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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铜锤大嫂苦练惊人本事 红衣小妞愣砸站笼铁锁
    第三十九回:铜锤大嫂,苦练惊人本事胜男子。红衣小妞,愣砸站笼铁锁救阿爹
    当天下午,李隐吏留客人们在他家便饭,不过是青菜豆腐、芋艿萝卜而已。饭后,立本告辞回隔溪,好准备竹轿明天一早去丽水。老和尚就在李家歇宿。来喜儿和小红,想跟立本到隔溪去看看大虎、二虎和吴石宕人,老和尚心想:反正天立刻就要黑下来了,路又不远,大概还不至于会叫人识破机关,就答应了。一面向老隐吏借了一盏灯笼来,递给了小红,准备回来好照路,一面嘱咐他们早去早回,一路上不要声张,以免生事。
    但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草堂对面不远一所围墙倒塌、墙皮剥落的破房子里,房主长孙烂板的两只贼眼,正透过北窗户的破孔注视着“吏隐草堂”里的一切动静呢!
    立本等四人离开了李家,一者为了躲开人多的街路,二者也为抄近道儿,所以不走大街,而打算先往南走到东门溪边,过东门小石桥,再沿着恶溪南岸的小路往西走到南校场,直达陆记小客店。这样,一路上除了同善桥南桥头稍许热闹些之外,基本上都是冷清的小路。
    就在他们刚走到东门溪边的时候,打东边过来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晚霞中看她们的穿着打扮:那个中年女人用蓝白印花布的包袱皮盖头,在脑后挽一个疙瘩;蓝土布的褂子,大襟上镶着一寸多宽的挑花镶边,绣着一溜儿十几朵兰花;蓝土布的肥腿裤子,镶阔边儿的裤脚管儿没有一尺也足有九寸!手里挎着个竹篮子,也盖着印花布包袱皮儿。不用打听,一望而知是个南乡深山里来畲客。那个姑娘呢,更是出奇:大红的土布小紧身儿,镶着绿宽边儿,绣着一朵朵梅花儿;大红的肥腿裤儿扎着裤脚,两只沾满了泥雪的绣花大红莲船,没有八九寸鞋面布大概是难于做成的;一条油松大辫儿,辫梢儿和辫根儿都扎着红头绳;耳鬓两旁一边儿一朵大红绢花,衬着一张桃红色的圆脸盘,说不出有多土气又有多俊俏。从老远走过来,好比雪地里盛开一树红梅,分外地刺眼醒目。
    畲(shē赊)客——畲族,我国少数民族之一,分布在福建、浙江等五省。他们自称“山哈”,“畲客”是汉族人对畲族人的通称,不含贬义。后文的“畲客婆”,是当时缙云人对畲族妇女的背称,当面称呼,略含贬义。
    本厚和来喜儿,都是本地人,每年正月里看花灯赶庙会,穿红着绿戴一头花儿的山里姑娘见得多了,倒并不觉得十分新鲜。今天遇见这位招人注目的畲家姑娘,也不过是多看上两眼而已。小红是在兰溪码头班子里长大的,那里的姑娘虽也有穿一身红的,不过那衣料不是绫罗,就是绸缎,样式也时新,不是挖成云头,就是镶着翠钿,还从来没见过有这样土打扮的。再说,自己又是个女孩儿,也想不到要避讳什么,今天头一次碰见这个又土又俊的畲家阿妹,不觉忘了情,目不转晴地紧盯着人家看个不了。不知道是立本他们的步子迈得大赶到了前边去呢,还是畲客妹叫人看得不好意思了故意放慢脚步落到了后边,小红却觉得还没看够,一边走着,一边还频频回头死死地盯着那姑娘看个没完没了。一回两回,那姑娘似乎面有愠色;三回五回,那姑娘似乎有点儿动火儿了,故意大声地对她妈说:
    “妈吔,咱们慢点儿走吧!前面那个小和尚,也不知是哪个荒山野庙里跑出来的,准不是个好东西。”
    她妈听她说话粗野,急忙喝止说:
    “疯丫头荆旱疯话,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人家走人家的,你走你的,碍你什么事儿了?你管人家打哪儿来呢!在家里怎么说的来着?要是再多嘴惹事儿,趁早你给我回去!”
    那姑娘不服气儿,故意提高了嗓门儿反驳说:
    “他要不是个野和尚,怎么连清规也不懂,两只眼睛贼溜溜地尽盯看人看哪!”
    她妈见越说她越来劲儿,赶紧又呵责她说:
    “疯丫头越说你越疯得欢,你又不是糖吹的面捏的,那么大个人儿进城来,还怕人家看化了你呀?你要是怕人看,躲在家里趁早别来好不好?”
    母女俩的来言去语,小红全都听见了,心里暗暗好笑,为的是老师父不许她说话,只好装聋作哑,不去理睬她,却又不由地回过头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姑娘见她越说越盯得紧了,拽着她妈的衣角撒娇似地半嗔着说:
    “妈吔,你看他那双眼睛……”
    她妈只顾赶路,没注意刚才发生的一切,听她闺女一说,这才抬起头来细看,正好跟小红的眼锋撞个正着,不觉也吃了一惊:好俊的一个小和尚!心里先就有几分喜欢了。等小红又回过头来的时候,就半真半假地打趣说:
    “兀那小师父,走路不看路,尽回过头来往后看什么?留神绊倒了!”
    刚才母女俩的一番对话,来喜儿当然也听见了,心里先就嫌这个山里姑娘疯:那么大的丫头了,怎么说起话来一点儿不知轻重?连该说不该说都不知道!有心想噎她几句,又怕生事,违忤了师训,就强忍住了。后来听见她娘也出头来数落小红,一者是怕小红答茬儿说话,露出了女孩儿的形迹来;二者也是憋了半天的火儿,忍耐不住了,没等小红开口,就抢先发话说:
    “你这个畲客婆好没分晓,你闺女要是不看我师弟,怎么知道我师弟看她?分明是你闺女见我师弟长得俊,看上他了。自己瞪直了眼睛在看我师弟,反倒说成是我师弟看你闺女。告诉你吧!我师弟又聋又哑,是个哑巴,你跟他说话,他什么也听不见!”
    小红正要答话,让来喜儿抢了先,又说自己是哑巴,一句话提醒了自己,倒做声不得了,只好站在一边嘻嘻地傻笑着。那姑娘见小红不会说话,倒让来喜儿说了自己一顿,山里姑娘,无拘无束惯了的,哪儿听过这个?登时涨红了脸,却不退缩躲避,反而抢到来喜儿面前,劈脸就啐说:
    “呸#涵看他来!我看你这个会说话的野和尚比那个哑巴和尚更不是玩意儿!别犟嘴,姑奶奶今天要管教管教你,也好叫你学点儿清规戒律,懂点儿规矩!”说着,照鼻子劈脸就是一拳,想给他来个开门红,满脸花儿。
    来喜儿在刘教师手下学过四年武艺,最近又得到老和尚的点拨,功夫长进了不少,眼看一拳打来,只见他不慌不忙,伸出一只脚去,骑马蹲裆势站定,等那姑娘的拳头到了眼前,一把抓住了就势往右一拧,那姑娘身不由己地就转过了脸去,再用左手在她背上猛推一把,右手一松,脚底下又使了绊儿,那姑娘一个踉跄,冲出去有七八步远方始站定了脚跟儿。那姑娘一拳没打着,反而着了来喜儿的道儿,要不是仗着也学过几年武艺,身子轻便灵活,早已经摔了个嘴啃泥了。
    这一下,那姑娘不禁大怒起来,甩掉肩上的包袱,一撩大红上衣,打腰间解下一对儿香瓜大小的流星飞锤来,更不打话,一抖软索,飞起两个黄澄澄亮闪闪的铜锤就直取来喜儿。来喜儿没带长家伙,只好打小腿上抽出一把匕首来迎敌。那姑娘的铜锤舞得呼呼直响,劈头盖脑地直砸下来,步步进逼。来喜儿的短家伙无用武之地,只辨得闪让躲避,连架隔的本事都没有,还谈什么还手反击?
    一旁早气坏了本厚,见这个姑娘又村又野,还偏爱找个碴儿生个事儿,一言不合,竟敢动家伙,逼得来喜儿步步退让,急忙掣出刚从老和尚那里取回来的柳叶双刀,上前助战。
    那姑娘力敌二人,毫无怯意,一对儿流星锤舞得上下翻飞,泼风也似,不露一丝儿破绽。她妈见她以一对二,又见本厚刀法娴熟,怕她有失,放下篮子,一撩上衣,也解下一对儿同样大小的流星飞锤来,嘴里一面喊:
    “两个对一个的不算本事,有本事的咱们一个对一个见个高低上下,也叫你知道知道铜锤大嫂的铜锤可不是豆腐做的!”一面舞起飞锤,直取本厚。
    立本在一边儿先听她们娘儿俩对话,没去理她。后来跟来喜儿斗起嘴来,心想这个山里姑娘太疯,让来喜儿说她几句也好。及至双方各取家伙厮打起来,要想喝止也就晚了。立本见这娘儿俩使的都是飞锤,又听那中年女人自称铜锤大嫂,且又是畲客,畲客只有南乡深山里才有,不觉心里一动,连忙大喊说:
    “大家都停一停,我有话说:请问大嫂,你是姓雷的不是?”
    那大嫂还未答话,那姑娘倒接了腔了:
    “姓雷怎么样,不姓雷的又怎么样?我们山里除了姓雷的就是姓蓝的,你问清楚了,是想写个长生牌位回家去供着还是怎么着?”说着,依旧是手不停锤地向来喜儿抡去。
    那大嫂听立本话出有因,连忙收起飞锤,“橐”地跳出圈外,先喊那姑娘:
    “疯丫头不得无礼!且住手说话!”一面又拢手当胸对立本说:“大哥动问,敢是认得我们山里姓雷的哪家?”
    立本也拱手还了半礼说:
    “我见你们母女都善使飞锤,又是南乡山里人,心想你们跟铜锤大哥雷一鸣也许是一家,冒问一声。”
    那大嫂还没有回答,快嘴的疯丫头又抢先发话了:
    “铜锤大哥雷一鸣是我爸,铜锤大嫂蓝兰花是我妈,我就是铜锤姑娘雷红梅。你们也该知道我红梅姑奶奶可不是好欺侮的!”她不好意思把山里人叫她的浑名“铜锤疯丫头”说出来,就按照自己的意思,改作了“铜锤姑娘”。
    立本听说她们就是老雷的妻女,喜出望外,连忙喝退了本厚和来喜儿,上前重施一礼说:
    “在下姓吴名立本,跟雷大哥算是新见面的老知交了。早几天我们都住在隔溪陆记客栈里,前天晚上雷大哥出了事儿,小虎趁乱里跑了,我估摸着准是进山去给家里人报信儿去的。你们是接到小虎的信儿才赶来的吧?他怎么不一起来呢?”
    红梅一听立本正是自己此来所要找的人,不觉羞得脸蛋儿红上加红,血色更艳起来,讪讪地躲到母亲的背后去了。雷大嫂无意中跟自己要找的人还不相识就差点儿大打出手,也有点儿不好意思,赶紧撩起衣服收起铜锤,一面推红梅出来给立本行礼,一面笑着说:
    “这丫头,从校糊爹就不在家,别人又没法儿管得了,惯得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又疯又野,嘴上更是轻易不肯饶人。今天连大伯都给得罪了,回头告诉她爹,好好儿管教管教她。梅丫头,还不快过来给大伯磕头告罪赔不是,躲能躲得过去呀?”
    红梅吃她妈逼不过,只好迈着小步低着头走过来轻轻地说了一声:“大伯恕罪!”正要跪下磕头,却叫立本一把拽住了说:
    “大嫂说哪里话!要不是我们小红老盯着她看,哪能招来这一场风波?小红,还不快给你妹妹赔不是去!”
    小红是大方惯了的,听立本叫她去赔不是,蹦上来拉住红梅的手就叫妹妹。红梅见这个老盯着自己瞧的俊俏小和尚居然动手动脚起来,“哎哟”一声,甩开手就又往她母亲背后躲,逗得来喜儿哈哈大笑说:“这有什么可怕的呀#糊跟你一样,也是个女孩儿哩!”刚说完,想到自己说走了嘴,赶紧回头看看四周,幸亏天已经黑下来,溪边风大,附近连一个人也没有,就吐了吐舌头,躲到一边儿去了。
    红梅听说小和尚也是个女孩儿,仔细地看了看,这才醒过茬儿来,倒扑过来一把将小红搂在怀里,亲热地叫开了“姐姐”。
    立本无意中碰上了雷大嫂,忙问:
    “老雷叫县里小队子逮走以后的消息,大嫂还不知道吧?”
    雷大嫂摇摇头说:
    “昨天小虎赶回家来报信儿,只说是梅他爹半夜里叫县小队子给抓走了,又说是这个知县办事狠毒,只怕凶多吉少,要我赶紧进城来想办法救他一救。我一个畲客婆,城里连一个熟人都没有,有什么办法好想?小虎这才又说,梅她爹是为大伯村子里的什么事儿多说了几句话才得罪了这个知县给的。逮走以后怎么样了,该怎么办,要我进城来问大伯。我一面打发虎子去挨家挨户都通知到了,不管有事儿没事儿,多来几个人总不吃亏,一面自己先赶进城来找大伯讨主意。这个疯丫头,听说她爹叫衙门里逮走了,死活非跟我一起来不结。我怕她进城来惹是生非,不叫她来,她倒一溜烟儿跑到我前面去了。没想到刚进城来就生事干架,要不是赶巧遇上了大伯,准叫这疯丫头给误了事儿啦!”
    立本见雷大嫂还不知道雷一鸣被关进站笼里的消息,就叫本厚紧赶几步先回陆记饭店去给她们母女俩安排食宿,自己一面走一面给她们讲老雷让小队子逮走以后县里发落的大致经过。红梅听说把她爹关进了站笼,登时就急了,站住了脚,非要先到县前去看她爹不可。
    立本说:“从这里往西走,就是水门洞,穿过水门洞往北走,走出水门街,就是衙门口。大嫂要是先去看望老雷呢,我们几个先送你到水门街;要是先到店里呢,咱们这就过桥去,等明天一早来给他送饭的时候再见他也不晚。反正今天晚饭已经送去吃过了,棉袄棉裤都穿着,棒疮也上过了药。你一个妇道人家,又带着个大姑娘,黑灯瞎火的,那种地方,还是先不去的好。”
    雷大嫂也站住了脚,略为迟疑了一下,就果断地说:
    “先上店里咱们大伙儿合计合计再说吧。梅她爹有你们照顾着,看不看都不打紧,要紧的是怎么设法叫他早日出来。那种地方,去了容易打草惊蛇,不如先把主意商量定了,明天早上我去送饭,也好把话传给他,叫他放心。”
    红梅听说先不去看她爹了,跺着脚不依,死赖着不肯过桥去。她妈又是说又要打地做好做歹,连推带搡地把她哄过了桥,这才跟小红两个一边嘀咕着一边远远地跟了上来。
    到了陆记饭店,大家听本厚详细一说,都来看雷大嫂和疯丫头,还有当了小沙弥的来喜儿和小红。满满堂堂一屋子人,把她们四个连同立本围在中央,问长问短,问这问那,忙得雷大嫂顾得了答应这个,顾不上答应那个,窘得疯丫头连疯劲儿也施展不开了。
    来喜儿两世为人,如今又见到了自己从小在一起放过牛割过草的哥儿们,更是连捶带打,乐得闭不拢嘴。只有小红,跟吴石宕人本来就没见过面,自己又是个女孩儿,如今穿上了宽袖直裰,更不好意思跟人说话了,只好和疯丫头两个一起低头坐在床沿上装聋作哑,一句话也不说。
    大家热闹了一阵子,又闲聊了一会儿,大虎用一个托盘端进饭菜来,招呼雷家母女吃饭,大家这才散去。来喜儿也让哥儿们给拽到隔壁房间里去了。
    饭罢,大虎来收拾碗盏。雷大嫂递一个眼色,红梅连忙把托盘接过来,收拾起碗盏饭菜,拽了小红,一起到厨下洗碗刷锅去了。
    大虎正想听听立本此行结果如何,就把这份儿差使让给了她们姐儿俩,自己在二虎的床沿上坐下来,掏出烟袋锅子来抽烟。
    这时候,屋里只有大虎、二虎、立本和雷大嫂了,立本就把早上怎么去见黄龙寺老和尚,老和尚又怎么带他们进城来到雪洞前说动了吏隐山隐吏,决定明天一早就到丽水知府衙门去见白太尊,把本良的案情始末连同老雷的事情都给太尊说说清楚,务必请太尊火速发下公文来提人亲自复审。只要太尊一点头,原班人犯连同案卷一上解,本良和老雷就算是全有救了。林炳就是手眼通天,有更大的本事,有老侍郎的面子在那儿搁着,白太尊是不会收他的关节人情的。如今只要设法维持过这几天去,不叫老雷和本良受冻受苦,别的倒是不用耽心的了。回头又要大虎辛苦一趟,带几个人上街去,不论哪家轿行里有轻便竹轿赁一顶回来,顺便再把这两个小沙弥送回雪洞前老隐吏家里去。
    雷大嫂见立本样样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帖了,称谢不迭,笑着说:
    “我们梅她爹,从小就是个拗脾气,心里有个什么准主意了,就是十条牯牛也拉他不回来。今天碰在这位太爷手里,打他几板子,冻上他几天,也能磨磨他野性,降降他虚火,叫他改着点儿拗脾气,倒也不见得是坏事儿。我们山里人从小在雪地里滚,比你们大概要禁冻些。她爹年轻那阵子,天生成的炮仗脾气,一点就着,一蹦就是三丈高,谁管得祝蝴?三更天半夜里的,跟我拌两句嘴,怄两句气,一跺脚就蹿到山上去了。我怕他遇上野兽,一个人招架不住,请了几家街坊,点上火把带上家伙满山上找他,怎么也找不着。又怕他掉进雪窟窿里出不来,冻也冻死了。我们十来个人在山上转了大半夜,一直转到天都亮了,还是连个影子都没有,只好提着一颗心下山来。到了山脚,才看见有一溜儿脚印往山神庙那边踩过去。大家琢磨着他准是奔山神庙里过的夜,就顺着脚印儿找到山神庙里。脚印儿没有了,人也没找到。正想往回返哪,猛一抬头,你猜怎么着,这个冻不死的裹着破棉袄缩做一团儿,躺在大樟树的树杈子上睡得正香呢!”
    二虎听雷大嫂子说话又风趣,又豪爽,不禁说:
    “这一来可涨了行市了,大嫂子往后准是再也不敢跟他斗嘴怄气啦!”
    雷大嫂一拍巴掌,说:
    “我呀,不惯他那毛病!该说他的,还得说#蝴要再跑哇,说下大天儿来我也不去找他啦!”
    大虎也插进话来说:
    “空城计只能使一次,哪能老使啊!打那以后,恐怕大哥再也不跑了吧?”
    雷大嫂提起了往事,一时也拢不住闸,就接下去说:
    “打那以后不久,他干开了卖膏药这一行,成年价开码头跑外乡,大正月里出门去,不到腊月底不着家,一年到头三百六十天,没几天在家里住。家里的事儿不论大小全扔给我。饶是这样,年下回家来,钱没挣几个,却像是当了大官儿似的,脾气倒涨了,三句话不对付,仗着他力气大,还是要跟我使性子呢!”
    立本想起刚才在溪边雷大嫂舞起铜锤要打本厚的事儿来,也说:
    “刚才在溪边见大嫂舞起那一对儿铜锤来,简直比我们石匠抡大锤还轻松。大嫂子有这一身武艺两臂神力,大哥还敢欺负你呀?”
    雷大嫂见立本又提起刚才那一段故事来,也有几分不好意思,赶紧拿话隔过去说:
    “什么呀!我十一岁那年到他家当童养媳,人还没有锅台高,挑半挑儿水就跟挣命似的,水桶还直打我脚后跟儿。那会儿他就已经膀大腰圆,是个虎头虎脑的棒小伙子了,抡起他那对儿宝贝铜锤来,呼呼山响,吓得我见了他就跟避猫鼠似的,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他呢,也不知道是听了谁的调唆,还专会欺负我,冷不防就像逮小鸡似地逮住我,跟抡铜锤似的抡着我玩儿,吓得我大哭大叫起来,他就跟他那帮一起练拳脚的小伙子们乐得哇啦哇啦叫,直不起腰来。等他把我放下来了,我两眼冒金星,天旋地转的,哪儿站得住?一头栽倒在地上,逗得他们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亏得我婆婆待我好,为这档子事儿,他妈烧火棍儿都打折了两根,不过都没打着他,就地一滚,就叫他跑了。过了几年,我也长大了,他见了我倒不好意思起来了,我才算逃出来了。庄重了一年多,我十五岁上婆婆病重,公公就给我们圆了房,说是冲喜,其实是怕婆婆一没了要守三年孝,圆不成房,家里又没个嫂子姑娘的,得有个人管家。圆了房,老毛病又犯了,仗着他力气大,尽欺负我:不打不骂的,老拿人当猴儿似的耍着玩儿,谁受得了哇!这种逗乐子的事情,又不是两口子干架,回娘家去连在妈跟前都说不得,真把人气死了。那年他跟我怄气,出门跑码头去了,家里上山下地做饭喂猪大小事情全扔给了我。我心想:谁的力气也不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就赌气非要练出点儿本事来不可。打那以后,我就咬着牙自己给自己重担子挑,一百斤,二百斤,三百斤,一点儿一点儿往上加,一直加到四百来斤挑起来还能跑,叫棒小伙子看了都吐舌头才罢休。我还故意把两头小猪养在楼上。我们山里房子小,上楼没有楼梯,只能蹬着梯子上。每天早上我一只手扶梯子一只手抱着小猪下楼,晚上又抱着小猪上楼,小猪每天长半斤肉,我的力气也就每天长了八两。一直长到两头猪都二百多斤重了,我照样一低头就能扛起来上梯子。那年腊月他跑码头回来,我存心在村口水碓里把四百斤大米装成两大麻袋等他,见他一露头,我也就从水碓里挑起大米来往家走,还故意在半路上坐着歇歇气儿。等他走近了,这才接过包袱来,把扁担递给他。他见我挑着挺轻松的,还只当是两袋麸子呢,不在乎地接过扁担去钻肩儿就挑,一挑没挑起来,逗得躲在水碓里偷看的姊妹们‘咯咯咯’一阵大笑,这才不得不硬硬头皮,强挣扎着挑回家去了。一路上压得他呼哧呼哧直喘气儿。嘴里不说,心里倒是有一半儿服了我了。”
    大虎憨笑着问:
    “这一回,他该服了你,不干再欺负你了吧?”
    雷打扫也憨笑着说:
    “要是就这一招,哪儿能让他服了我呀!我还有更出奇的高招儿说治他呢!等到吃过了晚饭,喂完了猪,我就发话说:‘把咱的两头猪扛到楼上去吧!’他一听就炸了:‘谁叫你把猪养在楼上去的?’我也不饶他,顶他一句说:‘你一甩手走了,家里连个男人也没有,猪养在楼下,半夜里要是狼来了豹来了,谁去轰啊?’他见我说得有理,看看那猪,每头都有二百五十斤重,再看看那梯子,两根杉竿,十二根横档,一丈多高,直上直下,空着两手上下,还得加十二分小心呢,扛一头大肥猪爬上去,不是笑话吗?他摇摇头,说是没那本事。我说:‘你这么能,那么能,力气比牛还大,一头猪都扛不上楼去呀,扛不动,闪在一边儿,瞧我的!’我肩膀上搭条围裙,把猪轰到台阶旁边,那猪是每天上上下下叫我扛惯了的,我一哈腰,就乖乖儿地趴在我肩上了。我一手扶着猪,一手扶着梯子,噔噔噔一会儿就爬到了楼上,那头猪也就哼哼唧唧地卧倒在草窝儿里了。我下楼来把围裙递给了他说:‘这不是轻轻松松就把猪扛到楼上去了嘛!你试试?’他不甘心栽在我手里,接过围裙去搭在肩上,也把猪轰到台阶旁边,那猪认生,不肯叫他扛,折腾了半天,弄得他全身是泥,也没把那头猪扛了起来。我接过围裙,一钻肩儿就又扛了起来,转眼间又送到了楼上。这一回,我算是真地出了气儿了,他呢,这一回是孙悟空回花果山——一个跟斗栽到了家啦!”
    大家没有想到雷大哥与雷大嫂之间,竟还有这么一段故事,不禁也都暂时忘了痛苦和忧愁,笑了个前俯后仰。二虎说:
    “这一回,雷大哥总该服你了吧?”
    “他呀!天生来是个朝天的灯盏,摔到了地上也是朝天的时候居多,不会服输的。他说那是猪认生,宰了以后,他说他能扛俩!年下宰猪,他还真把死猪扛到楼上去给我看,不肯认输。我说扛活的才算本事,扛死的是个人都会,不算功夫。不过打那以后,他可再也不敢小看我,更不敢拿我耍着玩儿了。”
    立本还不忘刚才她耍锤的那股子溜索劲儿,一定要刨根儿问底儿,又问她说:
    “你十一岁上就到了他家当童养媳,不管怎么说,这一身武功,总是大哥手把手地教给你的啰?”
    雷大嫂摇摇头说:
    “要指着他教我这两下子呀,日头就该打西边出来啦!我练出这一身力气来,他还不服气儿哩,哪儿还肯教我练铜锤?咱们脑子里有髓儿,鼻子底下有嘴儿,又长胳膊又长腿儿的一个大活人,还能叫尿给憋死了?他不教,自个儿偷着学嘛!我们圆了房五年,也没个孩子。我十九岁那年,乡亲们上山围猎,从大虫窝儿里逮回个五六岁的孩子来,一身的伤。人说那是母大虫死了小崽儿,nǎi子胀痛,叼个孩子回去给它嘬奶的。他们见我没孩子,我男人又是跑码头专治伤科的,就把那孩子给了我。也有人说,大虫奶大的孩子,不通人性,养不大的。我偏不信,明明是个人,只要他往后跟人在一起过日子,怎么会不通人性呢?我给他起名叫小虎,拿他当儿子养着。不上一年,一身的伤全好了,也会站起来走路了,还会开口叫妈了。这时候,我有了红梅。小虎是老虎奶大的,红梅又是小虎带大的。这就别提兄妹俩有多野了。小小的年纪,力气还都特别大,胆子也不小,错眼不见,七八岁的哥哥就敢背着妹妹上深山里去采野果子吃。红梅四岁那年,她爹自己拉风箱化旧铜铸了一对十斤重的小铜锤,来教给小虎练飞锤。不到一年工夫,十斤重的小铜锤就嫌轻不中使了,换了一对二十斤的;十斤的一对儿就给了他妹妹,由哥哥来教她。五岁的娃娃使五斤重一只的铜锤,抡得起来却收不住手,急得直跺脚,那才真叫有意思哩!这时候,我就充当学监,他爸怎么教小虎的,小虎又是怎么教给红梅的,我也就钉着红梅怎么学怎么使。好在我十一岁到他家,光看也看了有十几年了,学起来,比他们两个孩子总容易长进些。再过二年,小虎又嫌二十斤的铜锤轻了,家里再也找不出那么多的旧铜来,就到铁匠铺里定了一对儿铁的,净重五十斤。那对儿铜的,就归了我。每逢她爹不在家,我们娘儿仨就在一起练。从此,我落了个浑名儿,叫做‘铜锤大嫂’,还管我们红梅叫‘铜锤疯丫头’。‘铜锤大嫂’的浑名儿都叫了两年多了,他还只当是借他‘铜锤大哥’的名气,沾他的边儿,一点儿都不知道我也会使飞锤呢!一直到红梅十岁那年,说要换一对儿二十斤的了,才知道小虎扔下的那对儿铜锤我在使着。我说我都使了好几年了,他还不信,追着问红梅是真事儿还是假事儿呢!”说到这里,忽然想起红梅来,对大虎说:“这疯丫头,去洗几个碗,这会儿还不回来,指不定又疯到哪儿去了呢!”
    大虎听雷大嫂讲她自己的故事,听得正来劲儿,见问起红梅,满不在乎地说:
    “左不过是在隔壁这两间屋子里跟哥儿几个一起玩儿呗!你放心,丢不了。”
    立本也想起小红跟红梅一起去洗碗的,八成儿是洗完了碗跟来喜儿一道在隔壁屋里玩儿,就说:
    “时候不早了,大嫂一路辛苦,早点儿安歇吧!来喜儿他们,还得回东门去,轿行里的轿子,还得去讲妥了抬回来。我去把他们叫过来吧!”
    立本到东隔壁去一看,不在屋里;到西隔壁一问,说是红梅她们洗完了碗,就把来喜儿叫走了。再到雷一鸣住过的房里一看:房门虚掩着,桌上点着灯,旁边放着母女俩带来的竹篮子和包袱,人却一个也没有,全不知到哪里去了。立本这才有点儿着慌,进屋把人都叫出来,要大家分头去找。本厚说:
    “刚才大嫂她们吃完饭,我见小红和红梅两个在客灶上一边洗碗一边在小声嘀咕什么,接着就把来喜儿也叫走了。我看,他们三个准是到县衙门前面去看望雷大哥了。没见刚才在东门桥头的时候,红梅死赖着不走非要去看她爹的那个劲头么?”
    雷大嫂一听,连连跌脚说:
    “也是我一时大意,只顾聊天了,就没想起这疯丫头来。这丫头在山里野惯了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除了她爹她哥,谁也管她不住。到了县衙门前,见她爹披枷带锁的,指不定又会生出些什么事儿来呢。”说着,站起来就想出门去追。
    立本把她拦了回来,先到店面上问了问小二。小二回说:两个小师父跟一个畲客妹,出门往北去有好一会儿了。立本琢磨着这时候他们已经快要到县前,追是追不回来了,只要不闹出事儿来,找到了他们,悄悄儿送走两个带回一个来就完了;要是闹出事儿来,漏子准又小不了,得赶紧去人接应。尤其是来喜儿他们,只要有一个捉将官里去,就会牵出一大串儿来,事情可就大了。
    立本匆匆地把人分拨了一下:大虎带上两个人去轿行赁轿子,顺便也留神一下红梅他们的下落;校撼子留在店里照应二虎带看堆儿;自己带着全部人马,身藏暗器,连同雷大嫂装作逛街的闲汉,三个一群儿五个一伙儿地分头齐奔县前而来。
    红梅自从听说她爹叫县衙门里逮走了,就急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恨不得长出两个翅膀来一下子就飞进城里去才好。跟她妈玩儿了半天捉迷藏,好容易连央告带耍赖地总算跟进城来了,又听说她爹叫县太爷关进了站笼里,连白天带黑夜的,得关上十天十宿才能放出来。心想:别说是正月里的天气还这么冷,就是不冷不热的春秋天,关在笼子里动又动不得睡又睡不成,也受不了哇!要按她的意思,娘儿俩闯到县前去,三锤两锤把锁砸开,救出她爹来,连夜回山里去,不就一了百了,万事大吉了吗?偏她妈又听了立本的话,当天连看都不去看,她的心里呀,真像有上千根针在扎上万把刀在剜似的,难熬难捱。她是多么想一口气儿跑到县前,砸开铁锁,放出爹爹来,再像小时候那样,勾住爹爹的脖子荡秋千,在爹爹的怀里打上几个滚儿啊!可是妈妈不让,还连看都不去看一眼。真是狠心的妈妈!
    洗碗的时候,她悄悄儿地对小红说:她想趁这会儿大家都不注意,偷偷儿地到县前去看一趟爹爹。要是看得不严,能下手,她就把站笼砸开,把爹救回来。还叫小红替她捂着点儿,她妈要是叫她,随便支吾一下就行了,她一会儿就回来。小红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煞星,一听说红梅要去办这样一件惊人的大事儿,怎肯放过机会?就说:这么大的事情,一个人不好办,非得有两个人一起去,施一条调虎离山计,一个人把看守站笼的衙役引开,一个人去砸锁,事情才能办成。支应的事情,叫来喜儿顶着,如有人叫,就说都上茅房了,不是谁也不知道了吗?当时就又把来喜儿找来,三个人一嘀咕,那来喜儿哪是稳坐中军帐的主儿?硬说这种事情,两个人也办不成,非得有一个望风接应的才行,就是动起手来,也好助一臂之力,抵挡一阵子。三头不怕虎的初生牛犊,自作主张,商量好了,正要出门,来喜儿说:真要是动起手来,红梅有飞锤,能当一件家伙使,他们俩只有匕首,上不得阵,到哪里去弄两口刀来才好。小红说:本厚现带着大哥的双刀,问他要过来,一人使一把,不就行了吗?红梅说:问本厚一要刀,事情就现了,谁也就别想去了。她说她爹的行头里刀枪棍棒样样全,拣一样称手的带着就行了。三个人这才把灯移到雷一鸣原先住的那间房间里,来喜儿挑了把单刀,小红拿了口长剑,都藏在宽大的海青里,相跟着出了店门,一径往北过溪去了。
    三个人摸着黑儿过了桥,顺着溪边往东走,进水门洞,过水门街,就看见县前荷花池两边的四架站笼了。
    这时候已交戌时,未出正月,下晚入夜,天气本来就很凉,再加上这一场罕见的大雪还未融化,更觉得料峭夜色,寒气逼人。东西县前街,大小店铺早已经打烊上板,只有一两家小酒店、馄饨铺还开着店门亮着灯火,店堂里也只有三五个老主顾在嚼着花生米豆腐干喝酒聊天儿。开印两天来,县太爷为吴本良的案子伤了脑筋,还没有着手理别的案子,所以四架站笼,只有尽东头一号笼里站着雷一鸣,另外三架还都空着。看笼的禁子,大冷天黑夜里谁也不会守在笼边,反正笼门锁着,犯人枷着,插翅也难飞上天去,谁又愿意大冷天儿的跟犯人一起在露天地儿里受这份儿罪呢?谁该班儿,也是在衙门口守夜的更房里坐着斗牌喝酒聊闲天儿,隔长不短儿地出来转转看看,也就是了。
    三个人到了县前,微光中红梅一眼看见她爹卡住了两手和脖子,关在四面透风的笼子里,在冷风中瑟缩着,一颗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来,止不住眼泪也刷地滚滚而出,顾不得别的,张开两手就跟鸟儿似的飞扑了过去,搂祝糊爹的脑袋哭开了。来喜儿跟小红赶紧隐身在荷花池的石栏杆旁边,盯着衙门里面和东西街上的行人。雷一鸣见女儿独自一个人黑夜里就来了,先是一愣,继而小声地问她小虎和她妈来了没有?在哪儿?为什么叫她一个人来?红梅呐呐地说了几句什么,也不管她爹是否听清是否同意,打腰间取下铜锤就去砸那铁锁。
    黑夜里,街上阒静,衙门前面更静,一声声砸那铁锁的脆响,在夜空里回荡,就跟敲钟一样传到了远方。雷一鸣见女儿行动鲁莽,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心里连一点儿底儿也不知道,生怕招来了衙役丁壮,会连红梅也跑不了,就焦躁地小声喝止她,叫她不要冒险胡来。但是红梅救父心切,哪儿听得进去?不顾她爹连连喝止,反而更加用劲儿地抡起铜锤来去砸那铁锁。无奈铜锤是圆的,把锁都砸扁了,就是砸不到关键上,依然开不开。该班儿的衙役在大门内更房里听得外面声响有异,倒没有想到会有人大胆地到衙门口来砸锁放人,还只当是哪儿的孩子淘气,敲着站笼的锁玩儿,就开开门挨身出来看个究竟。刚迈出门槛儿,在街灯的微光中,见一个浑身上下穿得火炭也似红的姑娘,抡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在一下接一下地砸那大铁锁,就扯开了破锣似的嗓子气虎虎地大声吆喝说:一个浑身上下穿得火炭也似红的姑娘,抡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在一下接一下地砸那大铁锁。
    “那是谁家的丫头?不要命啦?胆敢黑夜里跑这儿来跟你大爷逗闷子玩儿?你别跑,瞧你大爷抓起你来,明天禀过太爷了,把你也装进站笼子里去,我看你还砸不砸了。”
    那衙役一边喊着,一边摇摇摆摆地晃了过来,像是黄汤灌多了的样子。雷一鸣见果真把衙役给招出来了,连连低声怒喝,叫红梅快跑,只是两手卡在枷里,推不得搡不得的,没有法子。红梅偏又是个死心眼子,一件事情要是不办成,死也不甘心。如今眼看着铁锁快要砸开了,哪肯就此丢手?回头一看,出来的不过就一个衙役,心想来喜儿他们俩满能够对付得了,不单没有就此罢手,反倒砸得更欢了。那衙役见喝她不听,怒冲冲地大踏步走上前来,打算赏她一个老大的耳刮子。刚走到荷花池旁边,两眼只顾盯着红梅了,不提防来喜儿在暗地里伸出一只脚来一勾,咕咚一声,摔了个狗吃屎,还没等他喊出声儿来,来喜儿和小红从两边一齐蹿了出来,两只脚同时踩住了他的后心窝儿,“刷”地一声,左边一把亮闪闪的长剑,右边一把冷冰冰的单刀,架在他脖子上,动也动不得了。来喜儿低喊一声:“不许叫,叫就宰了你!”吓得那衙役屁滚尿流,一肚子黄汤全变作冷汗从后脊梁沁出去了,哪里还敢声唤?乖乖地让来喜儿把裤腰带割断了,四马躜蹄捆了个结实,又割下他一片衣襟把他的嘴也堵严了,丢在一边儿。
    就在这时候,红梅一锤下去,铁锁砸开了。但是她不懂得这站笼的结构:刚才砸开的,不过是木笼后边放人出入的门锁,另外还有一把锁,锁着木笼顶上两块能开合的活板,就是这两块活板,拼拢来正好是一面枷,卡住了人的脖子和两手。其实,只要砸开这把铁锁,把枷开开,人就可以从站笼顶上跳出来。红梅从来没见过站笼是怎么个东西,白天又没来看过,急切间她爹又来不及给她细说,于是乎砸了半天,锁虽然砸开来了,却依旧是白费力气,人还是出不来,不得不再去砸枷上的那把锁。
    更房里坐夜的另几个衙役,只听见刚才出去的那个禁子喝骂了几声,就什么也听不见了,过不多一会儿,一声接一声的叮噹响又传进了更房里来。另一个机灵点儿的,开开门探出头来侧耳一听,说声:“不好!有人劫牢!”说着,摘下墙上的虎头刀就冲出门去,另几个也赶忙各提家伙一哄涌出门来。
    雷一鸣听衙门里面人声嘈杂,脚步混乱,好几个人一拥而来,急得大叫:“快跑!疯丫头!不要管我!”话音儿刚落,头一个衙役已经手挺单刀冲到了面前,没等他拉开架势,红梅冷不防手起一锤,正打在他手腕上,那衙役“啊蚜”一声叫,扔下单刀就蹲在地上了。来喜儿一看来人太多,众寡不敌,不管三七二十一,拽起红梅来就跑。刚跑出几步,灵机一动,把红梅推向西,把小红推向东,自己钻进了水门街,三个人跑成了三路,追的人没奈何,也只好分兵三路追了下来。
    衙役们稀里糊涂地瞎追了一阵,一者不如小孩子家腿脚利索;二者黑夜里看不清楚,不敢快跑;三者又不知道追的是什么人,共有多少同伙,因此越追距离反倒越远了。来喜儿跟小红随便拐了个弯儿,找个黑暗地方一躲,追人的人就把人给追丢了。他们俩脱下僧袍,包上家伙,就是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谁又敢无缘无故地就抓他们?独有红梅,第一是浑身上下火炭一般红,特别显眼,藏没处藏,躲没处躲的;第二是衙役们从衙门里出来的时候,只看见她一个人趴在站笼后面用铜锤砸那锁,又见她使飞锤打伤了一人,只当她是为首的,除另有两人去追来喜儿和小红外,下剩三人,都舍命来追红梅,嘴里还一迭连声地喊:
    “别叫那穿红的姑娘跑了!”
    “抓住那穿红的凶犯!”
    这条县前街,从衙门口到十字街口这一段相当长,中间还要经过一个叫做“五云锁钥”的月洞门。那三个衙役刚追到“五云锁钥”门洞边,打西边迎面如飞跑过来一个人,后面有十来个人紧紧追赶,正好在门洞边把这三个衙役的去路给堵住了。衙役张嘴就骂:说是放走了罪犯唯他们是问。对方也不示弱:说是放走了欠账的问他们要钱。双方各不相让,对骂了起来。有几个路人上来劝开了,各自再去追人。这时候,刚才还在眼前不远的红衣姑娘,早已经不翼而飞,连一点儿影子也没有了。回头看看那帮讨债的,也已经去远,只好漫无目标地又乱追了一阵。一直追到十字街头,打北边过来一乘小轿,桥前挂着灯笼,轿后有人押着,看那轿杠吃的份量,轿子里好像有人又好像没人。三个衙役起了疑心,喝令轿子站住,问轿子里抬的什么人,上哪里去。抬轿子的没答话,从轿子后面转过那押轿的来,打着官腔骂开了咧子:
    “瞎了你娘的狗眼啦?轿子上现挂着灯笼,不认识是李侍郎李府上的?李老太爷明天一早有事儿要出门儿,刚从安平轿行发出来的一顶空轿,预备着明天天一亮就要上路的。怎么样?不相信?想搜一搜还是怎么着?”
    衙役们认得确是李府的灯笼,连声说“不敢不敢”,眼看着一顶似乎有人的轿子转过十字街,往东去了。
    三个衙役人没逮着,却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怏怏而回。
    一阵旋风从街路上盘旋而过,卷落了临街屋顶上的团团积雪,天气也陡然间阴沉了下来,浓郁的块块乌云,正在刚刚放晴的映雪夜空中翻卷着,聚集着。啊,这个变幻无常的鬼天气,许是又要变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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