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梦魔
到处都是白色。
白色的鲜花,白色的桌布,白色的蛋糕,白色的婚车,穿着白色婚纱的新娘在一个拄着拐杖的半百男人的搀扶下缓步走来,她的脸土蒙着两层白色的面纱,手上是一束洁白的百合。
百合,百年好合。
圣坛前,一个身穿笔挺礼服的男子微笑地走下台阶,伸出手,接过半百男子手中的新娘,两人一同面向圣坛前的神父。
神父严肃地看看两人,先看向男子。
“华烨,你确信这个婚姻是上帝所配合,你愿意接纳许沐歌为你的妻子吗?以温柔耐心来照顾她,敬爱她,唯独与她居住,尊重他的家庭为你的家族,尽你做丈夫的本份到终身,永不离弃。”
“我愿意。”男子含情脉脉地看了看身边的新娘,高声答道。
“许沐歌,你确信这个婚姻是上帝所配合,你愿意接纳华烨为你的丈夫吗?帮助他、敬爱他,唯独与他居住。孝敬他的家人,尽你做妻子的本份到终身,永不离弃。”神父转向新娘。
新娘抬起头,声音有一点颤抖,“我和烨选择天主教的婚礼,就是因为信仰天主教的人,一旦结婚,永远都不能离婚。当年少帅张学良与于凤至夫人离婚之后迎娶赵四小姐,为了表达对赵四小姐的深爱,他特地改信天主教。我和烨好不容易有了今天,我愿意永远做他的妻子,永远爱他。”
神父笑了,面向前方,“如果没有其他人反对,那么我将宣布华烨与许沐歌结为……”
“我……反对……”不可以,华烨不可以,他……
她努力想举起手,可是手象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她想开口,一股热气从胸口上升,凝成硬块,哽在喉间,窒住了呼吸。
她不能动不能说,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神父说出了最后两个字“夫妇”。
她的眼前突地一黑。
这是在哪里,漆黑一团,窗棂呜呜作响。
她撑着想坐起,一抬手,摸到脸上一手潮湿,枕巾上也是湿漉漉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缓了好一会,眼睛渐渐适应了室内的yīn暗,看看四周,才意识到这是在自己以前的闺房内,刚刚发生的那一切,只是个梦。
可是她却清晰地记得梦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
她闭了闭眼,睡意全无,打开台灯,看到自己搁在被窝外面的手抖个不停。明明房内暖气很足,她却感觉到冷,看看时间,凌晨三点。
那真是梦吗?
她怔忡了一会,拿起手机。真好,他没有关机,铃声响了好一会,才有人接听,声音迷迷糊糊的,“小涛?”
她好半天都不吱声,捂着嘴听着他一遍遍地喊“小涛”,仿佛那个名字有魔咒,每喊一次,她的心就安宁一点。
“是我。”她哑声应道,“你……在睡觉吗?”
华烨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现在不睡觉,还能干吗?怎么了?”
“我……”窗棂还在呜呜作响,“风太大,我睡不着。”
“是不是搭扣松了,下来看下,把窗帘拉拉严。”
“华烨,我们结婚的时候穿婚纱了吗?”脑中一片空白,关于她和他的从前,她突地什么也记不得了,或者是想从他嘴里确定一下那些曾经真的发生过。
华烨一愣,停滞了会,“穿的,婚纱还是请上海的设计师设计的,不过,你只穿了一会。那天晚上,你换了好几身衣服,有一件旗袍是锦缎的,腋下被头上的发卡勾了几根丝,你低着头嘀咕了很久,敬酒时都心不在焉。”
“呵呵!”她笑出声,有点想起来了。
“华烨,如果再结婚,婚礼你是选中式的还是西式的?”
华烨沉默了,她也沉默着。
“小涛,我已经结过婚了。”华烨的声音有些挫败。
“不是,不是,我是说如果我们还没结婚,你会不会选天主教婚礼?”
“天主教?我不信教的,我还是喜欢传统婚礼。”
“哦,当我什么也没说。睡吧!”她拧灭台灯,慢慢躺下。
华烨重重叹了口气,无奈地挂上电话。
陶涛大睁着眼一直到天亮。早晨,风倒停了,第一缕霞光从海面跃出,照亮了陶涛的房间,她静静地蜷在被中,享受赖床的幸福。和华烨一起,她是家庭主妇。在家,她可以做永远不用长大的掌上明珠。
“老婆,有没看到我钱包?”陶江海在楼下焦急地嚷嚷着。
“你刚刚不是放进你口袋里的?”陶妈妈应道。
“不是这个,是另一个,小一点的。”
“证件在不在里面?”
“不在,但是放的是更重要的东西。昨天换衣服时,我明明有拿下来。怎么就没了呢?”
“我一会给你好好找找,你吃饭吧,不然赶不上飞机的,小涛可是只给你一周的时间。”陶妈妈打趣道。
“不行,我要找到。”
陶涛打着呵欠下楼,看见陶江海急得象热锅上蚂蚁,忙进卧室帮忙。床都翻了个遍,衣柜门大开,抽屉一个个拉出来,就是没看见陶江海口中所谓的钱包。
“爸,你会不会记错了?可能落在你办公室。”
陶江海愣了愣,眼睛直眨,“会吗?”
“会的,你上次手里拿着剃胡刀,却满屋子找剃胡刀,江海,你得服老了。”陶妈妈接过话。
陶江海呵呵笑了笑,“可能我真的记错了。”他一抬头,看看墙壁上的挂钟,“老天,只有两小时了,到机场还得一个小时呢!”
“赶得上!你看华烨不是来了吗?”陶妈妈朝外挪了下嘴。
陶涛转过身,华烨站在玄关处对她弯了弯嘴角,眼眶下面有点青,估计是被她夜里闹的,也没睡好。
“带在车上吃吧!”阿姨体贴,拎着个保温盒出来,“里面有粥,有豆浆还有包子、**蛋,两人份的。唉,这个保温盒大是大,就是机关重重的,没有以前那个用得惯。以前那个,我放哪了?”
“你也和我一样老喽!”陶江海笑着接过保温盒。华烨把行李箱放进车内,打开车门,看着陶涛“一会打车去公司,自己别开车,我晚上去接你。”
“不一定特地去接的。”
“如果有事我会打电话给你。”华烨盯着她同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淡淡一笑。
生活似乎如常地平静。
陶江海去广州了,一天N通电话,汇报他的行程,也炫耀南国温暖如春的天气,那边,厂方待他如上宾,他过得很不错。陶妈妈吃素食坚持每天慢走几个小时,陶涛带她去医院检查,欧阳医生看了检查单后,说情况非常良好,把手术时间定为元月四号正好是放假后第一天上班。
陶涛工作和以前一样,半天车间,半天在培训班。这个阶段的安装很关键,左修然全幅身心都放在工作上也没时间和陶涛逗趣,两人之间很少涉及到工作以外的话。他经常和技术部的人留下来加班,但陶涛每天都准时下班,他说她留下没啥用,泡的咖啡都那么难喝。陶涛不和他顶嘴,乐得自在。
只要华烨晚上没应酬,她一出公司,就能看到他的车了。其实他也很忙,但他尽量把晚上的时间挪出来,为的是和陶涛一块下班,一块吃个晚饭,一块说说话。
每天看到两人同进同出,陶妈妈是最开心的,说家里比以前热闹多了。有天早晨,阿姨从农贸市场回来,说市场上有那种小松树卖,买的人很多,不喊那叫松树,而叫圣诞树。
“现在中国人都爱过洋节,今年咱们家人多,也过一下?”陶妈妈问埋头吃早饭的陶涛。
公司的迎新聚会是放在三十一号,圣诞节前后好象没活动,她想了想,“好吧,但是晚饭可能要放在圣诞节,平安夜那天,华烨事务所请有业务往来的单位领导吃饭。”
“平安夜是哪天?”陶妈妈感到新奇极了。
“就是圣诞节前一天,有点象我们中国的除夕夜。”
“啊,那让华烨吃完饭再过来,咱们一家要团圆。早知道,不该批准你爸七天的。”陶妈妈扼腕长叹。
陶涛吃吃笑个不止。
平安夜这天,天气格外的好,天空碧蓝碧蓝的,一丝风都没有。阿姨已经把圣诞树买回来,用了个大花盆装着放在客厅里,陶涛在树枝上装了一些小灯泡、彩球、礼花,也挂了几只小娃娃,在树下放着几个包装得很精美的礼包,是她特地在街上买的礼物。陶妈妈是一条羊绒围巾,陶江海是一个票夹,阿姨是一幅羊皮手套,给华烨的是一件衬衫。上次那件,被左修然从垃圾筒捡去了,后来没见他穿过。
华烨来接她时,围着圣诞树转了几圈,神情看上去很开心,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礼盒放在树下。
“这是给你的,但是不准偷看。”他对陶涛说。
陶涛撇嘴,“我才不稀罕。”眼里却溢满了笑意。
“华烨,晚上尽量早点回家。”两人出门,陶妈妈追在后面叮嘱。
华烨点头,“好的!”
车子经过萧子桓的院前,萧子桓刚好回来。美食府火锅城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江鲜馆名声在外,他忙得脚跟都没空着地。两眼空洞无神,胡渣满面,一头长发乱蓬蓬地扎在脑后,看上去不象赚得盆载钵满,而象是落泊的街头歌手。
“早!”看见两人,他点了下头,就匆匆把眼神挪开了。
“我和嫣然姐通过电话,她说本来把陶陶从姥姥家接过来,就是想好好地过个年,现在她什么都不想。明年,陶陶留在姥姥家上学,她准备瘦身复出,做车模,拍平面广告。”
陶涛目送着萧子桓微微佝偻的背影,长长叹息。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活方式,你不要替他们担心。”
“我不是担心,只是想不明白,子桓哥为啥心这么狠呢?”难道他真爱上经艺?可是他看上去没有一点深陷爱河的甜蜜,反而象被世界抛弃了一样。“你有遇到经艺吗?”
华烨拧了下眉,“我们每天晚上不是都在一起?”
她扭头看向窗外,没有回答。
第六十七章,Mery Christmas(上)
中午到餐厅吃饭,飞飞不知乍的,端着餐盘娉娉婷婷地走到龙啸面前,娇柔地一笑,款款坐下。
龙啸的三角巾还吊着,这几天行动不方便,严重影响了他的心情。两道浓眉紧紧蹙着,笨拙地用左手挑了一匙饭塞进嘴巴,从眼皮底下捉摸不透地看着飞飞,“干吗?”
飞飞虽说是下属,但在他面前从来没大没小,他纵使厉言疾色,看上去也是一幅温柔相。飞飞最爱拿他的声音与长相说事,令他气急又没辙。龙啸背地里和其他职员说,他上辈子估计和谢飞飞是仇人。
“头,明天是圣诞节哎!”飞飞手托着下巴,长睫扑闪扑闪,拿腔拿调。
“圣诞节又不是法定假日。”龙啸口气不善,一匙饭不小心泼出去半匙。飞飞好心地帮他把餐盘往里推了推。“但也是个节日呀!你是不是该对我们有所表示?”
“怎么个表示法?”
“怎么都可以,只要别把大好的时光耗在办公室就行。头,要不我喂你吧?”飞飞实在受不了龙啸那笨样,她一把抢过龙啸手中的汤匙。
噗地一声,坐在另一张桌上的陶涛含在嘴巴的汤一滴不落地喷了出来。
“你也要喂?”飞飞扭头向她眨眨眼。
她忙摇头,“不,我还是亲自来好。”看飞飞向龙啸撒娇,视觉和听觉都象在接受高难度的考验。
其他同事看向这边,也纷纷做出一幅呕吐样。
不过,飞飞的牺牲还是值得的。龙啸居然答应技术部下午休息,集体去咖啡店聚会,晚上再一块吃饭。腾跃给各个部门都有一些招待资金,龙啸是有这个自主权的。
左修然自然算在技术部的行列,但他晚上不参加吃饭,他说公司另外有安排,陶涛接着请假,要回家陪老公。
飞飞悄悄对陶涛说,左老师一定把晚上的时间留给曾琪。陶涛只笑不答,左老师陪谁是他的自由。
平时下午空荡荡的咖啡店今天客人很多,店里也弄了几棵圣诞树,点了蜡烛。音响里是一首接一首的圣诞歌曲,服务生们头上都戴着圣诞公公的红帽子,有一个店员还装扮成圣诞老人,手里拎着个布袋,给客人一个个地发糖。
一行人刚坐下,龙啸招手点餐,服务生送来几本菜单,陶涛拿了一本。坐在她身边的左修然凑过头来,一只手放在她的椅背上,微微有种笑意,姿态之间是说不出的慵懒优雅。
不远处的卡座里,坐着两个打扮时尚的女子,从他们进来,就不时地朝这边瞄着,其中三个还抿嘴轻笑。
“看谁呢?”飞飞首先察觉了,嘀咕道。
几个男同事抬起头,均露出一脸茫然。
“左老师,是你的朋友吗?”飞飞问。
左修然和陶涛一起看过去,左修然咂了下嘴,淡淡点下头,“算认识。”
那女子竟然走了过来,“嗨,Merry Christmas!”向众人笑了笑,目光落在左修然身上,“好久不见!”
左修然耸耸肩,“要不要坐下来喝点什么?”他的手依然搁在陶涛身后的沙发上,看上去象陶涛依在他怀里一样。
女子挑挑眉,“不了,我和朋友一起来的。你现在不去钱柜了吗?”
“我现在改恶从善。”左修然邪邪地倾倾嘴角。
“你有我电话号码的,对吧!”女子笑靥如花。
左修然点点头。
“那有空多联系。”女子又向众人点了下头,回到座位上去了,与另一个女子头挨着头,嘀嘀咕咕地说着,另一女子嘴张成O型,好象很意外。
各人点好了吃的喝的,等餐时闲着无聊。
“是旧情人?”龙啸打趣地问左修然。
左修然模模糊糊地歪了下嘴,不知是YES OR NO。
“左老师,遇到旧情人的感觉是什么?”飞飞朝两个女子翻了下白眼,酸溜溜地把背朝向她们。
陶涛玩着桌上的纸巾盒,也是一脸感兴趣。
“即然是旧的,当然没感觉了。”左修然答。其实这女人和他在酒吧只见过一面,他请她喝了一杯酒,然后互留了电话。没想到隔天,她就象一个热恋中的女人,对他又是电话,又是短信,内容都是火辣辣的。他一见这架势,玩失踪了。
“不对,有人说男人遇到旧情人,如果她的姿色相去不远,还会想和她们上床的。可是女人遇到旧情人,巴不得和他们从来没认识过。每一个女人在遇到喜欢的男人时,都渴望自己从前是一张白纸。”
“要上床就是还有感觉,还有感觉怎么会是旧情人呢?我觉得,阅历丰富的男人更有魅力,但是若遇到心仪的女人,他会洗心革面、守身如玉。没必要对过去耿耿于怀。如果人从出生就知道自己的结局,没有几个人愿意绕路的。但是寻觅的过程也是一种享受。”他笑了笑,扭头看陶涛,仿佛等着她的附合。
“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男人,我也没有旧情人。”陶涛瞪他。
“没出息的女人。”他讥诮地挑挑眉梢。
“我倒是羡慕陶涛的好运,初恋成了老公。”飞飞咕哝。“不说这些了,人比人,气死人,我们来玩牌吧!”
服务生拿来两幅牌,几个人凑了两桌。龙啸是独臂侠,只能在一边当观众。
陶涛手气不错,左修然在她下家,打了几把都是赢的,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五点时,她站起来,说要回家了。其他人再玩几把,也该换地吃饭。
“我和你一起走。”左修然与她一同站起来。
众人专心打牌,没人与他们道别。出了咖啡店,左修然去取车,她到路边拦出租。
“陶涛,真的假的?”左修然走了几步,想想还是回头喊住她,冲她直拧眉。
陶涛回眸一笑。三个月了,多少有一点默契。她拉开包,从里面拿出一个长方形的礼盒,“刚刚想在里面给你的,可是同事都在,我怕他们讲我偏心。”
“还算有点良心。”他接到纸盒,在手中捏了捏,“是什么?”
“是支金笔,不是很贵的那种,给你以后签支票时用。”
他好象有点不满意,“只有这个?”
“只是圣诞节,又不是新年。”
“那新年我还会有礼物玛?”
“上次送你的衬衫算新年礼物。要不是你给我做了那个香皂盒,我连圣诞礼物也不送的。对了,你上次捂着我耳朵时,到底讲了什么?”
“你别装佯,我才不上当呢!”他把礼盒翻来覆去地看,撇撇嘴,“这些都有是用钱可以买到的,我那个有钱也买不到。不行,你得重送。给我再做几次饭?”
“喂,你太贪心了。”
他昂起头,一幅“你敢拿我怎么着”的蛮横样。
“讨厌!”陶涛白他一眼,扭头就走。
“Merry Christmas!”!他绽开一朵大大的笑容,冲她挥挥手。
陶涛没有回头,眉眼却弯成了月牙。
上下班高峰,又逢平安夜,街上来来往往的出租车没有一辆是空的。陶涛今天有点着急,仅在路边等了几分钟便觉得不耐烦,看到有公交过来,抬腿就上去了。没想到公交车简直好比沙丁鱼罐头,挤得连包包都几乎拿不住。
偏偏包里的手机又突然铃声大作,她艰难地从包包里掏出手机,看着跳跃的一串数字,咦,国内有这样的区号吗?
“喂?”她弱弱地问道,心想不会是什么诈骗电话吧。
“我的小涛涛,我终于终于听到你的声音啦!快说,快说,你很想我。”象爆豆子样的脆脆女声,让陶涛一下子开心得尖叫起来。喧哗的车厢戛地鸦雀无声,陶涛眼睛滴溜溜转了几转,脸红红地向众人抱歉地笑笑,捂住手机,压低音量,“杜晶,你个没良心的,我才不想你,我恨你。你在哪?”
“在巴黎。呵呵,恨也行,反正我现在有人想,也有人爱。”
“什么状况,快快招来。”
“暂时保密。小涛涛,圣诞快乐!春节时我会回青台,国际长途很贵的哦,我先讲这些,见面再谈。”
不等陶涛回应,她快速地挂上电话。
“去,谁和你见面,书呆女。”陶涛嘟哝,心情却如三月的春风,又轻又柔。
被挤成纸片似的郁闷一下子烟消云散,她觉得这个平安夜真的太让她兴奋了。回到家,阿姨已经做好丰盛的晚饭,另外还准备了夜宵,等华烨回来时一起吃。陶妈妈在和陶江海通电话,说起过圣诞节的事,陶江海听得恨不能长出一对翅膀飞回家。
“小涛,你给华烨打个电话,他胃不好,让他别喝多少酒,还有,今晚早点回来,不要回听海阁了,就住家里。”
陶涛咬着唇沉吟一下,扭头对阿姨说,“吃过饭,我们一起把客房收拾下。”
“行。”
她上楼换衣服,就在卧室内给华烨打电话。
“我已经在酒店了,有几个客人到了,还有几个在路上。”华烨拉开包厢的门,走到走廊飞头,看着楼下一盏盏璀璨的华灯,笑着说,“老总们都是斯文人,很注重养生,不会拼酒的。我应该不会晚。”
“华律师,”邹秘书走过来,他转过身,“乐董来了。”
乐静芬一身华贵的狐裘,冲他优雅地点头。“小涛,我去招呼客人了。”他挂上电话,上前迎接。
“怎么没看见小陶?”乐静芬四下张望。
“她妈妈身体不好,在家陪着。”华烨推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陶看上去象刚出校门,你就拐过来做老婆。华律师,你还真是狠。”乐静芬打趣。
华烨不好意思地笑笑,“也不算很小,过年就二十五了。”
“可是你老呀!”乐静芬揶揄地看着他。
华烨窘然地拱手求饶,把乐静芬乐得哈哈大笑。
席散,不过八点多一刻。众人都赶回去与家中儿女过圣诞,一一与华烨道别。等众人散去,华烨拿出大衣走出酒店。邹秘书开着车在外面等着。
“先回事务所。”他说。
一路上,他闭着眼假眠。今晚上,作为主人,他还是喝得不算少,头微微有些晕,但还在他的控制范围内。但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喝多喝少,都不舒服。
“邹秘书,你先回去吧!一会,我自己开车回去。”车停下,他推开车门。
“可是你喝酒了。”邹秘书有些担心。
“没事,我意识很清楚。”他笑笑。
“Merry Christmas!”邹秘书没有再坚持。
华烨浅笑,扬起眉梢,接过车钥匙“Merry Christmas!”
事务所内黑漆淹的,一盏小灯,让楼梯口瞬间明亮,他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井然有序,一步,两步……到第五十四步,他停下,掏出钥匙开门。大门到办公室,五十四步,不管他什心心,从来不会多一步或少一步。
他把办公室里的灯都打开了,揉着额头坐在沙发上。事务所后面是一排住宅楼,有一家音响开得很大,重复来重复去的都是“铃儿响叮当”。他烦闷地吁了口手,松开外衣的钮扣,慢慢拿出手机。
他不是崇洋媚外的人,对西方的节日向来不感兴趣,在他们家,就是对中国的传统也是反应平淡。直到结婚后,因为陶涛,每个节才有节日的样。可是,他却总是记得平安夜,这天是许沐歌的生日。
恋爱的时候,不管他在哪,都会想方设法地回来,陪在她的身边,哪怕只是简单地一起吃一碗面条。她出国后,平安夜这天,他一个人跑到音乐广场,喝一瓶酒,然后回家蒙被大睡。
又到平安夜了,他们同在青台,可是……做什么都不合适了。
至少得说一声“生日快乐”吧!他苦笑笑,开始拨号。
铃声有条不紊地在静夜里响着,很久很久都没人接听。他皱着眉头,按掉重拨,过了一会,终于有人接了。
“咳……咳……”还没开口,已是咳得接不上,一说话,声音象被寒风蹂躏过的破竹,又涩又哑,“喂。”
“沐歌?”他以为他打错了。
“烨,咳……咳……有事吗?”
“你怎么了?”
“小感冒……咳……Merry Christmas!”她笑得嘎嘎的。
他腾地站起来,“有没去看医生?”
“不用的……睡睡就好……挂了……”
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忙音,他紧紧握着手机,眉越蹙越紧,几乎就在下一秒,他想都没想,锁上门,咚咚下楼,打开车门,发动,行驶……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
很快,他就进了书香宅第的大门,上电梯,敲了好一会门,门才开。许沐歌披着大衣,脸红得象只烤虾,嘴唇干裂得翘出了皮,“烨?”她挤挤眼,不敢置信。
“你在发热,得去医院。”他摸摸她的额头,替她穿上大衣,裹好围巾,不顾她的抗议,急促地扶着她往外走去。
“我没事……咳……”电梯里,许沐歌咳得腰都直不起来。
“闭嘴!”他冷硬地命令,低头轻拍着她的后背。
他打开汽车后座的门,扶她进去,替她盖上一条薄毯,这才绕过车头,跨进前驾驶座。前面有一辆车亮着车灯开过来,他朝后看看,把车往后倒了倒,腾出道路,让对面的车缓缓通过,接着,他飞一般地把车开走。
对面的车缓缓降下车窗,左修然扭过头,盯着他后面的车牌灯,轻轻叹了口气,旁边副驾驶座上放着一束鲜花,还有一个扎着蝴蝶结的礼盒。
第六十八章,Merry Christmas(中)
夜深了,青台却还没有入睡。
陶涛站在阳台上,眺望着夜色中的海滩。那里是今年青台的烟花燃放地,今夜,有许多人聚集在那里,一大朵、一大簇、一大束的烟花在夜空里燃放着,虽然短暂,却美得令人屏息。有许多情侣在海滩嬉戏奔跑,手里握着的烟花棒劈里啪啦地闪烁着,映照出一张张甜美而又幸福的笑脸。
她仰起头,看着夜空里的烟花,不由地也笑了。
恋爱总是美好的。
她似乎记忆里没有这样的经历。笑容慢慢变淡,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听到妈妈在屋子里喊她。
“什么?”烟火的声音太大,她没听清。
“我撑不住了,先去躺一会。华烨回来,你叫醒我,我们一起下饺子吃。”陶妈妈困得一个呵欠接着一个呵欠。傍晚,陶涛从网上下载了一个老年人跳的集体舞,动作很简单、幅度也不大,她让妈妈跟着学,这样就没必要大冷天的出去散步了。到天暖的时候,也可以去公园和老头老太们一起跳。陶妈妈感到新鲜,又加上有陶涛的陪伴,跳了足足有一个多小时,出了一身的汗,洗过澡后都开始喊困。为了等华烨,她坚持撑到现在。
陶涛上前挽着妈妈的胳膊,娇嗔地点点头,“好!吃饺子!”圣诞节吃饺子,也只有她妈妈敢有这样的创意。
陶妈妈又是一个呵欠,睡意朦胧地伸出胳膊,由着陶涛脱去外衣。陶涛看着她躺好,熄了灯,掩上卧室的门,轻手轻脚地出来。
阿姨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听到声音,打开门,“华律师来了?”
陶涛摇摇头,“没有。阿姨,你也睡吧!他来了,我给他做夜宵。”
其实,陶涛已不确定华烨会不会来。他没有给她电话,她也没打过去。工作上的应酬,身不由已,她不想絮絮叨叨地让他感到更累。可是,她仍不愿去睡。
圣诞树下的礼盒东一个西一个地摆放着,阿姨又在树枝上挂了一些糖果。在西方的传说里,再过半小时,圣诞老人就会坐着小鹿拉的雪橇从冰天雪地里过来,他的肩上挂着一个红色的布袋,然后他从烟囱下来,把礼物一一放在圣诞树下。哦,家里应该还有个壁炉,里面火光熊熊,让室内温暖如春。
别墅里装的是地热,也不冷,陶涛只穿了一件红色羊绒开衫,是陶妈妈送她的,说红色很喜庆。她低头拿起华烨给她的一个礼盒,笑了。他还装得神秘兮兮的,真是很笨,礼物是店家包装的,包装纸的暗花的花蕊就是店铺的商标,是首饰行业的一个国际品牌。陶涛端祥了一会礼盒,又缓缓放了回去。
贵重物品,要轻拿轻放。
又是一大簇烟火在海面上升起,巨大的光束把阳台都照亮了。陶涛抿嘴笑着看了一会,回过头把电视打开了。凤凰台有圣诞歌会,出场的都是两岸三地的大牌明星。
凤凰组合正在谢幕,许茹芸穿着白色的纱裙,笑容娴雅地挥着手走上台来。
她唱的是新专辑里的一首歌《看完烟火再回去》。
星星满天空,漫步密密小路中;想起和你的时候,冷冷的寒冬,你紧紧地抱住我;一起倒数跨年的夜空;你说看完烟火再回去;短短时间里,我的幸福满满地;心里的爱暧暧地;很想时间停在这一时候……
旋律轻缓,歌词忧伤,这不是一首适合在圣诞夜一个人听的歌。陶涛拿起遥控器调台,换了一部韩国上百集的连续剧《看了又看》。
没看几分钟,听到外面好象有汽车停下来的声音。她腾地站起,跑向窗户,拉开窗帘,看到华烨从车里下来。
“冷不冷?”她忙打开大门,突地又拧起了眉,他身上有一股浓重的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华烨没有往里走,就站在大门口,看了看紧关的几扇门,低声问:“妈妈和阿姨都睡了?”
陶涛点头,“你从医院过来的?”
华烨一愣,支吾了下,“嗯。”
“是不是谁食物中毒或酒后驾车?”陶涛吓得脸都白了,请客最怕遇到这两件事,天,千万不要……
“没那么严重,只是身体不舒服,我过去看了看。”
“哦,那就好,那就好。”陶涛轻拍着心口,不舍地打量着华烨疲倦的面容,“那干吗还要过来,打个电话就行了。”
“来看下你就走。”华烨定了几秒,伸手握住陶涛的肩。隔着毛衣,陶涛感觉到他的指尖冰凉,情绪也象有些不稳定,心中不禁一紧。“我给你下点饺子吧,阿姨下午包的,是你爱吃的三鲜馅。”
“不吃了,明早还要开庭,我得回去睡几个小时。你也睡吧!”
陶涛眼睛瞟了下客房,嘴巴张了张,说出来的话却是,“好,你明早不要过来送我上班,多睡会。”
他微笑摸摸她的头,“不,我来。把门锁好。”
他在屋内停留了不到十分钟,说了几句话,她把客房铺得暖暖的,在床前,放了一身陶江海没穿过的睡衣,在浴间准备了一套新的洗漱用品,从傍晚六点等到午夜。
他也没有和她说:Merry Christmas。
陶涛把厨房里的饺子一个个捡起,放进盘子,再放到冰箱里速冻,想着想着失笑出声,可是涌上心头的却不是埋怨,而是怜惜。
男人,不易做。
“为什么不喊我起来?”陶妈妈早晨得知华烨来过,她却不知道,不禁怨起陶涛来。
“你睡那么沉,谁喊得醒?”陶涛笑。
陶妈妈瞪她,“今天我要好好地睡个午觉,这样晚上就不困了。华烨今晚不要应酬,我们家要好好地吃个饭。我今天,也不吃素,好不好?”
“仅此一次。”陶涛竖起一拇指头。
陶妈妈扭头看着一院满满荡荡的阳光,“又是一个好太阳。阿姨,今天帮我把被洗一下吧,我闻着被头好象有味道。”
“我寻思着也该洗洗了,等我从市场回来呀!”阿姨在厨房里高声应道。
“妈妈,你要坚持跳那个舞,不准三天打鱼,两天撒网的。家务事让阿姨做,我会给她加薪的哦!”
“到底谁是谁妈呀?”陶妈妈嗔怪地看着陶涛。
陶涛咯咯笑着,扮了个鬼脸。
“你手机放在哪?”去公司的路上,陶涛侧过身,伸手在华烨的口袋里摸了摸。
华烨腾出手,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递给陶涛,“你手机没电吗?”
陶涛低着头拨号,没有看到他脸上戛然紧绷的神情。“你肯定没和妈妈说Merry Christmas,用你的手机,我来说,妈妈就会认为这是你的建议,心里会开心的。我妈妈也请她晚上一块过来吃饭。”
华烨表情一松,“你想得倒体贴。”
“呃,家里没人?”
“可能团里也有活动吧!妈妈又不爱用手机,你到中午吃饭时再打打看。”
陶涛歪歪嘴,把手机还给了他。
“今天可不能再迟到了哦!”陶涛下车时,回头对华烨说。
华烨闭了下眼,“不会的。”
今天左修然没去车间,要向总公司写一个工程进展的报告。陶涛正好静下心来,把一大堆图纸和资料整理归档。上牛十点半,正是忙碌的时刻。一个花店的女孩子,扎了个马尾,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手里捧了一束白色的玛格丽特过来。“哪位是陶涛小姐?”她站在走廊上,羞涩地问。
声音把技术部的人也吸引出来了,“我是!”陶涛走出来,讶异地看看女孩,也看看花。
女孩笑着把花束递给她,让她签下字,“这个也是你的。”一个小巧精致的蓝色礼盒。
“谁送的?”陶涛在花束里没看到纸片。
“我们有替客户保密的义务。”
“是你老公吧!可是干吗送玛格丽特,而不是玫瑰呢?”飞飞纳闷地推推傻愣住的陶涛。
陶涛眨眨眼,华烨有这样的浪漫细胞吗?
“玛格丽特有什么特别意义?”龙啸撇撇嘴,受不了飞飞眼中不加掩饰流露出的羡慕,不就一束小白花吗,有啥可激动的。
“玛格丽特又称春菊,花语是暗恋。懂什么叫暗恋吗,就是不用花钱的恋爱。”飞飞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龙啸。
“这花难道是自家地里种的?去店里抢的?不用花钱买?”龙啸茫然。
“你咋就这么俗,开口闭口都是钱。”飞飞腰肢一扭,不理龙啸了,“陶涛,谁那么弱智,暗恋你这个有夫之妇?”
“呵,我想可能是我老公不懂啥花语,随便买了一束花吧!”陶涛心里面闪过叶少宁的影子,但她很快摇头否决,叶少宁没这样的勇气。那会是谁呢?当然不会是华烨,她这样搪塞,是怕飞飞追根问底,有些话说多了,白的就成黑的。
飞飞斜睨着她,“那你要好好给你老公上上课,这种普通常识可是要懂的。看看,送的什么宝贝?”她也不等陶涛同意,抢过礼盒,三下两下扯去包装纸,里面是一个蓝缎的纸袋,她轻轻抽了口气,放缓呼吸,伸出两指,从里面捏出一条坠着一颗蓝色水珠样的手机链。
“疯了,这是今年施华洛世奇的限量版《蓝色海洋》系列里的,我有见过,超贵。”
陶涛探过头看看那颗晶莹剔透的蓝莹莹的水珠,有那么贵吗,看上去和夜市上十块钱买的差不多,不过光泽度好点吧。
“律师真是赚钱多,小礼物都这么昂贵。不过,心意更珍贵。”飞飞恋恋不舍地把纸袋还给陶涛,眼睫耷拉着回办公室。不能再看下去了,越看越受伤。
龙啸紧紧盯着她颓丧的背影,更加茫然。
看热闹的人陆续散去,陶涛抱着花和纸袋也回办公室了。
刚刚走廊上声音那么大,都没影响到左修然,他一直面对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陶涛进来,他稍稍抬了下眼,扫过她怀里的花。“女人收到花都很开心吗?”视线又转向屏幕。
陶涛找了个敞口杯,把花放进去,放在电脑旁,手托着下巴观赏,玛格丽特是清秀女子,不张扬,可是很耐看。“有人在意自己,当然开心。”虽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左修然慵懒地一笑,“真是虚荣!”语气却是无尽的宠溺,不过,陶涛的注意力全在那个手机链上,是听不出来的。
花可以收,这么贵重的礼物收下来,好吗?但不收要还给谁呢?
陶涛一下午都心思重重的,图纸有几次都分类错误,左修然离资料柜那么远,看她恍恍惚惚的,无奈地起身敲敲她的额头,“不想做就别勉强。”
她呵呵地笑,很不好意思。
圣诞节恰逢周末,下班可以提前。陶涛收拾包包时,看看那束玛格丽特,再过两天,这花应该不会谢吧!花留在办公室,蓝色纸袋慎重地放进包包。她心里面已经偷偷喜欢上这条手机链了,要不是不知是谁送的,她都想立刻系到她手机上。她的手机是银白色,配蓝色很好看。而且是一滴水珠,她的名字里有个涛,也有水,好象很搭。
握在掌中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低头一看,是家里的座机号,一定是妈妈又在催了,她笑着按下接听键。
阿姨惊恐的声音传了过来,“小涛,你妈妈不知怎么,突然栽倒在房间里,脸色青紫,口吐白沫,怎么办?”
陶涛大吃一惊,“是不是老毛病犯了,你给她吃三粒救心丸,在床头柜最上面的抽屉里。我现在就回家。”
“喂过了,可是好象没什么效果,她一直捂住心口,说疼。”
“是不是舞跳太久,还是做了什么重活?”
“她没跳舞,就收拾了下衣柜。”
“好的,好的。你现在打120,让救护车马上过来,我很快就到。”她拎着包包,飞快地跑向电梯口。
“哼,你早退!”从电梯里出来的左修然打量着她。
她没有时间回答,咣地一下合上电梯门。在电梯里,立刻就给华烨打电话。华烨的电话一直打不进,她怀疑电梯里信号不好。出了电梯又拨,还是不通。她一直拨,电话那端总算有声音传来了。
“华烨,你在路上吗?”她急出一头的大汗,站在路边拦出租车。
“我是小邹,太太。”部秘书笑了,“华律师刚刚出去了,走得急,手机忘在办公室。”
陶涛用力地闭了闭眼,“那一会他回事务所,你让他赶快与我联系。我有急事。”
“好的。”
一辆出租车停在陶涛的面前,陶涛匆匆坐进去,说了地址。等到家时,救护车已经到了,有两个护工抬着担架从屋里出来,陶妈妈嘴巴上戴着个氧气罩。
“妈……”陶涛扑过去,陶妈妈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她用双手包住那只拳。
陶妈妈还有意识,脸色却如白纸一般,她张了张嘴。
“你说什么?”陶涛低下头。
“……你婆……婆……”
“妈,你要找我婆婆?好,我马上给她打电话。”陶涛忙抬头。
陶妈妈眨了两下眼睛,嘴巴慢慢合上了。
第六十九章,Merry Christmas(下)
暮色四临。
医院交接班刚过,秩序有点乱,到处都是人,都是嚷嚷的杂声。而医院里惯有的yīn冷、森寒在这样的杂乱中,越发浓厚逼人。
陶涛是随急救车一并过来的,她看着心电仪上那根线时而呈波浪型,时而是一条直线,心都悬在嗓子眼里。为了抑制恐惧,她不得不紧紧咬住手腕。陶妈妈被护士推进了急救室,她被挡在了门外,灯光照得她脸色苍白。
她盯着亮着红灯的急救室,呆了一会,突然转过头就往楼上的心脏外科跑去。门诊大楼除了楼梯口有几张灯亮着,其他地方都是黑漆一团,每个办公室的大门都紧关着。
一个打扫的清洁工冷漠地看了看她,抬了下眉,“下班了,有病去急诊楼。”
她下楼又回到急诊楼,找到值班医生的办公室,气喘喘地问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医生,“请问欧阳医生在不在医院?”
男医生慢条斯理地抬起眼睛,“心脏外科今天没专家门诊。你看啥病?”
“我妈妈心脏病发了,欧阳医办说要帮她动手术的。你……能帮我联系欧阳医生吗?”
男医生定定地看了陶涛几秒,笑了,笑得很嘲讽,象是听到一个很有趣的笑话。
“怎么了?”陶涛给他笑得心里面发毛。
“每个来看心脏病的病人,都希望是欧阳医生亲自接待。你说他能忙得过来吗?”
“不是的,不是的,我妈妈真是欧阳医生的病人,前几天我们还刚来复查过。”
“那你自己和他联系呀!”男医生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我……”我要是有号码,哪会站在这里。陶涛恨起自己的粗心,当时怎么在自己的手机里不存下号码呢!
“麻烦你让开,我要看病了。”男医生挥挥手,一个抱着小孩子的小妇人从外面走进来,小孩子伏在妇人的肩上,咳个不停。
陶涛让开座位,仍站在一边,恳求地看着医生。
“你站到明天早上,我也帮不上忙。”男医生拿出听诊器伸进小孩的衣服内,头也不抬。
陶涛无奈地走出值班室,又给华烨打电话。这次无论她打多少遍,再也没人接听。估计邹秘书已经下班,华烨还没回来。季萌茵家的座机倒是一拨就通了,她听完陶涛的话,安慰几句,说马上就到。
陶涛满心焦灼地来到急救室门口,红灯还亮着,玻璃门后面的帘子拉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清。
她扶着墙壁,在候诊的座椅上坐下,低头将脸埋入掌中,感觉到自己的两条腿控制不住地发抖。
肩膀上搁了一只手,摇了摇她,她抬起头,保姆阿姨来了,提了一个大挎包,“我想太太一定要住院,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
“谢谢阿姨。”陶涛指指椅子,让阿姨坐。阿姨今天也吓坏了,脸色看上去很不好。
“有没通知陶总?”
陶涛点点头。她在急救车上就给陶江海打电话了,听到爸爸的声音,她眼中立刻涌满了泪,可是没敢掉下来。她怕妈妈看见。她尽量平静地告诉陶江海妈妈犯病了,很重。陶江海没有多问,告诉她,他正往机场赶去,没有飞青台的航班,他就坐邻近城市的,一定会在天亮前赶回青台。
“华律师怎么没来?”阿姨四下看看。
陶涛木木地回答:“事务所有急事。”
“再急哪有太太的病急。”阿姨很不满,陶涛苦笑笑,没有应声。好象在需要华烨象棵大树时依着,就找不到他了。几个月前,去机场接左修然回来,路上出了车祸,找他,也没打通。
心,如同紧绷的琴弦,再也经不起一点点的拨弄了。
“小涛?”季萌茵从楼梯口上来,张望着。
“妈,我在这。”陶涛站起来。
“欧阳医生在里面吧!”季萌茵看着急诊室上方的红灯,问。
陶涛摇摇头,“联系不上。”
“华烨不是有他的电话吗?”
陶涛默然地低下头,十指胶着,好一会,才答道:“他也联系不上。”
季萌茵一怔,“你把手机给我。”
陶涛叹气,“我拨的次数太多,他的手机已给我打没电了,现在关机中。”
季萌茵不信,又拨了一次。“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移动小姐温柔而又礼貌地先说了一次中文,又说了一次英文。“怎么会这么巧?”季萌茵冷着脸,自言自语。
一个小时后,急诊室上方的红灯转成了绿灯,陶涛一颗心戚戚地归位。护士出来,领着她们走进观察室,一个女医生站在陶妈妈的病床边,陶妈妈仍然闭着眼睛,整个脸被氧气罩遮着,手臂上吊着一管药液,人一动不动,唯有心电仪上的曲线缓慢而又艰难地上下跳跃着。
“我妈妈她……”陶涛指指陶妈妈,不敢说下去。
“她还在昏迷中。刚刚用了多次电击,她的心脏才恢复跳动,但非常微弱。今晚先留院观察,明天早晨再研究下一步的治疗方案。”
医生说完,面无表情地走了。生老病死,在他们眼中,早已是家常便饭。
“小涛,不要担心。华烨一会就能过来的,到时让他和欧阳医生联系。”季萌茵揽着陶涛的肩,柔声说道。
陶涛点点头,在床边坐下,用手指作梳,替陶妈妈理了理头发。“妈,我妈妈这样子也说不了话,你先回去休息,阿姨也回去,如果华烨回家,你让他到医院来一下。我留在这儿陪妈妈。”
“要不要我给你买点吃的?”阿姨心疼地看着陶涛。
“我不饿。你快点回去,路上小心车。”
阿姨点点头,“那我回家再准备点东西,明天一早过来换你。”
季萌茵陪着阿姨一同出去,过了一会,她手中拎着一碗粥从外面又进来,“还热呢,勉强喝几口,不然今夜不好熬。”
“谢谢妈。你怎么没回去?”陶涛接过粥碗,逼着自己一匙一匙地吃着。守夜,确实需要体力。在陶江海回来前,她是唯一的顶梁柱。
“回去也没事,我就在这儿陪陪你说说话。”季萌茵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身边。
药液缓慢地一滴滴落下,流淌进输液管,陶妈妈呼吸并不算平稳,不知道是不是醒了。
陶涛吃一口粥,看一眼输液管。
“虽然生病是件无奈的事,可是这样守护在家人的病床边,我觉得很安宁。华烨爸爸走得那么匆忙,我没有喂他吃过一次药,也没替他擦过一次身子,没做过一次营养餐,他就那样走了,只给我留下一个小华烨。”季萌茵淡淡地笑了,有些凄婉。
陶涛第一次听她提到华烨爸爸,讶然地抬起头,不知答什么好。
“我其实也不是坚强,也想放任自己痛苦下去,可是我没有放任的本钱,父母年纪大,又离得远,华烨还在肚子里,他爸爸的级别又那么高,多少双眼睛在看着,希望我能撑住。我只好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明天是下雨还是刮风,是晴朗还是多云,到了明天就知道。然后明天成了今天,一天就二十四个小时,慢慢就翻过去了。”季萌茵慈蔼地摸了摸陶涛的头。
陶涛放下粥碗,苦涩地弯了弯嘴角,没能成功地挤出一丝轻松的笑。
“妈妈的意思我懂,可是真的没办法淡然处之。我妈妈是先天性心脏病,我们对她的病说起来早有准备,可是这样,还是害怕。我希望到我六十岁的时候,还能和妈妈撒娇、任性。”她低下眼帘,让密密的长睫遮住发红的眼角。
季萌茵笑,“那为啥你不要个孩子,在她六十岁时,你也这样宠着她。”
陶涛咽了咽口水,抬头看看输液架,“妈,那边有张床,你躺一会吧!”
“行,但我想先去下洗手间。刚刚我看了看,这边的女洗手间里面的灯好象坏了,我没敢进去。”
“我陪你到楼下上。”检查室里值班护士一直在的,走一会没什么关系。
陶涛起身去知会下护士,挽着季萌茵的胳膊走了出去。两人又去看了下洗手间,灯确实是坏的。下了层楼,没想到这层是VIP病房,每个房间都设有卫浴设备,就没设公用卫生间,两人只得又下了一层。这层是值班室和普通输液室,公用卫生间却不大,一股难闻的尿臊味从里面飘了出来。
“你站在外面等我,不要进去。”季萌茵说。
陶涛还没说好,只听得里面有个男声着急地说:“请等下。”
好熟悉的声音!
陶涛的心莫名地震了一下,她缓缓地扭过头,紧盯着洗手间的门。
“怎么里面会有男人?”季萌茵纳闷。
时间过得很快,也或许过得很慢,她不知道站了多久,视线里出现了两个人。
“很抱歉,我朋友……”男声突然化作一声惊叹,“妈,小涛,你们……”
她们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追踪,而是天意。
陶涛眼前有一团浓雾,遮着盖着,浑然看不真切,可这一幕,又象用刀一笔一画地刻在心中。
走廊内,刹那间,静如沙漠、岩洞、瀚海……
华烨只穿了一件毛衣,他的外衣披在许沐歌的身上,他一只手揽住许沐歌的腰,另一只手高举着输液瓶。
真的好体贴,名律师为了解决前女友的方便问题,不避嫌进女洗手间。
这就是他正在做的很紧急的事?
昨夜,那一身的消毒水味,是不是也就是这样给沾上的?
“华烨……”季萌茵轻抽一口冷气,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直半倚在华烨怀中的许沐歌听到声音,抬起头,看见是季萌茵,一惊,忙站直,“阿姨,你怎么在这?”她又看到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的陶涛,一下呆若木**。
陶涛听见她自己的声音响起,很好,竟然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妈,我先回检查室了。我妈妈说不定醒过来了。”
如果美好的婚姻真如蓄长发,那么此时三千烦恼丝象被绞碎的纸张,纷纷扬扬飞落在地。
心死如此简单!
还要怎样再自欺欺人?
这就是在前几天的夜里,他许诺所能给予她想要的一切?
这就是他用真诚而又痛楚的眼神看着她,所谓的重新开始?
原来她也能如此平静,可能是早知道结果的事情,所以所有的意外和震惊,都在接受的范围内。
云开雾散,她什么都看清了,不再纠结,也不再迷惑。
心,如同摆放不稳的瓷器,碎成了片片。
“啊……好!”季萌茵回过神。
“小涛……”华烨从呆愕中惊醒,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她没有应声,缓缓转过身,可是腿怎么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是她变胖了,撑不动她的身子?她整个人“咚”地一下跌坐在地,头重重地撞上了后面的墙壁,眼前金星直冒。
“小涛,”华烨条件反射地想上前去拉,不料输液瓶一低,一股腥红嗖地一下窜上药液管,许沐歌吃痛地叫出声,向后一踉跄,身上披的衣服滑了下去,他扭过头,忙抓住衣服,替她披好,“没事吧?”
许沐歌轻轻摇头,“我自己拿着,你看看小涛去。”
华烨回身,陶涛已经扶着墙壁站起来了,好象撞得不轻,很疼,疼痛中意识却越为清醒。
她闭了眼睛,深吸一口气。
孰轻孰重,如此明朗。
她笔直地向楼梯走去,华烨追上去抓住她,她象被刺痛似的推开他的手,自己一遍遍抚着他摸过的地方,象是在按摩,又象在掸尘。
“小涛,你听我说!”陶烨紧拧着眉,不安地看着她。
“什么都不要说,我能理解。”她缓缓点了下头,上了楼梯,挺得笔直的背影看上去是那么单薄、纤弱。
华烨僵在楼梯口。
“华烨,你太让我失望了。”季萌茵气急地大喊一声,华烨回过头。
“啪”地一声,季萌茵抬起手,对着他的脸用力地掴了一下。
华烨没有提防,身子晃了一下。
“阿姨,你干吗?”许沐歌大叫,上前护住华烨。
“我管教儿子,和你有什么关系?华烨,你现在立刻给我回事务所,拿过手机,给欧阳医生打电话,小涛妈妈现在重症检查室。”季萌茵拉开许沐歌。
“小涛妈妈……”华烨眼神象失去了光距。
“没听到我的话吗?”
“我想先上去看看小涛。”
“你想让小涛发疯吗?”季萌茵气得闭上了眼。
华烨呆若化石,默默转过身。
“你的衣服。”许沐歌叫住华烨。
华烨点头,拿过穿上。
等到华烨消失在走廊尽头,季萌茵缓缓转向许沐歌,冷冷地看着她,“当初我推荐你去文工团时,你是怎么答应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