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七十五回:烟花女子办告别筵席 佛国神军做求子道场(四)
    女尼们穿着五彩缤纷的袈裟,一个个有如花丛彩蝶,翩然翻飞;那时俯时仰的舞姿,有如柳飘荷摆,体态轻盈;那忽高忽低的歌唱,有如梁间乳燕,呢喃啁啾。攘臂则露玉腕,抬腿则见云鞋,前进微仰粉脸,旋转轻扭纤腰。这明明是月宫里的霓裳羽衣曲②,哪里是尼庵中的梵呗祈祷声;这明明是天上神仙的婀娜婆娑舞,哪里是人间女尼的六幺花十八。古有借花献佛,今有借佛献花,居然把庄严清静的佛堂,变成了轻歌曼舞的勾栏。为了二十斤香油,不惜违背佛门八戒②,把道场法事变成了歌舞伎乐,真是挖空心思,尽圆通变借之能事也。
    ②霓裳羽衣曲——传说是叶法善引唐明皇梦游月宫,在月中听到此曲,醒后写出。据《唐书》,此曲本是婆罗门乐曲,传自西凉,为河西节度使杨敬逑所献,经唐明皇润饰修改,更名《霓裳羽衣曲》。
    六幺花十八——古舞蹈名。六幺指《六幺曲》;花十八指“花十八拍”,“花拍”是正曲之外的变奏。欧阳修诗:“贪看六幺花十八”,即指这种舞蹈。
    ②八戒——佛门八戒,指不杀生、不偷盗、不淫邪、不妄语、不饮酒、不坐高广大床、不著华鬘璎珞,不习歌舞妓乐。
    本忠正嗟叹间,一抬头,忽然看见对面的墙上,有人留下对联一副,写的是:‘此曲只应天上有,斯人确是世间无。’墨迹犹新,想必是不久之前哪位骚人墨客来此尘俗之外的仙境中畅游,欣赏了此歌此舞之后,雅兴大发,借前人名句以为后人谈笑之助吧。心想此处既有题咏,决不会只此一联,回头看看身后,墙上果然也有一联,写的是:‘一指③一滴④一味⑤,一世吃着不尽;三欲⑥三昧⑦三归⑧,三身⑨生息无穷。’因为语涉禅理,本忠不甚懂得,估计都是游戏笔墨,借佛说隐喻神军的。
    ③一指——即佛家所谓的“一指禅”。《传灯录》中说:“有僧过天龙,天龙竖一指头示之,僧大悟。后示寂曰:吾得天龙一指头禅,一生吃著不尽。”
    ④一滴——即佛家所谓的“一滴禅”。《释氏通鉴》中说:“韶国师问如何是曹溪一滴水,法眼曰:是曹溪一滴水。韶闻乃大悟。生平疑滞,涣若冰釋。”
    ⑤一味——即佛家所谓的“一味禅”。《广语》中说:有一个和尚辞别归宗,要去学五味禅。归宗说:我这里有一味禅,为什么不学?和尚问什么是一味禅,归宗举手就打。
    ⑥三欲——佛家以饮食、睡眠、淫为三欲。
    ⑦三昧——梵语音译,本意为正觉,是佛经中的四种修行方法,今转指深奥难懂的事物。
    ⑧三归——即三皈: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⑨三身——佛经中的“三身”有许多种解释。这里戏指男身、女身及所生小孩身。
    这时候,铜磬又发三响,即刻乐止歌停舞歇,四个女尼一一返本归真,回到了供桌两旁,双手合十,同声齐诵佛号。老尼引导四位香客再次礼拜一番,然后从供桌上拿起一个直径一寸的四铢古钱来——当然是仿制的膺品——上面有悬针篆“布泉”二字。先拿到香烛上缭绕一圈儿,然后郑重其事地交给黄逸峰,再三声称这是观音菩萨所赐的“男钱”,只要把它系在裤腰带上,就准保会生儿子的云云。
    悬针篆——字体的一种,后汉曹喜所作,以其形似悬针而得名。
    法事到此,宣告结束,八个小尼,鱼贯退出。老尼请众客官回到客堂去待茶。坐定以后,马维禄生怕老尼不识趣,又说起因果来,抢先夸奖了求子道场的神气美妙。正说话间,四个小尼嘻笑着迈进客堂里来,一个提着一把圆筒形花瓷茶壶,一个捧着一摞细瓷茶碗,一个端着攥心果盒,里面是各色糕饼点心,一个托着广漆托盘,里面是各色瓜子和干鲜果品。她们把所拿东西在桌子上放下,就动手斟茶献果。老尼倒也知趣,关照小尼们好生在此陪施主说说因缘,她到厨下去张罗一下午斋,告了失陪,就颠儿颠儿颠儿地走了。
    四个小尼,一般的十七八岁年纪,都披着宽大的玄色生丝道袍,衬着雪白的领口,头上倒梳云髻,挽了个坠马妆。俗话说:若要俏,一身皂,真是不假。小尼们穿上一身乌黑的海青,反倒显出那脸儿手儿的格外白净来了。再仔细一看,立刻就认出,她们就是刚才在佛堂手执法器载歌载舞的那四个小尼,只是这会儿脱去了五彩袈裟,匆匆挽了挽头发罢了。
    马维禄不愧为个中老手,这水月庵,来过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这四个女尼,不管熟不熟,至少每个都能够叫出法号来:个儿稍高的两个,一个叫妙色,十九岁,一个叫妙相,十八岁。个儿稍矮的那两个,一个叫妙音,十七岁,一个叫妙容,十六岁。马维禄一一都引见了,最后指着本忠对那两个小的说:
    “这位是温州来的知名富商刘老板,不单是家财万贯,广有资产,还是个有情有义的风流才子。别的甭提,你们就先看看这一表人才,眼馋不眼馋?那么多来烧香的施主,有半个及得上他的么?不过人家今天可不是为求子而来的,不瞒你们说,刘老板年方弱冠,至今中馈尚缺,正赋凤求凰,不知姻缘着落何方呢!你们两个,不是都还没有结善缘么?还不赶紧巴结巴结刘老板,伺候得刘老板高兴了,拍出一千两银子来,学一个一箭双雕,把你们两个的尘缘都了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中馈——主持家中饮食,转指妻室。
    那两个年纪小的,听了马维禄的话,果然就大大方方地坐到了本忠身旁来,一边一个,替本忠嗑瓜子儿、砸核桃、剥菱肉。最小的那个,一面剥着菱肉,一面歪着脖子乜斜着眼睛装出一副娇媚的神态来说:
    “马老板还不知道呢,我师哥的事儿,已经说定了,早晚就是这个月底、下个月初办事儿。师父替她把新房都粉刷齐楚了呢!”
    马维禄“噢噢”连声,颇感意外地问:
    “我两个月没来随喜,妙音就要结善缘了,倒是真快呀!头两个月,不是还说没主儿吗?是哪儿的娇客?本地的?外乡的?”
    妙音见她师弟已经把话吐出去了,也就不再隐瞒,苦笑着说:
    “像我这样儿的,还有哪位贵人能相中我了?还不是我那个老相知高二相②?要不是师傅着了急,紧着催,我着这份儿急干什么?她那里一催,我这里只好老老脸皮,先给人家开口了。找上门儿去的买卖,还能有好价码了?头年师哥们办事儿,都是四季衣服四箱,床桌柜橱齐全,师父那里是一百两的礼,酒水在外;到了我这里,就什么都降了一等:衣服只得两箱,多半儿还是棉的布的;房间里的摆设,只答应一张床,还是松木的,桌子、柜子都得我自己去想办法。师傅那里一百两的礼,酒水他就不管了。那个小没良心的,一个劲儿只会哭穷:又是年成不好佃户们的租子交不齐啦,又是在家里他不管账,钱柜儿钥匙在他大奶奶手里啦,还起誓说:他要是有钱不花在我身上,他就是乌龟王八蛋,天打五雷轰。还说什么要是嫌他穷就叫我另找别人去,他宁可吃碗过水面。我看他连这样的话儿都说出来了,气得我哭了好几个晚上。可眼前又没个有钱的大施主肯跟我结这个善缘,再说,这两年来高二相尽往我这里跑,零打碎敲的,也使过人家百十两银子了。一赌气,酒水的银子由我自己出,就答应下来了。我师父说:我这是拿人参当萝卜干儿——贱卖了!”
    ②高二相——高是姓,二是排行,相是相公的省略。实际上就是“高二相公”的简称。
    马维禄是个好生事的主儿,惟恐天下不乱,听妙音这样一说,就可着劲儿地给高二相公上烂药:
    “你说的高二相,不就是东栅口的那个高祖俊吗?那个小猴儿崽子,谁不知道?有名的叫做馋猫高二,也叫瞎话二相公。他家钱柜子,他老婆连摸都摸不着,哪儿能替他管钥匙?要说这二年收成不好,倒是真的;可他家租出去的田地,从他爷爷手里就定的是死租,哪怕是颗粒无收呢,他家的田租可是一两也不能少的。要说他没钱,去年在桃花楼梳拢小红桃,花了多少银子?请了多少客?有人给他算了算,只怕五百两还打不住呢!这都因为是你自己上赶着找的他,加上你面软心慈,让他给抓住你了,就只好全都听他的摆布啦。要我看哪,这明明是他欺负你是还孽债的身子,不肯往出拿银子,存心白拣你一个便宜呢!”
    为这件事儿,妙音心里本就不痛快,听马维禄这样一说,更加觉得委屈了,两颗晶莹的泪珠儿,盈盈欲滴。妙容年纪虽小,人却机灵,赶紧拿话来岔开去,把她剥出来的几个菱肉一齐送到了本忠的面前说:
    “刘老板喜欢吃老菱还是喜欢吃嫩菱?黑壳儿的是老菱,煮熟了的;绿壳儿的是嫩菱,生的。您先尝尝,喜欢吃哪种,我再替您剥。”
    马维禄不等本忠开口,就替他回答说:
    “这还用问吗?刘老板这么青春年少,当然喜欢吃嫩的啰!像你这么嫩的,十五六岁,一掐一包水儿,身上的皮呀肉的也是紧箍箍滑溜溜的,搂在怀里也是软绵绵热乎乎的,有多好多美?老牛都还喜欢吃嫩草哩,谁还喜欢啃那煮不烂咬不动的老帮子?”
    妙容扭动着腰肢和脖子,摆动着肩膀和脑袋,做出一种不依不饶的媚态来拿眼睛白着马维禄说:
    “马老板就会拿我们这些苦命的没脚蟹打哈哈,死了也不怕入拔舌地狱!我这儿说菱呢,您又扯到我的身上来了。”
    马维禄指着本忠笑着说:
    “我说的是实话,谁拿你打哈哈了?你们两个,一个十五六,一个十八九,一个青春,一个年少,一个身似浮萍,一个命如落花,一个财无主,一个身无主,可不正好是天生的一对儿吗?听你师哥说,她是遇上了吝啬鬼,人参当成了萝卜干儿贱卖出去了;我们这位刘老板,只要他真的看上你了,钱多钱少可不在乎。你要是有本事讨得他喜欢,留在这里跟你结善缘,别说是四只箱子了,就是八只,也能给你办到呢!”
    俗谚:男无妻,财无主;女无夫,身无主。
    妙容歪了歪脑袋,瞟了本忠一眼,接着就俯首低眉,颇为自卑地说:
    “刘老板是金枝玉叶上飞得高飞得远的大鹏鸟,我们是茅房草棚屋檐下暂且栖身的小麻雀,哪里般配得起呀!只要刘老板得闲了常来我们这里吃杯茶,开导开导我们,就给我们添了光彩了。”
    本忠在船上听孔大方说了封菱的典故,这会儿看看桌子上的菱,果然都没有角,该长角的地方,只有一个小鼓包,就像是初生牛犊的头顶似的。顺手拿起妙容剥出来的两种菱肉来尝尝:嫩的脆而甜,老的绵而香。要是疗饥解饿,确实是老的熟的好;要是当水果吃,当然是嫩的生的鲜。妙容见本忠一连吃了好几个嫩的,赶忙又剥出几个来,送到了本忠的面前,一面剥,一面说:
    “这菱,都是我们自己种的。我们差不多一年到头都有菱吃。也全亏了这菱,我们才活过来了。要不,只怕早都饿死了呢!您不知道,我们庵里,规矩一天只吃两顿饭:天刚亮吃一顿,中午吃一顿,一过了午时,就不许吃饭了。有客人的时候,我们还能够沾光,偷偷儿吃几块点心;没有客人,就只好饿着。实在饿急了,我们就偷着煮菱吃。师父知道了,还得挨打呢!”
    本忠还不明白,认真地问:
    “大夏天的,日长夜短,我们家乡,干活儿的人一天要吃五顿饭,不干活儿的,三餐之外,也要吃一顿点心,你们怎么倒只吃两歺呢?就说吃两歺吧,也得巳时一顿酉时一顿才合适;过午不食,下午这四五个时辰就得饿着,受得了吗?”
    妙音解释说:
    “我们师父说:清晨是天食时,中午是法食时,黄昏是畜生食时,夜晚是鬼神食时,这叫做四食时。过了中午还吃饭,就成了畜生鬼神了。其实,师父她自己屋里糕饼点心从来没断过,什么时候想吃就吃,只要不叫我们看见就得。师哥她们广结善缘,只要有客人在房间里过夜,要什么吃的没有?就是没客的日子,她们手里有钱,也能够买些吃的来藏着。只有我们这样的小师弟,手里一个钱也没有,肚子饿,也只能干忍着。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就喝上一肚子水,做完晚课早早儿去睡。只是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唤,想睡也睡不着哩!”
    四食时——《法苑珠林》里说:清晨为天食时,即诸天的食时;中午为法食时,三世诸佛以午时为如法食时,过午则为非食时;日暮为畜生食时,昏夜为鬼神食时。
    本忠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什么四食时五食时的,这不是把天下吃晚饭夜点的人都骂在里头了吗?照我看哪,这明明是恶婆婆管小媳妇儿,不让吃饱了,还尽有理呢!”
    黄逸峰正跟妙色聊得挺欢,听见这边说吃饭的事儿,就转过头来插一句说:
    “这你们就不懂了。俗话说:‘饱吹饿唱’嘛,你们师父是怕你们吃得太饱了,内膛填得死死的,唱起来缺少底气儿呢!”
    妙容认了真,争辩说:
    “要说我们四个唱的得饿着点儿,那吹箫笙管笛的四位师哥呢,不应该让人家吃得饱点儿么?”
    孔大方听这边说得热闹,也撇下妙相转过身儿来插嘴说:
    “你们说的都不对,其实师父是怕你们吃得太胖了,不单再也无法轻盈起舞,施主们来结善缘,也不喜欢,岂不是耽误了你们师父的买卖?想当年赵飞燕要不是一天只吃一歺,怎么能够身轻似燕,怎么能够作掌中之舞?妙音要不是有那杨柳细腰、两肩如削,高二相公肯出几百两银子跟你结善缘吗?”
    赵飞燕——本是汉成帝刘骜的宫人,以体轻善舞得到成帝的宠幸,先为婕妤(宫中女官,汉制位在昭仪之下,地位相当于列侯),后来废许后,立赵飞燕为后。
    马维禄大摇其头说:
    “那倒不见得。有道是‘百货中百客,各人各喜欢’嘛。俗话也说:‘有爱孙猴儿的,也有爱八戒的。’你爱那瘦小的,抱在怀里不麻腿,我就爱那胖墩墩儿的,拿她当褥子垫着睡觉,也不会瘦骨嶙峋地硌我的肋巴骨。胖姑娘有胖的美处,丰肌玉润,粉脸含春,不比那瘦刀螂②动人得多么?要不然,为什么唐明皇先宠梅妃③,及至有了杨太真④,就把梅妃迁到上阳宫去了?梅妃骂杨玉环是‘肥婢’,可见杨贵妃是个胖子,梅妃是个瘦子。唐明皇爱胖不爱瘦,所以杨妃得宠,梅妃就失宠了。在下所见,诸位服也不服?”
    ②刀螂——螳螂的俗称。
    ③梅妃——唐玄宗李隆基的妃子,本姓江,蒲田人。开元中高力士从福建眩和入宫,大受李隆基的宠幸。因她性喜梅花,称为梅妃。后来杨玉环擅宠,梅妃失宠,自请迁入上阳宫。
    ④杨太真——即杨贵妃杨玉环,因为当过女道士,所以称为太真妃。
    孔大方哈哈大笑说:
    “老兄高见,确实与众不同,佩服,佩服!如此说来,你老兄如果在这水月庵中结善缘,一定是选中刚才送茶来的那位胖徐娘啰?”
    徐娘——指梁元帝的妃子徐昭佩。《南史·元帝徐妃传》中说:“元帝徐妃讳昭佩,东海郯(tán谈)人也……帝左右暨季江有姿容,又与淫通。季江每叹曰:‘柏直狗虽老犹能猎,萧溧阳马虽老犹俊,徐娘虽老,犹尚多情。’”所以后来就用“徐娘”来称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带有轻薄的意思。
    一语未了,只见那位充任杂役的胖尼姑两手端着个托盘,迈着沉重的步子,已经在门外远处出现了。黄逸峰赶紧做了个手势,示意孔大方不要肆无忌惮:
    “快别往下说了。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说到肥婢太真妃,就来了胖墩儿比丘尼。咱们这里拿人家打哈哈,叫人本主听见了,可不像话。”
    马维禄回头一看,见胖尼姑还在门外十步开外,连忙压低了嗓音悄悄儿地说:
    “黄兄休要小看了这尊女菩萨,倒退十五年,这水月庵里有她半边儿天下,到这里来与她结善缘的施主此去彼来,摩肩接踵,那才真正叫做夜无虚度,应接不暇呢!只是镜中花、水中月,转瞬即逝,年纪大了,腰身粗了,人老珠黄,渐渐地无人问津了。往日的半边儿天下,也不得不让位给这些后起之秀,如今只好退居斋房充当杂役;再过十年,还不知道上哪儿找她去呢!”
    话刚说完,咚咚咚的脚步声从门外一路响了进来。胖女尼托盘里端的是四大碗素面——这是水月庵接待不留宿香客的常规午斋——四个小姑子帮着把面端到了各人面前。胖姑子又从托盘里搬出一壶酱油一壶醋,还有一个硕大无比的胡椒筒。马维禄倒拿起胡椒筒来,不由分说,就往黄逸峰的面碗上撒去。那胡椒筒的出粉孔还挺大的,不几下就盖了黄黄的一层。黄逸峰大叫:“够了,够了!太辣了!”可是马维禄偏偏不停手,还一个劲儿往面上撒去,黄逸峰只当是马维禄恶作剧,急得连忙举手去推,一来一去,撒得满桌上都是。马维禄“啧啧”连声,十分惋惜地说:
    “可惜,可惜!这么好的东西,让你白白糟蹋了。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这不是胡椒粉,不信,你先尝尝!”
    黄逸峰果然挑起几根沾满了黄粉的面条来,试探地送进了嘴里,同时也做好了万一上当立刻吐掉的准备。只见他眯着眼睛嚼了几下,一伸脖子嚥下去了,却没有说话,接着又挑起大大一筷子面条来塞进嘴里。嚼了半天,这才嚥了下去,连连夸奖说:
    “好鲜,好鲜!快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
    黄逸峰的神态,把一老四少五个女尼都逗笑了。那胖尼姑一边抿着嘴吃吃地笑着,一边斜着眼睛卖弄风情地瞟着他轻轻地说:
    “这是我们小庵自制的纯素三鲜粉,还是当年迦兰陀长者在竹林精舍供奉释迦牟尼佛用过的东西呢!小庵从天竺得到了秘方,拢共才配制了一小瓶,别处再也得不着的东西,却叫二位这一推一搡糟尽了这许多,真是罪过之上,又加罪过呢!”
    竹林精舍——指迦兰陀寺,在王舍城旁边,为天竺五精舍之一。梵语迦兰的本义为“山鼠”。《佛国记》里说:往昔毘舍罗王入山,在树下睡着了,有毒蛇出来咬他,幸亏有一头山鼠把他叫醒了。王感其恩,就用迦兰作为村名。村中有一长者,名迦兰陀,在竹林中建精舍奉佛。
    黄逸峰闻言大惊,没有想到在这个小小的尼庵里,居然还能吃到这样稀世的珍品,同时又为自己撒落了那么多的三鲜粉而惋惜不已。这时候,马维禄替孔大方和本忠都撒上了厚厚一层三鲜粉之后,干脆把胡椒筒的后盖儿拧开,在桌上磕了磕,把剩下的三鲜粉统统倒进自己的碗里,一面用筷子上下翻拌着,一面故弄玄虚地说:
    “不瞒诸位说,这个秘制的三鲜粉方子,还是不才花了一百两银子从一个天竺僧人手里买来,敬献给水月庵观音菩萨,专门用来接待四方香客的。其实,凡是神奇的东西,大都神而不奇;拆穿了西洋景,也就一文不值了。今天我也替释迦牟尼布一回道,说一通法:有谁肯出钱当东道主让我一醉一饱的,我就把这个秘方公诸于众,决不食言。有不怕上当的没有?”
    黄逸峰一面吃着三鲜粉拌的素面,一面暗暗寻思:今天到水月庵观光神军,是打着自己要求子的幌子来的,用不着说,除去香油、供品已经由孔大方备下之外,庵里的香资茶钱斋费,当然应该由自己恭候了。在这里用完了斋,接着就去逛天香楼,那是打着为本忠说媒的旗号去的,那笔花销,用不着说,应当由本忠出。既然如此,不妨落得大方,送他个顺水人情,就说:
    “马老板只求一醉一饱,这样的东道不算什么,今天晚上,就是在下我的东道主了。马老板就请把这三鲜粉的来历和做法,当众演说一番吧!”
    马维禄是个开当铺的人精子,不用算盘就能算账,什么招儿能遮祝蝴的眼睛了?听黄逸峰这么说,“嘻”地笑了起来:
    “黄老板真不愧是久跑江湖的老生意经,账算得真精!今天晚上,咱们说好了是天香楼聚会的了,为刘老板撮合提亲,难道还用你黄老板破费么?不过前天席上黄老板已经自认重九南湖登高欢聚作东了,就算是领你的这份儿情,今天在下把这个纯素三鲜粉的秘方传给你,你把它带回温州去,兴许还能赚回许多银子来呢!听清了,我可只交代一遍,不说二回的。原料:肥嫩母鸡一只,鳝鱼二斤,虾仁儿二斤,上等酱油一斤,葱姜佐料适量;做法:用文火炖熟煨烂,捞去骨头杂质,原汤耗干,加鸡油炒成粉末,用绢罗筛过即得。怎么样,记下了没有?”
    一听说这种“纯素的”三鲜粉,原来是用母鸡、鳝鱼、虾仁儿做成,把黄逸峰等三人全都逗得哈哈大笑起来。连一老四少五个尼姑也忍俊不禁,笑了个嘴开眼闭,肩斜腰弯。
    施主用斋,四个小姑子不便在旁边注视,都告辞自回斋堂用膳去了,只留下胖姑娘子在一旁伺候。孔大方问她船上的小厮和船家的素斋是否已经送去,答说是先送给他们后送到这里的。马维禄悄悄儿问她近来庵里香火如何,胖尼姑答是今非昔比,大大不如从前了。问其原因,答说是水月庵离城虽则不算太远,但总是地处城外,有些绕脚。前年有两家离城最远的同行迁到了南湖旁边,香客们弃远求近,从此抢了水月庵的香火。一年中,除了二月十九观音大士生日的前后几天,有那真正为了求子的来上香上供做道场之外,平常日子,香火并不旺。如今庵里一共有六个“师哥”是可以广结善缘的,但是近来常常连一个求宿的香客都没有。师父总骂她们不善于待客,其实这不能怪她们。还有两个没有结过善缘的“师弟”,都已经过了十六岁了,还没有人想着要来张罗好事儿。平日上门来的香客就少,她们终究不是倌人,不能出格;就算是倌人,总也不能见了客人就谈梳拢的事儿不是?妙音已经十七岁,不能再等了,只好让高二相沾点儿便宜,贱卖了给他。老尼姑色空见是这般光景,也有心把这里的房舍折给人家,搬到繁华些近便些的地方去。只是还下不了狠心一次拿出这许多银子来;再说,这里的房子,同行的不会要,住家的不肯要,也很难出手。
    说话间素面吃完,老尼色空像是算准了似的刚好在这时候捧了一壶茶迈进门来。胖女尼不敢多说了,连忙收拾起碗筷壶碟做一托盘托了自回厨下去。庵里的规矩是过午不食,要是拖过了午时,这顿饭她就别想吃啦!
    秀水神军的排场丰采和歌舞,都见识过了;纯素三鲜粉拌面,也领教过了。醉翁之意,已经满足,一见老尼色空又进门来,马维禄怕她又要喋喋不休地讲起因缘来,赶紧抱拳道谢,告辞要走。黄逸峰摸出五两银子来聊充香资。老尼还要留他们到禅堂以及小尼们的房中观光随喜,怎奈众人执意要去,苦留不住,只好合掌谢过,又忙着去叫小姑子们出来送客。那几个小尼姑正在用斋,一听说施主们要走了,急忙放下筷子,先出来送客。
    妙容见本忠一表人才,又听说是个有钱的富商,只恨自己没来得及施展出全副本事撒出情网,这时候赶紧找补极力挽回,脉脉含情地向本忠频送秋波之外,还紧摽着他叮问哪天再来。本忠含糊其辞地说他不日即将返瓯,没工夫再来了。妙容只好死了心,一直送他们下了船,看着小船开走了,这才悻悻而回。
为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