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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土财主进棺材盖陀罗经被 老牙郎寻活俑走金华兰溪
    第二十二回:握金枕银,土财主进棺材盖陀罗经被。花钱定计,老牙郎寻活俑走金华兰溪
    金太爷起驾回衙以后,林吴两家,俱各秉承太爷的恩典,暂且按下官司上的事情,一心一意先办丧事。
    吴家的伤亡人员,当然由吴石宕人抬回村去医治掩埋。耍手艺过日子的人家,挣一个花一个,量入为出,死下人来,原不过是借一千当八百地东摘西凑,胡乱对付着买口棺材,由远亲近邻们帮着挖个坑埋了也就完了。不过这一回的死人却与往常颇有点儿不一样:本善既非无疾而终,也非暴病而亡,好端端一个身强力壮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一个既能铺路、造桥、盖房子,又会雕龙、琢凤、錾狮子的年轻小石匠,为了替吴石宕人讨回被偷走的黄牯牛,不明不白地死在财主家的大少爷、新科武举人、又是壶镇团防局总办的三尺龙泉宝剑之下了。这一场林吴两家的格斗,虽然各有伤亡,也没有因此扩大事态酿成两姓之间的械斗,不过吴石宕究竟是个小村子,又是合族人经营一个石作坊,偷走了为石宕运料的牛,也就是偷走了吴姓合族人的牛一样。为此,几乎每一个吴石宕人都认定本善是为合族人的公益而死的,他的丧事,也就天经地义地变成了一族人的丧事了。
    死人刚一抬回来,还没有来得及换上衣裳,村子里的老老少少就全都自动地聚集到本良和二虎为了方便治伤而合住的一间房间里来。他们一者是送点儿鸡蛋挂面老母鸡之类的将养补品来给这两位负了重伤的亲人,二者也是想到这里来听听或说说如何埋葬本善的意见。本善死得突兀,葬仪也就非比一般,大伙儿都愿意借此表达对死者的一分敬意,也借此表达对林家的满腔仇恨。
    本善娘看见抬回一个满身血污一脸怒色但再也不会说话的儿子来,一头抢上前去,捶胸顿足,抚尸嚎啕,痛哭失声。这个年近半百出世以来从未开口骂过人的善良的母亲,不由得也咬牙切齿地痛骂起林炳杀千刀的不得好死来。
    本良娘看到生龙活虎般的一个儿子一个女婿,一夜间叫林炳打断了手脚,另一个儿子则远走高飞不知逃到了何处海角天涯,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面,又想到老伴儿立志去林家讨牛一去不回,到如今生死不明,存亡未卜,连尸骨都见不着,更是触景伤情,倍加悲痛,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饮泣吞声,悄悄儿地伤心垂泪。
    一向爱哭的月娥,这一回却让鲜血淬硬了心肠,一反常态,居然一声不哭,只是死命地咬紧了下唇皮,噙着泪花儿,在厨房里烧着汤水茶饭,一边把柴草拧成草圈儿,用火叉把它捅到炉膛里去,似乎烧的不是柴草而是仇人林炳似的,一边瞪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炉火出神,看炉膛里的星星余火怎样渐渐地引着了干柴,怎样在浓烟弥漫中轰然一声爆发出一阵熊熊的烈火,终于把这个象征着林炳的草圈儿化为灰烬,心里却在盘算着怎样才能引着了这样的烈焰烧死林炳,来洗雪这场杀父害兄伤夫血海一般的深仇大恨。
    就在这嚎啕、饮位、沉思的同时,村子里的大小石匠师傅们都在聚精会神地听本良详细叙述从失牛寻父以致大打出手直到接骨治伤、验尸过堂、最后给假治丧的这一番经过,接着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了:有说是县太爷秉公办事没偏没向还算是清廉公正的;有说县太爷明放着清楚不过的人证物证不闻不问,却一个劲儿地在旁枝末节上纠缠不休,分明是有意向着林炳的;有说办完丧事以后一定要敦请太爷从速着落林炳身上追究立志生死存亡的;有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让他热热闹闹地办丧事,而非得趁此机会以乱裹乱吵他个心惊肉跳坐立不安先给他点儿颜色看看的。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来说去,初步商量定了的对策和办法是:三天内打出一具石头棺材来盛殓本善,就埋在蛤蟆岭上刘教师的脚下,不管林炳把他爹娘埋在什么地方,事先偷偷儿地打听清楚了,林家哪天出殡,吴家也哪天出殡,一条道儿上过两路人马,存心在路上堵他。他要是服输呢,就让林炳在本善的棺材后面跟着送殡,他要是不讲理呢,大家就抽出杠子、扁担来打他个灵魂出窍,先出出眼前这口恶气再说。只有立本和二虎不赞成这种做法:他们一个觉得不应该把事态弄大,以致于不可收拾;一个觉得不能只顾眼前痛快,最后却吃了大亏。不过架不住大家伙儿齐了心的一定要这样办才解气,也就不便于出面力阻死劝,只好先就这样定了下来,以后再随机应变,见机行事。
    林家的丧事,自然又与众不同。两天来,林国梁在前台,张铁山在后台,大吹大擂,摇旗呐喊,吕敬之跑街里,吕久湘跑街外,四处奔走,内外张罗,早已敲响了开台锣鼓。县太爷前脚刚走,勾上了脸谱穿上了行头的主帅大将们,后脚就粉墨登场了。
    讣闻排出来,看过了印样,林国梁就打发十来个人带上事先拟好的名单到樱孩作坊去坐等,按先远后近的原则一路路出发了。壶镇街上的裁缝,也大都撂下手里正在忙着的活儿,先到林家来赶做丧服和装裹。厨师棚匠以及一应内外粗细男女打杂人等,也都陆陆续续先后来到,并立即领上一份儿差使插手忙活起来。
    送走了太爷、相公和二爷们,林家的上上下下先忙着布置前厅的孝堂:挂起了孝幔孝幛;四条板凳支起两块铺板来,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把林国栋两口子抬到了前厅,自有那老婆子们把尸身上下打抹干净,换上贴身装裹和林国栋自捐官以来难得一穿的顶戴朝服,连他的胖娘们儿也按品大妆起来。这一对儿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的生死冤家,总算是福禄寿考,白头偕老,如今肩并肩双双穿上江牙海水花衣,脸盖尺二黄绢幎目②,安然仰卧挺尸去了。两具九寸加厚棺材也洗刷一新,油光光地能照见人影子,还在里面烫上了半寸多厚的一层松香,材头上大红方胜写着喜字,抬到前院儿里杠棚中停着,单等赛神仙择吉入殓发引③了。
    江牙海水花衣——“花衣”指朝服补褂;“江牙海水”指袍子下摆处所绣的波涛和人字形五色花纹图案。
    ②幎目——死人的覆面巾,尺二见方,绢制。
    ③发引——灵柩出门,即出殡。
    午时以后,一切准备就绪,近处的亲友们接到讣闻或是听到消息的,也已经有人持香烛、银锭、纸剳、包袱④先后来到。少不了由账房收了礼单,由知宾接待祭拜并安排歇息。
    ④银锭纸剳包袱——银锭指用锡纸叠成的元宝;纸剳指成沓的剪成钱形的烧纸;包袱指一种纸袋,内装纸钱,外写死者的姓名和钱数。此三者都是烧化给死人在阴间使用的钱财。
    申时正,放炮起乐,点起香烛,祭吊开始。林炳夫妇刚脱下拜天地的大红吉服,未及阅月,如今又换上了白衣纸帽,披麻带孝,真是红白喜事接着办。他们两个,一个在帐里,一个在帐外:孝子跪在案边,给叩拜上香的吊客们还礼,孝妇隐身在孝帐之内,每逢有吊客上香,就拖长了嗓音号哭,以示哀痛。
    赛神仙择出来的吉日良辰是明天巳时入殓,停灵祭吊三天,赶上头七正好是五合日⑤,上上大吉,辰时发引,巳正奠竁,当天午后尼僧道三坛法事道场同时开坛追荐,超度亡魂。壶镇附近,丛林古刹虽然不多,中不溜儿的寺观尼庵,却也颇有几处。吕久湘坐一乘小轿,东奔西走,一天半工夫,就把三坛七常耗十九天佛事全都定下来了。连轻易不下山来的方岩山广慈禅寺主持真空长老,看在吕久湘多年来代寺里经纪米面柴炭的份儿上,也答应不远四十里山路亲自率领僧众们来主持开白。
    ⑤五合日——指甲寅乙卯日月合,丙寅丁卯阴阳合,戊寅己卯人民合,庚寅辛卯金石合,壬寅癸卯江河合。迷信的说法,认为都是上上吉日,宜嫁娶、营葬、动土、远行等等。
    开白——佛教仪式,法事开场叫“开白”,终了叫“结愿”。
    这边刚刚开吊,吕久湘也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给林国梁交代清楚了水陆道场上尼僧场次坛位以及应用物事之后,又随众匆匆拈香祭吊了一番,等不得乐止香尽,就悄悄儿地把礼生张铁山拉到一旁去,低声捏咕采买童男童女的事情。
    原来,头一天吕久湘就把街上唯一的一名人牙子叫来问过了。正赶上秋后人市淡季,手上连一宗货色都没有,更不用说是十三四岁头面像样点儿的孩子了。听那人说,县里官媒婆手上倒许有几个孩子。不过那是经官发卖的,用来殉葬,一旦本主告发,官里追究起来,到底是件麻烦事儿。照他的想法,像这样的孩子,本地的终究不妥,如果时间上来得及,不如出永康甚或到金华、兰溪去走一趟,买一对儿没瓜葛、没牵挂的孩子来才干净妥当。
    赛神仙扳着指头算计了半天,不算明天大殓,第四天一早就要用的,就算吕久湘亲视含殓②之后立即动身,也只有三天半时间了。到金华、兰溪去往返一次,哪里来得及?商量了半天,除非明天不亲视含殓,眼下立即动身,兴许还能赶得回来。只是儿女亲家,怎能借故走开?还是赛神仙多方劝解,什么“凡事应以子孙生发为重”啊,“拘礼不在一时一事”啊,等等,总算把个老牙郎给说点了头,饱餐一顿,另换两个得力的轿夫,带足了银两,天还不黑就动身走了。
    ②含殓——大殓的时候在死人口中塞以珠玉钱贝之类的东西。古代含殓,天子用珠,诸侯用玉,大夫用璧,士人用贝,庶人用饭(不是大米饭,而是一种碎玉和大米的混合物,称为“饭玉”,也叫“饭用米贝”)。缙云旧俗,庶人含殓,用一枚当十大铜饯,俗称“含口钱”。富贵人家,一般都用珠玉。
    当无晚上,暮祭晚香完毕以后,吕敬之亲自送来两条上用的陀罗经被。据吕敬之说:这种陀罗经被本是王公大臣们归天的时候御赐的东西,很少有流传到民间来的;传到江南山乡里来的那就更是少而又少了。这两幅,还是十几年前进京的时候花了近一百两银子从一个大内掌库公公手里得的,据说有避邪镇祟的妙用。买了来,本打算留作自己百年身后使用的。如今只为两位亲家都惨遭横死,怕犯凶煞,这才特意送来给两位亲家享用。对它的妙用,林炳也是将信将疑,但明天大殓时当众拿出御赐的物件来,借此炫耀一下阔绰,也是好的。连忙叩谢了,交给林国梁妥善保管,明天启用。
    公公——指太监。
    赛神仙又叫林国梁把明天大殓在场亲友的生辰八字都抄了来,说是要查对一下有相克相冲的没有,入殓的时候要避丧煞②。单子送来之后,赛神仙挨着牌儿算了一遍,却正好是林焕和瑞春外加几个远房亲戚生辰冲克,明天只能在房里坐着,出去不得。林焕伤了腰,连拉屎撒尿都要人伺候,正犯愁明天起不来呢,如今有了这样一条事由儿,正是求之不得。瑞春这两天来又是哭又是嚎的,早已疲惫不堪了。听说明天大殓的时候不许出房门儿,真好比得了赦书一般,欢喜不禁,只是嘴里不能说出来罢了。反正按老辈儿传下来的不成文的规矩,丧家祭吊,只要过了头一天,孝妇陪哭的事情请人代理,是有先例可循的。村子里小神童的媳妇儿“高脚灯台”,就经常应这样的差使。她的嗓门儿又高又尖,娘家又是卖盆儿的出身,编出来的词儿都是一套一套的,有这样好的名角儿当替身,白落一天歇息,何乐而不为呢?
    ②避丧煞——是一种迷信的习俗。古代的避丧煞按死者的生辰和方位推算冲克,方法比较复杂,缙云旧俗,按死日推算,例如子日死的,损子午卯酉生人。犯丧煞的人,入殓的时候就是孝子也只能躲开,称为“避丧煞”。
    第二天一大清早,林家内外上下就跟蜜蜂炸了窝儿似的,人来客往,大呼小叫,嘤嘤嗡嗡,非常热闹。内外亲戚,远近朋友,都要在这时候跟死者见上最后一面;还有那一班专门赶丧事的丧虫和“丘的笃”②们,也要在这时候大显身手,跪在灵前有声无泪、一板一眼地读自己那篇东抄西凑换换姓氏到处都能用的祭诔文字,虽不是韵脚铿锵,落地有声,却也得一唱三叹,装出不胜凄楚、哀哀欲绝的样子来。就是那些平时受林家苛租重利盘剥遇上婚喜寿庆有份儿送礼没份儿喝酒的草鞋亲和黄泥巴脚杆佃户们,这时候也有资格坐下来吃他三天豆腐席。
    丧虫——指一些专吃丧家的无赖游民。旧俗:办丧事人家,以吊客众多为体面,凡是持香烛来祭拜的,一律招待吃饭并回赠路费。因此产生了一种专门靠到丧家吃喝拿钱的人,被称为“丧虫”。
    ②丘的笃——丧虫的一种。明代万历年间,天宁寺当家和尚死了,徒众们为了广招吊客,凡是去祭吊的人,都厚赠“程仪”。后来有个姓锺的富绅死了,家里也如此办理。有个姓丘的秀才,形体侏儒,外号人称“丘的笃”,跟死者素不相识,但为了贪得程仪,也写了祭文备礼去吊,从此不论谁家办丧事,丘某必然去吊,不给足程仪就不离去。丘某死后,人们把传他衣钵以斯文自居专吃丧家的人统称为“丘的笃”。
    原来,当时大户人家办丧事,以吊客众多为荣。丧榜贴出来,不管你跟死者生前是否有一面之交,只要花上二三十文钱买两支蜡烛一戳香,外加一刀黄标纸,送进门去,就能受到知宾的接待,坐进临时搭起来的席棚里去吃三天以豆腐为主的“豆腐席”。当地俗话就叫“吃豆腐”或“吃死人豆腐”,含有占便宜的意思。有时候,外乡外县的过客经过某处,正赶上当地有大户人家办丧事,不妨也如此办理,只需送一份儿香烛纸钱,就可以坐下来饱餐一顿而去。有一句歇后语叫做“陌生人吊孝——死人肚里明白”,说的就是这一类典故。
    林炳既然是派人四出去送讣闻贴讣告,广招吊客,大殓这一天,仅次于出殡的好日子,用不着说,当然是车如流水马如龙,门前停满了大轿小轿,吊客摩肩接踵,纷至沓来,连团头金老儿仍要备一份祭礼带领他的那一帮孩子们前来哭吊,从而再次给大小花子们各讨一份儿份子。场面的热闹,比起半个月前林炳金榜题名加洞房花烛来,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势了。
    辰时刚过,两具九寸加厚棺材就由杠脚们搭到前厅灵堂正中央来。赛神仙指派专人先在材底铺一层松炭,然后按年龄分别在一具材里平铺了五十三包石灰,在另一具材里铺上四十九包石灰,再平铺一层籽棉,这才重重衾,层层褥,把棺材里面垫了足有半尺多厚。巳正起乐,孝子请灵,四个人把尸身冉冉抬起,平平正正地放进棺村里去。林国梁端过托盘来,给林国栋夫妇每人两手上先捏一篇烧成灰的《高王经》,再握上十两一锭的金元宝,两足蹬上五十两一锭的银元宝,两人枕着的枕箱②里,则放进了他们生前各自所喜欢的珠宝饰物之类,又仿古天子之礼,把两颗晶莹剔透滴溜儿滚圆足有猫眼睛大小的传家宝珠纳入死者口中,叫这一对儿富贵一生、荣华一世的生死夫妻,到了阴间依然是握金蹬银头枕珠宝,可以置田买屋,随意挥霍。
    《高王经》——即《高王观世音经》,本作《观士音救生经》,佛家对所尊者称为王,比王更尊者称为高王。佛教传说故事:北魏天平年间定州人孙敬德,笃信佛教,曾自造观音佛像,早晚香烟供奉。后被盗贼所劫,被处死刑,临刑的时候刀自折为三段,不能伤其皮肤。擐了三次刀皆如此。据说他曾经做一梦,梦见有人叫他诵读《高王经》一千遍,他照办了,所以才能刀枪不入。回到家里,见所供的观音佛像的头颈上有三道刀痕。后人据此把《高王经》烧灰捏在手里,意思是让死者到地狱里受刑的时候可以少受痛苦。
    ②枕箱——上盖做成凹弧形的长方形匾箱,出门的时候,既可以当枕头,也可以存放纸笔和贵重物品。
    含殓完毕,又给死者正正脑袋,理理衣衫,这才请孝子和诸本家亲戚们大家过来瞧上一眼,一者是看看尸身平正与否,二者也是看了这最后一眼,从此就再也见不到了的意思。一直到孝子和本家亲戚们都亲视一遍并点了头了,吕敬之和林国梁抖开御赐的藏文陀罗经宝被来,从脚下盖起,一直盖到头顶。真个是“一床锦被遮盖”,严严实实地连一丝儿手脚头脸都没有露在外面。
    这时候礼生赞礼之声又起,每四个大汉手搭一块棺盖,砰然一声,把棺盖扣上了。与此同时,以“高脚灯台”为首的四条尖细高音嗓子在乐曲伴奏声中也一齐咿咿哑哑、呜呜咽咽地嚎将起来。在场的亲人宾朋们也赶紧举起手来使劲儿地去揉眼晴,可就是挤不出泪珠来,好像也已经痛哭失声欲流而无泪了似的。
    在一片唏嘘嚎啕声中,木匠已经把每面三只骑缝硬木元宝楔揳住了棺材盖儿,接着是两名油漆匠用生漆和布条儿把棺盖转圈儿的缝儿全都堵得纹丝儿不透。然后搭上大红金绣盖袱,请过马翰林粉书题写的“故候补知县林公暨孺人张氏之柩”绛帛铭旌来,安放在两柩之中。到此,礼生高唱:“止乐!”霎时间,所有箫笙管笛、锣鼓铙钹全部嘎然中止;连那哭得刚刚来劲儿的四条尖细高音嗓子,也好像猛然间叫一双无形的巨手掐住了脖子似的,顿时把下半句没有嚎出来的哭丧调儿咽进肚子里面去了。整个前厅,忽然变得坟墓般的寂静,阴森森的,叫人毛骨悚然,各人好像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别别”跳动,但却又都感到透不过气儿来。
    孺人——清制:官员的正妻,一品二品封夫人,三品称淑人,四品称恭人,五品称宜人,六品称安人,七品以下统称孺人。
    这时候,赛神仙赶忙把灵堂重新布置一番:除了正中并排放着两具寿材之外,靠东边安放了一张大红雕花灵床②,灵前正中央用两张方桌拼成一副灵座③,支着闱幔,座后放两张红木太师椅。一张椅子上搭着林国栋家常穿的那件蓝布大褂儿,下面放着从他脚上换下来的那双后跟已经开绽了的厚底老布鞋——不拿新的出来,无非取一个“如在”的意思。椅子旁边,靠着他那根三尺多长的旱烟杆儿。另一张椅子上,却搭着林国栋娘们儿出客吃喜酒才穿的石青刻丝八团衬绒褂子和一条碧绿百折湘妃裙,放一双软缎紫红绣花鞋。跟林国栋那身蓝布“补褂”对比起来,确实很不相称。不过人们都知道林国栋一生吝啬,有好衣裳也舍不得穿,还说这叫做“真桐油不晃荡,真财主不露相”,倒也不失他土财主的本色。
    ②灵床——供灵魂安睡的床。《清通礼》中规定:“大殓后设灵床于柩东,施帏帐枕衾衣冠带屨之属,设頮(音huì会,同靧,洗脸的意思)盆帨巾于侧如生时。及夜,奉魂帛于床。”
    ③灵座——供祭奠用的座案。《清通礼》中规定:“大殓后于柩前设灵座,奉魂帛几筵,供器具。”
    刻丝八团——刻丝,也作“緙丝”、“克丝”,是一种回手工织成的丝织品,有花纹图案,在强光下看起来,又如刻出来一般而得名。八团,指一件褂子上绣有八个团花的图案,是一种高贵的妇女礼服。
    灵座的桌面上,林国栋前面放的是一副二马车水烟袋,一把算盘、一副半黑半黄的玳瑁边老花眼镜,好像他到了阴间依然有许许多多跟穷人算不清的账要算似的。他娘们儿面前,只有一支翡翠嘴儿仙鹤腿儿的短烟袋锅,还有一支她常用来给自己捶腰腿间或也用它来打使唤丫头的美人拳②。另外,桌子中心大大小小摆了二十四个盘子碟子,供着林国栋两口子平日爱吃的干鲜果品糕点之类。桌子靠外是一副步步高升镴制十六斤大烛台、一只宣德年间铸造的三鼎足青铜香炉;靠里是两块红漆金字魂牌。一时间香烟缭绕,烛泪点滴,祭告祝祷,涕泣哀号,酒捧一盅,香上三炷,男女老少,亲疏远近,换着班儿地叩头礼拜,倒好像林国栋两口子这一死,果真已经登仙成佛了似的。
    ②美人拳——专供老人捶腰腿用的木制拳形长柄小棰,有的包有皮革,可以代替拳头。
    老学究自从头一天跟赛神仙斗法败下阵来,昨天见官又没有得到好脸面,心里堵着一口怨气出不来,加上又是有了年纪的人,竟然头重身飘,四肢酸软,觉着很不自在。今天大殓,林国梁登门敦请了两次,老学究半真半假地托病卧床,没有出场。大殓时有他没他,倒不是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为难的是,蛤蟆岭上陵园里还有几块碑铭,却是非请老学究大笔一挥不可的。并不是除了林步雪这个不第的老秀才之外,附近村店乃至壶镇街上就找不出几个会写字的人来,只因他是族中的长辈,舍近而求远不单多费周折,而且真要为这件事情得罪了老学究,往后族中有什么事情,多一个人出来跟自己唱对台戏,也犯不着。赛神仙不是林村人,不怕老学究到大桥头去抢他的买卖。林国梁却比不得赛神仙,他是个常在林氏族中出头露面而且主要靠族中长辈赏脸才能赚一碗饭吃的混混儿,既非士农工商,又无一技之长,怎能够也像赛神仙似的,敢于无所顾忌,自己给自己树立仇敌呢?
    入殓祭拜告一段落之后,林国梁为此急忙找林炳商量,封了十两银子的一份儿厚礼,以探病为由到老学究家中叙话,说了一些“季节交替,冷暖无常,年事已高,多加保重”之类的客气话,然后把红封取出来,说明此番来意。老学究本没什么大病,如今见这重甸甸十两一封的润笔,心里的疙瘩先就消下去一多半儿,只见他先是慨叹了一阵儿年老体弱,继而谦称自己才疏学浅,不胜如此重任;最后半真半假地说,要是实在急等要用又一时无人承应的话,也只得勉力而为之,如果他日求到高手名笔,不妨另刻重换。林国梁见他眉开眼笑地看在十两润笔的份儿上居然不记前愆,一口允诺,也就放下心来。又说上几句客气话,说明头七发引奠竁,接着就要树碑,除去錾文凿字得一天工夫之外,实际上就剩两个整天了,请老叔务必赶上一赶,只求词句通顺,不必过于斟酌推敲,以免病中费神劳心等等,也就告辞了自回林炳家来。
    老学究收起十两纹银,赶紧从书箱中找出那部珍藏多年却难得一读的《墓铭举例》来,东抄一章,西摘一句,加上虚词实事,之乎者也,悲夫痛哉,于戏咨嗟,说的无非是林国栋夫妇如何德高望重,吴家子弟如何恩将仇报,以致八方震惊,千夫所指,异口同声,怒叱群寇,如此等等,尽情地捧臭脚,拍马屁,反正做吴氏一门不着,骂了个痛快淋漓,狗血喷头。写完之后,自己又咿咿呀呀地击节而读,一句一点头,三句一兴叹,看起来文通句顺,读起来铿锵有声,就好像读的是一篇千古绝唱似的。读到后来,简直是三代以下再也没有这样好的文章,连自己都不相信这是出于自己的手笔了。自我欣赏之后,取一张雪浪笺来恭楷誊清了,第二天一早就打发孙子送去给林炳过目,单等丧主点了头,再用中楷写出,交给石工去拓硃錾刻。
    墓铭举例——明王行编,取韩愈、李翱以下十五家墓志铭文,标为十三例,共四卷。
    林炳是个自幼不喜读书的武人,在文字上头,本来就不十分讲究,如今见说得自己父母如此之好,吴家子弟如此之坏,又是叔公扶病挥毫的佳作,还有什么可说的?
    弹指间又过了三天,眼看着已经到了第六天的中午了,还不见吕久湘回来。凡是知道老牙郎去干什么营生的“军机大臣”们,都有些着急起来了。赛神仙说:择定了的吉日是不能更改的,童男童女也不能省去不用,要不然,一圹风水宝地就这样白白地糟踏了。不用说上千的银子统统付诸东流,镇不住龙脉,子孙后代不单不能生发,反而有家败人亡的祸事临头。这一说,说得林炳也毛咕起来,就想趁眼下还有半天多工夫,多着几个人出去不惜重金就近找一找,就不信会一处也找不着。
    林国梁的意思,想去找一趟金团头,看他手里有头面整齐点儿的男女孩子没有,哪怕年龄大点儿小点儿呢,就买他一对儿回来,一者在价码儿上可以少花许多钱;二者那些穷花子们只要有了钱,哪怕日后知道孩子进了坟莹了,也不会惹起麻烦。林炳却说不妥:一者是金团头的那一班孩子们,素常大家也都见到过的,肮里肮脏,邋里邋遢,哪有一个像样儿的?赫赫有名的林府,规模宏大的蛤蟆岭坟园,竟然埋进一对儿小花子去,岂不叫人笑话?再说,即使真有干净端正的,金团头那里,能这样太太平平让你把孩子埋掉吗?要不事先用银子塞住了他的嘴,别看那小老儿见了谁都低头哈腰叫老爷,耍起赖皮来,可比谁都行家。这样的人,还是不去沾边儿的好。
    吕敬之跟吕久湘打交道已经二三十年,深信他人头熟、门路广,像这样的事情,虽说在时间上紧迫了一些,却还不至于办不成功,因此主张不妨放宽心再等上一等。万一要是真的明天一早回不来,到时候他还有一条锦囊妙计可以应急,管保少不了这一对儿孩子来陪葬就是了。说着,凑到林炳的耳朵旁边轻声地嘀咕了几句。林柄先是脸上微露一丝儿为难的神色,略为迟疑了一下,也就点头认可了。
    赛神仙不知道吕敬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虽然神机妙算赛过神仙,却也摸不透他的腹内文章,难解个中奥秘,别人家里的丧事,自己既不掌令,不过是个军师谋士的角色而已,只要他明天一早能交出一对儿童男童女来,管他是抢来的还是骗来的呢。这样一想,也就不再过问了。
    林国梁自以为身居护丧,主持一切,可以预闻军机,虽不发问,直瞪着两眼只管瞧着林炳和吕敬之。吕敬之见林国梁瞪着自己目不转睛地傻看,就说这事儿眼下还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要是天黑以后吕久湘还不回来,大家再聚到这里来听他下一步的对策。林国梁见如此说,也就不便于紧钉着细问。大家怀着不同的心思,各自散去。
    申牌过后,太阳看看偏向了西山,大家都估摸着吕久湘今天是不会回来的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来回说:蛤蟆岭那边有两乘白布篷小轿如飞而来,八成儿许是吕久湘回来了。大家听说,都步出大门外来看,果然有两乘轿子往林村方向快步抬来,就站在门外看个分晓。约摸也就是两袋烟的工夫,两乘轿子都在大门口落了肩,后面一乘没等轿子停稳,一个人一掀轿帘儿,就迈出轿杠外面来了:圆乎脸儿,大肚皮,浓浓的眉毛八字胡,一天到晚喜笑颜开的鲶鱼阔嘴里上下镶着四颗金牙,不是吕久湘又是谁呢!只见他走出轿来,也不忙跟大家打招呼,却走到头一乘轿子旁边,亲自掀起轿帘儿来,嗓门儿虽大却透着十分和气地说:
    “到家啦!快出来吧!”
    随着他的话音儿从轿子里走出一个十三四岁的俊俏丫头来:明眸皓齿,梨颊生涡,穿一身崭新而略肥大一点儿的掐金挖云大红衫裤,越发衬得那张桃花也似的脸蛋儿有如火烧云一般鲜红欲滴;身段纤细苗条,却是一双天足,虽然没有缠小了,倒也娇小玲珑,十分可爱,不见得比三寸金莲有何减色之处。只见她走下轿来,在几十双眼睛下面,依然抬头挺胸,神态泰然自若。刚走了几步,见吕久湘在人前站住了,也就止步立定,却拿眼睛不住地前后左右四面打量,上下观看,全无半点儿羞涩畏缩的样子。
    吕久湘不等林炳开口,见来喜儿正在旁边,就叫他过来把这个小丫头带到大奶奶房间里去,自己这才跟吕敬之等拱手相见,进门落座,摒去从人,细说这几天来出去采买男女孩子的经过。
    原来那天吕久湘赶夜路到了永康,大清早的把几个认识的人牙子愣从被窝儿里拉了起来,可是结果很叫人失望:虽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大丫头,但那是骗子手从人家里拐出来的,已经倒过几次手了,不单年纪不合适,长相模样儿也拿不出去,再说,谁也不敢保她真是姑娘不是。要找小子,更是谁的手里也没货。无可奈何,换一乘轿子又到了金华,找着了几个人贩子一问,连二十以下的姑娘都缺少,有的,不过是被婆婆或大伯子卖出来的中年寡妇,再不然就是不满十岁的小丫头了。男孩子,更是不论大小全没有。有一个人贩子说:
    “这年头儿,人口买卖的生意也很难做。一是没来路,不比那兵荒马乱的年月,大路边儿上死了爹娘没人要的孩子有的是。如今只能指着遇上水旱天灾,或是赶上青黄不接的日子,穷种田的家里揭不开锅,拿个七八岁的丫头换上几吊钱,好歹籴几升米一家人对付着熬粥喝。十多岁的丫头,怎么说也能帮家里干点儿活儿了,谁又舍得往出卖?要说到小子,哪家都是十个八个不嫌多的,要不是拐子拐来的,穷疯了也不能把儿子卖了呀!二是销路窄,这年头儿,除了娼家妓院每隔一两年还能买进个把女孩儿之外,谁家愿意买个只会吃饭不会干活儿的小丫头?除非有人愿意买去当童养媳,可那样的人家又出不起大价钱。好卖的倒是二三十岁的小寡妇,只要她娘家没人,花十吊钱从她婆婆手里买过来,再卖到深山冷岙一般姑娘不愿意嫁的地方去,一转手之间,倒许能落个对半儿利息,你要找十四五岁的一对儿孩子,还要头脸整齐模样儿好看,只怕不那么容易。这样的女孩子,只有花茶店、档子班儿②、勾拦院儿③里才有。不过那里面没有出过门儿④的清倌人⑤,不花大价码儿恐怕也接不出来。我听说兰溪朱家班子里早年买进去一个女孩儿,论长相,不用提有多可人疼的了,可就是一宗,那性子比野牛野马还要野上三分儿,如今也有十四岁了,却连脚都没能给她缠上,任你有几个人看着她,错眼不见自己就解下来了。单为这件事情,她干娘没少打她,却谁也没见过有这样不怕打的女孩儿的,任你打得她皮开肉绽,就是不求饶。往后要靠皮肉挣钱的姑娘,只能拣那人前不露的暗处打,还不能打伤了打残了,气得她干娘也是无法可想。还有一宗,小小年纪,嗓音甭提有多亮多脆多好听了,可只有在她自己高兴的时候才拣她爱唱的唱上那么一支儿半支儿的。她干妈教她的那些行院小调儿,她连半句也不肯开口。为这一宗,鞭子蘸凉水也不知打过多少回,吊起来不给饭吃也不知吊过多少天,软的硬的招儿全使遍了,愣是降不下她那天生就的野性来。她干娘也实在没办法,只好发她到下房去挑水劈柴洗衣裳,当个粗使丫头,没想到她又几次三番惦着跑,如今只能关在屋子里,还得搭上一个人看着她。前儿我有个拜把子同行兄弟从兰溪来,讲起了这件事情,说是她干娘透出话儿来了,要是有人愿意要这个孩子,她情愿赔几吊钱倒出手去。这样出了名儿的犟丫头,干我们这一行的,都怕砸在手里,谁敢伸手?你要是只为买个使唤丫头,这倒是个好机缘儿,有我兄弟在那里做经纪,包你吃不了亏。孩子也算有了造化,省得往后卖皮肉混日子了。”
    花茶店——有妓女陪客的茶馆儿。
    ②档子班儿——即卖唱的小班儿,只唱不演,是戏班儿的一种。
    ③勾拦院儿——即妓院。
    ④没有出过门儿——“没有接过客人”的妓家行话。
    ⑤清倌人:对“红倌人”而言,指没有接过客人仍是处女的稚妓。
    吕久湘心想:这次要买的姑娘,反正是往坟墓里一送就算完事大吉的人,管她性子好性子野呢,就谎称要给自己的闺女买个陪房丫头,赶到兰溪,烦那人的兄弟做中,只花了九十吊身价五吊佣钱,就把这野性子姑娘买过来了。细细问她,才知道因为她右手手心儿里有一块硃红的硃砂记,班主又姓朱,就给她起名叫朱红。她说她自己本姓李,是金华北山双龙寺里一个种菜道人的女儿,八岁那年跟爹进城买东西叫人拐了去卖给朱家的。
    你想那吕久湘是什么人物,对付这样一个刚懂人事的小丫头,还不是怎么拨弄怎么转吗?他带她到估衣铺去拣那最新最美的衣裳给她买了一身,又答应她往后一准儿给她家里送信儿,叫她爸爸来赎她,透着又和气,又豪爽,三十六招儿鬼花招刚使出头一招儿来,就把这个六年来泡在苦水里受尽折磨饱尝鞭笞不知人间尚有温暖二字的苦命姑娘给蒙了个晕头转向,只当自己遇到了好人,从此跳出了火坑,有了重见爹爹的指望了,就乖乖儿地跟着吕久湘上了轿子,一个比野牛还野的犟姑娘,一下子变得比绵羊还温顺,成了个怎说怎么听的小丫头了。
    吕久湘两天工夫跑了三个县,却只办成了这样一档子事情,还欠一个小子没有着落。他经营了一辈子棉麻粮油山货土产,说句不是吹牛的话,那真好像自己仓库里现存着上万件货色似的,要什么有什么,调拨周转,买进卖出,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拿着现钱无处买货的尴尬局面。算算日子,只剩下两天了,要回去尚且得搭上赶夜路的工夫,哪里还有时间再在这里没脑袋苍蝇似的瞎旋磨(变音为xué-mo,也写作踅摸)?一面感叹着隔行如隔山,不是地头蛇降不住强龙,一面雇了两乘轿子,连夜赶了回来。
    林府丧事的军机大臣们听吕久湘讲完了这一趟辛苦买卖的前后经过,给他道了劳乏,大家坐下来另想补救的办法。赛神仙说:这个姑娘又水灵又活脱,长相模样儿、年纪大小全都合格,缺就缺哪儿找一个跟她相称的男孩子去。天明以前要是再弄不到手,明天的出殡那就叫做猴儿吃核桃——满砸了。一面说,一面拿眼睛不住地瞅着吕敬之。
    吕敬之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如今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再不拿出他跟林炳商量好了的锦囊妙计来,更待何时?说出来,其实也不是什么惊人的奇方妙策,原来是他看见来喜儿这孩子模样长得倒也还算整齐,年纪也不过十五六岁,就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去了。还说:要是吕久湘买不回这个丫头来,他连女孩子都已经相中了呢。吕敬之的话刚说完,吕久湘急忙站起来双手乱遥旱:
    “不好,不好!来喜儿又不是林家门儿里的家生孩子,咱们手里没有人家的卖身文契,他哥哥来旺儿又现在咱们家里,你把他弟弟送进坟墓里面去活活地埋了,他做哥哥的能答应吗?要是有那好挑事儿的从中一撺掇,跑到县衙门里去喊起撞天屈来,却也是一件人命关天的案子。万一要是闹到开坟验尸的田地,一圹上好的凤水坟地,不就全完了吗?”
    家生孩子——指奴婢相配所生的孩子,依旧是奴婢的身份。
    林炳一听,却觉得老丈人的主意确实不错,生怕更多的人出面反对,赶紧说:
    “像咱们这样的人家,有什么能在自己家门里面分割清楚的事情,何必又去找别人招惹是非呢?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孩子,我看也只好叫来喜儿去顶这份儿差使了。我明天打发他哥哥别处去走走,等他回来,人早装了进去,封死了墓门,想出也出不来了。来旺儿要是不吵不闹呢,我赏他一百吊钱,再把瑞春身边的丫头配一个给他,他要是不依呢,我这里自然拿得出他爷爷亲笔画押的卖身文契来,不怕他不服。这孩子跟着我好几年了,脾气秉性我最清楚不过:只要给他点儿甜头,再拿轻重利害的话去说他,没个不听我摆布的,只管放心大胆地办去就是了。”
    吕久湘听林炳说得这样有把握,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是谁的雷谁顶着,虽说是亲家,但到底女儿还没有过门儿来,只算得一门“望门亲”,多争也没什么意思。赛神仙见是童男童女都有了下落,时间紧迫,不能再扯皮了,急忙上场来出谋划策,商量定了妙计,由吕久湘和林炳分头出马,去引诱这一对小鸟儿自己飞进笼子里去。
    吕久湘走进瑞春的卧房,小红正坐在踏床上跟瑞春的两个丫头学着折银锭呢。见是自己的新主子来了,赶紧放下膝头上的小竹丝栲栳,笑嘻嘻地站了起来。吕久湘还是那么嘻嘻哈哈,一点儿架子也没有,自己站着,却冲小红摆摆手,透着十分和气地说:
    踏床——放在床前用来踏脚、放鞋子的一种长条宽面矮凳,一般与床配套,长度比床略短,宽约一尺多,高约半尺多。
    “坐着吧,坐着吧!咱们小户人家,比不得你们班子里,没那么些规矩讲究的。往后有事儿我就叫你,没事儿你尽管干你的,不用管我。明儿个是你姑爷家两位亲家入土的日子,咱们今儿个就不回家去啦!明儿发引,也让你在这儿见识见识,看看林府上的排场。你是就在家里随便看看呢,还是随到陵园里去见识见识大花坟的场面呢?”
    吕久湘非常明白,这个十分好动的姑娘,从小就圈在班子里哪儿也不让去,乍一来到这样的山乡,简直是什么也没见过,这也新鲜,那也稀罕,一路上扒着轿门探出头来四面观看,尚且没有看够,如今又说明天可以上陵园去见识见识从来没见过的什么大花坟,哪儿还肯坐在家里?果然不出吕久湘的所料,小红是一个劲儿地喊着,也要跟着到陵园里去看看热闹。吕久湘见她自己飞近笼子边儿来了,连忙趁势抓住:先是慨然答应,接着又连连摇头说:
    “不行,不行,你家姑娘还没有过门儿,明天不能来送殡,我又事情太多,没人带着你,你的这两位姐姐都是派的家里的差使,没法儿跟你一起上山去。你一定要到山上去见识见识,除非也给你讨上一份儿出殡的差使才好。还得小心在意,别砸了锅,叫我脸上下不来才好呢!”
    小红想看热闹的心切,哪里知道这是吕久湘做就的圈套,赶紧起誓赌咒说:任什么样儿的差使都一定尽心尽意,准保砸不了锅。吕久湘果然出去到账房间找林国梁讨差使去了。没过一袋烟工夫,那沉重的八字脚又登登地从外面响了进来,一进门儿就笑嘻嘻地对小红说:
    “差使倒是还有一件,原本也是派给了人的,如今现让给你,只是不知道你的胆子够不够那么大呢!”
    小红听说还有差使,心里先就乐了,仗着自己一向胆子大,又想想出殡的时候有那么多的人,怕什么呢,赶紧一迭连声地说:自己从小在庙里长大,什么都不怕。吕久湘这才说:
    “管事的见你长得俊,临时把装玉女的撤下来换上了你,你可得装像了,千万别慌了神!其实呢,也没什么可害怕的,只不过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放着魂牌的香案旁边一站,发引的时候有人抬着你走,左边是金童,右边是玉女,他敲两下鼓,你敲一下磬:嘣嘣,噹!嘣嘣,噹!就是这样子,有个什么难的,绷住了劲儿不要笑不就得了吗?到了陵园里,那花坟就是一座石板砌的大房子,灵柩停下来,倒仗放棺,把两具棺材都放到大房子里面去,再把魂牌香案也请进去,大家叩头祭拜,你们俩别的都不用管,只管嘣嘣,噹!嘣嘣,噹!明白了吗?”说得三个丫头都格格格地笑了起来。
    倒杖——堪舆家放棺入圹的一种方法,即用圆形木杠倒换着放在棺材下面使棺材滚动前进。
    她们哪里知道,就在这一言一笑之间,吕久湘那只长满了汗毛的大手,就已经把这个从小没娘的苦命孩子送进坟墓里面去了呢!
    与此同时,林炳那边也同样地设下了一局骗局,方法各异,言词不同,目的则是一样,都是想借这一对儿童男童女无辜的生命,当作敬献神祇(qí其)的牛羊牺牲,来换取林家子孙后代的腰金衣紫,骏马轻裘。在他们的心目中,小小两个孩童,不过百金之值,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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