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七日忌
书名:欲壑粉黛作者:村君更新时间:2013-06-0906:54:48
富根向后挪了挪坐进一个草窝里,将身子靠在一块半露的大石头上,双手抱膝,瞅着山下河中那在“镜子”里的游走的车和人,不知不觉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阵冷嗖嗖的凉风将他吹醒,睁眼一看,太阳哪去了?漫天黑乎乎的,那洗衣服的女人和小花伞都没了,“木偶”们也不见了,“镜子”也碎了,那碎玻璃片子鳞鳞潨潨顺着河坝往下淌。一种湿湿的烟气从河底里升腾起来,前处果树的叶子闪亮亮的沙沙地在响。噢,是下雨了,河边的雨已下的很大。他急忙起身收了收衣服,将胸前的两个扣子扣好准备下山,却又楞住了,自己身上竟没有一个雨滴落上,全身都干干的。抬头望望天,只是丫丫的一片黑,没得缝隙,看不出云动,没见闪电也没听到雷声。这得向哪走?回队?回队就得挨淋,对,再去范爷爷哪儿,从这往西还没有雨来,这叫“隔道雨”,在老家时也曾遇到过这种情况。他转身向山顶柿子树方向跑去。这边雨是未到,风却逾来逾急,他想停下喘口气脚却收不住,身后象有双无形的大手,一个劲将他往山顶上推。还好,是顺风,刚跑到爷爷门口,雨哗地声泄了下来。
爷爷不在,两只小羊躲进了西间的草房里,东间北屋的门锁了,看来爷爷是回山下老家了。他觉得身上有点冷,就到西间和那两只小羊做伴去了。爷爷是个文化人,喜欢看新闻,让我给他拿报纸来着,可能等不急,自己回家去拿了,他坐在草堆里想。雨越来越大,房门口象挂了个雨帘子,遮住了他的视线,地上被雨点咂起的一串串水铃铛泡泡,在混水里,漂荡着,起了灭,灭了又起。两只小羊安祥甸缩在干草里,立着耳朵,眼楞楞的望着门外,仿佛是生来第一次遇到这场景。
草屋,雨帘和羊,这景富根可不陌生,他想起十三年前四爷说的“七日忌”来,关于“七日忌”谁都不知道,整个陕西的人都不知道,这是件事还是一个词,只有毛四爷和富根明白。如果说是一件事,那就是发生在毛四爷和富根身上的一件事,如果说这是一个词,那就是毛四爷创造的一个词。这词的出处是在老家里的一个山洞里,也是一个暴雨天。可那山洞比这草屋要暖和些。
那天,毛四爷和富根没上围岭,四爷说围岭上放羊的人多了,草不厚了,羊吃不饱,就带他去了个更远的地方,离家得十六七里路,一人带了两天的干粮,四爷还带上了他那件老羊皮袄,富根说,天那热,你带个皮袄作甚?四爷说,那儿有山,地势高,防着点好。到那儿的第二天上午,太阳还好好的,风却起来了,不一会就刮的漫天昏黄,太阳变成了个月亮,象用线挂在个沙盘上,快要掉下来的样,有亮却放不出光来,四爷急喊他,快收羊!快收羊!他问四爷收了回家吗,四爷说家是回不去了,急急地把头羊“大角”用根绳拴紧牵在手里说,“我在头,你在后,风等会更大,别丢了羊,跟我走”。“上哪走?”“别问,只管跟着!我每喊你声,你得给我应一声,听到没?”“听到了”,他用劲喊。羊刚收齐,风越来越大,刮的人都站不住脚,天越刮越黑!那“月亮”也不见了,人和羊整个地向被扣在一口大黑锅下,他努力的往前看,也只看得见后面的尾羊,看不清前面的四爷。吹起的黄土粒子打在脸上,麻沙沙的疼,气越来越湿,人越来越冷,冻的那小点的羔羊咩咩叫着,直往队里面挤。满眼里是昏黄,满耳里是风声,满处里是飞沙。羊队跟着四爷象是在往高处走,越走越高。他想,这越往高处风不更大吗?怕挨骂,没敢问,只是跟着走,听四爷喊他一声,他就用劲的应一声,一袋烟的工夫雨就下来了,砸在羊身上,他身上,水壶上,鞭杆上,那哪是雨,简直就是泥!还带着一股浓浓的土腥味,噼哩叭啦的,到处乱点。
还好,那泥点很稀。羊群顺着一个岭脊,迎着那沙暴继续前行,又踉踉跄跄走了一小会,直到他觉得眼前一黑,听四爷说到了,富根深深吸了口气,才知他们进到一个山洞里。洞里更黑,他看不见四爷,就听里边喊:“再把羊往里赶赶,富根,进来吧,这里面暖和”。也和这一样,刚进洞,倾盆大雨脚跟脚的来了。富根听到了四爷的话,但没往里走,胡乱地拍了拍衣服上的泥点,抱着羊鞭四下看,那洞口圆不圆方不方的有四扇门大小,地下净是粘乎乎的羊踩过的脚印,顶上有不规则的石岔子板斜盖着,有先前人工修理过的痕迹。沙尘被雨压的不再那么狂暴,力道小了点,洞口形成了很大的水帘,一阵风袭来,雨气就往洞里扑,很凉,富根往里退了退。洞里出现了一丝光亮,是四爷划了根火柴,也许是看了那点光亮,四爷的“大角”叫了声,接着所有的羊也呼应着在叫,声音在洞里回荡着,尽管富根是听惯了羊叫的声,但这次他听的那声音特别刺耳!象有刀架在它们脖子上。
四爷似乎对这洞很熟悉,他点燃了一小堆柴草,洞里很快就亮了起来,富根看清了,这洞是个天然洞,有六七间屋大小,分成两部分,中间是由青砖墙隔开的,左侧开了个小门,门没了,四边的门框还在。羊群聚集的地方,有些干草和树枝,还有个石槽之类的东西,墙边几条有点发霉旧草栅子,从草栅编织的塑料绳和旁边的烟纸盒看,显然是不久前还有人来过。穿过小门,地面上是一排排低矮的用砖垒起的子,一边还算完整,另边坍塌了,成了些烂泥砖块,砖块的旁边有七八根半朽木头,每根都有碗口粗。洞顶上悬着几张旧木板,因光亮不够富根没再看到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但凭感觉这里面要比外面干爽的多。富根说,“四爷这是什么地方,你来过?”四爷说“先别问,去数数咱羊够不?这次唐家的那只在家产仔没来,加你家共57只”。富根数了两遍对四爷说“正好”。四爷说“那就好,丢了自己的也别丢了人家的”。他从里边扛出根破木头,将大角的绳子栓在上面,对富根说,“上里面搬几块砖来,把火加起来,把你水壶放上烧热,咱喝点开水身上就舒服了”。富根很喜欢它这个大水壶,这是军用的,是爹用豆子和人换的,他不愿放在火上烤,但还是照做了。四爷看不清富根的脸,但从他慢吞吞的动作上能觉察到他的表情,骂道:“娘那***的,你嘴上又准备拴头驴是不?你爹跟你说过没?‘正月怕热,仲春怕冷,三月怕霜,四月怕风,五月就怕雨不停’你甭不听话,这场雨可不是什么雨,这是灾呢,这是要灭人了,我跟你说,咱俩能不能活着回去还是个事,你还有情绪?再这样我就把你从这洞里撂出去,看看你小子的本事有多大,虽然这是在你老家里,这洞可是当年我领人来修的”。四爷这话,他没太在意,他自有他的要紧的心事,问道:“四爷,我这壶烤黑了还能变过来不?你那壶本来就是黑的,你那不怕烤”。四爷说“你个刁娃子,爷爷这次知道这山上有水,就没带水,我把壶都装成酒了,谁想会遇到这么个***天来,你想烤我的壶,拿酒当水喝?”富根没说话,沉了下问,“四爷,这是你修的?你修的怎么成了俺家的?修这么破洞子作甚?”四爷正在拧他头巾布子上的水,回身说“等会我再跟你说,这点柴不够,看里面还有没破木棍子,有就再拿些来,去啊!”富根这次听话的多,跑着就进了里间
谁也没想到,四爷这一说,就是七天。这儿叫冯家岗子,原先是他我老家的地,因离我老家远点,当收庄稼时,有时怕天不好,这里就是个临时粮仓,也是长工们白天吃饭晚上休息的地方。闹鬼子那年头,我老爷爷在这洞里藏了不少粮食,洞口是封着的。后来安生了,这洞口又敞开,粮食也运走了,这里又恢复做原用。当时雨下了两天一夜,四爷说的对,这不是雨是灾。雨过天晴后,我们赶着羊出洞,转了好多里路,却下不了岗,四周被水围了。我们只好白天放羊,晚上再回那洞里。羊饿了两天,出洞后,疯了似地往肚里填,是撑死的还是胀死的不知道,反正也死了两只。我们带的干粮早就没了,这羊死的倒也是时候。只是喝水成了问题,虽说满处里是水,四爷不让喝,因羊喝了后,都拉稀的,腚上脏的不成样子,和我们住在一个洞里,那洞里气味可想而知。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靠着羊就吃羊。别说,那几天,还多亏了六子家那两只刚下过仔的母羊。我们烤着羊肉喝着羊奶,总算没饿着。四爷带我进洞时只有七根火柴,下雨的当天就用去了四根,只剩下三根了,不敢让火灭了,他放羊的时候让我在洞里守火,我放的时候他在洞里守着,那山槐条子让我们砍了不少,火大无湿柴,尽管洞里的气味不好,但很暖和。那阵,他那老羊皮袄和酒也立大功了,每晚怕我想家,他都给我讲我祖上的事,说他和菜园子奶奶的事,睡前就让我喝口酒,必须得喝,说喝了睡的快还能暖身,也能消毒,然后再把我裹进皮袄里。四爷说几十年前他也遇到过这样的天气,算了算也是这几天的日子,也是七天人都没得吃喝,水冲了不少房,各庄上死了不少人,看来,这是个轮回,以后还会有。所以他讲,每年再遇到这几天,最好是少出门,多做些防备,这是“七日忌”。这也是他当时没带我去围岭的原因,就算奔这高处来,也没想到这雨会比往年都大。待爹带七八个人找到我们时,也正是到了第七天。从他们嘴里知道,村里冲毁二十多间屋,没了四头牛,四十多只羊,那羊都是在围岭被冲走的,唐喜家肥奶奶的屋没了,人也不见了。富根对这七日忌还不很了解,但心里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也庆幸那天他们没去围岭,那里四处高,中间洼,要去了或许连人带羊就都没了。不过想来,这七天他也有收获,知道了他祖上好多好多的事,一个庄园式的大家的概貌在他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只是四爷有血有肉的那动情的讲述里,男男女女的事儿太多,他分不清是谁和谁。是在后来的不断涌现出的更多零星的信息里,他取舍,排列,组合,再堆砌成型,就这样,他的祖上,那个所谓的“大家”才逾来逾变的丰满、生动、鲜活起来。
注:(本章后,开始进入主人公富根家中艳史部分,故事将正式全面展开。运用这种倒叙手法目的使读者在思想产生跳跃感,这部分由富根的祖爷爷讲起.不了解富根的家史就无法衬托富根命运和在不同社会条件下一个大家族的变迁。这样富根不得不暂时先隐藏一段时间了。但放心,他很快就会出来再次和大家见面。读本部分会使您有现代红楼的感觉,希望大家继续支持,先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