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扛枪打仗的经验,没法入仕去出谋划策,他能为裴谨做的,也就只剩下目下这些了。
竭尽全力,一点一滴,只要能对裴谨有帮助就好。
至于自己小心谨慎地,站在他身后,还是站在模糊不清的一团阴影里头,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关系。
午饭后溜达着去看谢彦文,见他斜靠床头,一脸颓然,正拧着眉,像是对满室的阳光不大满意。
“老在床上可不行,天气不冷不热,空气又好,该出去晒晒太阳,心情也能好些。”
谢彦文缓缓抬头,双眼努力聚着焦,“给你添麻烦了。还有之前你赎我的钱,我将来一定还你。其实要说救命之恩,该当该以命相抵,可惜我现在说什么都是虚的。”
“谁告诉你钱的事了?”仝则心念一动,笑道,“那我也不妨明说,数目可不止二十两,吃穿用住,延医问药不必花费?你也看见了,我的钱并不是大风刮来的。等回头好了,我是要和你一笔一笔算清楚,你不还,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一定要讨回来。”
谢彦文知道他这么说,是为让自己尽快振奋,心下感激,却只苦笑道,“你这样照顾我,我是无以回报。可烦心的事,还要跟你再絮叨一回。裴家有什么消息传出来么?”
仝则最怕他问这个,却也不敢敷衍,斟酌着道,“三爷近来忙机务,没空理会。太太据说也病了,顾不上。听说过些日子,会打发二奶奶去庄子里住一段时间,就说养病,兴许是不打算造杀业。只是孩子生下势必要送人,你也见不着,何苦操那个心。正经将来的姻缘还不知在哪儿,做人别把自己圈死,你的造化还在后头呢。”
“就像你一样?”谢彦文居然笑了笑,“过得多自在。有本事,到哪里都吃得开。我这个人已经废了,早没指望了。”
说完沉默下去,眼里隐隐又有了层泪光。
仝则拿他没办法,只好打岔,“院子里海棠花开了,看着还不错。这会儿太阳有点刺眼,等吃过晚饭,正好出去散散步,到时候我来陪你。”
这头劝着,却也不知有没有用。倒是傍晚前,李明修独自一人登门,满身的倦怠不说,脸色看着也有些发青。
他不进屋,只在海棠树下徘徊,“家里头一堆乱事,二爷病重,这回是真的不大好。按说熬了这些年,也算是个解脱了。可那是我们外人看着,太太本有心理准备,事到临头还是伤心难过,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看来老管家是来这里诉苦的,仝则点点头,一时无话。
对于裴二爷的解脱,或是薛氏的痛苦,他都没法感同身受。此时此刻,只是直白的念及裴谨,他一个人忙完外头还要忙家里,大抵也是个操心的命,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在他觉得累的时候,表达一点关心,给予一些慰藉。
默然良久,他听见李明修发出一声长叹。
满脑子只想到裴谨,仝则在内心略略鄙薄了自己一秒,转身给惆怅的老管家烫了一壶黄酒,两人干脆选在院子里的花树下对坐,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您老今天来,要是诉苦,就敞开了诉,就着酒,我也陪您喝两盅。”
“哪里是来诉苦。”李明修摇手,“我是受三爷之命,来瞧瞧你。估摸他还要忙上一阵,真是不得闲。他心里记挂,问问你有什么需求,说给我,我一准都给你办好。”
能有什么需求?仝则觉得好笑。
可裴谨就是这样,面面俱到,谁都要照顾好,宛如一个带头大哥。那肩膀固然算得上强健宽厚,可是既要扛得住山河万里,还要扛得下这些鸡零狗碎,现在再加上一个他,这负担委实太重太累!
这么想着,仝则还是拿出写好的记录,封好函舌,颇有几分郑重的交给了李明修。
将信揣入怀中,李明修不问也不好奇,只是含笑望他,颇为欣慰地感叹,“我知道必是言之有物,不会是穷尽相思,你一向拎得清,三爷没有看错,也不会看错。”
仝则淡笑,就当收下了这份夸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略尽绵力而已。”
“你是个好的,也算是我之前没看走眼。”李明修指着他笑道,“就只是被你小子带着,引了个中山狼,来了个开门揖盗。”
这话说的是谢彦文,而这个指责仝则推却不掉。当日的确是他提醒了李明修,还有谢彦文这样一个知书识字的人,于是才有了后续一场孽缘。
是以,他也不打算推却。
“惭愧。”仝则是真的愧了一愧,“连累了您,实在抱歉。”
“该道歉的不是你。”李明修仰头喝下一口酒,“那位怎么着了?还是半死不活?”
仝则忙说,“好一些,只是不大愿见人。”
李明修摇头,“他是羞于见人,是不是贼心还没死彻底?”
仝则想了想,也摇头,“那倒不至于,不过人非草木,总要些时间去接受。李爷权当可怜他吧,他有错不假,可也把自己的心搭进去了,也得了该得的惩罚。”
“你和我撇这些闲愁万种没用。”李明修一副世事皆洞明的模样,滋溜一口黄酒道,“识人不清,痴心错付,这没有什么好同情,就是一个字,蠢。他伤春悲秋,家里那位可是战斗力十足。拿着肚子里的孩子做要挟,现如今除了哥儿送去的东西,谁给的都不吃不喝一口。十足是个泼辣货,对着太太说,把她发配到乡下去,只要留住这个孩子就好,不然逼急了她不怕说给哥儿听,你看看这架势,分明是鱼死网破么。”
乱成一锅粥,仝则一个外人听了都觉得脑仁疼,“太太同意了?”
“同意?你就不想想那孩子是谁的?别说是小谢的不能留,更何况是大爷的种儿。太太因为故去的很多人很多事,一直给他留面子,不大管他的事。三爷可没那么好脾气,更不会弄个私孩子出来,将来和孝哥儿争这份家业。”
仝则心下明白,当即问,“三爷是要假手于孝哥儿,拿掉那孩子?”
李明修咳了一声,“你就别猜了,左不过就在这两天,胎是一定要落的。大爷原本在工部挂了个虚职,如今也被打发入川采办金丝楠木去了,这是三爷变相流放了他。”
顿一顿,他冷笑着又道,“至于那泼辣货,纯粹看在孝哥儿年纪小,暂且先留着她,再要生事,可就没人敢保证了。”
老管家咬牙一阵,低头喝酒,没再继续说下去。
此时院子里正有清风徐徐,秋蝉躲在草丛里发出唧唧鸣音。天边流云漫卷着,秋阳温润似秋水,透过婆娑树影,洒下片片光辉,像是铺陈了一地碎金子。
岁月何其静好,可惜耳边听的,是一场阴谋和不纯粹的爱情,而恰在此时,身后传来了小伙计吴峰的一声惊呼。
“谢先生,谢先生晕过去了……”
仝则蓦然坐起,回头看见的一幕,恰是谢彦文似玉山倾颓——想起自己劝他出门晒晒太阳,原来他真的肯听话,却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听去了多少。
心中无声喟叹,时运当真是捉弄人,只怕将将才好些,这下又要重头来过了。
第65章
谢彦文这回倒是醒得快,双眼睁开来,毫无悬念的,又变成了空洞无神的状态。
仝则已然不知道该怎么劝他,看着那幅茄子模样,真想把人扳起来,劈头盖脸来上一通怒骂,可要是真能把人骂回过神也行,就只怕他这会儿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想起李明修走的时候,谢彦文还兀自晕着,老爷子只看一眼,便即悠悠叹息,“让他知道真相也好,要生还是要死,全凭一口气,旁人是无能为力的。”
言罢转身走人,他是事了拂衣去,却留下这么个烂摊子,交给仝则处理。
归根到底,仝则觉得麻爪儿,是因为他从没体会过何谓哀莫大于心死,尤其没从情伤里头体会过,不解其中三昧,自带的冷静克制当然也无从在谢彦文身上发挥。
他在床前坐着,许久没想出一句说辞。
反而是谢彦文先先开了口,“我没事。有日子不出门,吹着风不大适应,刚才是头重脚轻。你不用陪着了,我歇一会儿就好。”
说完合上眼,不再言语。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也死死咬着牙关,不肯让它们落下来。
绝口不提听到的话,因为内心还存留有尊严。仝则心知肚明,没有再做勉强。
到了第二日,天气转阴,秋风漫卷,落叶潇潇。仝则才招呼完客人,吴峰便来请示,说谢先生想要见他。
谢彦文精神状态好转,居然自己坐了起来。不过最扎眼的不是他愿意起身,而是此刻被子上放着的东西,五颗沉甸甸、黄澄澄的金锭子。
仝则不解,“哪儿来的,你随身带着的?”
“原本在中衣里头藏着,那天换下来,吴峰就拿来还我了。这是我全部家当,在裴家这些年攒下来的。”
那么如今摆出来,究竟什么意思呢?
“不是要还钱吧?”仝则笑问,“那可有点多,一枚足以。”
再想不到,谢彦文竟然还算是有钱人。
“你看着拿吧。”床上的人声音倦倦的,“剩下的,要请你帮我个忙,去京郊山里赁间屋子。我不能总在这里打扰,太给你添麻烦,也是时候该走了。”
仝则心里沉了一沉,一时说不上什么滋味。
半晌他点头,“那成,我这就让你去办。等回头收拾好了,你身子也大安了,我送你过去。至于今后的营生……”
“别提营生,我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现学只怕也晚了。”谢彦文淡淡笑着,“再说吧,不想那么长远,反正活一天就过一天。”
他又笑起来,颇有几分神经质的味道,“你说,当时我要是没去裴家,现如今会不会已是红透京都的小倌了?”
仝则听得怪怪的,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头,“想什么呢?现在这样不是挺好。自由自在重新生活,我给你找个山青水秀的好地方。”
“在京郊么?京都附近的山势雄浑壮阔,哪儿的什么山青水秀。”谢彦文呵呵一笑,“这么说起来,京都好像还真不太适合我。我这人,是无处安放,无处立命,怎么看都是个多余的家伙。”
这话说的,听着像自暴自弃,可他人又笑得十分淡然,仿佛只是在漫不经心地自嘲而已。
仝则收起金锭子,又宽慰了几句,决定还是先去交办差事,才走到门口,忽然听谢彦文问,“你和三爷……是真的么?”
毫无征兆被问及,仝则心里忽悠悠就是一颤。
回头见谢彦文神情古怪,他被盯了半晌,更觉浑身发毛,愣在原地居然忘了否认。
不回答就算是默认了,谢彦文没再说什么,定定看了他一刻,身子往下蹭去,“我累了,先睡一会儿,你去忙吧,多余的客气话,我就不说了。”
带着满腹狐疑,仝则出了门,先交代吴峰停了手头活计,只管盯紧了谢彦文,千万别让他再出什么岔子。
然而意外,还是众人疲惫松懈的时候发生了,第二天天还没亮,仝则就被吴峰一嗓子给嚎叫醒了,腾地坐起身,第一反应先去摸枪,随即才想到,多半是谢彦文出事了。
披件衣裳急匆匆赶过去,看见的场景,让他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谢彦文的身子已凉透了,脸色白中泛青,嘴角有丝丝血痕溢出,除此之外,寻遍其身也再找不出任何伤口。
“是吞了金子。”游恒检查完毕,沉声道,“昨天他给你的时候,应该还留了一锭。那金子足实,一锭尽够要命的了。”
仝则呆呆看着,眼前秀逸清雅的一张脸,还宛如沉睡状,却是再也做不出任何表情了。霎那间,所有的相逢相遇,都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如同发生在昨天。
而昨日那番交谈,却原来是在对他做偿还。
两处太阳穴绷紧了疼,袖中的拳头握紧又散开,如此年轻的生命,儿戏般的结束了——他是在殉情,殉自己堪不破、放不下的情,无关旁人,只为给自己的错付寻一个交代。
人死灯灭,幽魂无处可觅,后续的事可还得靠活人来张罗。置办后事,将人入殓下葬,等都折腾完已过了三日。
店里暂不营业,仝则在谢彦文最后住过的屋子里设了灵堂,按规矩,那香案至少也要摆足七日。
没有人为此说半句风凉话,可也没什么人会特意前来祭拜他。
唯有仝敏过来时,仝则想起是因谢彦文一句话,他才知道了有这样一个妹妹存在,心里愈觉有说不出的难过。
“去上柱香吧,他生前也关心过你。”
言尽于此,仝则整个人也好似患了病,恹恹地,懒得再多说一句话。
谢彦文没有亲属,除却那几锭金子,再无遗物。可吴峰整理过整间屋子,却又发现了一封他的手书。
只有一页纸,上头的字迹娟秀如其人,赫然写着,同人不同命,何人更堪怜?
这是谢彦文的绝笔,仝则猛地想起,那日他问过自己和裴谨的事,那么,他是得到答案之后才写下的这一句?
薄薄的纸,缓缓飘落到地上。
仝则是真的浑身无力,脑子里乱哄哄,有着千头万绪,却又什么都抓不住,最后竟然在身心俱疲间,记起了那句古老的感慨,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太荒谬可笑了!
他不能荒谬的把罪过往自己身上兜揽。可荒谬的事情却围绕着他不散——类似年轻美好的生命玩笑似的陨落,世上可还有比这个更荒谬可笑的么?
与此同时,几条街以外的承恩侯府,如今阖府上下也是一片缟素。
裴家二爷裴让仙逝,登门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当然,所有人都是看着裴谨面子才会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