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三十一回:吴石宕人难决是进是退 地保公差趁机又诈又敲
    第三十一回:举棋不定,吴石宕人难决是进是退。贪得无厌,地保公差趁机又诈又敲
    第二天一早,大虎别了雷一鸣,挑起炉匠担子,回家去报信儿。积雪经过践踏融化,路更不好走了。到壶镇的时候,已经是家家灯火,户户炊烟。从壶镇到吴石宕,走的是小路,偏偏又下起了大雪,一团一团扯絮似的雪花儿兜头盖脑地扑来,直往人领口里钻,叫人睁不开眼晴,伸不出脖子。最后那一程,几乎是一步一滑,跌跌撞撞,仗着路熟,才摸进了村里的。
    二虎斜靠在房门口看雪,见大虎这么晚了才回来,赶紧拄着拐杖迎出屋来。月娥叫来了本良和立本,本厚和一众叔伯弟兄们也闻声赶来了。顿时间,十几个人团团转把大虎围在中央,顾不上问饥问寒,只是一迭连声地问他进城后都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大虎拍打拍打身上的雪花儿,坐下来定一定神儿,掏出旱烟袋儿把烟点着了,喷出一口浓浓的烟来,这才一五一十说出自己怎样找不着门路打听不到消息,后来多亏雷一鸣放下买卖不做,在城里转了一个下午,才摸清林炳托李家出面买通了官府,一千六百两银子把吴石宕人给卖了。至于李家父子给林炳出了什么主意,串了什么口供,金太爷又打算如何发作,一时间是无法打听详细的。
    大虎刚说到这里,本厚头一个跳起来说:
    “我说怎么样?听他年前说话那口气,用不着问,准是跟官府勾搭上了。如今人家官绅勾结,合伙儿做好了圈套儿,咱们能乖乖儿地送上门去请人家砍脑袋么?这样的官司,咱们不打啦!县里发下牌票来,咱们给他个不理踩。他有本事派兵下来,县里就那么几个人灯儿似的绿旗兵,咱们使个调虎离山计,把他们引出城来,连县衙门老窝儿都给他端了!”
    本厚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直眉瞪眼地站了起来,炒豆子似的一口气儿说了一大篇。
    本良看立本不动声色,连忙喝住本厚说:
    “又是你能!抗拘拒捕,砸衙门杀官府,难道是说干就干的事情吗?事情做出来了,怎么收拾,上哪儿躲着去?俗话说:‘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你拍拍屁股走了,叫一村老小替你顶雷去?咱们是顶天立地的汉子,立得正站得稳,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己跑了叫女人孩子们去受罪呀,那还有脸活着么?”
    二虎听本良如此说,忍不住插嘴问:
    “照你的意思,这场官司咱们是非奉陪到底不可啰?”
    本良摇摇头说:
    “我不是一定要打官司,不过至少眼下还看不出官司不能打的充足理由来。就说雷大哥探听来的消息吧,能肯定从壶镇划到县里去的银两就是林炳贿赂官府的赃银么?再说,李家的媳妇儿跟衙门里的太太有来往,就一定是替林炳拉皮条牵马讲价钱么?林炳要想贿赂官府,县太爷住在他家里的时候,还怕送不上去呀?这种事情,总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难道一定要别人替他说合做中不成?”
    “你呀,怎么倒替林炳辩解起来了?”本厚虽然挨了说,可是依然不服本良的那些道理,奇怪地感叹着说。
    “不是我要替林炳辩解,凡事总要从正反两个方面多想想,才能全面周到。如果单从自己这方面想,不免就会自以为是,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了。”
    “我看你才自以为是呢!”本厚不敢大声反驳,只是小声地咕噜着。
    大伙儿都在琢磨着该怎么办才好,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大虎见没人说话了,接着又把雷一鸣让大伙儿上山暂避的主意说了一遍。本厚又憋不住了,一拍大腿又捅捅大虎说:
    “你看怎么样,人家雷大哥的意思也说这官司是不能打的。你看人家想得多周到?连上哪儿去落脚都替咱们安排好了。我看依着人家的这个主意办就挺合适。”
    二虎眨巴眨巴眼睛,低头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
    “我早就说过了:进衙门见官打官司,当然是不会有咱们什么好处的。别人不知道倒还有得可说,咱们可是吃过官家的亏的。只要想一想本良爷爷怎么从大牢后门抬出来,这官府的门槛儿为什么迈不得,还不清楚么?打官司,就算是碰上了青天大老爷,能够秉公断案,像这样几条人命的案子,大概也不能够一审就判决。保不齐要初审复审,上详下批,快则一年半载,迟则三年两年。人家有的是银子,又有功名公职在身,自己可以不出面,打发个闲人当抱告,拖多长时间都可以。咱们种田耍手艺的人家,哪有那么多的闲人闲钱闲工夫跟他拖?即便末了儿官司是咱们打赢了,吴石宕恐怕也早就被拖垮了。要是真像雷大哥说的那样,金太爷已经收下一千六百两银子,把咱们几个的脑袋卖给了林炳,那样,就不是打官司了。说是自己伸长了脖子叫人家砍,我看也差不多。这样的官司,我当然不主张打。可是不打这场官司怎么办?要是按照那位南乡老哥的主意,先到白水山去躲些日子,那就得琢磨去多少人?留下来的人有危险没有?靠什么过日子?林炳肯不肯白花一二千两银子就此善罢甘休?上山的人多久才能够回来?回来以后官府里再来抓又怎么办?所有这一连串难题如果不事先商议停当,也难怪大伙儿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我的意思,打官司不论好歹总是输的,打不如不打。不打以后又怎么办?我没有准主意。听听立本叔和大伙儿的吧!”
    为这件事儿,立本也已经翻来覆去地琢磨过好一会儿了。事情确实如二虎所说的那样,两头都难。这样的官司打下去,肯定是占不了上风的。好则贴钱贴工夫,坏则连性命都会搭进去。不打呢,又怎么办?白水山能长期呆下去么?那里的人靠得住么?思前想后,也实在难以决断。听二虎点名问到了自己的头上,这才磕去了烟袋锅里的烟灰,对本良说:
    “自古官官相护,有钱人跟有势人总是伙穿一条裤子的。‘衙门口儿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古话,我也不是没有听到过。有一句俗话,叫做‘鸡不与狗斗,贫不与富斗’,说的也是贫富相斗总是穷人吃亏的意思。对那些财主官家,我的主意一向是惹不起躲得起。不欺侮到我头上,我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车归车,船归船,各走各的路。要是他河水一定要犯我井水呢,不管是车撞船还是船撞车,为了出这口气,跟他们同归于尽我也心甘情愿。不过这说的是我自己。要是为我一个人要牵连到全村老小,我是情愿自己去死,也不愿别人为我受苦的。也就是说:官司打不打,不在于自己平安不平安,要紧的是全村老小平安不平安。这场官司要是不打,能够确保自己平安无事,却要叫全村老小去受罪吃苦,我倒是宁愿豁出我一个去。你这个南乡朋友叫你到白水山去躲些日子,那山上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你可知道底细吗?”
    本良轻轻地摇摇头说:
    “我跟这个姓雷的也不过是一面之交,谈得倒还算投机,看他人也不错。山上的人怎么样,我哪儿知道呢?”
    大虎插嘴说:
    “听雷大哥说起来,他倒是个十分好交的人,三教九流的朋友都有。他自己在江湖上跑了多年,下九流的人物只怕交了不少。据他自己说,连绿林英雄、江湖好汉都跟他有来往。看得出来,他自己是个讲义气的人,俗话说:鲤鱼赶鲤鱼,鲫鱼赶鲫鱼,像他那样的人,交的朋友总也是跟他一路的吧?”
    立本点点头,感慨地说:
    “这年头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坏人,本来就很难分清楚。咱们说好的,官府里总说坏;咱们说坏的,却又都是官府里进出,当贵客上宾般对待。我所虑的,正是这个。咱们家祖祖辈辈打石头,世代清白,要是官府里逼得太紧了,暂时进山去躲躲,也是事出无奈;万一真地钻了土匪窝,不是反而给官府和林炳他们送把柄去,有口难辩么?”
    二虎不以为然地说:
    “投什么样的人家倒不打紧,要紧的是躲得开躲不开。要是走了两三个人,只怕留下的人依旧要吃官司。要是一走走一大帮,留下这一帮老的小的,指什么吃喝?男人们一走,吴石宕作坊不就算关张了么?再说,官府里也不会就此罢手的。真要是把老婆孩子都抓了去当人质,咱们能在白水山呆得安心么?要是这些难题都能解决,住在什么人的家里倒是无关紧要的。为什么呢?你想想,咱们躲出去,为的是怕官府来抓,躲在什么地方,还能叫官府知道么?反过来说,真要是叫官府找到了,咱们就是住在最安份守己的人那里,官家说咱们是土匪,清白人家也就成了土匪窝儿,谁能分辨得清楚哇?”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明摆着官司是打不得的,但躲出去也不是万全之计。在这种决定合族人命运的大事上,平常月娥是不会插嘴的。她只是默默无语地用心听着,独自个儿在暗暗地琢磨着,有什么想法,最多不过是事后悄悄儿地问一声哥。可是今天的事情有点儿特别,一屋子人,几乎全是衙门里有名儿、官司上有份儿的,要走,这些人都得走。而用不着走的,偏偏又只有她一个人在场,人人都在为她们的处境和生活担心,难道她不应该把困难多留一些给自己,好让哥哥他们放心外出么?考虑再三,这才鼓一鼓勇气开口说:
    “我也跟大伙儿的想法一样,觉着这场官司打不得。大哥你们只管到山里去躲些日子,官差来了我们自然有法子应付,就是让他们一条链子给锁了去,到堂上一问三不知,也奈何我们不得,最多不过关几天,早晚还得放出来。只要有我们在,哪怕全是些女人孩子,也一定要种出粮食来吃,绝不叫村子里有一个人饿着。你们只管放心去就是了。等官司上松了,我再进山接你们去。跟林炳的这笔账,咱们先记着,总有一天要跟他算清楚的。”
    大虎很赞许弟媳妇能有这么宽的肩膀把这副千斤重担接过来挑上。他看看二虎,二虎也微笑着点点头。再看看本良,却见他皱着眉头,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大虎怕他有疑虑,紧钉他一句问:
    “到底怎样决定,你拿个主意呀!人家雷大哥还等着我的回话呢!什么时候进山,给人一个准日子准人数,人家也好安排食宿住处。”
    本良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沉思着,似乎很难决断的样子。半晌,这才抬起头来瞪眼看着立本说: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厮杀的时候死都不怕,难道上堂对质反倒怕了?咱们姓吴的做事一向光明磊落,这一次为什么要藏着掖着,却叫女人孩子去受罪?这样的事情,我吴本良办不出来。我的意思,二虎跟林家往常没冤没仇,不必裹在我们中间吃挂落,该往哪儿去住些日子就往哪儿去。除此之外,那天晚上在场的,本善死了,本忠跑了,本厚事后才露面可以不算数,说来说去,要紧的只是我一个人而已,其余的不过都是见证,县太爷又能把他们怎么着了?就算是县太爷收了赃银,卖的也不过是我吴本良一个人的脑袋。为了我一个人,难道我能够叫合村老小替我去受罪么?我情愿冤屈死了,也不愿叫别人把我笑死,把我羞死。更不愿别人代我去受过。我还真不相信他一个小小的县官就能一手遮天,瞒天过海。只要他依着《大清律》实断实决,这宗官司县里不完省里完,省里不完我跟他上京师过刑部大堂!反正脑袋只有一颗,掉在哪里都是个死。这场官司,我非跟他干到底不可。”
    本良的这番话,既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也在大家的意料之中。他的性格大家是很清楚的。他捅的漏子,让他丢手不管,却让别人去顶雷,那简直要了他的命也办不到。奇怪的是他竟会那么信任这位金大爷,总觉得金太爷不一定就会贪赃枉法。是不是验尸那天,县太爷的假宽厚假仁义蒙住了他的双眼呢?
    立本还没有发话,月娥却忍不住了。那天验尸,她躲在窗户根儿后面,看得比谁都清楚。她看出这位金太爷绝不是一位能够替小百姓申冤的青天。他那一副装模作样的言语神态,赤裸裸地画出他是一个假仁假义的伪善者。哥哥呀,你怎么会被这样的人所蒙蔽呢?她见哥哥要不顾一切地去过堂,不由得大吃一惊。她想起了刘教师临终的遗言,忍不住竟大声地嚷起来说:
    “哥呀,你不心疼你自己,我们还心疼你哩!难道你真相信金太爷会秉公办案吗?别的事情你忘了倒还有得可说,刘教师临终时候说的话,总不能忘记了吧?”
    一提起刘教师的临终遗言,本良不觉一愣。是的,刘教师从师傅那里得到的师训,是一辈子不登官绅豪富的门,不为他们办事,不跟他们共事儿。他自己为了不离开吴石宕人,违背了师训,进了林家处馆,最后竟死在林炳的手上。这样血淋淋的教训,自己并没有忘掉,不过见官打官司,总不能算投靠官府吧?如今还是大清朝的天下,当百姓的年年要向皇上完粮纳税,百姓有事儿,不报官打官司,又向谁去申诉,叫谁去断案?不承认官府,除非是扯旗造反。但是眼下还没有被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只要不出事端,当个石匠再种几亩田,一家的温饱勉强还能对付。他只要求过太平日子,没有人欺负,能自由自在地靠力气吃饭,就很满足了。正因为他有这种想法,加上验尸那天见这位太爷说话和气,办事还公道,就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到金太爷的身上了。
    本良听月娥提到了师傅的临终遗言,又把自己的想法前后回味了一番,觉得自己并没有违背师训的地方,他不想跟月娥再争论,却想请立本作最后的抉择:
    “不是我愿意打官司,如今实在是骑虎难下。事情很明白:这场官司跟他打到底,最多不过是一两个人吃点儿苦头,牵扯的人不会太多;要是逃袍了,事情就得由全村人来担待。掂量轻重,这场官司打下去比不打也许要强些。这不过是我自己的意思,到底怎么决断,还得听我叔的。趁这会儿大伙儿都在,就请叔拿个准主意吧!”说着,拿眼睛直看立本。
    一屋子人的眼睛,都瞪望着立本。尤其是小娥,两只水灵灵的眼睛,本来就跟两颗晶莹的珠子相似,这时候求援似地望着立本,显得更大、更水灵、更盈盈欲滴了。她希望立本会支持她,会阻止本良去见官,并打发他进山去躲过这场是非。
    立本似乎也很难决断,不顾那么多双眼睛瞪着他,依然是闷头抽烟,一言不发。烟油子在旱烟杆里嗞啦嗞啦地响着,烟袋锅里的余火随着他一口接一口地抽吸,在一红一红地闪亮着微光,终于渐渐地暗了下去,再也不红了,只留下烟杆里的烟袋油子仍在嗞啦作响。烟丝已经全部变成了灰烬,再也抽不出烟来,但是立本依然叼着烟袋嘴一口接一口地在猛力抽吸,好像要从中吸取什么主意什么决断似的。
    自从立志下落不明以后,吴石宕十几户人家几十口人的大小事务几乎就要靠他一个人来安排处理了。要说石宕里的活茬儿,不论头绪有多紊乱,花样有多复杂,他都能够安排得井井有条,不让一个人闲着,不让有一处窝工。可是这两个月来吴石宕人所遭遇到的,都是吴家祖祖辈辈所没有经历过的呀!这些事情,安排得好不好,处理得对不对,不是多挣几个钱少挣几个钱的问题,而是关联到许多人的生死存亡,关联到吴石宕人今后能否在这个小小的山村里继续立足的大问题呀!这样大的问题,要他一下子作出决断,一下子来决定全村和族人的前途命运,无怪乎他会感到棘手,犹豫不决,举棋难定了。立志在家的时候,不论是石宕里的活儿还是族中的大小事务,都由立志作主安排,自己不过出出主意,遇事儿两个人商量着办。如今帅位空缺,将令要自己来代行,虽然手下还有那么多的谋士,而且各人都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单单只等他来最后拿主意了。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他怎么能不慎重其事,翻来覆去地多考虑几遍呢!
    不冒烟的烟袋锅儿还在嗞啦嗞啦地响着,一屋子不安的眼睛仍在焦急地等待着。这样的时候,真是捱一刻赛一年哪!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终于立本伸手把叼在嘴上的烟杆儿取了下来,紧皱着的眉头也突然舒开了。显然他是在听取了大家的意见之后,运用他的全部智慧和才能,作出了他认为最最恰当的判断和决定的。只见他正了正身子,紧握着烟袋杆儿的手高高一扬,一字一板斩钉截铁地说:
    “城墙上跑马难掉头,咱们如今是骑在虎背上,要上要下全由不得自己了。我琢磨着本良的话是对的:逃不是办法。一逃,本来不亏理的也理亏了。咱们一逃,官府里一捕,从此就打定了下风官司,不单外逃的人不得安生,就是留在村里的,也会叫官府里扰得鸡犬不安。照我想,当官的再怎么贪赃枉法,无法无天,没有亲笔画押的口供和真凭实据,总不能随便定罪的吧?任凭他是皇亲国戚,一个巴掌也遮不住天去,不信府里省里京师里都会跟他林炳一个鼻孔子出气儿。咱们反正是两个肩磅扛着一个脑袋,除了两只手,也没有什么怕人抢去的产业。豁出两个人去跟林炳打官司,总拖得过他。这官司要是拖到林炳都不想打下去了,咱们就会变下风为上风了。我的想法,第一是以少保多,第二是静观其变,策略就是一个拖字。官府里对林、吴两家,一手要钱,一手要命。钱是要了以后还可以再要的,命却一个人只有一条。只要咱们咬住牙不把命送上去,林炳就得一次比一次更多地往外拿钱。拿到林炳都舍不得再往外拿钱了,咱们的命也就保住了,官司也就算是赢了。大伙儿再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儿?除此之外,是不是还有更妥善的办法?如今我立志大哥不在了,这样大的事情要我一个人拿主意,我心里也没有准稿子呢!”
    在场的人,听立本先说出一番道理来,似乎也入情入理,不过闹了归齐,还是主张进城去过堂打官司,小伙子们就沉不住气儿了,不由得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本厚顾不得屋里有那么多人,就急眉瞪眼地反问他父亲说:
    “只怕是县太爷的算盘珠子不听咱们拨弄呢!爹总是惦着讲理讲理,跟林炳也讲理,跟县太爷也讲理#蝴们这些人,满嘴上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哪一个是讲理的人?大伯也跟爹一样,总相信有理走遍天下,要不是半夜里去跟林炳讲什么理儿,何致于遭人暗算,到今天下落不明,连尸身都不知道在哪儿!金太爷收下林家的银子,能那么规规矩矩坐下来讲道理吗?咱们倒是憋着去讲理的,他那里却来个蛮不讲理,假赃假证一起上,软的硬的一齐来,三句话不对付,夹棍拶子一件件地换着使,这眼前亏就先吃定了。爹还相信没有口供衙门里就没有办法,依我看,县太爷请了那么多的师爷相公,他什么样的鬼花招琢磨不出来?”
    本厚的话,博得了大部分小伙子的赞许。月娥偷偷儿地看了看二虎,只见他低头凝神正在沉思,猛一抬头,正好跟月娥的眼光碰个正着。月娥用一种焦急的期待的眼光直勾勾地逼视着二虎,他是个聪明人,怎会不懂得月娥的意思?他又何尝不想劝阻立本不去打这种有害无益的官司呢?可是一者他是当事人,二者他又是外村人,事情既有自己的一份儿,堂堂一个男子汉,站起来不比别人矮半截儿,轮到要自己豁出去的时候,就是明知道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只有勇往直前,怎么好意思临阵脱逃,说出打退堂鼓的泄气话儿来?可是仔细想想,这件事情的确关连到吴石宕全村几十口人的生死命运,绝不能意气用事的。二虎等大家都说出了自己的主见之后,这才悄悄儿调皮地向月娥眨眨眼睛,然后不慌不忙地说:
    “大家翻来覆去地说了这么多,主意不过就两个:一个是打官司,一个是躲出去。刚才我也说过,打官司,不论是输是赢,对咱们总是害多利少。大闹林家后院儿,事情有我一份儿,按说我不该说躲出去的话。我考虑的是:进城去打官司,正中林炳的下怀,好比自己把脑袋揪下来,双手捧了献上去,看起来很英雄,其实是傻瓜。明知道别人布下了陷阱,却还要愣充好汉往里跳,这样的傻瓜我不当。我倒是同意本厚的看法:不如先出去躲一躲再说。躲是为了不吃眼前亏,不是胆子小。月娥说得好:就是村子里的男人全走了,只剩下女人孩子,也不见得就会饿肚子。我所虑的倒不是官家。俗话说:‘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村里的男人全跑了,离林村又那么近,难保林炳不会找到女人孩子头上去。只要有办法制住林炳,我看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先躲过了风头,再慢慢儿地另想对付的办法。这个主意,立本叔能点头吗?”
    立本还未置可否,本厚却又抢先发话了:
    “林炳的事儿还不好办吗,咱们反正是已经落一个畏罪潜逃的罪名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瞅准了哪天他上团防局去,咱们趁他擦黑儿往回走的工夫,埋伏在千家岭路边坟地里,给他来一个‘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一刀把他结果了,岂不是干干净净,再也不用担心了吗?”
    本厚的这个生意,立刻得到了在座多数小伙子们的赞同。只有立本听自己的儿子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声呵责说:
    “什么事情就你歪点子多!你是嫌乱子闹得还不够大怎么着?你想想,就算你们人多,真能把林炳给结果了,咱们这里的人又逃了个无影无踪,地方上不用查就能猜到人是谁杀的。官府里能够丢手不管么?真要是那么办,留下的女人孩子就更其没有活路了。这样的馊主意,再也别提起!”
    本厚让他爹一阵火炮轰了回来,闭着嘴不敢吭声了。
    怎么才能够制住林炳,叫他不敢到吴石宕来欺侮女人孩子呢,一时间,谁也拿不出切实可行的主意来,屋子里又静下来了。过了一会儿,本良像是下了决心似地右手攥紧了拳头连连击掌恨恨地说:
    “得了,我看这件事儿甭再扯下去了,就是争到明天,也拿不出一个两全的主意来的。我琢磨过了,这场官司,打与不打,对咱们吴石宕人都是害多利少,不过掂量轻重,还是打下去对咱们的损失要少些。这场官司,牵扯的人尽管不少,要紧的不过我和二虎两个。二虎一者是外村人,二者伤口也还没有好利索,不必裹在里面吃挂落,哪儿安全稳妥,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官面上由我一个人顶着去,其余的人,不过过堂作证,谅也不会吃什么大亏。”说完,眼瞪瞪地直瞅立本,像是在征求他的同意,争龋蝴的支持似的。
    立本没有说更多的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说了声:“这样也好。”就不言语了。
    二虎见本良叫自己出去走避走避,他却一个铁肩膀挑起了千斤担,要独自一个进城去过堂,立本又点了头了,哪里肯答应?急忙间连拐棍儿也不拿就站了起来大声分辩说:
    “不行,不行!咱们是一根线上拴俩蚂炸,要飞一起飞,要蹦一起蹦。刚才我说过,我张二虎不是怕死鬼!大伙儿要是决定出去避避风,你们上哪儿我也上哪儿,死活咱们在一块儿;要是大伙儿决定进城去打官司,事情有我一份儿,我怎么能独自一个溜了?本良张嘴闭嘴总说我是外人,大伙儿说说,除了我姓张你姓吴这一点不同之外,谁不知道我跟你吴本良比亲兄弟还亲?要么你依了我,咱们一起上山;要么我依了你,咱们一起进城。一家人吃两样饭的主意,再也不要提起!”说完,跺了跺脚,这才觉出伤口疼痛来,就扶着那条伤腿又在床沿上坐下了,两眼却噙着泪花儿直勾勾地望着本良,立等他的答复。
    本良听二虎这么说,一阵心酸,眼角也湿润了,急忙跑过来帮着他把那条伤腿搬到床上放平了,这才扶着他的肩头说:
    “说得对呀!正为了咱俩好得就跟亲兄弟一样,我才劝你远走高飞呢!咱们两个,是心连着心的异姓骨肉。有我不能办的或是办不到的,还要靠你去接着干呢!你一定要摽着我,又有什么用处?打官司不比干仗,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是一样的。上堂跟林炳对质,就说我的舌头比你笨点儿,那几句话,大概也还说得清楚。咱们两个人,一定得分成两处,才能里外有个照应。要是你也去过堂,万一叫人一起下在大牢里了,外面的事情,叫谁张罗去?有你在外面,我就是含冤抱屈死了,还能指望你来给我报仇雪恨呢!”说着,本来噙在眼角的两滴热泪,不由自主地滚下来了。
    二虎的心里也是油煎似的难受,明知道前面是万丈深渊,跳下去准是九死一生,却又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去跳,这样的滋味儿啊,简直比自己去死还要难受万分。本良说的那些道理,二虎不是不明白。他之所以不愿离开本良一个人躲出去,一方面固然是从道义上觉得自己有责任跟本良共同来对付这场官司,而更主要的,还是从亲如手足的情谊上认为自己根本就不能够在这样的时刻离开本良。一时间,他不想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和本良对视着。他有许多话可以对本良说,也有许多理由用来驳倒本良,但他只是无言地用一种信任、亲爱、却不以为然的眼光默视着对方。这种以心传心的情景,这种无声的语言,简直比滔滔不绝的千言万语还要感人肺腑,还要激动人心哪!
    时间已经是深夜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争辩,到底应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一直僵持到天亮吗?大虎见本良和二虎都不说话了,就站起来走到他们身边催促说:
    “你们到底怎么打算,有准谱儿没有哇?人家雷大哥还在县里专等我的回话呢!”
    本良不顾二虎的反对,照自说:
    “我进城,二虎上山#蝴腿脚还没好,得三四个人把他抬走。你们谁愿意走一遭儿?”
    没有人回答,室内一片寂静。
    “雪厚路滑,是一趟苦差使。要是没有人自告奋勇,我可要点将啦!”
    吴石宕人对于二虎的友情是深厚的,别说他眼下为吴姓人负的伤,就是他得病在身,雪地里要副杠子抬他走,小伙子们也个个都会争先恐后;但如今是抬着他去避风,换句话说,抬杠的人当然也是去避风的了,这就是小伙子们低头不语的根本原因。本良见大伙儿都不答话,正要点名,大伙儿都不约而同地一齐开口了:
    “你进城去,我们也都进城去!”
    大虎无可奈何地看看立本,立本也快断不下,只得说:
    “雷一鸣那边,先不忙给他送信儿;咱们这边,也就商量到这儿再说。到底怎么办最妥善,大家再琢磨琢磨吧!”
    二虎还想说什么,立本向他挥挥手,示意他不要说下去了。可不是么,要讲道理,谁都有一肚子话可说,谁都不愿意眼看着自己的亲人去受难遭劫,可是也没有一个有血性的男儿肯在大敌当前的关键时刻临阵退缩当一名可耻的逃兵的。
    两者的利害关系都已经充分估计到了,可就是举棋难定,不知道何去何从。在这样的时候,吴石宕人是多么需要一位有魄力、有远见、有胆有略、英明果断的带头人哪!
    同治十三年的正月,对吴石宕人来说,确乎是一个不比寻常的正月。头上是黑鸦鸦低沉的乌云,脚下是白皑皑深厚的积雪,心里揣的,却又是一团烈火,一腔仇恨。往年的正月,全村人不论男女老少,都是喜气洋洋,笑逐颜开的。吴石宕人严守祖训,不论大人孩子,一概不许赌钱。大正月里,除了人来客往,拜年看戏之外,剩下的闲工夫,大人们不是扎制各种精致的花灯,就是搬出各种乐器来吹吹打打;孩子们则日夜排练采茶戏,除了在本村演出之外,还要到附近的大小村镇去巡回演出,为吴石宕挣回一个能歌善舞的好名声来。——劳累一年,大正月里歇几天工,谁不愿意多找一些乐趣?可是今年的正月,每个吴石宕人的心里都窝着一股子邪火,连刚懂事的孩子心里都是愤愤的,一提起林炳,气儿就不打一处来,谁还有那样的闲清逸致去寻欢作乐?
    自从大虎进城探听消息回来,吴石宕人凑在一起,议论的就是这件事儿。可能人们对于“逃”、“躲”、“走”、“避”这些字眼儿有一种本能的反感,都不愿意当逃兵的缘故吧,大多数人们的意见逐渐地跟本良的主意靠拢了。他们不单同意去打官司,而且走得比本良更远,连让二虎上山的主意也取消了。看起来,这帮愣头青们大概把打官司看成跟打群架一样,似乎是人越多越好。照他们想来,一大群人嗡上堂去,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林炳和县太爷全都无言以对,官司不就打赢了吗?在吴石宕,人人都知道二虎的脑袋瓜子灵,嘴巴舌头巧,难怪大伙儿都吵吵着要他上堂去参加舌战了。
    下下停停的雪,化去的少,积下的多。从正月十四到正月十六,又一连下了三天雪。从壶镇到县城的大路,各村之间歼陌交通的小路,几乎全封住了。几百年来享有盛名的壶镇花灯,包括高台、台阁、转车和大小板龙、布龙、曲龙以及拉线的狮子滚绣球、系在腰上的驴灯马灯、看起来像是坐在车上实则是用两只脚在走的“老汉推车”、一个人要演两个人戏的“瞎子背疯”、带着面具扮演的“十八狐狸”、各村各店的采茶小戏、各式各样的杂耍,原本都要在元宵佳节的三天三夜中大显身手的。可是这场百年罕见的连绵大雪,把大路小路都封死了,头上还扯絮似的飘着雪团儿,谁还有那闲情逸致跑到壶镇来看花灯?元宵节中,壶镇街里虽然早就清扫了积雪,入夜之后,也有本街的几条龙冒雪出来应了应景儿,但是由于看客太少,耍龙灯的人也打不起精神来,只是胡乱地耍了一阵子,从上街头走到大桥头,就纷纷落灯了。老人们都说:打记事那会儿起始,还没见过这么冷清的元宵节呢!
    幸喜过了正月十六以后,风停了,雪住了,云散了,天青了,懒洋洋的太阳,居然又有气无力地爬上山来,用它那半冷不热的阳光照射着雪地。积雪开始溶化了,天气却骤然间冷了下来。一根根挂在房檐前面的冰锥子,每根足有一尺多长,说明了白天黑夜的温差变化有多么大。地上的积雪,白天化多少,黑夜里冻多少。路面冻得硬梆梆的,跟镜面相似,更加滑溜难走了。
    看看到了正月二十一,历书上写着,这一天是个黄道吉日,估计正是县衙门开印理事的日子。一早起来,吴石宕凡是“榜上有名”的人家,都在做进城的准备:男人们打点盘缠,安排家务,又替二虎准备下一副绳杠、一只细蔑大团栳;女人们烙饼、蒸糕、裹粽子,取出浆洗干净的蓝土布长衫来,单等牌票来到,好进城见官打官司。
    团栳——当地的一种碟形竹器,大的直径可达三四尺,用来晾晒食物,也可以用来抬病人。
    一连出了五天太阳,尽管是半死不活的,却也多少有些热量;那积雪化化冻冻,竟也融去了一些。只是路上被行人踏瓷实了的地方,不单不化,反而冻得更坚硬了。极目远眺,路上绝少行人,只有觅食的鸟雀啾啾叫着,拍打着无力的翅膀,从这棵树上飞到那棵树上,从这家檐下飞到那家檐下,扑簌簌震下几团雪块儿来。也有人在心里嘀咕:这样的鬼天气,路又那么难走,县大爷不见得会来提人吧。
    吃过了晚饭,天已经黑了下来。按照农村的习惯,再抽几袋烟,或是聊几句闲天,就该上床去睡觉了。没有特殊重要的事情,是不许熬油费灯草的。不过自打大虎从城里回来以后,本良和二虎养伤的那间厢房就成了村里小伙子们聚会的地方。每天一吃过晚饭,人们就会聚集到这里来,喧嚷着,议论着,毫无顾忌地倾谈各人的想法和主见,经常争得面红耳赤,直到本良娘闻声赶来连轰带撵方才散去。今天既然是大家都做好了进城的准备,偏偏这早晚了还不见有公差进门儿来,小伙子们能不议论议论就上床去睡觉吗?
    一屋子十来个人正在谈论着今天县里是否开印理事,会不会延期提审,忽然一盏写着大红“林”字的金丝灯笼从大门外面晃了进来。借着灯光,可以看见灯笼的两边各有一条黑影儿。随着黑影儿飘进门来的,是一条嘶哑的嗓音:
    “立本师在家吗?”
    吴石宕人跟林国梁打交道也不是一天半天了。由于地方小,人丁也不多,自打永康老石匠在此一椽一瓦安家以来,五十多年间,户口钱粮,人丁地税,都是依附于林村,由林村的保正兼管代收的。林国梁接任保正以后,赶上禁烟失败,两次鸦片战争换来的割地赔款,都变成了沉重的赋税徭役,转嫁到老百姓的头上。太平军几次到浙江,有两次还到了缙云地面,各村各镇有钱的人家出面办团练,也得由保正向老百姓派丁派款,于是乎林国梁到吴石宕来的次数就日见其频繁起来。吴石宕人对于林国梁那条嘶哑的嗓子、那支不离手的长烟杆儿、那双迎风流泪的红眼睛、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脸,也就日见熟悉起来了。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一听见这条破嗓子,还猜不着到来的是什么人,发生的将是什么事儿吗?
    立本也没有睡觉,心中有事儿,正坐在屋子里一锅接一锅地抽闷烟。听得有人叫,早已经听出来人是谁了,急忙起身接出屋来。却见林保正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黑影里只见五大三粗的身材,胖呼呼的身子,穿得臃肿浑圆,也看不清眉眼嘴脸,估摸着是个差役,于是不敢怠慢,赶紧往屋子里让,一边又高声叫月娥烧茶。二人进了屋,还没有落座,林国梁就引见说:
    “来的这位,是县衙门里的快班刘五爷,上次验尸,随金太爷到过林村的。今天领了太爷的牌票,专程下乡来提人候审。”
    立本在灯光下打量这位公差,只见他满面红光,嘴角油腻腻的,用不着说,分明已经在林府用饱了酒饭,过足了烟瘾了。这时候热酒攻心,又一步一滑地在雪地里走了好几里夜路,烦躁起来,解开了外衣的扣子,露出里面一件紧身窄袖密扣白色绲边的黑箭衣来,却把一天的奔波劳累全化作一肚子无明邪火,通通地发到立本头上。只见他大剌剌地站在屋子中央,也不落座,一手从怀里取出牌票,在立本面前晃了一晃,张嘴就是没有好声气地骂开了咧子:
    “你们倒好自在!大冷天的在屋子里手炉子一捧,旱烟袋一叼,活神仙似的,倒叫你五爷在雪地里受这一天洋罪!真是前世欠你们的孽债!得啦!这两个月来你们的福也享够了,该活动活动啦!看见没有?县太爷发请帖请你们来了。怎么样?点齐了人头,收拾收拾,跟兄弟走一趟吧!”说着,从腰间解下铁链儿来,“噹啷”一声抖开,装出一副气势汹汹就要动手逮人的架势来。
    凡是演戏,有在台前的,有在台后的,有装红脸的,有装白脸的。这会儿,主角上场了,该保正来帮腔了。反正这种戏他是演惯了的,用不着事先串词儿。也用不着演习排练。立本这里还没有答话儿呢,林国梁那边先就接上茬儿了,只见他装出一副比立本更加着急的样子来,在刘五儿跟前代立本连连求情说:
    “刘五爷辛苦了一天,也该坐下来消消停停地喝口水,抽口烟,歇口气儿啦!有太爷的牌票在此,不用五爷出马,都包在我身上,该提的人犯见证,包管你一个也少不了。五爷您快坐下歇歇腿儿吧!立本师,还不紧着点儿催催茶水?这位五爷,我们年前就交上朋友了,为人最脸热不过的,讲的是义气,交的是朋友,你还不赶紧向五爷求求情,宽限一夜,明天一早上路?这黑灯瞎火的,天又冷,路又滑,上岭过桥,可怎么走哇?”
    立本见他们两个一搭一档演开了双簧,干脆不做声儿,且看他们怎么圆场。那衙役见立本既不张罗烟茶,也不招呼让座,更不开口求情,反倒觉得没趣了,自己一屁股在交椅上坐下,顺着保正的话茬儿自己给自己一个台阶儿下,显得十分为难地说:
    “你看看我这一脸油汗,当我不想歇歇腿儿怎么着?谁愿意在这又冷又黑的夜晚走这六十里又险又滑的山路哇?官差不自由嘛,误了太爷的日子,我吃罪得起吗?赶上这个鬼天气出这一趟苦差,冻得跟孙子似的,一个沙板儿没捞着,就够我倒楣的了,难道还要误了日期连累我挨板子?我图个什么呀!快别废话!赶紧点齐了人犯人证上路是正经。再要拖延,可别怪我姓刘的不讲义气,动起朝廷王法来,可是你们自找!”
    俗话说:锣鼓听音儿,说话听声儿,刘、林二人的一答一对,明明白白地告诉人说:只要有钱,他就是挨几下板子也是可以通融的。立本虽然没有打过官司,但从道理上也能品出这里面的鬼来:太爷今天发出牌票来提审,漫天大雪的,六十多里路,能叫人一天一宿打来回,第二天就开审么?为什么这个小衙役支支吾吾地只说不能误了日期,却不说明是哪天开审?再说,太爷发的是传票还是拘票?提的都是什么人?为什么不拿出来当面验看?本来,这么大冷的天气,路又不好走,出这一趟差,也实在够辛苦的。立本也不是不懂事理的人,更不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酒饭从优,草鞋钱从丰,留他在村里歇一夜,这三项总还是办得到的。如今分明是借着事由儿敲诈勒索,反倒不想买他的账了,干脆连烟也不送茶也不让,只是冷冷地说:
    “衙门里的事情,公事公办,我们哪敢叫五爷担待?太爷发出牌票来,要我们三更里赶到,我们也不敢延宕到五更啊!时候不早了,快把牌票请过来我们瞧瞧,提的都是哪些人,什么时辰开审,应该什么时辰赶到,我们也好照办哪!”
    那刘五儿本指望三句两句大话就能把这个乡巴佬吓倒,马上捧出大把儿银钱来买关节,然后自己算是做好做歹担了干系通融到明天一早才上路,于是乎差事也交了,银子也捞了。没想到今天偏偏碰到个认死扣的,不吃他那一套。这倒真使这个在衙门里混了大半辈子的鸡毛官感到骑虎难下了。正为难中,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顿时间圆乎脸一抹变成了长乎脸,一脸的横肉绷得紧紧的,指着立本大发雷霆说:
    “好哇!给你点儿面子你就上脸!你五爷六十几里雪路赶到你这里,茶没喝一盅,烟没抽一口,屁股刚挨着板凳儿,你倒说是我误了太爷的期限!难怪人人都说贼良心黑良心,你们这些贼骨头果然都是不长良心的。你是吃了狮子心还是老虎胆,怎么竟敢连太爷的牌票都不相信了?你睁大了眼睛看看:这是太爷亲笔标了硃、亲自用了印的牌票,可不是唬着你玩儿的。你要公事公办,好,你快把人给我传齐了,咱们赶早不赶晚,即刻就上路。”
    那刘五儿嘴里骂着咧子,手里挥舞着牌票,可就是只在人前晃了一晃,并不让人看清楚,更不敢全文读出来。这时候,站在窗外偷听动静的那帮小伙子们再也按捺不住了,呼啦一下全拥进屋去,把刘五儿和林国梁围了个严。那刘五儿见进来了一帮愣头青,也有点儿胆怯,不由得把拿着牌票的右手藏到背后去。却不料在他背后的正是本厚,见他拿着一根竹签、一张纸藏藏掖掖的,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就给抢过来了。刘五儿赶紧回身来抢,本厚手快,早已经递给了本良。本良拿到油灯下面粗粗一看,原来是一根绿头竹签,背面烙着火印,那张盖过印的纸,不过是一张传票,上面写明传林、吴两家当事人及地方人证等于正月二十二日酉时前到县衙门号房投到,二十三日辰初开审等情。本良朗声读了一遍,又按着名单把吴石宕人该去听审的全点到了,这才把传票连同竹签递还给刘五儿说:
    “难为二爷大冷天的走这六十多里雪路,辛苦了。你放心,凡是传票上有名的,除生死下落不明者外,明天酉时以前一准全到县衙门投到,绝不用你担待。你还有什么说的,一总说了吧!”
    那衙役见西洋景被拆穿,竹杠敲不成了,不觉老羞成怒,嚷着说:
    “我说你们这是干什么?要造反还是怎么着?真是胆大包天,一个个全赛过土匪!你们目无朝廷,目无王法,强抢牌票,侮辱公差,就够你们死罪有余的了。别着急,明天县里大堂上见!今天你不服输,自有你告饶的一天。走,土匪窝里呆不得,咱们回林村歇夜去。明天要是误了时辰,看你们吃不了的兜着走!”说着,一甩袖子一跺脚,拉着林国梁就要往外走。
    林国梁此来,并不是单为替刘五儿领路,他还有他自己的路道。如今见刘五儿抽丰没打着,反倒让人家抢白了一顿,急得他顾不得转弯抹角,就开门见山地嚎起来说:
    “别忙走,别忙走,你不听见刚才念的传票上还有我的名字呢!”
    那刘五当了多年的公差,是个上床认识老婆下床认识鞋的主儿,瞪大了眼睛,只知道往自己的腰包里搂钱,哪会儿想到过别人?听林国梁如此说,一时还转不过弯儿来,直眉瞪眼地打着官腔说:
    “传票上有你的名字还新鲜?地方上出了人命案子,不传你当保正的又传谁去?”
    林国梁一听,赶紧叫起撞天屈来:
    “天爷呀#涵像你们衙门里吃公事饭的?别说俸禄皇粮了,就是每日里官司上孝敬来的钱,喝酒吃肉买田造屋还用不完呢#涵像我呀!当个吃力不讨好的保正,吃的是自己的饭,办的是大伙儿的事儿。我一家大小五六口人,全指着我干一天吃一天,我要进城去陪着人家打官司,又不是一天半天就能完事儿的,我怎么奉陪得起呀!还是五爷回去禀报一声,免了我这趟苦差使吧!”
    刘五儿没有敲到竹杠,自己正在火头上,也就没有好好儿地去琢磨林国梁这番话的弦外之音,还只当他真的不乐意去见官,不觉也恼了说:
    “没那么便宜的事儿!在你的地方上出的人命官司,就是你的干系。你当保正的,地面上没事儿便罢,一出了事儿,就由不得你了。事到临头你想甩手不管哪,告诉你,没那么容易!大老爷的传票传你不动,看我五爷的铁链儿能牵动你不能。”
    林国梁没有想到这位五爷竟会如此认真,自己的话,本来都是说给吴石宕人听的,却全都让他给顶回来了。看起来,今天晚上是一个碰了钉子一个撞了墙,自己人给自己人堵了道儿,谁也别想在这儿捞油水啦!只得打个哈哈,自己给自己一个台阶儿下,干笑一声说:
    “得,得,我去,我去还不行吗?谁叫我们脑袋瓜子软,谁见了都能随便捏呢。哈哈!五爷别恼,咱们这就回家去,看看家里还有老酒没有。公事嘛,反正还有一天的限,不用着急,咱们先坐下来痛痛快快喝两盅,舒舒服服睡一觉再说。明儿个天一亮,可就得上路呢!”
    说着,点起了灯笼,跟屋里的人点点头,又让那衙役先走一步,自己这才跟在后面打着灯笼,一前一后地出门去了。
为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