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程菁怔怔地坐在沙发上半晌回不过神来。回家的路上她本来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了,也买好了速冻饺子准备煮给自己吃,而现在,她突然不饿了。她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拨通杜芸的电话,没头没脑地问:“你知道女人为什么难产吗?”
“啊?”杜芸一愣,把她有限的所知毫无保留地交代出来——“胎位不正,宫缩乏力,其他不知道了。哎,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事儿来了?”杜芸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气急败坏地问:“你怀孕了?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啊?孩子是谁的啊?”
她的话从程菁贴着手机的那只耳朵进去,直接从另一只耳朵里又出去了。程菁呆呆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半晌才问:“你在哪儿呢?”
杜芸不理睬她的问题,火急火燎地问:“你到底怀没怀孕啊?你别让我着急!”
程菁说:“没有。”
杜芸松一口气,说:“我跟王国栋在商场看衣服呢,有事儿吗?”
还能有事儿吗?程菁无声地苦笑,平静地说:“没事儿。”
“那我先挂了啊,”杜芸喜气洋洋地说:“过几天我看你去。”
这是纠结折磨的一夜,这是辗转反侧的一夜。程菁将被子褪到腰部以下,仍然觉得燥热难耐。她的心里有一团火,让她心神不宁,既无法入睡,也无法凝神思考。折腾到后半夜,她终于累了,倦意一重一重地席卷上来,她迷迷糊糊地想:明天不上班了,说什么也要去医院看看,不然,她真的要疯了。
一大早就被手机闹铃吵醒了,程菁先给于国庆打了个电话请假,然后强迫自己又睡了几个小时才起床,她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太憔悴。然而,即便如此,站在卫生间宽大的镜子前,她还是发现眼周出现了明显的黑眼圈。
还好,有粉底液来帮忙。粉底液着实是个好东西,像魔术棒一样瞬间将脸上的暗沉、瑕疵全部挥去,令整张脸看上去光彩熠熠。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那么回事儿,程菁又跑到超市买了一大堆婴儿用品,然后开车直奔医院。她计划好了,以探望卢征的名义大大方方地出现在医院,然后伺机溜过去偷着看一眼黎曜晖,看看他的老婆孩子怎么样了,再看看他自己好不好。如果有可能,她还希望能和他说上几句话,至于说什么,她还没想好。
来到医院,程菁先到麦穗的病房探望,孩子刚被护士推走洗澡,卢征正打算出去转一圈、抽根烟,两人恰好在病房门口相遇。一眼看见程菁,卢征纳闷地问:“你怎么大白天的过来?不上班啦?”
“请假了。”程菁知道他下一秒就能猜出她来的目的,索性不做多余的解释。
果然,卢征压低声音急赤白脸地说:“你来干什么啊?你缺心眼儿啊?你是唯恐别人不往你身上赖啊?这个时候躲还躲不及呢,你没事儿往这瞎跑什么啊?赶紧回家去!你要是实在不想上班又闲的没事儿干就上上海去,也比在这儿强!”
程菁赖着不走,“我就看看”
卢征恨铁不成钢地讽刺她:“行,你去看去吧,待会儿人把你送的东西全给你扔出去,我看你那脸往哪搁!”
“这是给你带的,”程菁把手里的纸裤和婴儿护肤湿巾、哺乳期产妇专用乳垫都递给他,可怜巴巴地说:“我知道他们不会要我的东西,我也没打算给他们送东西。”
“唉!”卢征叹一口气,接过她的东西,“得,那我就收下了。你等着我,我放进去就出来。”
程菁没有等着,而是跟他一起进入病房,麦穗刚睡着,孩子又不在,她实在找不到理由留下,只得又跟着卢征一起出来。
“麦穗什么时候出院啊?”程菁没话找话地问。
“明天就差不多了,”卢征说:“刚才大夫查房的时候说我们孩子脸特黄,可能是出黄疸了,待会儿要检查一下,如果指标太高的话就得直接住院了。”
“啊?”程菁不知道“黄疸”是什么,只知道刚出生的婴儿就住院是件可怕的事儿,担心地问:“怎么了?严重吗?还要住院啊?”
“没事儿,小孩儿都出黄疸,只不过有的孩子严重点,”卢征不以为然地说:“我妈说我小时候出的也挺厉害的,这不也挺好的嘛。”
“哦,”程菁放了心,怯生生地问:“那个,你知道那谁”
“我劝你别去,”卢征打断她,语重心长地说:“就算你真想见他,也等人忙过这阵子再说,你明白吗?”
“我”程菁忧心忡忡地皱着眉,“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个胆小怕事、没担当的人,就算他生气、想骂我,那就让他骂好了。骂够了,他也就不生气了,总比他憋在心里强。”
“你什么时候这么心疼过我啊?”卢征苦笑一声,指指斜对面的一间病房,“他媳妇在那儿,孩子在三楼,你上去就能找着了。”
程菁眼巴巴地问:“你,不陪我去啊?”
“我陪你去?”卢征哭笑不得地说:“你真想得出来,他看见我不得更来气啊?”他顿一顿,补充道:“我就在外面花园里抽烟,你出来上那儿找我去就行。”
鬼鬼祟祟地贴着墙根儿来到冯雅静所在的病房外,门是关着的,程菁把耳朵贴在门上窃听,就听见了一个尖细的女声正以极快的语速、高亢的语调说着什么。程菁拼命竖起耳朵,还是无法听清楚内容,但是,她可以确定,发出声音的女人正是温娴。同时,她还可以确定,黎曜晖不在里面。因为,但凡有他在场的情况下,温娴绝不会让自己像蛤蟆吵坑一样地聒噪。这样很好,她也许有机会找到黎曜晖单独聊聊呢?
他会在哪儿呢?程菁下意识地瞥一眼楼梯的方向,略一犹豫,鼓起勇气走过去。现代人习惯了坐电梯,楼梯几乎成了电梯的备份——无人问津、冷冷清清。走在上面,让人莫名地觉得压抑,不由自主地尽量将脚步放得轻一些、再轻一些,直至几乎无声无息。
一心一意埋头于自己的脚步声,就忽视了对周围环境的观察,再抬头时猛然发现差一点撞在一个人身上。而这个人,正是程菁一心一意想要寻找的黎曜晖,只是,真的找到他了,四目相对的刹那,心里的万般期待却齐齐化作了忐忑,以至于想好的开场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令人尴尬的沉默持续足足五秒之后,黎曜晖问:“你来干嘛?”
他的表情、语气都冷得像冰,程菁心中的忐忑于刹那间又齐齐化作了极度深寒。没有刻意雕饰,她的声音低得几乎连她自己也听不清楚——“我来看看你。”
黎曜晖勉强听清楚了,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孩、孩子,”程菁咽一咽唾沫,问:“怎么样了?”
“不知道。”黎曜晖很快地回答,语气颇不耐烦。
程菁突然很想转身逃掉,因为她很担心自己下一秒会突然哭出来。她用力稳定住心神、控制住泪腺,硬着头皮问:“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你回去吧,”黎曜晖停顿片刻,说:“以后也别再来了。”
他的表情极冷淡、声音极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慌乱,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舍、留恋。
以后也别再来了?这里的“以后”代表的是自今日起至他老婆孩子出院止,还是自今日起的永远?程菁很想把这个问题弄个清楚、明白,然而,她问不出口。她的眼泪已经聚集在眼眶里,就等着像洪水一样冲毁堤坝狂喷而出,不想让他看见她真情流露的伤心和绝望,不想用软弱的眼泪博取他的同情,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转头的刹那,程菁的眼泪像暴雨一样下来了,她没有伸手去擦,她要留给他一个比他更加果断、坚决的背影。她知道他一直注视着她,然而,她绝不再回头。就像《阿飞正传》里的阿飞离开他生母家的时候——既然你不让我看到你,我也绝不让你看到我!寂静的楼道里回荡着她急促而有节奏的脚步声,每一声都踩在她心上。
上了车、远远离开医院,确定自己已经彻底消失在黎曜晖的视线里,程菁终于放纵自己哭出声音来。她把车暂时停在便道上,从CD包里翻出飞儿那张播放,钢琴悲伤的前奏低沉地响起来,飞儿清澈的声音跟着琴声唱——
回忆里想起模糊的小时候,云朵漂浮在蓝蓝的天空,那时的你说要跟我手牵手一起走到时间的尽头。从此以后我都不敢抬头看,仿佛我的天空失去了颜色,从那一天起,我忘记了呼吸,眼泪啊、永远不再、不再哭泣。我们的爱,过了就不再回来,直到现在我还默默地等待,我们的爱我明白已变成你的负担,只是永远我都放不开最后的温暖,你给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