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半刚过,饭馆里的客人不多,一位身着红色旗袍的服务员殷勤地招呼程菁和卓逸帆,引着他们直接上二楼。楼梯是木制的,略微有些狭窄,颇有些古典味道,踩在上面发出“砰砰”的足音。走在这样的楼梯上,不自觉地就会更加小心,程菁和卓逸帆默默地跟在引位的服务员身后,暂时无语。
眼前的光线变得明亮,他们穿过楼梯到达了二楼。程菁瞥一眼四周,楼梯右侧是安置散客的大厅,经过大厅再往里走,幽深的走廊两端是一间间包间。穿红旗袍的服务员把他们带到这里就算完成了任务,她礼貌地一指大厅方向,示意他们自行进入,里面有其他服务员会继续招呼他们。
“菁菁。”
正要进入大厅,有人在背后迟迟疑疑地叫她,程菁一怔,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这声音如此熟悉,不是黎曜晖还能是谁?倒了霉了,北京这么大,人和饭馆都这么多,怎么就遇上他了呢!她略一犹豫,收拾好脸上的郁闷和紧张,转了脸对着他露出意外而惊喜的笑:“哎,你在这儿呢?”
“嗯,”黎曜晖不太友善地应一声,瞥一眼卓逸帆,问:“你来吃饭?”
“是啊,”程菁脸上堆着脸谱化的笑,心里暗骂:废话!到饭馆来不吃饭还能干嘛?整个一没话搭拉话!心里这样想着,她脸上依旧笑着说:“那我先走了?”
黎曜晖微微一怔,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只得“嗯”一声,不太情愿地对卓逸帆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卓逸帆的回应比他从容许多,毕竟是习惯与人打交道的,神态举止都是大方得体、自然而然,配合着黎曜晖的生硬和冷淡,他也没有过分热情,但仍然用他浓浓的江南口音说了一句——“你好。”
在大厅坐下、点好菜,服务员抱着菜单离去,卓逸帆委婉地问:“刚才那位是你的朋友伐?”
“唔,算是吧。”程菁佯装忙着拆开碗碟的包装,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卓逸帆淡淡一笑,不再纠缠这个话题。
程菁越发心虚,讪讪地笑问:“我去趟卫生间?”
“你去呀,”卓逸帆好笑地看着她,“人有三急,这个事我不能拦着你呀!”
“好的、好的。”程菁近乎谄媚地一笑,离开座位。
望着她的背影,卓逸帆微微蹙起眉头,这两个人的反应都不太对劲,不过,看他们的表现,他们之间最多也就停留在“暧昧”的层面,实在也不能有什么更深入的关系。再者,本来也是才相识不久,远远不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又都曾明确表达过不想再结婚的愿望,现在就急着吃干醋,那不是要笑死人了嘛!这样一想,他又释然了。
程菁做贼似地蹩出大厅,刚要偷看一下黎曜晖在不在外面,黎曜晖就突然出现在她背后,“你在这儿干嘛呢?”
“嘿——!”程菁不满地拉长声音,“没了天理了!我在这儿干嘛用你管啊?”
黎曜晖用比她更凶的态度振振有词地说:“废话!忠言逆耳利于行,我这是关心你,怕你误入歧途!”
“你给我歇了吧!”程菁没好气地揶揄他,“那事儿有我妈管,你就别瞎心了!”
黎曜晖一怔,态度强硬地说:“那我告诉你妈去?让她好好管管你?”
“哎呦嗬!还告我妈?你怎么不告老师去呀?!”程菁不屑地撇撇嘴,缓和了语气耐着性子解释:“那是我们公司的客户,来我们公司办事儿的你知道吗?客户!”
黎曜晖从鼻子里哼一声,“你甭欺负我不懂你们跟客户那一套,什么客户也用不着你大周末的接待吧?你又不是做销售的!”
“你爱信不信!”程菁绕到他身侧,在他耳边低声说:“你赶紧让开,小心让你媳妇看见回去跟你吵架!”
这句话严重地威胁到了他,他立刻往后退了半步,程菁脸上得意地笑,心里却生出了隐隐的悲伤。
连吃带聊带打情骂俏,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才吃完,结了账出来,程菁一路走一路缠着卓逸帆非求着他讲几句上海话。卓逸帆看透了她的小心眼,知道她早已准备好在听到他的上海话后放声大笑,直笑到上气不接下气为止,因此十分矜持,沉默地微笑着,坚决地不满足她的愿望。
“说一句,就说一句嘛!”程菁锲而不舍地缠着他,两只手挽住他的胳膊,紧紧地拽着不肯撒手。
卓逸帆没有被她的死皮赖脸打动,却被她紧贴在他手臂上的柔软身体打动了,妥协地说:“那你先说一句,我再说给你听,你让我这样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说了你也听不懂。”
“好啊、好啊,”程菁热烈地响应,歪着头想了想,说:“比如,接起电话时我们会说‘您是哪位’,上海话怎么说?”
卓逸帆略一思忖,说:“侬撒宁啊?”
“啊?什么?”程菁瞪大眼睛看着他,学着他的口音重复:“侬——撒——宁——啊?”
卓逸帆笑道:“差不多吧。”
“什么意思啊?”程菁认真地看着他,问。
卓逸帆笑着译成普通话:“侬啥人啊?”
程菁翻翻眼睛,把他的话在心中转换成汉字,终于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重复,“侬、侬撒宁啊?”
“哎呦!”一个女声从程菁背后传来,带着一分惊惧、三分矫情。
程菁下意识地回头看,站在她身后的是一个身材偏清瘦的女子,脸色不太好,有较为明显的黑眼圈。程菁方才笑得太无拘无束,肢体动作太大,险些撞到她。卓逸帆也看见了她,忙将程菁拉到楼梯的一侧,给她让出通路,口中自然而然地说:“对伐起。”
话说出口,他才想起这是在北京,又补充了一句——“Sorry!”
女子没有再说话,从程菁身边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程菁窘迫地笑着回头偷看卓逸帆,恰好瞥见了跟在女子身后的男人——黎曜晖!他用极不友善的目光瞪着程菁,不知是为了她险些冒犯他媳妇,还是为了她和卓逸帆间太过亲密的举止。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最不想见,也最不能见他的时候,反而处处撞见!
卓逸帆看出他目光中的不友善,又对他重复了一句——“不好意思。”
黎曜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语气生硬地说:“没关系。”
说罢,他又下意识地看向程菁,当他的目光落到程菁脸上时,一秒钟前的赧然又变成了愤懑。程菁心里来气,故意提高声调、加重语气、拉长声音说——“I’msosorry!”
黎曜晖气急,正欲反唇相讥,他媳妇在前面拽他,“干嘛呢?爸妈他们都出去了。”
黎曜晖登时泄了气,一言不发地随着她去了。
“他很生气呀?”卓逸帆话里有话地问。
“小气鬼一个!”程菁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甭搭理他!”
这一晚,程菁就留在了卓逸帆的房间里,她有随身携带旅行装护肤品的习惯,至于睡裙和明天上班要换的正装款连衣裙,卓逸帆乐得借机聊表寸心。程菁颇与他争执了一番,在他的坚持下,她终于决定放弃,却还是悻悻地嘀咕了一句:“我怎么感觉这样一来好像我跟你就是为了占你便宜似的?”
“什么?”卓逸帆好笑地看着她,“程经理,你缺这些钱伐?需要牺牲色/相占我这么点小便宜伐?”
“切!”程菁白他一眼,恨恨地说:“我还想再买两条裙子!”
卓逸帆干脆把信用卡塞给她,“去买吧!”
又是一个周一,与往常不同的是,程菁今天的精神格外振奋,有了男人的滋养和没有男人的滋养就是不一样,丝毫没有刚歇过周末后的倦怠,她甚至能想象出自己脸上的神采奕奕。走进办公室,一眼就看见朱向东穿着一双老头鞋踱过来,走到她身边时,他故技重施地低头在她耳边低声说:“真不跟我一起去广州?”
程菁嘿嘿地笑着摇摇头,“不去!”
待要走开,朱向东又折回来跟上她,用更低的声音问:“卓经理来北京了?”
程菁心里一怔,脚步未停,不动声色地问:“是吗?”
“你不知道啊?”朱向东笑得很诡异。
“嗯?”程菁停下脚步,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他来北京又不是找我,我怎么会知道呢?”
“哦。”朱向东点点头,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程菁只得看似无奈地、没话找话地问:“你们不用去上海了?”
朱向东不明所以地说:“去啊,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从广州直接去上海,销售的从北京过去。”
程菁做诧异状,“他不是来了吗?你们还去?”
这句问话里其实有一个小小的疏漏,那就是她使用了词义含糊的“他”,而不是明确的“卓经理”。大部分女人大抵都不喜欢在无关紧要的人面前直呼和自己关系密切的男人的姓名,更不要说职务了。不过,她没有注意到,朱向东也没有注意到。
“卓经理来北京不是为了咱们公司,”朱向东话里有话地说:“我还以为你知道他来呢。”
听见这句话,程菁不能再装傻了,板起脸来,正色道:“你什么意思啊?他来,我为什么就应该知道呢?”
“没有、没有,”朱向东本能地抵赖,感觉实在赖不过去了,只得实话实说:“昨天晚上,德克尔的钟晓健给我打电话说他们卓经理昨天下午到北京了,让我帮忙关照一下。”
程菁佯装怒道:“他来就来吧,跟我有什么关系?那话是你说的,还是钟晓健说的?”
朱向东忙陪着笑说:“怎么可能是我呢,是那个钟晓健无聊,他问我,卓经理来北京是不是跟你联系了。”
“什么人呐!整个一三俗!德克尔的员工什么素质啊!”问的差不多了,程菁瞪他一眼,转身就走,用行动告诉他谈话结束了。
朱向东却不识趣地追了上来,莫名其妙地叮嘱:“这事儿你可别跟卓经理说去,万一他把钟晓健骂一顿,影响客户关系。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嘛!咱别把钟晓健得罪了。”
“你脑进水啦?”程菁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哭笑不得地说:“我平白无故地跟他说这事儿去?我怎么说?打电话说去?他搭理我吗?我有病啊?你真想得出来!”
说罢,程菁再不理睬朱向东,快步走到自己办公桌旁,开始进行工作前的准备。朱向东有心再说点儿什么,也不好再腆着脸凑近了。
卓逸帆今天约了两家供应商,基本不会有时间登陆MSN,朱向东方才说的那一番话也没有紧急到非立刻打电话告诉他不可的地步,还是晚上再说吧!程菁闲闲地盯着杯子里的茶汤,嗅着茶的香气,心里默默地做出计较。
才上班,Sunny就急不可待地钻出来,隔着网线,程菁也能感受到他阴阳怪气的态度:昨天那真是你们公司的客户?
程菁的嘴角扯出一个笑,揶揄地说:你不是比国家总理还忙吗?还有时间讨论这种八卦话题?
Sunny愣了愣,说:问问怎么了?不做亏心事儿不怕鬼叫门,你要是心里没鬼,有什么不能问的?
程菁狠狠地瞪一眼他的MSN图片,说:是客户,怎么啦?
Sunny在他安静的办公室里重重地哼一声,说:你跟客户就能随便拉拉扯扯的?你就那么随便?
程菁理直气壮地说:我愿意!我就是那么随便!怎么啦?
Sunny一定是被她气坏了,沉默半晌才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可理喻!疯狂至极!跟你简直无法沟通!
看到这句话,程菁直接关闭了对话框。吵架也是需要有来有往的,一个巴掌拍不响,久久等不到程菁的回应,Sunny只得悻悻地偃旗息鼓,干活去了。
下班后直接来到卓逸帆入住的酒店,他已经回来了,洗了澡正在床上用笔记本收发邮件,给程菁开了门就又上床接着写邮件去了。程菁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感叹道:“真敬业!德克尔的钱不好挣啊!”
“你们公司的钱好挣伐?”卓逸帆头也不抬地说,“有于国庆那样的上司,你的钱也不好挣吧?”
这句话提醒了程菁,她在他身边坐下,一本正经地问:“你跟钟晓健什么关系?”
“嗯?”卓逸帆一怔,抬头看着她,说:“男/同关系。”
“啊?!”程菁怪叫一声,坐上弹簧一样跳了起来,以手护着胸一脸惶恐地说:“你别再碰我了!”
卓逸帆推开电脑,将她抓进怀中,呵呵地笑道:“我跟他是什么关系你不知道吗?你问这个问题才莫名其妙!”
“别闹,跟你说正经的呢,”程菁挣扎着推开他,认真地说:“今天一大早朱向东就没话找话地问我知不知道你来北京了,说是钟晓健告诉他的,让他关照你。这不是瞎扯八道吗?你都多大的人了,又不是个小姑娘,用得着他关照吗?”
卓逸帆的神情顿时变得严肃起来,“他还说什么了?”
想起钟晓健的无聊,程菁气咻咻地哼一声,说:“钟晓健问朱向东你来北京是不是跟我联系了!”
卓逸帆皱皱眉,脱口而出地骂道:“神经病!”
“朱向东更有病,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别告诉你,说万一你把钟晓健给骂一顿我们就得罪钟晓健了,”程菁撇撇嘴,不解地嘀咕:“他们怎么就认定了我跟你有关系呢?”
“本来就是有关系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呀!”卓逸帆的情绪已经从短暂的激动恢复了平静,脸上也带上了淡淡的笑意,“没事的,只要没有捉/奸在床,我们不承认就是了。”
“卓经理,你怎么没有最起码的职业敏感度啊?”为了引起他的重视,程菁特意加重了“经理”二字的语气,意味深长地说:“你这个职位,恐怕也有很多人想要取而代之的吧?”
卓逸帆轻拍着她的脸颊轻松地一笑,“没事啦,多留意一下就好啦。”
对他的佩服油然而生,程菁猛扑上去,在他脸上用力亲上一口,腻腻味味地抱着他吃吃地笑:“谁说上海男人不像男人了?你就像个男人。”
卓逸帆的眼睛又笑成了一道好看的弧线,配合着她的节奏、韵律说:“谁说北京女人不像女人了?你就很善解人意呀。”
“呵呵呵,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善解人意呢!”程菁一脸小女儿的娇羞之态,拖着他的手厚着脸皮问:“你喜欢我吗?”
“早说过了呀,”卓逸帆笑问:“你喜欢我吗?”
“废——话——!”程菁拉着长音低下头去,心中暗忖,喜欢不等于爱,没有那么沉重,也不会伤人,承认了也无妨。打定主意,她抬起头来,笑望着他反问:“不喜欢你干嘛跟你在一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