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个“祢衡”是怎么回事?
依照以往的情报,此人分明就是一个一点就爆的炮仗,又身染狂病。只需要施以小手段,就能让他丧失理智,如疯犬般狂吠,不计任何后果。
在他的构想中,只要“祢衡”如预料中的开始犯病,他的计划就算成功了一半——任谁见到一言不合,就用刻薄言语侮辱他人的疯犬,都会觉得对方蛮不讲理,刻毒难缠。
到那时,再对比自己这方苦主的忍气吞声、有理有据,旁观者心中的天平自然会向他们这边倾斜。
然而郗虑没有想到,千算万算,这“祢衡”竟然怎么都不肯犯病,不但没有被怒火支配,没被冲动冲昏了头,竟然还有理有据地用逻辑堵他话语中的漏洞,拿指桑骂槐的话语挤兑他。
正因为“祢衡”迟迟没有现出狂态,郗虑不得不再三撩拨。这一耽搁,竟让聪慧早熟的二公子觉出少许异常,出言警告。
郗虑知道,曹丕刚才的话看似是站在自己这边,实则恰恰相反。
若自己不能给出个合理的理由,这位二公子绝不会因为自己的忠心而予以掩护。
心中百转千回,郗虑大大方方地应了诺:
“我爱子心切,若由我来讲述,未免掺杂过多的偏向之意。当事者是犬子,不如由犬子向各位述明缘由。”
说完,他看了眼榻上的郗小郎,道:
“簋儿,你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道来,记着,切勿有任何编造与隐瞒。”
一番煞有其事的陈词,听得郑平敛目讥嘲。
因为自己转述会带主观偏向性,所以让儿子来说?难道他儿子说的就不会有任何主观成分了?
且不提人类为了规避惩罚而说谎的利己天性,作为心怀不轨的那方,只怕这人就算放个屁,也会经过言语美化,成为悦耳的钟鼓之音。
曹丕留意到郑平的神色,没有多说什么,示意郗小郎从头讲述整件事的缘由。
郗小郎捂拳低咳了几声,肃声道:“蒙司空厚爱,簋得入府衙,聆听司空教诲……”
为了笼络人才,曹操时常对英杰、幕臣及其家眷表示重视,偶尔召见一两人,问几句话,意思意思地赏点东西。
这样的恩宠虽然不是独一份的,却也并不多见,所以郗小郎多少有几分自得。
只可惜在他面前的并不是曹操,而是颇有几分少年意气的曹丕。哪怕只是铺垫,听他拿曹操的召见当吹嘘资本,二公子的心中也略有不痛快。
他缓缓瞥了郗虑与郗小郎一眼,意有所指地笑道:“我素来以为——被加害者总是急于寻求公道,恨不得早些惩戒为恶者。郗侍中与郗小郎倒是与众不同,常常顾左右而言他尔。”
郗虑一听这话,心头狠狠一跳。
他忙虎着脸对郗小郎道:“簋儿,有二公子在,你尽可如数相告,无需紧张。”
郗小郎不敢再说废话,立即进入正题:“我从月门而入,瞧见湖边伏着一只干鹊,翅羽呈微折之状。我正打算上前查看,却见祢处士抬步往那个方向疾走,像是要踩上那只干鹊——”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郑平真想为郗家父子的想象力鼓掌。
鹊是代表祥瑞的鸟。干鹊至,代表着喜事即将降临。《庄子》中曾提到“鹊起”这个词,有“崛起”、“兴起”之意,足见鹊这种鸟在古人心中象征着什么。
见到代表祥瑞的干鹊并不算特别稀奇,但在司空府见到一只飞不起来的乾鹊,这只干鹊还差点被祢衡踩死,这就问题大了。
司空府是曹操的居所,鹊无法起飞,象征曹操无法兴起,而祢衡还要在鹊上面踩一脚,把鹊踩死……这对于相信谶纬之学的东汉之人来说,不可谓不诛心。
郗小郎的话还特别有引导性,虽然没直说“祢衡”是想故意踩那只鹊,但用词之讲究,很容易让人往那方面想。
就算“祢衡”不是故意踩那只鹊,这事也会在曹操心里留下碗口大的疙瘩。
但是郑平知道,他在经过河边的时候,河边根本没有什么干鹊。别说是干鹊,连麻雀都没有一只。
他平静地看着对方表演,听他说出“我一边疾跑,一边疾呼,欲阻止祢处士踩上干鹊,却不料被他绊入湖中”的话,露出一个讥诮的笑。
“郗小郎可知,你此番污蔑最大的漏洞是何处?”
第11章狂士楚歌
郗小郎尽心尽力地表演完,正准备再调整一下神态,做出几分悲愤状,就听见郑平冷静而带着几分讽意的反问。
到底只是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能在头脑一热的情况下做出冲动撞人的事,心思本就不大深重。此刻听见郑平的话,他心里没来由的一慌,下意识地想要看向自己的父亲,寻求帮助,却被郗虑瞪了一地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