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地就把车开到了香山,天气寒冷,又是工作日,停车场里空荡荡的,程菁得以在距离公园大门最近的地方找到了停车位。公园里游人稀少,偶然可以看见一两位老人。
今年五月,春夏交季的时候,程菁曾经来到这里,并且一个人坚持爬到山顶。那一次,她误以为黎曜晖抛下她先走了,下山以后才知道他其实一直在原地等着她。
一个月前,她也曾来到这里,只爬了不到四分之一的路程。那一次,黎曜晖穿的太单薄,冻得够呛,她像个最勤劳热心的使唤丫头一样兴冲冲地跑着去给他买热奶茶,看着他一点一点喝下去,她的心也跟着变得暖暖的。
一周前,她从上海出差回来,黎曜晖出其不意地等在她家门外,死皮赖脸地跟着她上楼,并且不顾一切地要了她。那天晚上,他说了两句特别经典的话,第一句——其实,你也就是比其他人看着都顺眼点儿;第二句——我爱你,爱了一辈子了
程菁一在石阶上坐下,把脸埋进双/腿间再一次痛哭失声。
这么快,他就变了?爱了一辈子的女人,转眼就成了他再也不想看见的女人,比卢征从“老公”变成“哥哥”的速度还快,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吗?
一个人上山,这一次,是真的一个人。长长的石阶上再看不见其他人影,半山腰处也没有人等她,陪着她的只有自己的影子和呼吸。悲伤让程菁忘记了疲惫,而运动让她的大脑运行缓慢,有那么一段时间里,她几乎忘记了悲伤的原因。她只剩下了一个念头,爬到山顶。
山顶的风很大,瞬间就把程菁的薄棉服吹透了,身上的汗立刻落了。程菁并不在意,不是没有发现,而是不关注。坐在山顶的一块石头上,迎着风,她想,已经是三九天了,一年里最冷的时节,该换上新买的那件加配了一件獭兔毛坎肩的长款棉服了。脑袋里这样想着,她却懒得挪动身体,风声呼啸而过,吹动了远方的那一片山林,脱光了叶片的树枝随风摇摆,无尽萧条、无尽悲凉。
从山上下来时,腿脚都不听使唤了,一半是累的,另一半是冻的。身上又生出一层汗——那是下山带来的结果,头却发晕,寒意从每一个毛孔里往外冒,让程菁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发动车子,程菁打开空调,暖风徐徐地吹送出来,车内的温度渐渐升高,身体似乎不那么冷了,脑袋却更沉重了,沉得几乎无力再支持身体的任何活动,包括思考、包括驾驶。怕自己会睡着,程菁故意把CD的声音调得很大、很大,飞儿的歌太伤感,这是此时此刻的她无力承受之重,于是,她将CD切换到广播电台。好像是相声,又好像是体育节目,管他是什么!她一概不想听。
车停在楼下时,程菁松了口气,还好,终于回家了。进了门,踢掉脚上的皮靴,换上睡衣,她坚持着先洗漱一番才把自己塞进床上的双人冬被里,她把被角掖得密密实实,还是觉得冷。她瑟缩着蜷成一团闭上眼睛,黎曜晖的脸立刻出现在脑海里,他的眼神那么冷淡、那么疏离,他用比眼神更冷的语气说——你回去吧,以后也别再来了。
眼泪喷涌出来,在程菁脸上恣意奔流。已经躲回自己的巢,不需要再做任何掩藏,她一任自己哭了个昏天黑地,直至累极之后沉沉睡去。
再睁开眼睛,窗外的天色已经黑了,程菁从被子里钻出来拉上窗帘、打开灯,找出体温计塞进腋下,闭着眼睛靠在床头。体温计报警时程菁又有点迷糊了,她打起精神抽出体温计查看——38.5度。
发烧了,已经很多年没有发过烧了。她还记得上学时最盼着发烧,因为发烧了就可以不用去学校了。她用手机拨通于国庆的电话,哑着嗓子说:“于总,我发烧了,明天想再请一天假。”
“发烧了?”于国庆的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透着阴阳怪气,“年底前可是一年最忙的时候,你怎么专门挑这个时候生病啊?唉!你休息吧,早点把身体养好,祁副总还等着你的汇报呢!”
挂断电话,程菁关上灯,重新躲回她小小的巢闭上眼睛。于国庆的话没有在她心里引发丝毫不快,因为根本就没留下痕迹。
人在发烧的时候脑袋总是昏昏沉沉的,特别容易睡着,这一次睡着之前,程菁一面乱七八糟地想着黎曜晖冷淡的面容和话语一面暗暗感激老天——天可怜见,及时地用发烧烧坏了她的脑袋,感觉迟钝了,也就不觉得痛了。这样想着,她又流出两行泪来,滚烫滚烫的,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热泪。
清晨醒来,经过一夜休养生息,高温退去,程菁的身体恢复了正常的感知,就觉得饿了。她披上一件大毛衣简单地洗漱一番,煮了一袋速冻混沌就着热汤喝下去,身上就微微发汗了。她把碗筷一推,回到卧室脱掉毛衣又钻进被子里。
脑袋清醒了,就又开始了永不停息的思考,思考的内容无非还是黎曜晖的脸和他说的话,反反复复地重现,让程菁一次又一次泪流满面。哭得累了,自然而然地又睡了。睡着以后,不由自主地又梦了,梦里的黎曜晖还是小时候的模样,贱招、讨厌、简单、快乐,没有那么多叹息和无奈
“别睡了哎,大白天的睡什么觉啊?”有人在她耳边吵闹着推她,程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看见了卢征的脸。
“你怎么又请假了?”卢征问:“你昨天什么时候走的?怎么没告诉我一声啊?”
程菁说:“我发烧了。”
“哦?”卢征摸摸她的额头,“是挺烫的,去医院看了吗?”
“看什么啊?”程菁不以为然地说:“已经退烧了。”
“退什么烧啊?脑门这么热!”卢征拿起床头柜上的体温计不由分说地塞进她腋下,“夹好了!”
不多时,温度计发出警报声,程菁懒懒地躺着一动不动,卢征只得再替她拿出来对着光线看,“退什么烧啊?38度!起/来/吧,去医院看看。”
“不去!去医院太麻烦了,排队时间加起来几个小时,看病时间超不过五分钟,也就是开点药的事儿,”程菁翻个身抱起枕头,把脸埋进枕头里,“昨天冻着了,没大事儿,休息休息就好了,去医院折腾只会加重我病情。”
卢征在她身边坐下,关心地问:“你昨天去哪儿了?怎么冻着了?”
程菁有气无力地瞥他一眼,“在香山上被冷风吹的。”
卢征审视地看着她,问:“昨天,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两行滚烫的热泪流出来,程菁慌忙转了脸躲开卢征的目光。
卢征会意,不敢再碰程菁的伤口,体贴地说:“好好在家休息吧,先别上班了。”
“不行,我明天说什么也得去公司,”程菁用被角擦干眼泪,转回头面对着他,“这周无论如何要和陈锦面谈,我要让她这周末前提交辞职申请。”
卢征满眼疼惜地看着她,问:“把她开了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嗯?”程菁一怔,卢征的问题让她很迷惘,有种突然之间失去方向的感觉。
卢征苦笑着叹息:“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我最大的失误就是没有把你变成一个思想简单的小女人。”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程菁深深感慨,笑着摇头:“人的本性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你不会变,我也不会变。”
“不羁放纵爱自由”卢征喃喃地重复,一脸歉疚地说:“我回来找两件衣服,得回医院了。”
程菁心里有淡淡的失落,脸上露出明媚的笑——“快回去吧。”
周四清晨醒来,程菁感觉身体比之昨天又轻松了不少,她振作精神起床洗漱、穿戴、打扮,拎起手袋就出了门。冬日的晨风吹来,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关节也跟着隐隐作痛,她想起了一个词——恶寒身痛。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是一点不错的,方才感觉到的轻松不过是躺着不动状态下的假象罢了。
出门略微晚了些,到达公司时,大部分下属已经在工位上做工作前的准备了。看着眼前这幅熟悉的画面,程菁的眼眶又热了,生命中那些最深刻的记忆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植入灵魂深处的。
上班时间一到,程菁立刻通过内部QQ给陈锦发去了消息——到第三会议室去,我跟你做一下绩效面谈。
消息发送成功后,程菁不动声色地抬眼观察陈锦,就见陈锦的身体微微一颤。程菁准确地预判出她的下一个动作一定是转头向自己的方向看过来,忙给自己换上一副淡定的表情,从容不迫地迎接着陈锦惊惧的目光一指会议室方向,率先站起身来。陈锦慌忙起身,从江傲身边经过时,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江傲的身体也向她那一侧偏了偏,好似一种无奈的诀别。
程菁唇边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他们的反应让她的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给她阴云密布、郁结不舒的心情添了几分阳光。
陈锦局促不安地坐在椅子的前端,只占了椅子的三分之一。程菁在她对面坐下,直接了当地说:“你应该很清楚我要谈的内容了吧?”
陈锦低着头,手指不安地搅动着衣服的下摆,眼里噙着泪花,半晌才抬起头来,期期艾艾地说:“头儿,我知道我错了,您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我绝对绝对不敢了”
“陈锦,绩效E是强制分布的,不给你,我该给谁?给其他人,让其他人给你当替死鬼,你觉得公平吗?”程菁打断她,缓和一下语气,语重心长地说:“你这个情况,公司是可以开除你的,你应该也很清楚开除的后果是什么。为了你好,我劝你主动提出辞职申请。”
陈锦咬着唇,沉默良久,哽咽着说:“头儿,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我”
“不能!”程菁果断地打断她,平静地说:“陈锦,在你的档案里我们不会提及你向客户出卖公司机密信息的事情,我们只会记录说因为你的个人原因主动离开公司,对你未来求职不会有任何影响。这是最好的结果,你认为呢?”
事已成定局,再做任何挣扎也是徒劳无功。陈锦擦一把泪,轻声说:“谢谢头儿。”
“我希望你今天就能提出辞职申请,”程菁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的辞职申请通过审批以后,HR会立刻启动补充招聘,接替你的新人越早到岗你离职造成的影响就越小,你看呢?”
离职手续办好之前,程菁随时有权要求在她的档案里记下任何可能影响她未来的不良记录,小命儿还攥在程菁手里,陈锦不敢抗拒,顺从地点点头,说:“我回去就提。”
陈锦走出会议室以后,程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奇怪的是,她并未感受到想象中取得胜利后的喜悦,反而更加压抑了。
回到办公室,程菁开始了不动声色的等待。陈锦一直在忙碌,接电话、敲计算机,看上去格外积极主动。程菁暗暗皱眉,她在做什么?难道还心存侥幸,认为事情会出现转机?耐着性子等到十一点,系统提示出现了一条新的代办事项,程菁立刻打开——是陈锦的辞职申请。悬着的心又落回了胸腔里。
刚刚完成审批动作,陈锦就过来了,陪着笑脸说:“头儿,我下午家里有点事儿,我想请半天假。”
程菁微笑着说:“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