反正你有来言我有去语,沉着应战就是了。因此不单不表示反对,反而格外兴头,一迭连声地说:
    “欢迎,欢迎!老学究博览群书,学贯古今,讲起笑话来,自然是诙谐隽永,雅俗共赏,跟我们粗人莽汉的野语村言不可等量齐观,敢不洗耳恭听?”
    老塾师让吕久湘刺了一刀又将了一军,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把“非礼勿言”的圣教,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只见他放下筷子,叠起两根萝卜干儿似的指头,嘻开一张满是牙垢的臭嘴,自鸣得意地说:
    “有一家破落窑子,窑姐儿都死绝了,只剩下一个老鸨子,一个老婊子,一个老王八……”
    刚说完这一句,在座的人都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这句话本身没有什么可乐的;可乐的地方,在于这样的言语出于这个一向只读圣贤书,一颦一笑都要为圣人立言的道学先生之口,不单是不伦不类,简直也是破天荒从来没有过的奇事儿。从林国栋以下的晚辈儿,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就算是三天之内无老少,可也不能这样不管不顾,肆无忌惮哪!拘于长辈的脸面,又不敢纵声大笑,只好掩着嘴偷偷儿地暗乐。老学究还以为自己的笑话动听呢,禁不住眯糊眼也睁开了,抬头纹儿也舒开了,酒糟鼻子更加红了,耗子胡子也扎起来了。只见他眉飞色舞,指手划脚,唾沫星儿四溅,绘声绘色地接着说:
    “有一个老嫖客,原是个江洋大盗。见窑子门庭冷落,想起昔日窖姐儿的恩爱来,起了恻隐之心,带了他们三个一起去路劫。事先讲好:得了彩头三一三十一,四个人平分。头一天什么也没捞着,空手而回。第二天倒是遇见一伙客商了,可又有镖局里的镖师保着镖,下不得手。第三天遇上哪家财主搬房子,两挂大车,拉的全是箱笼,又没人跟车,三拳两脚,把赶车的给轰跑了,就把两车子箱笼全拉了回来。数一数,一共是三十六个箱子,也不打开来看,论箱按人平分:江洋大盗九箱,老鸨子九箱,老婊子九箱,老王八也是九箱。”说完,踌躇满志,怡然自得,手舞足蹈,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笑话并不可笑,只不过借着谐音骂了一通吕久湘。弄得在座的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笑吧,实在没什么可笑的地方,不笑吧,老塾师好不容易编出个笑话来,要是连个捧场的人都没有,岂不是大煞风景?静场片刻,才有几个人干笑几声,虚应一下故事。老塾师见自己的笑话不叫座,也觉得没趣儿,讪讪地自己端起酒杯来抿上一口酒饮饮嗓子。吕久湘是个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人,风月场中使惯了舌剑唇枪,久经大敌。老学究的这两刀,砍在他身上,几乎就跟挠痒痒相似。听完笑话,面不改色,不单不发火儿,反而一阵大笑,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刚要发话,知宾匆匆走来,在林国栋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林国拣嘿嘿一笑,站起来对吕久湘拱拱手,半打哈哈半正经地说:
    “久湘兄,别尽顾着说笑话啦!我这里有一宗买卖想照顾照顾你。这宗买卖,别人还真没法儿揽,非启动你老兄出马不可。久湘兄,看在兄弟面上,跟我走一趟吧!”
    林国栋坐在主席上手把酒壶,静观儒牙两家斗法,看看故事越来越邪门儿,话语越来越刻薄,喜筵上讲丧事,孝子孝妇都上了场,就够瞧的了;没想到老学究一反常态,破门而出,竟婊子王八地骂起街来,连江洋大盗都出场了。再要斗下去,指不定还会吣出些什么不中听的言语来。一者有犯喜事忌讳,二者老学究到底是自己的堂叔,又是乾方的媒人,当众出丑,自己脸上也不好看。万一吕久湘嘴下不留情,又说出一些没轻没重的话来,惹翻了老塾师,从此结下了冤仇,岂不是因喜成恨了?正想站起来排解一下,拿别的话支开去,赶巧知客进来回事儿,于是就把这宗买卖作成了牙郎头子。两军对垒,撤走了一方,岂不是就烽烟息,干戈止,天下太平了么?
    吕久湘十分明白,这是林国栋借此机会打圆场,给他一个台阶儿下。常在外面跑腿的人,谁不是眼睛眉毛都会说话?真是一抬屁股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一抬腿儿就知道你要往哪里去;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猜的比算的还要准。何况吕久湘做的是没本钱的买卖,全凭眼力劲儿机灵劲儿挣钱,能不懂得林国栋的意思么?他跟老学究本来就无怨无仇,只不过逢场作戏,打个哈哈,并不存心要跟他斗嘴制气,既然有人出来打圆场,给台阶儿,也就乐得就坡下驴,站起来跟大伙儿拱拱手,道声“失陪”,就和林国栋并肩走出花厅来。
    走到大门口,见是壶镇栖流所的驼背金团头穿着只有见官见客才穿一穿的蓝土布新长衫,头上是半新的黑瓜皮小帽,脚下黑鞋白袜,左手托着一个长方形红漆托盘,盘里一边放着一刀半熟的肋条肉,约摸有三四斤的样子,一边蹲着一只半熟的老母鸡,脑袋上还顶着一个鲜红的海棠果,倒有点儿像是一品大员朝天阙的样子;托盘正中放着一个扁平的红封,里面包的可能是两块银元吧;右手拿着那支已经传了十几代、象征着团头权力、红得油亮油亮的老竹根儿疙瘩旱烟杆儿,正和管事儿的在讨价还价讲价钱。大门外面,小唱班儿正在敲锣打鼓,又拉又唱,围着一大帮没有资格入席的村民和妇孺们在看热闹。灯光中,隐约可以看见大枫树下面一字儿排着约摸有五六十个叫花子,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瞎的、瘸的,什么样儿的都有,不过全都不叫不喊,秩序井然。金团头看见林国栋走出来了,撇下管事的,赶忙抢上一步半跪着打了一个千儿,十分恭敬地说:
    “听得贵府上新科举人老爷今天龙凤花烛,真是双喜临门。小的带了孩子们特意赶来给老爷道喜,愿举人老爷殿试状元及第,平步青云,夫妻恩爱,早生贵子。这里是一众孩子们孝敬的一点点儿薄礼,也是孩子们的一片心意,请老太爷笑纳。”说着,双手捧着托盘,高举过头,弯着腰献了上来。
    在壶镇西南面不到一里远的地方,就在恶溪西岸大路的旁边儿,有一所独零清的大瓦房,黑漆大门白粉墙,大门口竖着天灯,房后有一棵大樟树,夏季里遮着荫凉。过路的人乍一看,也许会觉得奇怪:谁家的宅院竟孤零零地盖在镇外?走近一看,门前鸡鸭成群,屋后肥猪满圈,抬头一看,门楣上石刻“栖流所”三个大字。门两旁还有一副石刻的对联儿,上联儿是:“只可路过暂栖息”;下联儿是:“不得常川作住居”。走进大门一看,迎门正厅的白粉墙上彩绘一幅严嵩行乞图:蟒袍玉带,纱帽朝靴,端着银碗,拿着金筷,却罗锅着腰,半蹲着身子,仰面朝天作慨叹状。据说这是若干年前有积善行好的富贵人家发愿心出钱修建的,本意是给过往流浪人暂且歇脚用,天长日久,现在已经变成了群丐聚居的地方。有一个世袭的团头也就是叫花头子主持其事,根据各人所长分拨委任:或外出行乞,或家居饲养,俨然一家之主。栖流所一共三间正房,六间厢房:正中一间是团头的“公廨”,花子中出了什么大小事情,就在这里升座处置;两间上房,住的是团头一家老小;六间厢房,根据男女有别、长幼有序、先后有次的原则,由大小花子们分而居之,当然每人不过是一席之地而已。
    严嵩行乞图——传说严嵩被参革后御赐银碗金筷,被封为天下都团头,又传密旨意不许百姓施舍,一说百姓恨他,谁也不施舍,总之是最后饿死在北京银碗胡同。但是从此被丐帮认为是叫花子的祖师爷。壶镇栖流所的这幅严嵩行乞图,一直到抗战中仍完整无缺,可能就是根据这种传说画成的。
    壶镇的团头金鹤春,人称“金老儿”或“金驼背”,是个世袭的团头。
    据说朱元璋当了皇帝以后,分封大小功臣,除了活着的封为王、公、侯、伯、子、男六等爵位之外,对于死去的功臣,则封为各地的城隍,而对于曾经有过功劳却又犯了过错的人,则封为省、府、州、县、乡五等团头。金老儿的祖先,就是蒙明太祖的皇恩封到这壶镇地面来当乡团头的,从此统辖缙云东乡全乡的大小花子,世袭罔替,并受县团头统辖节制。
    这团头一职,虽然不是朝廷的命官,权力却委实不小:凡是辖下的花子,犯了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的什么条什么款,一样也坐堂问案,轻则打板子,稍重的“三刀六个洞”,也就是在身上扎三刀,每刀都扎穿的意思;更重的可以拉舌头、扎眼睛一直到吊死、淹死、饿死。团头当然不外出要饭。当地风俗,每逢初二、十六这两天,是打发叫花子的日子,家家户户都量出一升米来,按人头份儿来一个花子给一小勺米。这种米拿回栖流所去,统一交团头过秤记账存放起来,其中当然要按一定成数孝敬团头,到了冬天大雪封门的日子,团头再拿出米来熬粥给大家喝。
    在花子天地中,团头是个土皇上。在壶镇街面儿上,团头勉强也能纳入士绅的末流,可以跟体面人物平起平坐。要是你得罪了团头,他用不着亲自出马,单单他那一帮“孩子们”,就够你喝一壶的了。今天这个场面,实际上是先礼后兵:你家办喜事,我备了礼品来贺喜,从道理上说,我是贺客,你不能轰我;要是你不识趣,不拿我当客人接待呢,那就对不起了:我是叫花子,来要饭的。“孩子们,进门要饭去者!”一声令下,大小花子一拥而入,体面的宴会中来一帮衣不蔽体的花子,有的又瘸又瞎,有的脓疮痈疽,邋邋遢遢,腥臭难闻,成何体统?遇到这种场面,唯一的办法,就是请出一位在当地街面儿上戳得住、喊得响、兜得转、吃得开的人物来从中斡旋,破费几个钱,把花子们给打发走就算完了。
    林国栋是个土生土长的土财主,这样的场面,经得不多可也听得不少了。当时请出壶镇街面儿上响噹噹的牙郎头子来,还不立解其围?
    金团头献上礼来,吕久湘伸手接了过去,顺手递给了管事的,然后也很客气地说:
    “金老儿,难为你这一片诚心,我代林老爷向你道谢了。”回头又对管事的说:“传老太爷的话,叫里面准备好了:每人两碗饭,两个馒头,两块肉,外加二十文铜钱,回头分给门外的一众客人们。金团头是上客,你引他到厢房去入席。原礼璧还,外封两块钱的程仪做回礼!”说着,就把金团头往里让。
    金老儿再三推辞,也明知自己去入席会招来别人的白眼,借口孩子们太多,他不在要出事儿,非得他亲自看着管事的分份子才放心。久吕湘也不勉强,拱一拱手,拽了林国栋自回花厅。
    这里金老儿张罗着分完了份子,又代孩子们再三请管事的向老爷、老太爷道谢,这才把那杆旱烟管挂在大门口,带着一众儿郎们浩浩荡荡地过桥去了。——只要有这杆旱烟管在门口镇着,就如同金团头亲临的一般,再没有一个花子敢来相扰生事儿。当然,等到办完喜事给金团头送回这杆旱烟管儿去的时候,少不得还得抬一坛子酒去做谢仪,同时补那未入席的礼的。
    林国栋和吕久湘回到花厅,大家正欢声笑语地在掣签行酒令儿。见他们两个回来,忙问是什么事情,林国栋拿生意上的话支吾过去。大家正在兴头中,也不追问,忙拉他们入席行令,倒把刚才的一场舌战忘了个一干二净。
    吕久湘是个久闯名利场的人物,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茶楼酒肆浪迹、花月丛中留连的风流子弟,吃喝玩乐的事情,诸如叠罗汉、盘杠子、耍龙灯、舞狮子、踢毽蹴球、猜谜行令儿之类,无不件件精通,样样熟手。加上牙郎这个行当,三十六行,天南海北的人全都交往,肚子里装的逸闻趣事,更是吐不完掏不尽地顺嘴而来。座上有了这个人物,场面立刻热闹,空气顿时活跃。喜酒喜酒,本来是以喜为主,以酒为辅,嘻嘻哈哈,说说笑笑,一席酒吃了足有一个多更次。等到酒阑人醉玉山倒,已经是更深夜静参斗横。贺客们打着饱嗝儿,纷纷离座,醉眼朦胧地簇拥着新郎新娘进入洞房而去。
    按照习俗,散席以后,大家把新夫妇送入洞房,肩并肩坐在床沿上,称为“坐富贵”,这才正式开始闹房。这时候,各种各样的笑话,新编的贺喜诗词,更主要的是各种各样现身说法的逗乐子表演,都要在新夫妇的床前呈献,不把新娘子逗笑了不能算完。
    林炳和瑞春进了洞房,喜娘代新娘卸去了凤冠,新郎也除去了戎装冠带,这才在床沿上并肩坐下。小伴娘们则张罗着果点茶水。客人众多,洞房虽然大,也站不下这许多人,因此只能前客让后客,一拨儿顶一拨儿。先是长辈们进来应个景儿。老塾师的身份,一是族中长辈,二是乾方媒人,三又是林炳的启蒙老师,当然不比一般。刚才在席上酒后任性,有失检点,说了些不三不四不中听的话,过后自己也颇感后悔。进得房来,为了挽回影响,赶忙又摆出一副年高有德的长者姿态来,一字一板地说:
    “林炳瑞春,新婚燕尔,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日后夫妻恩爱,同心同德,百年偕老,子孙满堂,自不消说。但愿你们婚后更加奋发努力,克勤克俭,后生可畏,鹏程万里,前景广阔,无可限量,若能博个一官半职,报效朝廷,封妻荫子,荣耀乡里,也好叫你祖父含笑泉下。老夫不才,无以为赠,有《洞房即景》一首,为新人贺,并祈诸位贤淑教正。诗曰:
    佳人俯首倚妆台,佩剑檀郎画眉来。
    咏絮名姝②推淑德,乘龙快婿负奇才。
    同心绣带今宵结,并蒂莲花此日开。
    妹是娇羞哥已醉,分明刘阮到天台③。
    村翁学雅,信口雌黄。见笑,见笑!”说罢拱一拱手。新郎新娘欠身答礼致谢。
    檀郎——潘安是美男子的标准偶像,潘安小字“檀奴”,因此旧诗词中常用作妇女对情人的爱称。
    ②咏絮名姝(shū书)——《晋书·列女传》中的一个故事:谢道韫是个聪明而有文才的女子。有一次下大雪,叔父问“像什么”,一个堂房兄弟说:“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因此后世以“咏絮名姝”指有文才的女子。
    ③刘阮到天台(tāi胎)——《西厢》名句。刘阮指刘晨、阮肇,汉代人。传说他们在浙江天台山采药,在溪边遇见两个仙女,留住山中半年,回到家中,已经过了七世。
    这种场合,本是吕久湘大显身手的地方,可是有自己的女儿在场,不便胡言乱语,不过既然已经进房来了,不说几句又不行。等老学究把赠诗念完了,这才一本正经地说:
    “老学究满腹诗书,出口成章。即景生情,赋诗一首相赠,洛阳纸贵,千金难买。我是个大老祖,不通文墨,只会做买卖,打算盘。讲起生意经来也许头头是道,要我赋诗填词,简直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如今是撵着鸭子上架,逼到这个份儿上了:既然老学究在前边领的路,谁敢不跟着走?没办法,也只好胡诌四句相赠。怕只怕东施效颦,不登大雅之堂,贻笑方家倒是小事,要是笑掉了哪位的大牙,可别怪我。诗曰:
    大旱三年逢甘雨,温柔乡中遇故知;
    今宵洞房花烛夜,恰是金榜题名时。
    献丑,献丑!莫怪,莫怪!”说完,也拱了拱手,退到一边去了。
    吕久湘的四句歪诗,没韵没辙,比起老学究那韵脚整齐对仗工整的七律来,只能算是顺口溜,不过却是明白易懂,雅俗共赏,不像律诗那样听不清道不明,还用了许多典故。穷乡僻壤,读书识字的人本来就不多,能懂诗做诗的,就更少了。多数人都像鸭子听天雷似的,伸长了脖子张大了嘴,难解个中奥妙。倒是吕久湘的四句,人人明白,个个听懂,大家哄笑了一阵。那认识吕久湘的,都惦着听他讲个逗乐的笑话,引新娘子笑一笑,也叫大家乐一乐。如今见他敷衍了事,哪里肯依?大声叫着非要他讲个笑话把新娘子逗笑了不结。吕久湘一看不是路,连忙用胳膊肘捅捅吕慎之,悄悄儿地说:
    “孩子们要闹房,你我这些老骨头在这里倒碍事,不如到后院儿看牌去,让他们在这里闹吧。再要不走,一会儿准会连你也不放过哩!”说着,跟几个有辈份的使了个眼色,给大家道了失陪,一个个都撤了。大家拦了一阵儿,见拦不住,也只好作罢。
    长辈们走了以后,又进来几个小伙子和中年妇女。这种场合,大姑娘一般地总是露一露头就撤退,一听有人撒村,脸一红,就跑了。大家见长辈们退了位,新房里顿时活跃起来。刘耀先以有几分歪才出名,性子也急,见长胡子的都走了,第一个跳起来笑着说:
    “老学究开的头好得很!咱们每人给新夫妇赠一首诗词相贺,聊表寸心。我这里先赠一首《卜算子》,新官人新嫂嫂同请听:
    牵手入罗帷,被底看伊窘(此处音君上声jǔn)。
    揉遍纤肌抱入怀,一夜千遍吻。
    辗转怕人知,敛眉含笑忍,
    春风初度玉门关,汗湿鸳鸯枕。
    我的砖头抛出来了,哪位怀有美玉,也请快快拿将出来献与新人,公诸同好!”
    林炳兄弟都是学武的生员,朋侪之中大都只是粗通文墨,能够即景赋诗填词的人并不多。刘耀先多少有点儿歪才,能诌几句,剩下的就只能张飞拿耗子——大眼瞪小眼了。高良久刚学了几天对对子就弃文练武,离诗词之道相去还远,这会儿见刘耀先出了风头,也不觉技痒,跃跃欲试,可是咿唔多时,又凑不成句。想想还是对对子拿手,勉强凑成了一联儿,见没人答茬儿,赶紧嚷着说:
    “我也来凑个热闹!我肚子里墨水儿不多,勉强凑成了一联儿,送给新人作贺。请听上联儿是:
    二木一左一右,合成一个林字:
    左边的相搂要香香,右边的相偎递口口。
    下联儿是:
    两口一上一下,合成一个吕字:
    上面的口称俏妹妹,下面的口叫好哥哥。耀先兄抛的如果是砖头的话,那我这简直就是破瓦片了。还是那句话:哪位怀有美玉,快快献将出来,大家奇文共欣赏!”
    他们几个一咬文嚼字,弄得那些不喜欢舞文弄墨的俗子凡夫们兴趣索然。高良久念完对子,再也没人往下接,冷了半天场,早有那炮筒子大声地嚷起来了:
    “谁出的这个馊主意?闹房嘛,偏要念什么贺诗!咱们这些粗人,都是倒吊起来也吐不出半两墨水来的主儿,装什么文雅呀!快把这酸溜溜的劳什子蠲了吧!”
    大家也都觉着闹房闹得冷冷清清的,没什么意思,一致主张换换花样。两个中年妇女应声而出:一个是林村街上豆腐房的老板娘,三十多岁年纪,擦着一脸廉价的胭脂铅丹,年轻的时候是个出名风流的大美人儿,直到如今,“豆腐西施”的浑名儿还是叫得响噹噹的;另一个是老神童的儿媳妇——小巫婆灵姑姐,两条仙鹤腿特别长,走起路来像鹭鸶一样,也得了一个浑名儿,人称“高脚灯台”。大伙儿见是这两员女将杀出阵来,知道准有一场好戏在后头,都瞪圆了眼睛细看下文。“高脚灯台”让金银大嫂把新郎新娘刚才卸下来的衣帽凤冠取出来,自己戴上红缨暖帽装新郎官,让“豆腐西施”戴上凤冠装新娘子,当众表演新郎戏新娘。有话在先:新郎新娘要是笑了,就得当众喝一杯交杯酒,还得拿出花生果子来当彩头。
    这两位,一个是母夜叉转世,一位是罗刹女投胎,脸皮比城墙的拐角还厚,嘴巴比朝天的夜壶更敞,什么神态学不出来?什么言语讲不出来?端一张凳子,“豆腐西施”在屋当中一坐,“高脚灯台”先在左边一揖到地,唱了一个肥喏,怪声怪气儿地叫了一声:“娘子!”满屋子的人全都乐了,林炳也笑个不住。瑞春死命咬住了下嘴唇,总算没有笑出声儿来。“豆腐西施”故意转过脸去,“高脚灯台”又走到右边去再施一礼,嘴里情绵绵意切切地叫了一声:“瑞春!好妹妹,我的俏心肝儿,想煞哥哥也!”这一声叫不打紧,一屋子人笑了个涕泪交流。瑞春再也忍耐不住,“噗哧”一声也笑出声儿来,赶紧拿手绢儿按住嘴,已经来不及了,一屋子人全都鼓掌喝起彩来。
    接着两位演员又表演了一场“小两口儿逗趣儿”,连说带做,手脚不闲。瑞春憋了半天,一旦笑开了头儿,再也抑制不住,虽然拿手绢儿捂着,“格格”之声仍朗朗可闻。这场新奇的赌博,就这样以新娘的欢笑而宣布胜利告终。
    两员女将,一位斟满了一杯酒,端在手里,先叫林炳喝一口,再叫瑞春喝一口;一位捏一块鸡蛋糕,也先叫新郎咬一口,再叫新娘咬一口。一屋子人笑着,叫着,沸腾了起来。一盏酒一递一口,来回交杯。林炳机灵,一口把剩酒喝干,罚酒才算喝完。喜娘拿出一笸箩花生来做彩头,把衣帽凤冠收了回去。
    一场好戏完了,大家正想另换题目再闹,林国栋、吕敬之、老学究、吕慎之等两造婚亲媒妁以及陈公公、陈姥姥、吕进财、吕长生、吕久湘和大先生等体面贵客鱼贯而入,新郎新娘起身迎接。林国栋拱手谢客,声称天色已交三鼓,大家辛苦了一天,应当休息了。贺客们都很知趣,知道这是主人下的逐客令,纷纷离座,一边说着吉利好彩的拜年话,一边拱手作揖,告辞而去。陈姥姥乘空为新夫妇铺好了被窝儿,撒上了枣子、花生、桂圆、莲子,这才放下罗帐,道了安宁,也和贵客们一起离开了洞房。新郎新娘送到门口,金银大嫂把新夫妇推进门去,拽上了房门。结婚大典,到此就算告一段落,另外还有许多节目,就要到第二天和第三天接着再表演了。
    瑞春等客人们都走了,这才回到梳妆台前坐下。自从送进洞房来以后,出了刚才的开怀一笑,她一直是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这会儿没客人了,才抬起头来,看看新房的布置陈设。刚瞟了一眼,看了看床帐,心里就觉着老大的不乐意。暗想:“我爹妈破着上千的银子给我办了这一堂漂亮齐整的嫁妆,家具不是红木镶螺钿的,就是乌木雕细花儿的。一屋子木器,只有一张大红花床是你林家备下,一房间陈设铺盖,只有一顶蚊帐是你林家做就。怎么说,总也得相称相配呀!不说螺钿桌椅配象牙床吧,至少也要说得过去嘛。打一张红木细雕的本色花床,怎么的也比眼前这张松木粗雕的花床相称些;再说,挂着这顶夏布印花的蚊帐,跟铺着的那床绣有一百对鸳鸯的神丝绣被也太不相称啦!”心里想着,不觉有些不自在起来。想到今后像这样不如意的事情,还不知道有多少,老人未故去,兄弟没分家,自己一个新媳妇,只有听人摆布没有发号施令的份儿,真不如在家里当闺女逍遥自在……。想着想着,眼睛里噙着的一包泪水,不由得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
    林炳见她刚才还是欢天喜地的,叫人逗得笑不成声,转眼间如痴如呆,低头垂泪,只当是头一夜的新媳妇儿,半带离愁半带羞,也是人之常情,再说自己这个表妹,起小儿就是一会儿猫脸一会儿狗脸的,变化无常,所以倒也不以为意。就叫过凤妹、喜妹来,替她卸去大妆。
    洞房外面,纸剪的大红龙凤呈祥窗花下面,人影幢幢,语声嘁嘁,那是几个调皮少年在听窗户根儿。他们都是还没有娶媳妇儿的小伙子,总想隔着窗户,偷听一下新婚夫妇的情话哝哝,笑声吃吃,领略一下闺房之乐和床笫(zǐ子)之爱的奥秘。但是一直等到凤妹、喜妹替新娘卸去晚妆,离开洞房,拽上了里屋门,接着就无声无息,再也听不见有什么动静了。洞房中画烛高烧,纸窗上灯影摇红,窗内窗外,两重天地,两个世界:房内是春到人间花弄色,软玉温香抱满怀,露滴牡丹开;窗外是深秋夜色凉似水,夜半寒露湿衣裳,耳贴茜纱窗。槛外人隔壁戏听不成,困劲儿倒上来了,呵欠连天,也就意兴索然,各自散去。
    林炳中了举人,又娶了壶镇一颗珠为妻,办了一场轰动一乡、传遍全县,十分体面,热闹非凡的婚礼,接着又当上了壶镇团防局的总办,从此名声大震,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居然就挤进了壶镇街上头面人物的行列中去。对于新过门的儿媳妇,老公公碍着情面,即便有什么不得体的言语行动,能忍则忍之,并不挑眼儿刁难。新娘子初来乍到,羽翼未全,即便有不大满意的地方,也不撒泼耍赖。因此两人婚后,倒也如鱼得水,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大有无酒也陶然之势。隔个三天五天,林炳到团防局去转一圈儿,应个卯,议个事儿;平常日子,另有帮办们支应着。在家里,忙时驱童仆田间操作,闲时练拳脚刺枪弄捧,一心一意,准备明春进京赶考,献艺紫光阁,赐宴琼林苑②,富贵功名,予取予求,俨然未点的状元、无兵的将军,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紫光阁——清代武举会试后,由兵部引见,在紫光阁前殿试。
    ②琼林苑——园名,在开封府城西,宋乾德中建造。《宋史·选举志》载:“进士始分三日,自是锡宴:就琼林苑。”因此明清时代新进士赐宴,也称为琼林宴。
    林焕自从见了翠莲之后,丽容倩影,时刻浮现脑际,婉转歌喉,依然萦绕心中。在嫂嫂面前,言谈话语之间,不时流露,动辄道及,夸不绝口,推崇备至。瑞春何等样精细人?早已看出底蕴,三句话一点,林焕倒是不遮不掩,直言不讳,还求嫂嫂玉成其事。瑞春说与林炳,转告父亲。林国栋虽然心嫌吕久湘为人油滑,家资不丰,又非书香人家,却也爱翠莲伶牙俐齿,智慧过人。况且又是林焕自己看中的人,内中有些姻缘,也未可知。于是央媒前去说合,居然一谈即妥。少不了又得合婚择吉,行定纳聘,热闹一番,忙碌一阵。
    不出半月,林家连办三宗喜事,人人都说林府祖坟刚刚动工,就已经吉星高照,喜神临门,荣华富贵,指日可待,不出三年,准是壶镇一方最生发、最兴旺、最有钱、最有福的人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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