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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大老爷狗脸猫脸变戏法 小百姓正面反面揭疮疤
    第三十三回:软硬兼施,大老爷狗脸儿猫脸儿变戏法。反宾为主,小百姓正面儿反面儿揭疮疤
    古时候打仗,每逢临阵,主帅就会传下令来:三更造饭,四更饱餐,五更拔寨而起,然后列成阵势,等待着与强敌决一胜负。吴石宕人进城打官司,大堂上是怎样一个架势?县太爷收了林家一千六百两赃银,将会怎样发作?会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判本良他们的死罪?在堂上跟林炳对质,怎样才能叫赃官做不得手脚、卖不得情面,却叫林炳理屈词穷,败下阵去?在客店里度过的这一夜呀,每个人的脑子里都在翻江倒海,又有谁能够安然入睡呢?
    三更刚过,临时充当火头军的大虎就悄悄儿地起来摸进灶间里去打火烧水做饭。从门窗里传进来的火刀与火石相击的砰砰声,干柴湿竹在炉膛里爆裂的噼啪声,几乎每一个人都听得真真儿的。但是每一个人都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假装睡着,连大气儿都不放出,生怕惊醒了别人。其实,分睡在三间屋子里的二十来个人,又何尝有一个是真睡着了的?
    一交五鼓,汤热饭熟,大虎这才把人都叫起来,盥漱栉洗,准备吃完饭,早早儿地去过堂打官司。
    客人起得早,饭店的小伙计也不得不睡眼惺忪地打着呵欠起来张罗碗筷,端出几样隔夜剩下的素菜来。正月新春,还是日短夜长的时令,大伙儿吃完了饭,天色不单不见亮,反倒比方才更黑了似的。
    时间还早,大伙儿就在店堂里坐着抽烟等天亮。立本怕误了时辰挨板子,说是赶早不赶晚,在店里等不如在衙门口等,就点起几个火把照着亮儿,抬上二虎,悄悄儿地出店堂过溪投县前而来。
    一干人到了衙门口,东方才刚刚泛起一丝儿鱼肚白。寥落的晨星眨眨眼睛,三三两两地逐渐躲进云层的后面去了。衙门口除了那四个张着大嘴等待吃人的站笼之外,静悄悄儿地阒无人迹。大栅栏里面,兽环大门紧闭,只有门边一间房间的窗户里透出一点点昏暗的灯光,那是门上的二爷们在坐夜。立本经过昨天下午的一役,懂得了衙役隶卒的厉害,不敢在栅栏外久呆,悄悄儿地又把人带回荷花池对面几家店铺的廊檐下坐着。只要县衙门的大门一开,他那里就可以清楚地看到。
    约莫过了半个来时辰,这才看见从坐夜的那间屋里移出一盏灯来,一个人捧着,一个人挪开那根足有五十斤重的大门杠,嘎嘎响着把门推开了。这就是说:时间已到卯牌,县太爷快要升堂点卯啦#旱话间,住在衙外的吏役僚属们也陆续来应卯,平时显得冷清清而又阴森森的衙门口,一天中只有这一会儿时间才觉出几分热闹来。
    约莫又过了半个来时辰,显然卯时早已过去,快交辰时了,衙门里这才传出一阵急促的梆子声来。衙门口也不再见有袍褂整齐戴着大帽子的相公大爷们进出了,里面的二爷们却顿时忙乱起来。梆子声一停,三班衙役发一声喊,太爷坐堂先点卯,后听下属们回事儿,一宗宗地分拨当天的大小事务。今天是开印以来的头一天,大小僚属们都穿戴得齐齐楚楚的,恭听太爷的调拨差遣。
    这时候,才见林炳兄弟白衣素服带着来旺儿跟林国梁一行四人不慌不忙从东边大街上缓步而来。到了衙门口,林炳瞥了吴石宕人一眼,努努嘴示意来旺儿去门房通报一声。还没等来旺儿迈进那条高门槛儿,昨天那个门子赶忙狗颠屁股似地迎出门来,一面呲着两颗板锄似的大牙冲林炳嘿儿一乐,一面叫一个小衙役把他们四个带到仪门东面廊下的一间空屋子里去了。
    吴石宕人一大清早就到衙门口来候审,那门子既能看见林炳,焉有看不见这二十来个人的道理?不过是佯作不见,懒得理他们就是了。这会儿走出门来,把林炳接进去了,再要假装看不见,不是有点儿对不住昨天的那一两多银子吗?当下又唤过一个小衙役来,把昨天点到名的那十七个人都带到西边廊下的候讯房里去静候太爷传呼。
    候讯房里并没有桌椅板凳之类,一间房铺着半间稻草,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味儿。大厚门板外面,安着铁门闩,看样子刚逮来的未决犯,就是关在这里过夜的。本厚回身探出头去想看看对面林炳呆的那间屋子是什么模样,却叫站在门口的那个衙役给轰回来了。
    候讯房离大堂不过十来丈远,金太爷的尖细嗓音说起话来跟蚊子嗡嗡似的,这里当然听不见。不过每发落一件事情,承办差役脆响的“喳!喳!”回答声,却听得十分真着。过了好半天儿,该回的事情回完,该分拨的事情也分拨已毕,该开始审理案件了,只听堂上几个衙役一递一声高喊:“传原告——林炳!”紧接着东廊下带领林炳的那个小牢子也提高了嗓门儿像唱歌似的唱了一声:“传原告林炳!”听上去,好像故意把“原告”两个字念得格外重些响些,尾音也拖得格外长些,以此来向吴石宕人告警示威似的。
    自从九月二十六日吴本良大闹林家后院儿,乡约地保联名上禀,一直到正月二十一日县太爷发下牌票来提审,中间还经过一次验伤验尸,校耗个月来,不论是地方上还是衙门里,谁也没有提起过“原告”、“被告”这样的字眼儿。可不是么,案子是地方上出面公禀的,格斗双方又各有死伤,未曾过堂审理,谁敢下孰是孰非的断语?今天是验尸以后的正式初审,忽然间从县太爷嘴里冒出一个“原告”来,而且是安在林炳的头上,这件案子有了文章,不是很清楚了么?
    大堂上太爷的问话嘤嘤嗡嗡,又是京腔,西廊候讯房里的人,谁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林炳的回话,长篇大套地说了不老少,不过也好像是为防吴石宕人听见似的,有意压低了嗓门儿。金太爷翻阅着头回的笔录,嘴里轻轻地“嗯嗯”着,不置可否地频频点头。等林炳的经念完了,也没有再问什么,就摆一摆手,示意他退下。接着又提林焕和来旺儿,最后才提证人兼地方林国梁,反正口供是事先串好了的。众口一词,太爷也不多问。问到来喜儿和林步雪为何不到的时候,林国梁答以“来喜儿自愿以身殉主,死去已经三个多月;乡约老夫子年老体弱,偶感风寒,不能远出,一应地方上应了事宜,均由小的承担”,太爷也就不再追究了。“原告”一方的问话,至此草草收场。
    林国梁刚刚退出公堂还没有回到东廊,堂上就一片声地喊开了:“带凶犯吴本良!”紧接着公堂上排班站立的大小衙役们齐崭崭地喊了一个炸雷也似的堂威,凭空先给吴石宕人制造了一个打下风官司的声势。这些吃公事饭的人,凭他们天赋的刁钻和侧身衙门以来所学到的油滑,使他们变得十分敏感:他们只据县太爷的一个手势、一个眼色,就能够准确无误地猜中堂翁大人心中的所想所虑,还能够仅凭太爷说话的语气声调或措词来事先判断官司的谁胜谁负。林吴两家的案子事隔四个来月,今天旧事重提,先来一个“原告林炳”,后来一个“凶犯吴本良”,耳聪目明心细如发的大爷二爷们,焉有不明太爷心思之理?这班狗东西,当一件事情还没有摸准的时候,他们在本官面前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可是一旦让他们嗅到了太爷的真意本味的时候,他们可就谄谀唯恐不及,献媚生怕落后了。今天既然在大堂上觉察到了太爷还没有说出口来的判词,此时不捧臭脚,还等什么时候?无怪乎那一声专为吓唬胆小鬼而设的堂威,居然会喊得那么有力了。
    本良是下了决心要跟林炳对簿公堂争个输赢的,对于这种狐假虎威的喊声,当然不会被它吓住,就大剌剌地随着衙役走上了大堂。
    大堂无门,高大的朱红圆柱大厅,油漆光亮,围屏崭新。同治元年四月太平军撤离缙云的时候,放火把县衙门烧了个精光。今天的大堂,是同治五年间知县谭明经重建的。大堂迎面是一块一人多高的白石石碑,南向刻着“公生明”三个大字,这是“戒石”。石碑的反面,刻的是:“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共两行十六个大字。这是后蜀孟昶撰的《戒官僚文》中的文字,本来共有二十四句,宋太宗赵炅(jiǒnɡ窘)选出这四句来,命各府州县刻成石碑立在大堂的正中,以作为官者戎。元明以来,其例不改。清代中叶以后,多数府州县官都觉得它过于扎眼戳心了,另外,迎门当户的,也有碍于出入,就把它改成了牌坊,挪出了大堂之外,落一个眼不见心不烦。缙云县是个小县城,像这种该兴该废的事情,不是太多,就是没人出头,所以倒完整无损地保存了一块宋刻的古碑,甚至连太平军放火烧毁县衙门,也没把它给烧毁。
    大堂北面正中,是一个暖阁,离地足有三尺多高,由一高二矮大小三扇朱漆雕花屏风围着一张公案。公案的西头放着两个上宽下窄的方形签筒,盛着一筒红头签、一筒绿头签,半尺多高闪闪发亮的山字形白铜大笔架上架着一支硃笔、一支墨笔。那笔杆之粗,笔头之大,不由人联想起城隍庙中判官手里那支判人生死祸福的巨笔来。硃砚墨盒之外,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块惊堂木。这东西,是专门用来拍桌子用的,俗名称为“闹子”。它象征着为民父母者可以对子民百姓发脾气抖威风拍案大骂。屏风上方的房柁上,挂着一块巨大的黑底金字横匾,写着“天理王法”四个端楷。
    就在这块金匾的下面,公案的后面,屏风的前面,坐着缙云县正堂金鸡太爷。大帽子下面,依旧是那张苍白的脸,三分倦貌,七分烟容。他那塞在补褂里面的细小干瘪的身躯和那双放在公案上的纤弱的嫩手,跟这开阔、巨大、威严的公堂极不相称。没有前脸儿的公堂里虽然一大清早就生好了两盆儿通红的炭火送进了暖阁,但是依旧敌不过新春正月的袭人寒意。金太爷本能地搓了搓手,皱着眉头瞥了一眼堂外,跟本良打量大堂上下的眼锋正好撞个正着。瞧太爷的神态,显然是对本良的行动迟慢有点儿不耐烦了。
    随着“凶犯吴本良一名带到”的嚎叫声,本良被推倒在地上双膝跪下,那衙役还特地摁了摁他的脑袋,不叫他抬头。两边的壮班又轰然一声喊起了堂威,接着而来的却是一阵奇怪的肃静。难堪的静默持续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本良心里不禁也纳闷儿起来了:金太爷这会儿在干什么呢?他微微地抬起头来,瞟眼去看金太爷的动静。
    金太爷一动不动地坐着,正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的猎获物,端详着这头叫自己以一千五百两纹银卖出去的行货,活像一尊泥菩萨。但凡凶残的野兽逮住了一头小动物的时候,大都不是马上就把它一口吞下肚去,而是要尽情地戏弄一番,或是欣赏一下这头猎获物在自己的巨爪下吓得瑟瑟发抖的那副可怜相。没有机会看到老虎吃兔子,不妨看看老猫吃耗子,就可以看见在主人的怀抱里叫得如此温柔谄媚的玩意儿,在对待比它弱小的动物面前竟会这样的凶残暴虐!金太爷此时此刻的心情,是不是也跟捕获猎物的凶兽一模一样呢?
    吴本良冷冷的一瞥,使金太爷吃了一惊,不由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儿,脊梁背上也觉得麻酥酥的。本良好奇的一瞥,像一把利剑,刺痛了金太爷的兽心和贼心,以至于把事先想好的词儿忘了个一干二净。急切间,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朵红云,舌头好像也短了半截儿似的,手指着本良,结结巴巴地冒问了一句:
    “你,你,你来了,有多久了?”
    这种出乎人们意外的发问,堂上堂下的人全都吃了一惊。他们几乎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对于这句模棱两可的问话,本良也没有想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沉思了半晌,这才抬起头来答言说:
    “我于昨天下午酉时准时前来投到,今天清晨一早寅时正就在衙前候审的。”
    两旁的衙役见这个凶犯胆敢抬头答言,说出来的话又是直笼统的,一点儿小民见父母官的卑躬屈节劲儿也没有,不禁又齐崭崭地喊了一声堂威。一个衙役还特意走了过来,再次把本良的脑袋使劲儿摁了摁,不许他抬起头来。
    一声如狼似虎的堂威,把金太爷的惊魂从神思恍惚中赶了回来。想起刚才的问话,自知失言。赶巧本良的回话又答非所问,正好借此机会将错就错掩饰过去,就皱了皱眉头,显出一副微愠而不怒的神态,伸出一个指头冲本良一点,依旧用他那尖细的京腔慢条斯理儿地说:
    “咄!没有问你这个!我问你上堂来有多久了。”
    本良不明白太爷的心思,只好低着头照实说:
    “上堂来有半袋烟工夫了。”
    金太爷顺手拿起惊堂木来在公案上轻轻一击,又升高了一度调门儿,慢吞吞地问:
    “着哇!上堂来都半天儿了,为什么还不把你杀人犯罪的情由如实招上来?难道还要本县正堂一句一句来问你吗?”
    本良一心只想上堂来跟林炳当堂对质,争出一个是非曲直来,没有想到金太爷用的是背靠背断案法,跟林炳成了个张果老倒骑驴——不见畜生之面了。刚才的几句问话,又都像是半山上的云雾一般,不着实底,不知道耍的是什么把戏,简直无法回答。正迟疑间,金太爷又一拍惊堂木,喊了一声:“快说!”两边的衙役接着下茬儿又是狼嚎似的一声吼。本良心想:你要我认罪,我偏告诉你我没罪;你要我先说,我偏要你问一句我答一句,且看你憋的是个什么臭屁!转念间,不觉又抬起头来,理直气壮地回答说:
    “回大人,小民没有杀人,也没有犯罪。是林国栋、林炳父子两人偷宰我家黄牛,杀死小民的父亲,小民前去讲理,反而又杀死我兄弟,开枪打伤小民和另一个过路相劝的银田村人张二虎。一应经过情由,大人已经在验尸那天勘问明白了,有口供笔录在案,只求大人明察公断,为民等伸冤!”
    金太爷鼻子里面轻轻地“哼”了一声,又恢复了原先的轻声细语,慢吞吞地说:
    “吴本良,在公堂上说话,字字有笔录,可不能胡说八道。你说你没有杀人,那么林国栋夫妇,难道是林炳兄弟自己杀死的不成?”
    本良是个老实人,不知道金太爷故意用话把他往杀人这边领,就据实招供说:
    “当时小民等在林家牛栏里找到了我家黄牯牛的头和皮,林国栋追进牛栏里来,小民一把扭祝蝴,这时候林炳从门外飞来一砖头,没有打中小民,却误伤了林国栋,这是实情。林国栋家里的,确是我兄弟本忠所杀。为她把住角门不放我兄弟出去,我兄弟推她一把,没想到手里拿着刀子,夺路是真,误伤是实……”
    刚说到这里,金太爷一拍惊堂木喊了一声:“住口!”接着又拧起眉毛来,侧着脑袋问:
    “怎么都那么凑巧,林国栋夫妇,一个叫他儿子误伤,一个让你兄弟误伤,就这样都误死了?我且问你:你跟林团总是一个师傅手上学的武艺,又在县里南校场上比过武,他的功夫如何,本县倒是不太清楚,你且说说,就凭林团总头名武秀才的本事,捡起块砖头来要打你,能打到他父亲头上去么?”
    这样的发问,明明是查无实据,只能用引路的办法来套供的意思。如果是老于此道的讼棍儿,只要用“英雄好汉难保也有失手的时候”这样一句话就可以搪塞过去了。本良一者为人老实,二者不懂官司上的这些关节,三者只顾得为本忠粉饰开脱,把捅死林国栋娘们儿说成是误伤,待金太爷问到林国栋的死因细节,竟直言不讳地供认说:
    “要按林炳的本事,打我的砖头怎么也打不到他爹的头上去;只为当时我听见有暗器飞来,闪身一躲,手里依旧抓住林国栋不放,这一砖头,就打到他的头顶心儿上去了。”
    金太爷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乡巴佬竟有如此之憨厚,像这种本应当想尽一切办法抵赖掉的节骨眼儿,他自己反倒一口应承了去,不觉也暗暗有点儿纳罕。一边转过身去轻声嘱咐书吏把这句供词记清楚了,一边回过头来继续发问说:
    “这话说得还有几分道理。你要不拿林国栋当盾牌,林团总也就不会误伤他的老子了。你这样老老实实招供,一者容易把案情澄清,二者也省得自己皮肉受苦,倒还算得是个明白人。那么,我再问你,你怎么知道林国栋宰的牛就是你家的牛呢?”
    “回大人,我家的大黄牯,周遭十几个村子里的人,谁都认识。林国栋把它牵了去,用豆浆抹成了花牛,头一次骗过了我父亲的眼睛,第二次我父亲又去讨,这一回准是让我父亲给认出来了。林国栋父子见真情败露,罪责难逃,就下了毒手,用石锁砸死我父亲,藏尸灭迹。当时牛栏里有我父亲提去的‘吴’字灯笼一盏和带血的石锁一方可以作证。”
    金太爷冷笑一声,瞥了本良一眼,谈淡地说:
    “刚说你明白,你就装糊涂。你这一篇想当然的鬼话,怎么能叫人相信你说的都是实情呢?你说牛烂里有你父亲提去的‘吴’字灯笼一盏和带血的石锁一方可证,可是在有关此案的证物清单里,怎么都找不到这两样东西呢?”说到这里,冲旁边的衙役一摆脑袋,说了一声:“带地保林国梁。”
    随着一递一声阴森凄厉的“带地保林国梁”的叫喊声,林国梁不知道堂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下子吓黄了脸,狗颠屁股似地上堂来在本良身旁跪下,不等太爷发问,“咚咚”两声,先朝上碰了两个响头,然后两手支地,在地上半跪半趴地匍匐着,等待太爷问话。
    “林国梁!林国栋夫妇被杀之后,是你头一个进入他家后院儿的么?”金太爷正襟危坐,脸上毫无表情,慢条斯理儿地问。
    “是!大人!小的听见枪响,又听见有人在村子里嚷:‘林家后院儿里打死人啦!’小的身为地方,职责攸关,赶紧披上一件棉袄就往他家后院儿跑,随后乡亲们也都跟着来了。正是小的第一个进入他家的。”林国梁见是问他这个,略为放宽了心,依旧是头也不敢抬,诚惶诚恐地嗫嚅着回答。
    “那么,现场你都看过啰?凶器也都是你收起来的啰?”
    “回大人,小人身为地方,村子里出了人命,理当先看现场,收起凶器,等候大人提验作证的。”
    “我问你,林国栋的尸身旁边,你都仔细看过了吗?有什么可疑的东西没有?”
    “回大人,小的在牛栏门口看到了林国栋的尸身,当时就用火把栏里栏外都照过了。栏里一张牛皮包着个牛头,栏外除了有一块带血的半砖之外,没看见有什么可疑的东西。”
    “你看见那牛皮是花牛的,还是黄牛的?”
    “回大人,小人看得真真儿的,有白有黄,是一张花牛皮。”
    “你没看见牛栏里面有一盏‘吴’字灯笼,牛栏外面有一方带血的石锁吗?”
    “回大人,小的没有看见。”
    “你说的是实话吗?你是里正,说话不能有偏有向,往后本县要是查出你有虚妄的地方来,可要唯你是问!”
    “大人明察:小的要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日后死在刀斧之下。”
    金太爷微微地点了点头,露出一丝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意,摆了摆手轻声地说:
    “是实就好,不必设誓,下去吧!”
    林国梁爬了起来,不敢转身,弯着腰,屁股朝后退着走,一直退到撞着了戒石,这才急忙转身溜下堂去。
    林国梁下去以后,金太爷正了正身子,那一丝说不清是喜是怒的笑意,立刻从他嘴角消失,重新沉下了寡妇脸,接着又问本良。
    “吴本良,你可都听见了?”
    本良明知道林国梁上堂来作证,绝不会向着自己说话,听他的证词,果然是瞎话连篇,不觉怒火中侥,直起腰来指控说:
    “林国梁是林国栋的本家兄弟,由他来作证,难保不向着他一家子说话。我家那头黄牯牛,被林家偷走以后用豆浆抹花了,先放倒,后开剥,早已经粘满了黄土,藏在牛栏里的牛皮,我亲眼看过,已经什么花也不花了。小民进入林家后院儿之后,亲眼看见牛栏里有灯笼、石锁,所以才会跟林国栋发生争执;枪响以后,过了好长工夫林国梁才到的,这中间,本善已死,我和二虎伤重被擒,本忠在逃,院子里只有林家的人,难保林炳不做手脚,把灯笼和石锁都藏过了,或许就是林国梁来了以后他们一起藏的都难说。”
    金太爷一听本良说话一点儿也不糊涂,不由得也警觉起来,脸上露出了三分怒意,改用一种恐吓的口吻冷冷地说:
    “吴本良!在大堂上说话,讲的是真凭实据,你拿不出人证物证来,想当然的话,说也无益。”
    本良心想:林国梁依附“进士第”的权势,指着在村子里当一名地方混饭吃,尽管表面上处处都得装出一副十分公正的样子来,骨子里向着林炳,那是必然的。好在当时还有来旺儿在场,他是来喜儿的亲哥哥,来喜儿叫林炳送进花坟里去当陪葬,他做哥哥的总不能没有一点儿骨肉之情,反倒向着林炳说话的道理吧?只要他肯于作证所杀的牛是大黄牯,再证明立志到林家被杀,林炳就是浑身上下再长出一百张嘴来,也分辩不得了。想到这里,就又抬了抬头,大声抗辩说:
    “回大人,小民说的不是猜想,确实是亲眼目睹的。那天夜里我赶到林家后院儿,隔着门缝儿一看,林国梁正在催着来旺儿跟来喜儿快扒牛皮。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我家的大黄牯,这才敢于敲门闯进去找林国栋说理的。大人不信,只要问一问来旺儿就清楚了。”
    金太爷略为迟疑了一下,生怕缺口从这里冲开,以至于真相败露,无法收拾,就翻了翻笔录,指着来旺儿的口供掩饰说:
    “这个来旺儿,本县已经前后问过他两次,现有笔录在案,分明说剥的是花牛,何必再问?”
    本良不知道金太爷是故意推托,忙又分辩说:
    “回大人,来旺儿是林家的僮仆,口供都是事先串通了的,不敢不依着林炳教给他的话说。大人把他宣上堂来,晓以大义,就一定会吐露真情,望大人明察!”
    金太爷明知林炳一伙儿早已经串通了口供,就是提上来旺儿来再问一遍,无非也是重复一下,不见得就会翻供,过份地替他们掩饰,反倒照影子了,就点了点头,轻轻地说了一声:
    “带来旺儿!”
    衙役传下话去,把来旺儿带上堂来。只见他两眼焦躁不安地看了看本良,就低下头去,在本良的身边跪下了。金太爷故意咳嗽一声,语意双关地说:
    “来旺儿!林团总家里宰牛,是你兄弟俩开剥的。那头牛到底是花牛还是黄牛,是这件案子的关键,也只有你最清楚。所以说,这件案子早结晚结,怎么个结法,干系都在你的身上。只要你照实招供,事情不就完了吗?要知道你主子有罪没罪,罪轻罪重,全都在你的一句话儿上,万万造次不得。要是胡说一起,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不要害怕,只要你好好回想一下,说清楚你们开剥的那头牛,到底是黄牛还是花牛,也就是了。”
    来旺儿跪在地上,听金太爷阴一句阳一句地一通旁敲侧击,分明是暗示他事关重大,不能随便说话,林炳有罪没罪,干系就在他的一句话上了。林国栋偷牛,大黄牯变成了花牛,林炳一石锁砸死了吴立志,这些事情,他都在场,怎能不知道?来喜儿跟本忠是拜把子兄弟,他也没有忘记。不过想到他们俩一个杀死人命,远走高飞;一个以身殉主,进了坟墓,今生今世,要想重相会再相见,恐怕只有黄泉道上南柯梦中了。想想自己,又是这样命苦,从小儿爹死妈嫁人,总算祖先积德,幸亏遇上一位好心肠的东家,收留下一老二小,免受饥寒;自己又蒙大爷看承,扔下了放牛鞭,在他跟前做一个跑腿儿承应的心腹小僮,也从来没有拿自己当作奴仆看待,就拿这次进城打官司来说,居然还出娘胞胎以来头一次坐上了轿子,这是多么大的面子!这样的大恩大德,来喜儿是以身殉主了,自己补报无门,身无寸功,大爷赏还了卖身文契不说,又赏了五十吊钱,还答应把大奶奶身边的两个陪嫁丫头给自己一个,叫自己好安家立业。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从今以后,自己要不一心一意跟随大爷,做一个忠奴义仆,还想干什么去?再说,大爷有这么好的一身武艺,又有这么好的一圹祖坟,他年风水有应,真要如赛神仙说的那样有公侯将相之份的话,那自己不就是宰相家人七品官,也能图一个小小的出身,享后半世荣华富贵么?一想到大奶奶身边的那两个大丫头,眼前不由地就映出了一个瓜子脸儿、大眼睛、溜肩膀、水蛇腰、拖一条鸟黑的油松大辫儿、笑起来露一口糯米细牙、还有两个十分迷人的浅酒窝儿、走起路来像是风吹柳枝那么轻盈、浪摆荷花那么婀娜的一个俊俏姑娘来。自己的一颗心,早已经被这个丫头所掳获,自己的三魂七魄,也有多一半儿拴在这个丫头身上了。看起来,大爷把她俩之一许给自己的话儿,她也已经有所风闻,不然的话,为什么自那以后,她一看见自己,就拿眼睛瞟过来,眉目之间,似有无限风情的样子呢?那天在后门口,要是不叫烧火的小丫头子撞破冲散,憋在心头的一腔子悄悄话儿,早就当面跟她剖析清楚啦!……
    来旺儿正在思前虑后地想入非非,金太爷见他低头沉思良久,还不答话,生怕他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真地说了实情,那可就糟了,赶忙又拿话催他一催,点他一点:
    “来旺儿!眼面前的事情,还用得着翻来覆去地细想吗?那天你剥的牛,是一色儿黄的,还是有黄有白两色的花牛,不是一句话就交代清楚了吗?”
    来旺儿正沉浸在遐想之中,听金太爷又一次拿话点自己,赶紧朝上磕了一个头,就顺着金太爷的话茬儿说:
    “回大人,那天小的兄弟俩开剥的牛,脊梁背儿上有两块白,是一头花牛。”
    金太爷微笑着点了点头,又钉问一句:
    “你没有记错吧?”
    来旺儿再朝上磕了一个头,真事儿似地说:
    “回大老爷的话,那头牛自打家爷牵回来一直到炳大爷一斧子放倒了叫小的兄弟两个开剥,都有小的在场。那么大的一条牛,还能看错了?”
    金太爷对来旺儿的答话十分满意,嘉许地点了点头说:
    “没记错就好,没你事儿了,下去吧!”
    来旺儿又磕了一个头,爬起身来低着头正想走,猛听得本良叫了一声:“等一等!”吓了一大跳,不由自己地扑通一声重又跪下了。
    本良万万没有想到来旺儿竟是这样一个没有骨头的东西,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县衙门的大堂上,忍不住大喝了一声,直起身来气虎虎地指着来旺儿的鼻子问:
    “来旺儿!你怎么学会了瞪着眼睛说瞎话了?林国栋牵回去的是头什么牛,你再说说!开剥的时候,牛脊梁背儿上有两块白,你不知道那是豆浆抹的么?你手拍良心问问你自己,你说的是实话不是?林家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这样向着林炳说话?你爹给林家种了一辈子田,末了儿叫毒蛇咬死了,林国栋把你们祖孙三个弄了来当奴才不算,林炳又把你兄弟活活理进花坟里去当陪葬,你心里就一点儿也不觉着难过吗?你是叫钱财迷了眼,还是叫美女蒙了心?怎么这样好歹不识、恩仇不分起来?你有仇不报,有冤不伸,反到帮仇人说话,你不觉得害臊吗?你对得起爷爷、爹爹和弟弟呜?你这样不知羞耻地活在世上,别人能拿你当人吗?你自己闭上眼睛好好儿想一想,该说真话还是假活,该站出来伸冤报仇,还是昧着天良去给仇人当奴才?”
    火辣辣的言词,一针见血地刺痛了来旺儿的心。这个放牛娃出身的长工的儿子,从小跟穷哥儿们一起在苦水里泡大,肚子饿了,吃过吴石宕人的白薯面窝窝头;衣服破了,是吴石宕的婶子大嫂们帮他缝;来喜儿跟本忠对天磕头拜把子,他也算得是吴石宕人的一位干亲,他的心本也想向着吴石宕人的呀!可是,可是自己要是说了真恬,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五十吊钱,那个俊俏的大丫头,日后的美满夫妻和更加远大的前程,可就跟自己再也不沾边儿了。再说,新任团防局总办的林炳,能轻易放过自己吗?放在自己面前的,又只能是面向黄土,背负青天,去过那汗水长流的苦日子。啊!矛盾的、复杂的、痛苦的、难以抉择的思绪在噬啮着他的心,不由得全身都难以自制地哆嗦起来了。他知道,这时候本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盯视着自己,好像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里都有些什么样肮脏的念头似的。他不敢抬起头来去看这样灼灼逼人一团烈火似的眼睛。他感觉到自己的贪鄙和可耻了。内心的痛苦,天良的谴责,不由得脑袋越垂越低,几乎整个身子全趴到了地面上,恨不得钻进地里去,从此不再跟吴本良照面儿。心里空虚,全身却反而哆嗦得越加厉害起来。他经受不住这种精神上的鞭笞(chī痴),良心上的抶(chì斥)扑,用双手捧住了发胀的脑袋,依旧觉得天旋地转,乾坤倒置,好像被抛进了汪洋大海,被刮上了九霄云外一般,随波逐浪,腾云驾雾,连伸胳膊动腿儿都不由自己起来了。他觉得与其这样羞死了憋死了,反不如痛痛快快地把实话说出来倒好受些。他狠了狠心,使劲儿张了张嘴,可是麻木了的舌头,已经不听使唤,堂上堂下,只听见从他嘴里发出来的是一阵猪叫般的嗷嗷声,依稀听得“我……我……我……”地语不成句,别的什么也听不清了。
    金太爷一看缺口马上要被冲破,顺手抓起惊堂木狠命地在公案上重重一击,提起他的全部底气儿大喊一声:
    “吴本良,你好大的胆子,公堂之上,是你随便说话的地方吗?本县的大堂,自有本县问话,何用你来多嘴?再要如此,立即发下站笼里去枷号三天,先治你一个吵闹公堂之罪,回头再来跟你算账。来旺儿!下去!”
    随着太爷的话音儿,两旁从惊愕中苏醒过来的大小衙役们,赶忙发出一声鬼哭狼嚎似的叫喊,用以显示县太爷一呼百诺的威风,用以震慑吴本良胆大包天的犯上;更主要的还是借这一声叫喊来壮一壮他们自己的胆量。
    来旺儿一听是县太爷亲自出马助阵来了,一声“下去”,简直就跟得到一道赦书一般,沉重的脑袋登时轻松了许多,赶紧双手扶地,爬了起来,顾不得磕头,更不敢去看本良,转身就蹿下堂去。也是慌不择路的缘故吧,瞎眯瞪眼地一头撞在戒石上,立刻脑门儿正中长出公鹅块儿似的一个大包儿来,用双手捂着,灰溜溜地下堂去了。
    本良见自己的一番言语,已经打动了来旺儿的心,都快要吐露真情了,斜刺里叫金太爷揳了一杠子,把话头打了回去不说,自己反而落下一个吵闹公堂的罪名,真是越想越气。看起来,这个金太爷收了林炳的赃银,向着林炳说话,是一点儿不会错的了。只是,如今印把子抓在人家的手里,自己赤手空拳,要从人家手底下过,哪能不低头?只好强咽下这口气儿去据理分辩说:
    “回大人的话,这个来旺儿,吃小人一番言语,打动了他的心,自知理屈,正要说出实情,大人怎么反倒叫他下去了呢?”
    金太爷见吴本良步步进逼,快要弄得自己下不来台儿了,要不给他点儿真凭实据堵住了他的嘴,说话间就要反宾为主,受审的居然变成审人的了,于是脸色一沉,圆乎脸一抹变成了长乎脸儿,顿时间乌云乱翻,袭来了狂风暴雨:
    “住口,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现在是我问案,不是你问案。该怎么审,该怎么问,本县自有主张,用不着你来多嘴!告诉你,公堂上问案,讲的是真凭实据。只要证据确凿,就是一句口供没有,也是铁案如山,照样可以定你的罪,判你的刑。这个来旺儿,本县已经几次三番审问过了;迭次口供,都是所宰花牛属实,为什么你还胆敢在公堂之上唆使他翻供?实话告诉你说,林团总宰的是条什么牛,本县早在三个多月之前就已经察访明白,今天问你,只不过看看你老实不老实就是了。像你这种刁民惯匪,不拿出真凭实据来给你看,谅你也不会认罪服输的。”说着,回头对身边一个管档案文书的书办一努嘴说:
    “去把那张牛皮取来!”
    那书办转身从屏风后面去提了一卷未经去毛揉制的生牛皮重上堂来,哗啦一声,把一卷儿牛皮扔到了本良的眼前。一丝儿得意的微笑掠过了金太爷的嘴角,一面用右手的中指叩着公案,一面扭动着他那细长的螳螂脖子,冷冷地说:
    “吴本良,你自己打开来看看,是你家的黄牯牛不是?”
    牛皮的毛面儿朝里卷着,从那干硬的程度看来,绝不是三四个月以前剥下来的,少说也是半年以前的东西了。本良遵命把系在牛皮外面的一根细棕绳解开,把卷着的牛皮就地铺平。这是一张黄白参半的花牛皮,白毛发暗,黄毛发黑,既不是吴家的大黄牯,也不是来旺儿所说脊梁背儿上有两块白花的花牛。用不着说,在牛皮问题上,林炳已经跟县太爷串通一气做了手脚了。本良把牛皮斜举起来,指着花纹说:
    “回大人,这张牛皮,黄白参半,跟我家的大黄牯不相干,踉来旺儿说的脊梁背儿上有两块白花的花牛也不靠谱儿。牛皮干硬,更不是三个多月以前剥下来的东西。一定是林炳做了手脚,悄悄儿地换过了。”
    金太爷让本良一语道着了痛处,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猛一哆嗦,脸色陡地变得更加阴沉起来。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也显得格外苍白、阴森而可怕,伸手抓了两抓,才把那块惊堂木抓到了手里,使劲儿在公案上重重一拍,尽管嗓门儿不大,却像是咆哮似地嚎叫:
    “混帐!你说林国梁跟林团总是本家,向着他说话,本县没有怪罪你。这张牛皮,却是验完尸的当天本县派人到壶镇街上玉记作坊里去起出来的,难道说,本县正堂也跟林团总是本家,也向着他不成?看你说话东拉西扯的,又拿不出一点儿真凭实据来,分明是个一贯为非作歹的刁民。今天在本县大堂之上,居然还敢放刁耍赖,想来不动大刑,你是不肯实招的。来呀!大关伺候!”
    大关——指夹棍,在大堂上叫大关,俗称三根木。
    只听“咣啷”一声,三根无情木扔到了本良的面前。木棍上血迹斑斑,不知道有多少个跟本良一样的安善良民在县太爷一怒之下夹破了皮肉,最后挺刑不过,屈打成招,成了没有抢过人的“土匪”、没有偷过东西的“盗贼”。这个时候,本良方才意识到:金太爷确实已经被林炳所收买,完完全全站到林炳的一边儿,替林炳说话,为林炳开脱,正在找碴儿编派吴石宕人莫须有的罪名。本良也意识到:一场难以想象的刑讯,眼看是躲不过脱不开的了。眼前的这三根木棍儿,只不过是开始,更新奇更难熬的刑具,还不知道有多少。在刑具面前,难道就可以自认杀人自认作贼吗?不能,绝对不能!今天哪怕是死在刑具之下,也不能给吴石宕人丢脸!再说,金太爷的用意不过是想用刑具撬开自己的嘴,想把吴石宕人打成群匪。就是自己大包大揽,什么都承认下来,不单救不了大伙儿,反而会把大伙儿给断送了。这样看来,今天的对策只有一个字:“挺!”能挺过来,就挺过来;挺不过来,不还有一个死字么?继而又一想:不对,自己决定进城来打官司,并不是为来熬刑、送死的。金太爷既然不许自己跟林炳对簿公堂,难道就乖乖儿地任人摆布,单去那挨打的角色,连一下也不回击么?不能,绝对不能!就是在非刑拷打之下,也不能忘了跟林炳讲理!金太爷护着他,就连金太爷一起揭!对!当着堂上堂下的吏役皂隶们揭他的烂疮疤,揭他的痛处,把他见不得人的真相揭出来……
    本良正在想得入神,金太爷在座上见他眼瞪着三根无情木愣神儿,还以为他没有上刑就已经吓傻了,随即又装出一副假仁假义的面孔来,用比较缓和的口气说:
    “吴本良!本县听说你跟林团总还是一师所传的师兄弟,虽说还在草莽之中,却也不失为当世的一位英雄豪杰。英雄嘛,就得有个英雄的样子。江湖上常说的:好汉做事好汉当嘛!事情既然做出来了,就该挺起胸脯子来承担,有什么可怕的?识事务者才是俊杰,本县大堂上的诸般刑法,就是专治那推三阻四百般狡赖的刁民的。痛痛快快地自己说了,又何必叫皮肉受苦呢?我看你是个聪明人,今天才劝你几句。有道是:好马一鞭,君子一言;听与不听,随你自己,可不要想错了心思,打错了主意。你要是个好汉呢,赶紧把你怎么定计,伙同兄弟多人,指牛讹诈,夜人林宅,企图抢劫还是绑票,后来又怎么杀的人,怎么格斗负伤等等一应细节,统统如实招供上来。本县看在你是一筹好汉的份儿上,笔下超生,倒许替你开脱开脱;你要是执迷不悟,本县说话向来只说一次,说出来的,就得算数,可别怪我事先没有跟你说清楚。”说着,居然露出一丝儿微笑,活像虎狼要吃人之前的龇牙咆哮一般,令人寒心,也令人恶心。
    对于金太爷的“公正”和“好心”,仅仅在早一会儿工夫之前,本良对他多少还有点儿相信,并把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种虚无缥缈的信任上。来旺儿的下堂,花牛皮的出现,说明了这种希望的落空,幻想的破灭。事态的发展,站在本良对面的,已经不单单是一个林炳了。一千六百两银子买动了官府,于是乎站在本良面前跟吴石宕人作对的,一下子增加了几十人以至上百人。这些人并不是赤手空拳的,他们有刀枪,有刑具,有印把子,他们有权要打就打,要杀就杀,连一点儿折扣还价都没有。这时候,本良才意识到自己错了,彻头彻尾地错了。错就错在只看到跟自己作对的,不过是林炳一个人,充其量再加上他的兄弟和族人,而没有看到他能够跟官府勾结起来,利用朝廷的王法,公开地、合法地、令人无法还手地整治自己。这时候,本良才想起刘教师经常说起的话儿来:“敌强我弱,势力悬殊,善战者不战,以避其锋,而以奇计智取,出奇以制胜。也就是孙子兵法上所说的‘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眼前的这位县太爷,一会儿猫脸儿一会儿狗脸儿地软硬兼施,一方面表明他比林炳更奸诈、更凶狠,一方面也表明他心中有鬼,外强中干,不管他带上了什么样的面具,是面目狰狞的凶神恶煞也好,还是大慈大悲的观音大士也好,目的无非只有一个:那就是诈出自己的口供来,才好开一张发货票,把自己的脑袋发奉购货人林团总。
    认清了金太爷的这颗豺狼之心,本良不由得气往上冲,要不是在大堂上,一把抓下这个赃官来,摔他个狗吃屎,不就跟抓一只小鸡子一样吗?不过那么一来,杀头的罪名不用招供就能成立,反倒成全了这个狗赃官了。看起来,今天既然已经走错了路,撞进阴曹地府里面来了,生死存亡,也就不得不置于度外,要紧的倒是不能白饶了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面前哪怕放着刀山油锅,不单不能按照他的心思招供,还得当堂揭他的底儿,就是死了,也落一个死得清白。主意定了,陡地挺直了腰,提起左脚,变成了单腿而脆,半侧着身子,一手指着那块戒石,不慌不忙地说:
    “这戒石上的十六个字,正对大堂,天天跟你照面儿,总不会一下子忘了个干干净净吧?你当县太爷的,拿的是皇上的俸禄,吃的是百姓的粮食,民脂民膏养活着你,不说尽忠报国,总也得为老百姓办点儿事儿,才对得起你嘴里吃的、身上穿的吧?像你这样,收下林炳一千六百两银子,就把我的性命卖给他了。实际上,你出卖的是你自己的良心,你自己的灵魂;你出卖的是朝廷的王法,是天地的正气!你的所作所为,不单为国法所不许,也为天地所不容!张开眼睛,看看戒石上的这几个字吧:‘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你要是还有一点点儿天理良心的话,我奉劝你几句:及早革面洗心,交出赃银,放下屠刀,秉公断案;要是一意孤行,离你的末日也就不远了。我吴本良行得正站得直,一生没有拿过不花力气的钱,要想叫我供认谋财害命,好比井里捞月亮,灯草架大桥,你也不必白费这番心机了。”
    本良的每一句话,都像锋利的匕首,直刺金太爷的黑心。一生中,除了在御书房侍读那几年听皇上用这种口吻训斥过他之外,连父母师长都没有这样说过他,难怪他一时间蒙头转向,傻了呆了似的,只是瞪直了眼睛,连拍惊堂木都忘了。两旁的文案书办皂隶衙役们,自进公门以来,只见过县太爷拍桌子动肝火儿的,哪儿见过受审的训起县太爷来的事儿?只为不见县太爷发话,底下人不敢擅自动手,仅是半喝半唱地喊了一个低沉的堂威,算是替金太爷撑腰打气。
    在衙设们的叱喝声中,金太爷这才醒过茬儿来,感到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损伤,一般无名邪儿蓦地从丹田里升起,上冲泥丸宫,脸皮一下子变得铁青铁青,伸手一把抓住了红头签筒,就想往出掣签儿。继而转念一想:本良能说出赃银一千六百两这个数目来,尽管比自己实际所得多一百银子,但数目相去不远,看起来,李联升父子办的这件机密大事,并不绝对机密,指不定有多少把柄已经落到吴本良手中去了。吴本良现在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这会儿自己要是发作起来,公堂上现有的这几件官刑不但不能叫他供认出什么来,反而保不齐又会当着众人抖落出更多不中听的言语,到那时候,再要想遮遮盖盖可就不是这么容易的事儿了。金太爷到底不愧是从皇帝身边来的人,真是经得多,见得广,伸向签筒去的手,突然又缩了回来,代之而起的却是一阵纵声狂笑,避开了本良直勾勾紧逼的视线,眼看着旁边的书吏衙役们发话说:
    公堂上设两个签筒,绿头签是传唤与案件有关人员用的,红头签是打屁股用的,一根签打五下。
    “这个人痰迷心窍,得了惊厥了,满口里说的都是胡话。带下去暂且寄监,给他一瓢凉水,叫他清醒清醒,回头再来问他!”
    两名近身的衙役马上明白了太爷的心思,一齐蹿了过来,不由分说,把本良架下堂去,关进羁押犯人的单身牢房里去了。
    金太爷受到了本良沉重的一击,惊魂未定,好像自己的所作所为,早已经被吴石宕人所洞察,每一个吴石宕人上堂来,都是专为揭露自己的隐私似的。加上早衙至此,天已响午,烟瘾已经发作了,眼泪鼻涕一齐往外流。为此,干脆吩咐把吴石宕人暂且全部看管起来,听候明天早衙过堂再审。
    三声退堂鼓响,金太爷转身从屏风后面退入内衙,一边过瘾,一边跟鬼话夫人商量对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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