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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佛的脚
    陕西的延安被称作革命摇篮,湖南的韶山被叫作革命的圣地,这山城是属沂蒙革命老区。前几代人,曾因自己是沂蒙老区的一员自豪过,现在人也为此感到自豪,但自豪的程度似乎有所下降,特别是二十世纪末,人们突然有一天发现,这老区总是和“少,边,穷”几个字眼粘一块。对于“老、少、边、穷”地区,有人专门做过研究,对老区的看法是解放前“越穷越革命”,解放后是“越革命越穷”,改革开放前是“等、要、靠”,改革开放后“老、大、难”。这种说法有他的道理,但有失偏薄。他们忘记了就是这些穷乡僻壤的老百姓,用小米和炒面把革命一天天推向胜利,他们是成就建国大业的一支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因此当代文化宣传战线上就有这么一批人,他们是从不拍什么皇上、太监、王爷、格格的,专门拍摄革命队伍南征北战打天下的那些轰轰烈烈的场面,以警示后人。孟良崮就离这沂联不远。前几年拍摄电视连续剧《孟良崮战役》时,崮上因架设有高压线塔,修建了不少观光旅游的现代化建筑,无法再现当年的原貌,拍摄场地被迫转移到这山城的西北鲁山脚下,袁芳那会在读高二,被导演看中,和三个女同学被一同拉去当了一天的群众演员。她演的是一位拉着木制独轮车,头上还披着白孝布的年轻的小寡妇,尽管丈夫在“支前”的路上被国民党的飞机炸死了,车子换成自己的公公推着,她在前边扔继续拉着车子昂步向前,台词就三句——他爹,你的血不会白流,天就要亮了,革命就要胜利了。那天她吃了两顿盒饭,挣了八块钱,她心里很高兴。只是惋惜她那一头秀发被剪成个“半毛”。这事她从未富根说起过,只是心里想,如要现在,她被剪下的那头发能换辆自行车,顶卖好多好多张凉皮。
    前后十几年中,这小县城曾有不少导演在这里导出好几部影视剧,听说今天又有拍片的来了,人们已见怪不怪了,不象当年拍《孟良崮战役》那会,“陈毅”和“张灵甫”骑着高头大马笑嘻嘻地并列着在街上走,大人小孩的再追着那么看热闹了。好事者当然还有,但今天说拍片的不多,更多的人是在谈论“佛的脚”的事。富根的小店里,屋内四张小桌吃饭的人满了,外面的两桌也满了,大都也是在谈“佛的脚”那事。有乡下来的人问袁芳:“老板娘,佛的脚那地,这死的是第几个人了?”袁芳说“我真还不太清楚呢,有说三个的,也有说四个的”。袁芳知道这点小道消息,也是前几天听鸭嫂说的。她也不知这“佛的脚”具体方位,只知在西山上。她问过富根,说富根你早前常去西山范爷爷那,你知道西山上那“佛的脚”在哪?那里又死人了知道不?富根说,不知道,从未去过。其实富根是说假话了,富根真的去过那里,前天就去过,昨天也是从那山角下路过的。
    富根不愿提“佛的脚”的事是有原因的。
    本来,自范爷爷去世后,富根除了清明到烈士陵园和西山坳那去烧个纸,他是很少上西山的,就连那棵柿子树也懒的再看一眼。只是千方百计的做好自己的凉皮生意。这两年手头上略宽裕点了,有时还有点空闲,他才想起范爷爷生前的一些话,“如果哪一天爷爷离开你,或你老和爷爷在一块呆腻了,你就到‘佛的脚’去找我的小老弟,他是个军转干部”。不知还在哪次谈话中,富根是听范爷爷又说起过“佛的脚”的。他好象是说美洲有个“佛得角”,咱这也有个“佛的脚”,此“佛的脚”非彼“佛得角”,反正那话挺绕口的。近几天,他曾按范爷爷以前讲过的位置去过那里,没找到他说的他的“小老弟”,就是那个军转干部,只见到一个瘦老头。瘦老头姓吕,人称老吕头,是为范望竹叔提供手镯线索的那位,去年停鞭了,不放羊了,九十七岁,他自己说,他的年龄全县排第十七位,他当前的身体能排第一位。如他过了百岁,就可能排在第五六位上。听富根说自己是范爷爷的“朋友”,是来这找那个军转干部的,老人很热情,给他指了下旁边一个石凳让他坐下,眼看了下远方,没有回答富根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他句:“你范爷爷有没告诉你这儿为啥叫‘佛的脚’不?知道这‘敢死队’的头是谁不?知道你那范爷爷原来人都叫他‘烦人邪’为啥又改叫‘凡人邪’不?”富根摇头。老吕头就滔滔不绝和他讲起来,那声音之高,语速之快,口齿之浅析,象个体育现场评论员,别说他是近百岁老人,单从他铿锵有力话音上,就说他过七十,人都难以相信。老人脸膛赤红,象戏子里的关公,说话还有个特点:他说起话来,别人就甭想插嘴,也不看你,眼平视前方,他说他自己的,你就是站起来走了,他也不管,总要把他想说的话,一气说完。
    他说,这“佛的脚”是在西山的西南断崖上,从山上你看不出来,面积太大了,你要从山下看,它是从山崖壁上前突出去的,向一个人平伸出去的一只脚,你我坐的这位啊,就是这脚的中指的后端。这整个西山你若从鲁山上往下看,就是一个仰卧的佛在睡觉,你“凡人邪”爷爷那几间小屋和菜地就在佛的肚脐眼里,“范邪子”把他那儿叫“天囤”。他就在那天囤里守着他的救命恩人。
    这“佛的脚”的来头与我爹有关。我爹大半辈子没行好,早年就在鲁山西口松仙岭上当匪,是个绑票的,在那坐第二把交椅,后来洗手了,就躲到这山崖上来了。那会这儿只是前突出去的一块大石板,上面是没有土的,是我爹在这靠手拉肩挑,干了六年,才把这大石板用土盖了,从你范爷爷那天囤边引来了泉水,那会你爷爷还没上天津上学呢,那地方还不叫什么天囤,这天囤的名也是范老头自己起的。我爹在这种了点庄稼,那庄稼根本不待生长,草长的倒是很旺,特别是“脚腕”上我爹种下的这棵白果树,长的最好,现在都一搂多粗了。其实庄稼长不长,我爹不在乎呢,他说,这是佛的一只脚,老光着露在外面他冷呢,只要能长草就好,他就暖和。我爹跟我说过,他手上有人命呢,就是洗手后,日子也混不踏实,为行善,就作了这事。他说他找先生看过,自己命寿不过五十。但,他却活到八十六岁,临死,他才说,就是他为那佛脚盖了这层“被子”,才延寿的。那是他临时抱佛脚的结果。这“佛的脚”就是这么来的。你看这佛脚多大?得四个场院大呀,我爹当年真是个有心人啊。就为这,他还专门在这后面盖了四间草房,几十年前“凡人邪”就在这里被红卫兵关押过。他亲家,那个姓房的,就在这跳崖死的。现在这里的草也不如以前厚实了,佛脚前“指甲”那的石板又露出来了,这也与你那范邪子爷爷有关,他把永生泉的水截了,改道了,往这流的水比往年少多了,为这,我和他吵了一架,他没听,但有时他也朝这放放水,他那菜地根本用不了那么多水。那范邪子就是邪!从我和他吵了之后,他就离开了“敢死队”。没再来过。
    “敢死队”是咋回事你知道不?富根摇头,他也没看他,就继续讲他的。
    自从人们知道我爹活到八十多,是与这临时抱佛脚有关,上这白果树根里来上香的人就多了。这里也没什么庙,人要心里有什么不痛快事啊,嫌去鲁山远,就上这儿来和佛说道说道,图个吉祥。刘疯子怕这来烧纸的人会引发山火,就自己掏钱在那白果树下修了个水泥洞子,来烧纸的就在那洞子里烧。这刘疯子就是“敢死队”的头。刘疯子是浙江人,年轻时在青岛什么舰队上是个什么海军军官,听他说,文革时部队上也闹派别,他在一次搬家时,他孩子用他指挥军舰的一只小绿旗子,拴着毛主席的一半身石膏像的脖子,就是放桌子上的那种,提着和他一起搬家来着,被另一派发现了,总算找了个理由,就批了他,把他打倒了,让他来内地改造。老婆也不跟他了,带两孩子走了,嫁人了。他就在咱这又成了家,是你那范奶奶给他做的媒。这小子倒是个乐天派,挨批也天天乐哈哈的。他说他刚坐火车来这时,就知道咱这地吃啥,不象他老家里吃大米,那火车轮的响声告诉他的,是“地瓜、大葱,地瓜、大葱”,车速要快起来,他就听得是“地瓜煎饼、地瓜煎饼”。
    后来,这城里的楼向外盖,就盖到这山前山后来了,上这儿来玩的人就多了,大都是老头老太的。冬上冷,他们就在草屋前晒着太阳打牌,玩麻将。夏里,就在那白果树下喝着自带的茶水乘凉,这里风大,凉快。刘疯子在教育局上班,退休了也爱在这玩,他家就住山后的新楼,是独楼独院的,叫别墅。他说来这玩的老人都是上了年纪没事做的,是来“等死的”他叫“赶死队”。和我说过,这“敢”字,是大胆的那个“敢”来,还是赶道的那个“赶”来,我忘了,反正他自己当了这里的头,自封的队长。他工资高,老家伙们玩的那牌啊,棋啊,麻将的都是他掏的钱,他肚里的墨水也多,那帮人也听他的,服他。县里组织老年象棋比赛他还领着几个人拿过名次呢。这“赶死队”送走了两波了,这是第三波,我加入的晚,可现在这第三波就剩下我自己了。
    现在算来,这第三波,入常伙的就我们五六个,是每天必到的。你那范奶奶有时也来,她不算伙里的人。张山槐早前是常来的,后来就不见了,听人说,他有个嗜好,爱收藏个纸纸片片、瓶瓶罐罐的,说他发了,有个东西卖了百多万,儿女们都“疯”了似孝顺,不让他来这;老张头身子骨不行了,回沟泉老家了,去年秋里没了;老林头家里有三个儿一个姑娘,没人管,去年冬天死到敬老院了,才入院二十多天;张油嘴子他爹,家是乡下的,在家当了半辈子赤脚医生,又来城里“穷汉子街”上开了七八年卫生室,攒的那点钱全给他小儿子在这山后买楼了,在家的大儿媳妇不干,嫌他一碗水没端平,找到城里和他来讲理,他一气之下,前几天在这崖上跳下去了。他还不到八十。刘疯子走的最晚,可在年龄上是最小的,今年春上的路。开追悼会时,听说北京、上海、青岛的来了不少大干部,咱县里有警车开道呢。哎,走的稍早些,比我小了整整二十二岁。
    刘疯子是个人物啊,给他平反后,让他再回青岛他不去,这里老婆孩子一大窝了,也就就地安排了工作,政府好象补了他一笔钱。那人肚子里有东西,他看事深着呢,眼毒啊,他应当在部队里混,让他在教育局干个闲差,屈材了。他说,咱国要着重把海军竖起来才行,得建造大母船,要保海,不然后边这小的日子不好过。说这海上有好东西,海下也有好东西,可不是只是为了那点鱼虾,咱国家的海洋面积和陆地差不了多少,说不定将来咱这子孙就指望靠海吃饭呢。还说了个挺气人的事,说美国佬,日本鬼,台湾仔那不认爹娘的一帮家伙,还有个叫什么孩国(韩国)的,他们联合搞了个长铁链子放海里,把咱国给围了,说这是第一道链,还有第二道链,说是不让咱出海呢他给我讲了好多,我没文化,但听他说的句句在理。这样的人对国家有用呢,要是能换,我把我这二十多年的寿限给他也中,他不该走啊。他跟我说,这地球上有四色人种,是站着走路的人。地下就有四色蚂蚁,是爬着弄食的生命。这人和蚂蚁一样的,有黄蚁,有白蚁,有黑蚁还有棕蚁,常为争食物抢地盘打架,有时还自残,和人是一样的。我放羊,从他说那话后就常留意看那小东西,是这样呢。他说咱和国民党打架那会就是黄蚁们在自残呢。
    你刚才跟我说你叫什么根来?是叫富根吧,你不是和“凡人邪”关系不错吗?我说范老头你可别嫌,其实,他和刘疯子在我眼里都是有学文的人,是有本事的人,别看他们年小,我敬重他们。这“凡人邪”的名可不是我给他起的,是山下的人给他起的。人都说他有福不享,孙子当县委书记,他自己非在这顶上住茅屋,当神仙,不是凡人了。不是凡人嫌他,是他嫌凡人,性格又有点倔,有些事看不惯,才有了这好名字的。这名字不错呀,比刘疯子叫法强多了。刘疯子疯在哪?他哪儿都疯!最疯的一次就疯在当年修田庄水库上,他硬是说那种修法不行,得改,得改图纸,和当时管事的提了好多想法,当时管事的不同意,人能听一个还在劳动改造的“反革命”的话吗?他就光溜溜个身子满河沿上跑。后来,那帮人还真觉得他说的有理,有些地方还真就依了他,现在看来,他说的还真对呢,几次发大水,还真应了他那话,特别是在前田村建了那几个应急闸门,遇到特殊情况可以放水,再不行就把他炸了。哪一年我忘记了,就是你那个小脚范奶奶,带人把那其中一个应急水闸给炸了,保了好多人的命,自己的命差点搭上,还险些吃了官司,那会她好象是在朝阳沟里教校(教校即教学的意思)。哼!那小老太太,当年也是识大局敢当敢为的主,但她为人处事,不象她老伴,该柔的柔,该钢的钢,不邪!刘疯子这人也有股子邪劲,但不经常,他在海边出生,生来就是玩水的,有才啊,不该死!是江南人,他说江南人聪明,江南出领袖。你范爷爷就不爱听这话,当时你范邪子爷爷是咱回了他那句来着?我专门学过的,咋又忘记了?反正是说咱山东比浙江还好。噢,想起来了,范邪子说:你“江南,千山、千水、千秀士,不如我江北,一山、一水、一圣人”哎,都不该死啊,可这祖祖辈辈就这么个道,这是天上立下的规矩,这就象玉米棒子,种结完了,也到了该死的时候,不死,老占个地,下边这小的咋长啊?得给他腾地不是?
    不该死的多了,前几年有个年轻女娃娃,也不知哪里人,才二十出头的样,大学还没上完呢,就在外给个什么老板当了叫什么“二奶”,怀着个孩子,带他那老板上咱这看织女洞来着,不知咋又跑这里来了,俩人在这拌了几句嘴,那男的一把没拉住,她就从这“脚”上跳下去了,两个生命,没了。这“佛的脚”按说也是“佛”的,这佛就没心思救她?还是躺着真“睡着”了?看来,上天是不想留她们,有意早收了她们去,也少了些烦心事!
    富根不知怎的,对这“佛的脚”印象不是很好,特别是觉得:这人,辛辛苦苦忙活上大半辈子,到头来,一波波的,被送走,心里忐忑着,疙里疙瘩的,不好受。从听了老吕头的话就再也不想来这了。下山时,他看到一位穿着入时的老太太正往上走,老太太问他“有人在‘脚’上不?”他说“有,有个老爷爷在呢”。那老太太就挎着一篮烧纸,纸上还有两个手镯样的东西,往山上去了。他心想,看来又要组成下一波“赶死队”了。真还没到山下,又见两个老头拿着马札提着水在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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