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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未见阎王先受小鬼三分气 为闯阴曹同表众人一片心
    第三十二回:森罗殿前,未见阎王先受小鬼三分气。地府门边,为闯阴曹同表众人一片心
    恶劣的天气,积雪未溶的山路,狭窄的小石桥,加上忐忑不安的心情,凶吉未卜的官司,都给吴石宕人的长途跋涉增加了许多困难。他们每人背着一个小包袱,把棉袍的下摆扎进腰带里,戴着毡帽,脚下厚厚地包了几层棕,再穿上草鞋,既防冻又拿滑。一根长杠,抬着一个团栳,两条蓝布印花被严严实实地裹着二虎,蜷着那条伤腿侧卧在团栳里,由小伙子们两个一班儿轮换着抬,虽然是大雪天,也不免汗水淋淋,气喘咻咻。这支早行的队伍,天刚亮就从吴石宕出发,一路上几乎就没碰上什么过往的行人。
    这二十来个吴石宕人中间,并不是每个人都跟官司上有牵连的。除了传票上有名字的人不得不来过堂之外,还得来几个“榜上无名”的人,专管来回传递消息和二十来个人的饭食。这一大帮人进城来打官司,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为了省钱,当然得自己做饭吃。好在当时当地的小客栈,本来就有客人自己做饭吃的传统习惯,店家不但在柴米炉灶碗筷上提供方便,而且还免费供应粗菜,以便招徕住客。当然,买的没有卖的精,羊毛出在羊身上,哪位开铺子的也是从客人身上赚钱,没有一位是往客人身上贴钱的。
    一路上,他们没有赶上林炳,林炳也没有赶上他们。昨天刘五儿到林村的时候,天并没有黑。林炳接到传票之后,立即打发来旺儿去雇轿子,又让家人好酒好肉招待刘五儿,这才亲自去请叔公林步雪明晨起驾进城去见县太爷。怎奈老学究一者心里憋着隔夜气未出,二者大雪天的坐轿子出门,既怕冷又怕累,还怕失足摔死在半路上:从壶镇到县城这条路,虽然是通衢大道,但一边儿是高山,一边儿是深溪,万一抬轿子的踩空了脚,不论是摔在山石上还是滚进了溪水中,他的这把老骨头都算交代了。因此任凭林炳死说话说,总是托病不肯去。
    其实,林炳的心中并不乐意老学究真的出马。一者他现在有了李家父子给他出谋划策当军师,对于这个又迂又腐的老学究,也不是那么佩服那么尊重了;二者更怕老学究去了以后不满他的所作所为,又会引经据典地出面横加指责,那时候,听他的不是,不听他的也不是,反倒束手束脚,左右为难,不能为所欲为了。如今老学究执意不肯去,林炳真是求之不得,假意劝说了几句,就告辞回家来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四乘白布小轿齐整整一溜儿停在林家门口。反正轿子已经雇来,不坐也得给钱,再者来旺儿这次进城除服侍大爷二爷之外,也是“榜上有名”的当事人之一,于是四乘轿子,林炳兄弟和林国梁各坐了一乘,下剩原为给林步雪坐的那一乘,就赏给了来旺儿坐。来旺儿长这么大,出娘胞胎以来,只有跟轿子的份儿,哪有坐轿子的份儿?如今居然也会轮到自己坐进铺垫着厚棉被的白布篷轿子里,心里美滋滋的,也说不清是一股子什么滋味儿。
    刘五儿不愿一个人跟在轿子后面当跟班儿,宁可中午少吃一顿白吃,借口要提前回衙复命,天一亮就揣起赏饯上了路。因此,三股人马走成了三路,难怪谁也碰不见谁了。
    吴石宕人在大雪天儿里赶路,一个个全都汗流满面。特别是轮换着抬二虎的小伙子,更是连棉袄和帽子都摔掉了。倒不是因为走得太快,而是因为脚底下太滑,走起来头重脚轻,像喝醉了酒似的,精神也过于紧张,没有栽跟斗,就算是很不错的了。
    过了仙岩铺,离石笋前和读书洞就都不远了。本良跟立本说:姥姥家和黄龙寺,都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通过音信儿,今天路过这里,就是雪再厚路再滑,也应该去照一面儿,通个消息,万一城里有事儿,也好接应。只是时间太紧,怕耽误了投到。再说,小红和来喜儿的下落,也还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一干人中,只有大虎和本厚去得,再不然就只能亲自走一遭儿了。立本的意思,本良是主要当事人,耽误了投到不大妥当;大虎虽然是榜上无名的局外人,但是有许多事情要他去张罗;倒是本厚一者腿脚利索,二者不过是个见证,只要不误过堂,投到不在场不打什么大紧。两个人商量定了,就把本厚叫住,悄悄儿地告诉他,急速先到石笋前后到黄龙寺去报一趟信儿,完了即刻赶进城去,到隔溪陆记客栈去找大伙儿,不要耽搁。本厚答应一声,像雪鸡似的,扑打两下翅膀,在雪地里一钻,转眼间就不见了。
    一行人紧赶慢赶,赶进城里已经是酉正时分,顾不得上客栈,先奔衙门口而来。
    县衙门荷花池两边儿,四架站笼像是等着吃人似地张大了嘴在地上蹲着。衙门口两侧一边儿一排比人高的木栅栏,刷着污血似的暗红色油漆,一边儿挂一块儿圆桌面大小的虎头牌,一块上写“闲人免进”。一块上写“禁止喧哗”。鲜红欲滴的宋体大字,仿佛是用新斩首的人血涂抹而成,凭空为这块场地增加了三分阴森、七分恐怖,给人以一种走近了阴曹地府的感觉。
    木栅栏里面,才是两扇洞开着的兽头衔环朱漆大门。单是那条门槛儿,就足有一尺多高,意味着这个地方绝不是一般的黎民百姓所能够随便进出的。
    大门外面东侧木栅栏内,高高的木架子上面,支着一面极大的皮鼓,这是金太爷荣任缙云县正堂以后,仿效“尧置敢谏之鼓,舜立诽谤之木”的古制添置的玩意儿,名叫“登闻鼓”:凡是民间有冤者,不用请刀笔先生写什么呈子状纸,只要跑到这里,摘下那两支雕成鲤鱼形状的红漆鼓棰来,“咚咚咚”地击鼓三通,县太爷就会即刻升堂问案理事的。
    为什么鼓棰要雕成鲤鱼的样子呢?第一,据说这是仿古天子的“朱鲤谏鼓”而设,第二,鲤者,理也,只有在理占理,才能执鲤击鼓以伸天理云云。当然,如果没有天大的冤枉、人命的官司,而敢于跑到这里来随便击鼓的活,县太爷也是不会轻轻地饶了他的。大概是已经有人上过这样的当吧,单从那尘封的鼓皮和鼓棰来看,就可以判定已经很长时间内没有人来击过鼓了。——并不是管鼓的衙役懒于打扫尘土,而要的就是这个劲儿:既有登闻鼓之设,而又久久闲置不用,不正说明县太爷治理有方,民间绝无冤情可言吗?
    衙门口儿,一向是静悄悄地阒无人迹的。这里是是非之地,谁敢在此逗留?如今呼啦一下子来了二十几口子,又大都是板儿带扎腰短打扮的模样,早把里面几位看门儿的衙役惊动了。只以为是何处叛逆的山民要来冲击县衙,随着一声吆喝,忽然间挨着高门槛儿齐崭崭地站了一排五六个皂隶,一个个挺胸凸肚,竖眉立目,身穿号衣,手执棍棒,如临大敌。一位头目模样的人,闭着嘴绷着脸,气呼呼地大踏步迈出高门槛儿来。手里来回地耍弄着一串儿摸得油光闪亮的细长铁链儿,不时地发出“哗啷哗啷”的响声,似乎在显示他有把铁链儿套上谁的脖子的权力。
    立本赶紧迎了上去,略哈了哈腰,说明了来意,请他指点投到的地方。这位小头目待答不理地听完了立本的话,又斜着眼睛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这才懒洋洋地晃了晃脑袋,满脸不自在地说: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来投到!太爷早就退堂了,你们明天一早儿来吧!”说着,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叫他们快走开。
    立本赶紧又说:传票上开的就是今天酉时以前到门上投到,明天一早辰时就要开审的。那衙役眨巴眨巴小眼睛,扬起眉毛,歪着脑袋反问说:
    “不是叫你们酉正以前来投到吗?这会儿都什么时候啦?别废话,快走,快走!”
    本良没有想到打官司竟有这么困难,还没有见到阎王呢,先得受小鬼的刁难,生一肚子闲气,就也迈前一步,顶撞他几句说:
    “传票上明明写的是酉时以前到号房投到,这会儿还没有过酉时,怎么就晚了?”
    那衙役见本良连笑脸也不陪一个,口气还如此之强硬,登时沉下脸来,恶狠狠地说:
    “那传票是你开的吗?能听你随便歪批?别啰嗦,拿传票来我看。”
    立本见本良把那头目给惹火儿了,为了办事儿,只得强陪笑脸解说传票仍在那公差手上不曾交下。那头目见他们拿不出传票来,更加理直气壮了,连推带搡地把他两个轰出栅栏外面来,嘴里还不干不净地一通海骂:
    “去,去,去!两腿泥巴一脑袋浆糊的蠢驴,也惦着进城来见官打官司?连衙门里的规矩都不懂,没脑袋苍蝇似的,到处乱撞,不碰个头破血流,你们是不会死心的。二爷今天算是积德修行做好事,开导开导你们,趁这会儿天色还早,紧着点儿找个写字的先生问问打官司的门槛儿路数,该疏通的疏通疏通,该打点的打点打点,就是官司打输了,敲起屁股来,手下也好留点儿情,砍起脑袋来,还给你选把快刀哩!”
    大虎是个长年在外面跑的人,见这个架势,听他的话茬儿,也就明白了八分儿,赶紧打腰包里摸出一块两把重的银子来捏在手心儿里,走过去冲那衙役拱了拱手,面带三分笑地陪着小心说:
    “二爷不要见怪,我们是头一遭儿进衙门,一切规矩,全不省得,还求二爷多多指点。等我们投了到,安顿下来了,回头再来请您老喝茶。”
    说着,两手藏在袖子里面当胸一拢,像是作揖的样子,却又直往对方身前凑过去。那位小头目更是行家,一甩袖口赶忙也举起双手来迎。袖口接着袖口,尽管只有一眨眼之间的工夫,但却像快手魔法师似的,一锭银子当着众人的眼目就在袖口里面从大虎的手上转移到那人的手里去了。
    果然是钱能通神,也能通鬼,那小头目在手心儿里惦了掂那块银子的份量,脸上登时就跟六月里的天气似的起了骤变:云消雾散,雷停电止,雨过天青,一丝儿笑意挂上了嘴角,呲着两颗板锄似的大门牙说:
    “还是这位兄弟见过世面,讲出话来也中听些。要是公事公办呢,咱们是十殿阎罗,各有所司,各殿管各殿的事儿,刑房里的公事,我们门房里管不着;要说是交个朋友,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我们吃的是公门里的饭,路道儿总比你们外人熟点儿,不妨帮你们去跑跑腿儿,倒不见得就会把我的腿跑细了。”
    说着,嘿儿一声干笑,回转身一挥手,先撤了站在门槛儿里面的那一班人马,然后腆着肚子蹒跚(pán-shān盘山)地迈过那条高门槛儿,踅进门房里去了。
    不一会儿,那衙役一手拿着一本簿子一手拿着一支笔回来了。走出木栅栏,叉开两腿在石头台阶儿上一站,翻开簿子来,神气活现地冲吴石宕人点点头说:
    “都来齐了吗?现在听我点名,点到名字的,答应一声,站到这边来。”
    说完,就从吴本良开始,一个个依次唱名,应到十八名,除一名在逃者外,实到十七名。本厚未到,由跟来打杂、年纪相近的本顺代应了一声。反正不是过堂,衙门里也没人认识本厚是怎生模样,很容易地就蒙混过去了。那头目用笔在每个投到的人名下面点了一个点儿,在本忠的名字下面写上“在逃”两个字,就把本子一合,挥挥手说:
    “得啦!大老爷传下来的话,明天一早辰初一刻准时开审,要早早地来衙前听候,不得有误!”说完,回转身管自登登登地进门去了。
    这时候,大虎方才醒过茬儿来,原来这个头目模样的人,正是县衙门的门子,所谓投到,就是给他送来这两把重的一块银子。今天进城来跟县衙门打交道的头一个回合,就叫人憋了一肚子闷气,明天正式过堂见官,还不知道又是一番什么样的场面呢!
    小伙子们抬起二虎,正准备到隔溪去投宿,劈脸从县前街东头嘎吱嘎吱抬过来一溜儿四乘白布篷小轿。八个抬轿子的,上身叫汗水湿透了,下身叫雪水浸透了。轿子在荷花池前落了肩,第一个走出轿来的是来旺儿,只见他慌急慌忙地打起轿帘儿,伺候林炳、林焕和林国梁下了轿,这才规规矩矩地垂着手跟在后面向衙门口走来。林炳跟吴石宕人正好走一个对脸儿,仇人相见,份外眼红,为的是在衙门口,谁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咬咬牙,啐口唾沫,怒目而视地擦肩而过。
    燕子南归觅旧巢。立本一行,听本良的指引,依旧到隔溪南门校场附近的陆家小客店里投宿。店家陆根基对本良的神刀、神箭和神力,倒还不曾忘却,见他带了那么多人来住店,赶忙亲自出来殷勤接待,把他们安置在三间设有统铺的大房间里安歇。大伙儿讨热汤来洗完了脚,大虎问店家回了柴米,正要去安排晚饭,恰好小虎扛着一大捆刀枪棍棒,雷一鸣背着一个小木箱,一起走进店来。小虎眼尖,光看后影儿就认出是谁来了。这个一向不怎么说话的“哑巴”,自从见了大虎以后,也许是都跟大虫有些关连的缘故吧,两人竟很投缘,今天又猝然相遇,小虎倒破天荒地开口先叫了起来。大虎一回头,雷一鸣来不及放下箱子,也顾不得问寒问暖,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就问:
    “你怎么一去十几天就不露面儿,连个信儿也不捎,再过两天你要是还不来,我就上壶镇找你去啦!”
    大虎没想到他们父子俩还住在店里,这时候猝然相遇,千言万语一肚子话,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处提起,只说得一句:“我们全都来了,咱们屋里说话。”一手夹着柴米,一手拽了雷一鸣就往后院儿走去。
    本良也想不到这会儿能在这里又遇上雷一鸣。相见之下,悲喜交集,一面给立本、二虎等人引见了。一面招呼茶水烟火,大家坐下来叙话。小虎放下了刀枪行头,也讪讪地走来,腼腆地在人前站着,咧着大嘴嘻嘻地傻笑。雷一鸣教他叫一声他就叫一声,教他说一句他就说一句,连一个字也不带多的。大伙儿已经从大虎的口中听说过他的来历和神力,今天见他在人前竟像大姑娘似的腼腆怕羞,不禁更加喜欢起他来,尤其是二虎,顾不得腿伤未愈,半坐起身来一把将他拉到铺头上,伸手就摸他那一脸的伤疤和一身的犍子肉,逗得小虎更加腼腆起来,一屋子人都“格儿格儿”地笑个不住。
    二十来个吴石宕人铺上地下的把雷一鸣围在正当中,七嘴八舌,问长问短,都急着打听这几天来官司上的消息。雷一鸣顾不得去回答大伙儿提出来的一连串问题,却拉着本良的手,打着南乡腔关切地问:
    “自打初八日大虎兄弟回去给你们送信儿,我估摸着过不几天你们总会来的,就一直在这里住着没有走。小虎回来,说是山里全都安排好了,来个百儿八十口人都有你们住的吃的。我不放心,留他在这里接应你们,交代店家不许他离开店房一步,自己又冒着大雪进山去了一趟。山里人心眼儿实,听说有一拨武艺精箭法好的人要来入伙儿,高兴得好像从天上掉下金元宝来似的,不单给你们腾出了十几间干净明亮的房间,还连火枪、胡叉、挠钩、套索这些动用家什都给你们预备出来了。等了好几天,还不见你们来,我也急了,又怕小虎一个人住在店里惹事儿,赶紧又回来傻等。一等等了六七天,不见你们来不说,连大虎兄弟也不露面了。再过两天要是你们还不来,我们爷儿俩就上壶镇找你们去啦!今天你们来得正好,趁二十三日散集路上人多,咱们分作两三拨儿一前一后地走,省得人多显眼。一到了山上,就是咱们的天下啦,东分一家,西住一户,深山密林的,野兽又多,衙门里的捕快小队子,借他点儿胆子也不敢往那儿伸脑袋呀!”
    雷一鸣原以为吴石宕人此来,只为转道儿进山,哪儿想到他们竟会进城来打官司呢!等到吴本良不慌不忙他说明原委,大大地出于雷一鸣的预料之外,不禁从铺上跳了起来,双手乱遥旱:
    “使不得,使不得!打大虎兄弟回去以后,我又托几个跟内衙打杂的有来往的朋友多方面探听了一番,零零星星的消息凑拢来,事情已经是最明白不过的了:第一,年前李梅生提走的那两张一千六百两加一百五十两的即期庄票,果然是林炳名下划过来的;第二,在林炳进城来的第二天,校合师的媳妇儿就到内衙去跟金太太嘀咕了足有两个来时辰;第三,李梅生提走那两注银子以后,他娘子隔长不短儿地常到内衙去走动,手里不是包袱就是匣子,重甸甸的,还不叫丫环拿着,八成儿是那一百多斤银子化整为零一次一次偷偷地运进金太爷的银柜里去了;第四,通衙上下,从师爷到皂隶,谁也没有见到林炳为官司上打点的一分银子,老吃公门中饭的人都知道:这种阵势,不是打算一毛不拔盯严了打硬碰硬的官司,就是县太爷做了婊子还想立牌坊,既要名,又要利,有那走内线送进去的大宗银子,太爷一个人被窝儿里放臭屁——独吞了。看年前年后的动静和架势,用不着说,金太爷使的是后一招儿。如今现摆着的阵势,分明是官绅勾结,磨快了钢刀,单等你伸脖子了。要是说让人家给蒙在鼓里不知底细,倒还有得可说;如今明明看见人家那边设下了圈套,摆下了屠场,还要愣充好汉往里伸脑袋,不是太冤点儿了吗?”
    本良沉吟了一会儿,似乎意有所动。二虎打一开头本来就是上山派,只为主张较量的人逐渐多了,大伙儿都不上山,没有自己一个人躲出去的理儿。如今听雷一鸣这么一说,心眼儿又活了,头一个表示赞成说:
    “我早就说过,明知道别人布下了陷阱,却还要愣充好汉往里跳,好比是自己把脑袋揪下来,双手捧了给林炳献上去,看起来很英雄,其实是傻瓜。前些日子咱们吵吵了一番,不就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怕留下女人孩子遭林炳的毒手吗?我就不信北山的石头是石头,别处的石头就不是石头,离开他林家的石宕,就没处耍你石匠的手艺,就没法儿养活一家老小怎么着?一个人躲出去不合适,咱不会给他来个连锅儿端?吴石宕又不是什么风水宝地,有什么可恋栈的?悄悄儿地搬走了,不过扔下些坛坛罐罐,粗笨的家伙,就算是家破了,人总还在吧?只要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要是官司打输了呢?只怕家破之外,又加人亡,那可就连捞梢的本钱都搭进去了。我还是那句话:不是我怕死保命,要紧的是这样白白地去送死上算不上算。这会儿想抽身,还能缩得回腿儿来,要是‘噹啷’一声锁进大牢里去了,再要住外掏,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啦!”
    雷一鸣见自己的主张已经得到了二虎的支持,又进一步打动本良说:
    “故土难离,破家值万贯,这都不假。太平日子,谁不愿意守着家业和妻儿老小一家团圆?可是如今偏有人不让你太太平平地在家里过安生日子。自己搬,早些搬,还有你活命的指望,家私细软,多少也能带走一些;要是等到官府里来抄,不单一点儿东西也抢不出来,只怕连性命都得搭进几条去。怎么办合算,其实是很清楚的。要说这口气儿难咽,见了官,这口气儿就顺了?只怕打输了官司,还有你更加难咽的气儿呢!古人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人在心齐,还怕林炳跑出咱们的手心儿去吗?快醒醒吧,已经到了悬崖勒马的时候了,可要当机立断哪!”
    南乡老哥的两番言语,确实使本良感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处在两难之中了。他反反复复地琢磨了又琢磨,推敲了又推敲,还是拿不定主意,下不了决心。他明白,对策一变,不单是有关他一个人的生死存亡,而是要改变全村合族人今后的命运哪#旱实在的,为了他一个人能够活命而要叫全村合旅人去承担那么重的损失,他确实于心不忍,只要能够换取全村合族人的安全,他宁可自己上刀山入火海也在所不辞。可是事情果真如此简单么?真要像雷一鸣说的那样,岂不是鸡也飞了,蛋也打了,一头也保不住么?究竟应该怎么办才能两全其美呢?
    小虎见了这一帮吴石宕人,个打个都那么朴实,都那么虎气,心里先就喜欢了。这会儿见本良尽低着头沉思不悟,有点儿决断不下的样子,不觉急了,这个在人前一向不爱说话的哑巴,又一次挤得他说出了话来:
    “咱们就不会先下手为强,没等林炳来把咱们斩尽杀绝,先给他来个斩尽杀绝吗?咱们今天夜里就到高升客栈去,先把林炳、林焕都砍了,再折回林村去一刀一个杀他个鸡犬不留,一把火把他家房子也烧了,连夜把家小搬进我们山里去,叫县太爷连个影子也抓不着,岂不是好?”
    如果让本厚来决断这件事情,他倒是没准儿真会采纳小虎这个既痛快又彻底的主张的。本良当然不会听从这种扩大事态的主见。不是他不敢,而是没有把他逼到这个份儿上。他是个讲理守法的安善良民,叫他去杀人放火,不是跟笑话一样吗?这样的主张,要是出自本厚口中,本良一定又要大声呵责他了。对于小虎,他只是笑了笑说:
    “小兄弟,那样的事儿,别说是我吴本良干不出来,凡是我们吴石宕人,恐怕都不会去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的。冤有头,债有主,谁偷走咱的牛,害死我的爹,我找谁算账去。要是我斗不过人家,就拿人家的妻儿老小出气儿,我成了什么人了?就算是金太爷收下银子把我的脑袋卖给姓林的了,他姓金的不是只管得着缙云县么?林炳有本事走内线买通了金太爷,不见得府里太尊、省里抚台、刑部中堂他都能够买下来吧?一个巴掌遮不住天日,不信他一个小小的知县就能把王法全抹了。前年我来县里赶考,刘师傅也就是在这里给我说的:对付这些狗东西们,只要给他一个四大皆空,强硬到底,抱定一个官司不打到刑部大堂决不回头的决心,不论他是金太爷银太爷,谁也顶不住。跟这些有钱有势的人家打官司,咱们当然得吃点儿眼前亏;不过只要咬得住牙,官司打到最后,认输的还指不定是谁呢!”
    立本磕去了烟袋锅里的烟灰,点了点头正要发话,却见本厚拄着一根树枝跑得满头大汗地进屋来了。来不及给他引见雷一鸣和小虎,就听他坐在铺边沿儿上细说到石笋前和黄龙寺去报信儿的经过。
    先说到了石笋前,本良他舅舅刘福喜听说本良不顾死活愣要进城跟林炳打官司,急得直跺脚,还责怪立本怎么能听任这些愣头青们如此胡闹。一旦骑上了虎背,可就进退都难了。如今只好等明天一早看初审结果以后再作定夺,还说:要用大宗的银钱只怕难凑;要用人的时候,只管去告诉他,他那里二三十条扁担随时都能凑出来。说到这里,本厚见屋里有生人,拿眼睛直看立本,不敢往下说。立本觉着雷一鸣为吴家的事儿没少操心,什么事儿也不必瞒他,就向本厚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本厚这才接着说:
    “从读书洞到黄龙寺的那条山路,全叫大雪给塞死了,只凭隐隐约约的路迹用树棍儿试探着往前走。一脚踩空了,就会滚进路边的水沟里去。好容易捱到了寺里,小红、来喜儿和老尚都见到了。兄妹俩剪着一色儿齐眉覆额短发,穿着宽大的海青僧衣,活脱一对儿小沙弥。不明底细的人,谁有那本事分出谁是男的谁是女的来?眼下大雪封山,园子里没有活儿,两个人正在大殿上学武艺练拳脚呢。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两对双刀正在猛攻老师父的一条哨棒。没想到才几个月工夫,兄妹俩的武艺就长进了那么多。看见我,小哥儿俩高兴得一蹦三丈高,拽着我问本良哥、二虎哥的伤口好利索了没有,官司上的事情怎么样了?一边责怪我一去三个多月连个信儿都不捎,一边告诉我他们那儿吃喝穿戴什么都不缺,要我带信儿回来,甭惦记着他们。我把我爹领着大伙进城来跟林炳打官司的事儿说了说,小哥儿俩听说林炳在县衙门里花了上千两银子单买本良哥的人头,就说不如把本良哥也接到黄龙寺去住,倒强似进城去钻人家做好了的圈套。老师父沉吟了半晌,这才苦笑着说:‘黄龙寺不是西方一片干净土,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躲得了一人一家,躲不了一村一族。不过打官司也绝不会有好结果,想在县衙门大堂上争出一个理字来,那简直是与虎谋皮。如今摆在吴石宕人面前的,只有那条千千万万个前人走过又没有走通的险路了。逼到了绝路上,明知道走不通也得朝前走,向后退更是死路一条,那就一步一个脚印儿地往前走吧!路本来就是人走出来的,别人没有走通的路,不见得就走不通;千万个人没走通,最后一个人在前人栽过跟斗的路上居然走通了,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回去告诉本良,叫他只顾照直往前走吧!不要后退,也不要后悔,走到实在没有路走的时候,不妨来找我。不管怎么说,我总比他们多走过一些路,帮他出个主意想个办法什么的,也许能想到他一时想不到的点子上去。到了用着老僧和这两个小猴子的时候,我们自然都会去的。记住我的一句话吧:雨伞大都是自己的骨头戳的窟窿。别只顾对面旗当面鼓地厮打,要背后长出一只眼睛来谨防暗算,更要防自己人想法不合拍,步子走不到一块儿去,让人钻了空子……’老师父叫我赶紧进城来把这一番意思告诉大伙儿,我就按原路踅回问渔亭,追进城来了。”
    本良听说老师父叫他一步一个脚印儿往前走,不觉精神为之一振,好像沉溺在滚滚浊流中的人忽然抓到了一棵能够一跃登岸的大树一样,高兴得胳膊一扬站了起来说:
    “刘师傅临终的时候留下话来,叫咱们遇到了难解难决的题目可以去求黄龙寺的正觉法师指点道路,如今老师父的意思也说是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躲得了一人一家躲不了一村一族,要咱们只顾一步一个脚印儿往前走,走到没有路可走了再去找他。那咱们就定下心来跟林炳在大堂上见一个高低上下吧!老师父还特别关照咱们,要防自己人想法不合拍,步子走不到一块儿去。照我看,咱们眼下不合拍的想法,不外乎有的人主张躲,有的人主张斗。如今咱们听老师父的决策,决心跟林炳斗下去,斗到底,不把林炳给斗倒了,誓不罢休。这是我个人的意思,对不对,最后还得听我叔的。”说到这里,回头看了看立本,等待着他拿大主意。
    立本也跟本良一样,相信天下总还有好官,不见得府里省里直至京师里都跟林炳一个鼻子眼儿出气儿。只要吃了秤砣——铁了心,豁出一条命去不要,层层上告,万一遇上一位还有天理良心的清官,官司就有从根底儿上翻过案来的希望。因此他宁可当尽卖绝打官司,也不愿意躲进深山冷岙里去。为的今天这番争论因雷一鸣而起,立本只得借着老和尚的因头顺水推舟说:
    “老师父说的:‘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躲得了一人一家躲不了一村一族’,我也是这个意思。躲,总不是长久之计,也不是万全之策。官司已经告到了县里,咱们躲出去,先落一个畏罪潜逃的罪名,怎么断怎么判,倒只能全听人家的了。明明是上风官司,也就变成了下风官司。看起来,躲确实不是上策。那么,两条路除去一条路,就只剩下打官司这条下策了。事到如今,这条路是不想走也得走。还是老师父的那句话对:自己人里边,先不要三心两意,才能抱成一团儿,拧成一股,同心合力跟林炳干到底。我就是这个宗旨,宁可官司打输了,死在法场上,也要挺起胸脯子说理讲理争理,绝不东躲西藏窝窝囊囊地死在那个山旮旯儿里,叫人家笑话咱们是怕死鬼。大伙儿要是没有别的说的,咱们就按老师父指点的那样,一步一个脚印儿,照直住前走,不管他有千难万险也绝不回头。就是剩下最后一个人了,也要挺起腰杆子来,跟林炳干到底!大伙儿说,行不行?”
    “行!”
    “就这么着了!”
    “跟林炳干到底!”
    哄然一声,一屋子人同声说出了各人跟林炳周旋到底的决心以及与林炳势不两立的态度,情绪顿时激昂起来。
    只有二虎一个人依旧斜靠在床铺上不动声色,冷静地考虑着面临的这一场纷争究竟应该怎样安排,才能够自己遭受最小的损失而把林炳置之于死地。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就在大家的喧嚷嘈杂声中,他陡地坐直了身子,用压倒众人的大嗓门儿喊了一声:
    “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立刻,喧哗声沉寂了下去,屋子里静得只听见急促的呼吸声,二十多双眼睛,一下子全都转向了二虎,注视着他那张平时总是笑逐颜开而这会儿却显得十分庄重严肃的脸。只见他略为往前挪了挪身子,依旧恢复了原先的平静,不慌不忙地说:
    “打一开头,我就是反对打官司,主张躲进山里去的;今天我照旧还是这个主张。不过有两句话,我得跟大伙儿说清楚了:第一,老师父明明说:想在县衙门里争出一个理字来,那是梦想。他叫咱们一步一个脚印儿朝前走,绝不是叫咱们拿皮肉性命去跟官府里的刑具刀斧拼。打官司,结果不外乎是输理输钱又输人,除此之外,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这一点,我是认定了的。第二,我主张是主张,大伙儿要是不同意,我决不生二心,上刀山下油锅,我跟大伙儿一起闯!要是有半点儿外心,我就不算是吴石宕的异姓兄弟,为天地所不容!”
    二虎的这一番言词,说出了自己的心中所想,也说出了本厚等一伙儿上山派之所欲言。顿时间,屋子里的空气又为之一转。本厚原来就想着要说几句憋了好久的心里话的,听了二虎的几句话,自己想到的他都已经说了,除了连连点头之外,也就不想再说什么。倒是南乡老哥雷一鸣,为的是刚才的一番论争皆因他而起,既然吴石宕的主事人已经做出决断,二虎也已经表明了心迹,他当然也不能保持沉默,让人看起来态度暖昧。等到声浪稍为小了一些,雷一鸣站了起来,用他那特有的洪钟般的胸腔共鸣对立本、对本良也是对大伙儿说:
    “刚才二虎兄弟说出了我想说的心里话。自打前年跟本良师相识以后,不论他的武艺还是他的为人,兄弟都十分佩服。林炳告了他冒籍,抢走了他的头名武秀才,这口气儿连我都咽不下去。如今是骨头上刮肉刀连刀,一档子事儿没完又生一档子事儿。林、吴两家的冤仇已经越结越深,想和是和不了的了。和不了,当然就只能斗下去。我没有什么能耐,不能替吴石宕人想出个万全的妙计来。不过我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林炳勾结上官府,做好了圈套,单单就等吴石宕人去钻了。我为本良师的安全着想,不愿意眼看着这么好的人去上当送死,这才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劝大家暂且先到我们山里去躲一躲风头。总之,不管你们是打官司也好,进山去也好,我姓雷的一定帮忙帮到底,别的本事没有,给你们跑个腿儿探个信儿什么的,总还说得到办得到。在山里,我们弟兄伙计多,在城里,我也还有几个过得着的知己,用得着的时候,都能把他们找来。林炳满以为跟官府里勾搭上了就可以一手遮天了,我偏要他明白明白小百姓的厉害。谁胜谁负,咱们就骑着毛驴儿看唱本儿——走着瞧吧!”
    张二虎和雷一鸣的话,尽管没能打消立本和本良见官讲理的决心,不过话越说越明,不管是采取什么样的决策,大家伙儿要跟林炳周旋到底的决心,却是越来越坚决,越来越齐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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