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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回:儒林泰斗石笋前赋奇句 山村塾师妙庭观评诗文(四)
    众人看了,交喙称羡,免不了肉麻当有趣地吹捧了一番。有说不愧为翰林之才的;有说声调铿锵对仗工整的;还有说金太爷登临仙境,顿时间清心寡欲起来,飘飘然有了出世之想的。七嘴八舌,瞎夸了一阵,夸得金太爷还没有登仙,就有些飘飘然起来了。高公子看看高帽子已经戴了不少,就放下诗笺,环顾在座诸公,动问哪位接着写第二首。
    金太爷这才依依不舍地从石桌旁边站了起来,抱拳当胸,敦请马翰林就座挥洒。马翰林假惺惺地客气了一番,谦称自己的诗句还没有思忖成熟,需要再推敲推敲,要请朱老夫子先写。朱夫子心知他是假客气,也不敢僭越占先。两人正推让间,姽婳夫人要学一个夫唱妇随,不待揖让,就一屁股坐了下来,明明没有谦恭之意,却又故作谦恭地说:
    “二位老夫子的佳句既然都还没有锤炼成熟,那就让我的粗劣之作来抛砖引玉吧!”
    说着,铺开一张诗笺,提起笔来,刷刷刷一口气就写了出来,看样子倒真是早就思忖成熟了的。写完,举着笔又自己小声读了一遍,这才说了声:“献丑了!”放下笔,满脸自得地微笑着站了起来。
    高公子把诗笺高高擎起,众人看时,写的是:
    仙都山水人间少,
    黄帝于兹上太清。
    拔地群峰皆秀丽,
    擎天一柱独峥嵘。
    鼎湖浪促金莲坠,
    铁壁风催白鹤鸣。
    既是五云开阆苑②,
    何须海上觅蓬瀛③。
    五云——缙云县因“五色祥云”而得名,因此五云也就是缙云,并以“五云”作为县城城镇名。
    ②阆苑——传说中神仙居住的地方。阆,音lànɡ浪或音lánɡ郞。
    ③蓬瀛——蓬莱和瀛洲的合称,都是神话传说中的仙山。
    姽婳夫人是个师爷的女儿,《大清律例》固然背得烂熟,诗词歌赋读得却并不甚多,能够及时完篇,就称得上才思敏捷;能够平仄不错对仗不乱,就算颇不容易了。至于明白如话,不作惊人奇句,倒不失清新朴素,可称淡雅诗风。官场绅流之中,当面奉承本是拿手好戏,免不了大家又颂扬了一番。夸得从来不知道害臊为何事的姽婳夫人,居然也有些羞人答答起来,忙请马翰林就座命笔。
    马翰林生怕再一逊让,又将被别人所抢,就不再客气,一面打衣襟上的眼镜袋里取出一副白铜眼镜来架在鼻尖儿上,一面回过头来,笑对金太爷和姽婳夫人说:
    “你们两位,一位说要上九霞觅真仙,一位说何须海上觅蓬瀛,这可真正令人无所适从,不知道该上九霞好还是上五云好啦!”
    在众人的嘻笑声中,马翰林蘸得笔饱,提在手中,凝神敛气,轻轻摆一摆脑袋,哆哩哆嗦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果然是翰林院入值过南书房为皇上代过笔的,名不虚传,有真功夫,那一笔字苍劲古朴,雄健有力。写了两句,停笔看看,似乎很不满意的样子,摇摇脑袋,皱皱眉头,这才重新蘸墨,接着写了下去。写完以后,放下笔,自己又摇头摆脑朗声吟诵了两遍,分明甚为得意,露出一副踌躇满志、意有未尽的神态来,收起眼镜,离座归位。
    高公子擎起诗笺,大家看时,只见写的是:
    独柱参天万壑低,
    石擎湖水更稀奇。
    松栖白鹤疑堆雪,
    风落红蕖宛堕脂②。
    岞崿③武夷高易陟④,
    崚嶒⑤泰岳险堪梯。
    几多过客空翘首,
    安得双凫⑥驾玉螭⑦。
    蕖——芙蕖的简称,即荷花。
    ②脂——这里指胭脂。
    ③岞崿(zuò-è作恶)——山深而险恶。
    ④陟(zhì至)——升,登。这一句的意思是说:险恶的武夷山虽然高,但也容易爬上去。
    ⑤崚嶒(lín-cénɡ棱层)——指山高而险峻。
    ⑥双凫(fú扶)——《后汉书·王乔传》里说:王乔在东汉明帝时任叶县县令,距离京师很远,但他有神术,每逢初一、十五都能来上朝,却又不见有车马。明帝觉得奇怪,就派人留心观察,报称:每逢王乔来朝,就有两只野鸭从东南方向飞来。明帝令人于野鸭飞来时张网捕捉,得一只,却原来是一只木鞋。凫,泛指野鸭。
    ⑦玉螭(chī痴)——古代传说中蛟龙一类的动物。这里指良马。
    作为缙云县士林耆宿的马翰林,对于自己的诗文,一向自视甚高,今天即席挥洒,为了要压倒众人,博取彩声,虽然只是短短五十六个字的小诗,却也颇下了一番工夫,挖空心思,搜索枯肠,锤炼奇句,推敲神笔,极尽雕琢堆砌之能事。但是自从告老还乡以来,沉湎于酒色,热衷于银钱,对于辞赋之道,绝少涉猎,因此不免思路枯竭,文笔荒疏,徒有江郎才尽⑧之叹。刚起了首联,自己看看都觉得平而又平,难怪写下以后,竟频频摇头,连连皱眉了。幸亏中间两联在对仗上头还有些根底,在用字上头还有些讲究,尤其是“松栖白鹤疑堆雪”一句,有如异峰突起,不单旁观者为之惊奇,就是自己,一时间也不知道是窃自何处的神来之笔了。尽管末联结得不免落俗,不过中间两联尚称工整华丽,也就一美遮百丑,通篇一看,又颇自得了。
    ⑧江郎才尽——南朝梁江淹,善于写诗,少负盛名,世称江郎,晚年诗文无佳句,当时人说他已经才尽。见《南史·江淹传》。后世因用“江郎才尽”比喻文人才思减退。
    写诗的人,都知道写诗难,要写出一首好诗来更难;但是评论别人的诗作,却又似乎并不太难:因为好坏美丑总是有一个大致的标准的。不过明眼人往往囿于情面,屈于权势,出于奉承,心里尽管明镜似的,口中却不便直说就是了。当时大家隐瑕扬瑜,把马翰林的诗作着力捧拍了一番,乐得老头子眉开眼笑,心里比吃了人参果还要舒坦。
    马翰林踌蹰满志之余,不忘敦请朱夫子入席命笔。这个朱老夫子,安徽人氏,原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直到花甲之后才举了贡生,分发到缙云县县学来当一名教谕。
    此公为人古板而迂腐,说起话来乡音未改,而且“之乎者也”的酸气冲天,十分难懂,因此在县里一向无人与他来往结交。好在他年事已高,精力不济,除了学中春秋二祭出来行个礼之外,别的事情既不过问也无力操心。大家知道他行将就木,在别人都已经是告老的年岁了,他却离乡背井,远别桑梓,来当这么个小小的学官,无非是为了赚一副棺材板,也颇为可怜,因此凡是跟学中有些瓜葛的儒林士子,在年敬、节敬、炭敬、妆敬之外,每逢有别敬、加敬,也都不忘送他一份儿,所以这几年来日子倒还过得下去。这次陈老公公做百岁大寿,广征诗文,特意送了一注厚礼给他,敬请评定优劣,编排序次,汇总成集,以便付梓刻印,流传千古。老夫子感到盛情难却,虽长途跋涉,也不畏劳顿,亲往坑沿一走,顺便也借此机会到仙都山畅游一番,以扩心胸,以饱眼福。只是没有想到金太爷今天游兴盎然,在山下看山还不过瘾,居然爬到山顶上看起山景来了。老夫子腰直腿硬,从小又不是在深山里长大的,平时在学宫的庭院里,条石铺得平平整整,踱几步方步,倒还勉为其难;如今先上玉虚宫,后登妙庭观,虽然两旁有人扶掖,等到爬上山巅,已经两腿酸软,气喘吁吁,力不能支了。因此倚杖坐下之后,虽面对奇峰异景,也不觉得飘飘欲仙,反倒觉着头晕眼花,有些昏昏欲睡起来。只是金太爷动议对景赋诗,自己又是本县的学界翘楚,不能不强打精神应付一篇。好在一生中除了咬文嚼字之外,别无他能,对于咏景怀古之作,只消在故事铺排、心情感受这两者之中略作剪裁,虽无上乘佳制,一首平庸之作还是不难信手可得的。只见他颤巍巍地扶杖坐下,戴上眼镜,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儿地一笔一划写将起来。别看他年纪一大把,写出来的竟是一笔端端正正的工楷,连大小个儿都是匀匀称称的。五十六个字,却足足写了有一袋烟的工夫。写完后自己看了一遍,放下笔,说了声:
    年敬、节敬、炭敬、妆敬、别敬、加敬——都是当时官场中公开贿赂的名称。过年过节送的钱叫年敬、节敬;冬天送钱叫炭敬;夏天送钱叫冰敬;送给小姐的叫妆敬;送给少爷的叫文敬,为喜事寿庆送钱叫喜敬,为某一件事情专送的钱叫别敬,在照例应送的礼金之外加送的钱叫加敬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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