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博基尼
谢美琪到美国一如在希园,所有事情都早早被安排好,她只需要按时去上学。特意请了英文家教,是个美国中年妇女,不苟言笑,教完就走。谢美琪这才知道陈茵有多么难得。钢琴却不必再学,借口是语言关难过,学习时间不够。
圣诞节前两天,天yīn的很厉害,雪下不下来,谢美琪放学跟同学告别,新请的司机载她回家,张叔坐在副驾驶,他原本是军人,除了司机更是保镖。回到家,看到车库门口停了一辆黑色宾利,她还以为是陈茵和文立同一起来看她,很是高兴。推门进屋,换了鞋子,进去起居室,看到一个人穿灰色羊绒衫,同色系毛料裤,手腕上一枚黑色皮带手表,表盘素净,光着脚坐在壁炉旁边,正在翻看她昨天随意放在地上的英文练习册。她眼泪都要涌出来,生生憋住,嘶哑着声音叫:“小叔叔。”她原本以为要等到十八岁,她去找他。
谢安胜转过头来,很满意她不再直呼其名。他说:“半年没见,亮亮又长高了。”
她穿的是校服,全套深蓝色羊绒衫和毛料裤子,衬得她脸色白皙,身材高挑。只是头发还是一样短,她始终喜欢短发。谢安胜主动与她拥抱,她闻到他身上好闻的古龙水味道,迟迟不舍得放开他。是他不着痕迹的轻轻推开她,她只当不知,拉住他问东问西,像个小孩子。
谢安胜很是高兴,他非常想念她,却不敢来看她,怕她做出不当举动。现在看来,她已经想通,之前的事情也许只是一场误会。
他问她:“学校还好吗?”
她说:“教的东西很简单,尤其是理科,我都轻松搞定。英语也进步很快,完全不成问题。就是东西太难吃,班上同学有体味,常常上课想冲出课堂呼吸新鲜空气。”
说的谢安胜笑起来:“让张叔中午给你送吃的?”
“那样会被同学笑话的。”
“可有教男朋友?”他似随口问问。
她表情故作夸张:“怎么可能?学校里十几岁的男孩子,说话叽里呱啦,胡子都刮不干净,看着个女孩子就抛媚眼。现在想想,贺聿文都算好的。”事实上,她读的是私立名校,里面的孩子也都是非富即贵,并不像她说的那么不堪。
她故意说给谢安胜听,谢安胜信以为真,说:“要不,我让贺聿文来陪你?”
“拜托,你这口气像足爆发户。这款卡地亚戒指是限量版,要不我买给你?”
谢安胜又被她逗笑,觉得送她来美国是完全正确的决定,她现在话比以前多很多,人也活泼。
他们吃完饭,外面终于下起雪来。谢美琪拉谢安胜出去看雪,两个人穿好棉服,相携出门,院子里为了过节,拉了彩灯,甚是辉煌。他们站在廊下,看着雪片将大地染白,谢安胜说:“记得你小时候有一年,北京下大雪,有几寸厚,希园里的树都被压断几棵。你非闹着要出门,三哥三嫂不许,还是我偷你出来,与你在北院堆雪人,因为找不到雪人的眼睛,你大哭,害我被三哥一通骂。”
谢美琪不记得有这挡子事儿,他觉得谢安胜很会讲故事,找不到雪人的眼睛,又是一个好比喻。他语气那样老气横秋,着意拉大他们的距离,她只得配合他,说:“果然我小时候就是个不省心的。”
“没有,你一直都很可爱,全家人都爱你,当你是小天使。”
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还说这样的话。谢美琪终于忍不住,说:“爷爷就不爱我。”还有你。
谢安胜说:“你别怪爷爷,你长的太像三哥,三哥是他最爱的儿子。他怕见到你伤心。他是疼你的,一直在为你筹划。”
他们在廊下站冷了,回屋里去,谢美琪坐在壁炉旁边的地毯上,很自然的趴在谢安胜的膝头。他们刚才谈了很多家事,彼此之前充满了亲情,这样的接触让谢安胜觉得心安理得。
谢美琪小心翼翼的问:“我明天开始圣诞假期,可以和你回去看爷爷。”
“我不回去,明天去华盛顿,之后去欧洲。这一趟外差要费时两个月,除夕都不在家里。亮亮,谋生不易。”
他还是疑心她,并且巧妙岔开话题。她不再提,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出来谋生?”
“你不用,亮亮,你这辈子做任何事,都是因为你喜欢。”他已经不止一次说这样的话,可是谢美琪毫不感激,他总是对触手可及的事实视而不见。
谢美琪一早起床,看到床头有纸条,写的是:“我先走了。圣诞快乐,礼物希望你喜欢。谢安胜。”他并没有署名“小叔叔”。
谢美琪看到纸条旁的彩袜,打开来看,是一枚汽车钥匙,上面小小三角镶一圈白钻,很是精致。她在想,这一辈子,他会送她几辆跑车。
而她只想要一张圣诞卡,里面有他亲笔书写,可以是:“亮亮,希园的雪积了两寸厚,你可否回来陪我堆雪人。谢安胜。”她想着想着,用手捂起脸来,手上全是眼泪。
谢美琪圣诞假期到底没回去,认识了新朋友,是邻居,叫查尔斯法斯宾德。
查尔斯说:“美琪,我与一个德国大导演同姓,他有部电影叫《爱比死更冷》,非常好看。”
谢美琪立即被这名字吸引,让查尔斯找来给她看。美琪看的如痴如醉,眼泪流了满面。
查尔斯不解,说:“这么闷,怎么可以让你这么伤心。”
谢美琪说:“你之前也说好看。”
“我根本没看过,不过是听别人说的。”
谢美琪好气又好笑,眼泪还是流不止,自此爱上看电影。
谢美琪记得陈茵跟她说过,时间最是残酷,她却觉得时间至为美妙,使她终于长到18岁。她已习惯美国,只有过年才回北京,在希园待不到一个星期。
18岁这一年,她读了大学,不过不是哈佛,而是纽约大学艺术学院,学习电影。
查尔斯读了南加大,打电话给谢美琪说:“美琪,你一定后悔没来加州,这里阳光非常美妙,party可以从晚上六点至凌晨。”
“查尔斯,你一定后悔没来纽约,因为今夜我在Prince上开Party,而你来不了。”15岁时谢望送给她的游艇,她改名作Prince。
“美琪,游艇是“她”,不是“他”,你应该叫她Princess。”
“不,因为我已经是Princess。”
“好吧,尊敬的殿下,晚上见!”
“什么?”
“飞机马上起飞,拜拜!”
谢安胜却先一步到纽约,多少年来,他不改习惯,每次到来,从不事先打招呼。
谢美琪把车倒出车库,看到那辆黑色宾利施施然停在门口,她把车停下,果然看见谢安胜从后坐上下来。他穿一件黑色风衣,鬓角修的很齐整,人看起来有些疲倦。他这几年越发沉稳,29岁的人看起来像50岁,谢美琪每次看到他都觉得他在变老,尽管在别人看来,他还是年轻英俊。
谢安胜站在那里看她,她坐在银灰色兰博基尼跑车里,化小眼熏妆,穿玫瑰红贴身小礼服,领子开的很低。他皱了皱眉,发现她并不打算下车跟他打招呼,他向她走过来,在车前站定,说:“打算出门?”
她说:“是,叫了朋友出海。”
他明显不高兴,却压制住了,说:“去吧。”说完往屋里走。
她一踩油门,驰出大门。
游艇刚刚开出码头两三千米,谢美琪叫舵手调头,船上的人都叫起来:“美琪,你疯了,才八点钟。”
查尔斯关心她说:“美琪,是刚刚喝了酒不舒服吗?”他刚才看到她喝了几乎半瓶香槟。
谢美琪快要哭出来,说:“我要回家,查尔斯,你送我回家。”
查尔斯赶紧答应,船到码头,他开车载她回家。她让车子停在大门口,有些口齿不清的跟他说:“查尔斯,你不能进去,我男朋友来了。”
她一直跟查尔斯说谢安胜是她男朋友,当时她只有16岁,查尔斯说:“那个男人至少大你10岁。”
“事实上,他比我大30岁,因为使用中国古老驻龄术,所以一直保持年轻面容。”
“不,我不相信。”查尔斯摇头。
“是因为你不知道那驻龄术的厉害。”
“那到底是什么?”
“永远与未满18岁的少女谈恋爱。”
查尔斯思考半天,说:“你一定是骗我,他跟你长的很像,你们肯定是亲戚。”
谢美琪觉得非常无趣。
查尔斯不放心他一个人,怕她走不到屋就摔倒在路上,执意要送她进屋。两个人正在门口拉扯,陈阿姨带着人出来,扶住谢美琪。查尔斯远远看到廊下柱子旁的男人身影,终究还是开着车走了。
谢美琪被扶进屋里,陈阿姨吩咐人拿醒酒汤,嘴里数叨:“年纪轻轻,就喝醉酒,真不该来美国,女孩子最容易学坏。”
谢安胜铁青着脸,沉声说:“送她回屋休息。”
谢美琪醒来时只觉头疼无比,她看了看自己,身上已经换了睡衣,看时间,晚上11点。她昏昏沉沉下床,走到书房门口,果然里面还亮着灯。她轻轻推门进去,谢安胜穿着藏青色睡袍,正站在窗前沉思,手轻轻的揉着自己的晴明穴,听到声响,转过头来。
她走过去,双手围住他的腰,头埋在他胸口说:“谢安胜,我想你。”因为酒后,声音嘶哑。
他腰腹一僵,又慢慢的放松下来,双手抚上她的背,温和的说:“最近太忙了。”说完想去推她,然而她紧紧的抱住他,不放手。她身体温软,手臂却非常有力,他推不开。
他厉声喝道:“亮亮!”
谢美琪不理,抬起头去找他的嘴唇,她跟谢安胜身高差不过5厘米,那很容易。嘴唇挨上的时候,谢安胜用力拉开她,她不舍那感觉,炽热的,如闪电滑过头顶,又如沙漠里干渴的旅人,终于找到一片绿洲。她又要贴上去,谢安胜暴怒,一巴掌甩在她左边脸颊,火辣辣的疼,她清醒过来,蹲下身子,看着谢安胜,眼神无望而热烈。
谢安胜一脸的不可置信,眼睛要喷出火来,终于,他没有说话,将她一个人留在原地,走了出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安胜回来,将她从地上捞起来,安置在沙发上,用裹了湿布的冰块贴她的脸,她疼的后撤了一下,他轻轻拉过她,把冰块递给她。她将冰块贴在脸上,身体颤了一下,他搂住她的肩膀,她试着靠进他怀里,是温暖的,他并没有排斥。一向如此,他们之间不是没有默契;就像他明知道她开车不计后果,还要一次次送她跑车。
谢美琪12岁时,收到谢安胜从德国慕尼黑寄过来的一张明信片,写道:“亮亮,慕尼黑美术馆里有一副梵高的《向日葵》,我第一次看到,觉得身体都要烧起来。亮亮,你一定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不过,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亮亮,生日快乐,谢安胜。”
终于到这一天,谢美琪知道身体烧起来是什么感觉。
莎士比亚
有一晚谢美琪和查尔斯去希尔顿剧院看《罗密欧与朱丽叶》,入场前,在休息室,查尔斯对着谢美琪念剧中台词:“你要是真的爱我,就请你诚意告诉我;你要是嫌我太容易降心相从,我也会堆起怒容,装出倔强的神奇拒绝你的好意,好让你向我婉转求情,否则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拒绝你的。”
他深情款款的看着谢美琪,说着语调铿锵的英式英语,力求声情并茂。谢美琪被那语调逗乐,笑说:“查尔斯,如果有天我做导演,一定不会找你做演员。”
查尔斯受伤,说:“为什么?美琪,你难道感觉不到我的真心?”
“我只看到你拧紧的眉,睁不开的眼,还有一会儿脚底一会儿头顶的英语单词。”
查尔斯作捧心状:“可是我有真心!”
“亲爱的,这是个浮夸的世界,谁要你的真心!”谢美琪刚说完这一句,笑容还未散,就看到谢安胜跟一个中年白人走进来。他今天穿藏青色西服套装,扎银色领带,配一对白金圈珐琅袖扣。他也看到谢美琪,跟同伴说了两句,就齐齐向她走来。
查尔斯背对门口,没注意到谢美琪脸色紧张,继续拽着英国腔说:“亲爱的,正因为世界浮夸,真心才尤为珍贵。”
这一句将将落进谢安胜的耳朵里,他眼睛在美琪脸上轻轻扫过,笑对中年白人说:“这位是我的侄女,谢美琪。美琪,这位是韦伯先生。”
查尔斯这才转头,他以前只见过谢安胜的照片,第一次见到本人,立马认出是谢美琪的“男朋友”,可是他刚刚明明说侄女?而且是标准伦敦腔。
谢美琪脸色苍白,勉强叫:“叔叔,韦伯先生。”又拉过查尔斯说:“这位是我的朋友法斯宾德先生。”
一时四人打过招呼,说起该剧如何如何,谢安胜便说起自己留学英国经历,看过该剧不下五次。谢美琪想到荣天娇,他那么喜欢看,定然是因为荣天娇的原因。他们的关系和罗密欧与朱丽叶何其相像,两个对立的家族,一双苦命的情人,原来他一直怀念,直到今日。
剧院钟声敲响,他们座位不在一起,就要各自去坐。谢安胜落后两步跟谢美琪说:“终场之后,等我一下。”
这场戏是经典版,剧种人物穿中世纪服装,罗密欧着绷腿裤装,黑色袍子,对牧师诉说着对朱丽叶的爱恋。谢美琪看着罗密欧,如同看到多年前的谢安胜,他对荣天娇的爱必然也如此深情,他们不顾两家仇恨,毅然走到一起,为了能够看到对方,从看守深严的大宅子逃出去。那么谢安胜可曾爬过荣天娇的窗户,可曾在深夜与她幽会,对她说着绵绵情话,发誓要在一起永不分离?
荣天娇是否也说过,只有你的名字才是我的仇敌,如果你不姓谢,依然是这样一个你。
可是如果他不叫谢安胜,那么谢美琪就没办法认识他,没办法与他住同一间屋,吃同一桌饭,在生日的时候收到他的明信片。
一出戏谢美琪看的无比煎熬,台上罗密欧与朱丽叶化身谢安胜与荣天娇,在她面前上演着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实,她几乎把自己嘴唇咬破。她看向谢安胜,只见他正襟危坐,看的无比投入,必然是因为与剧中人同样刻骨铭心的经历。
终场之后,他们在门口碰面,却不见韦伯先生,只剩他们三人。黑色宾利车等在路边。
查尔斯说:“谢先生,我同美琪要去同学party,你要不要一起来?”
谢安胜知她这一年来流连各种名流聚会,可是亲眼见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他皱了皱眉,说:“我不去了。”
查尔斯看着谢美琪,美琪无奈说:“查尔斯,我也不去了。”
查尔斯生气,说:“美琪,你最近很不像你。”
谢安胜面色不虞,说:“法斯宾德先生,强人所难不是绅士所为。”
谢美琪忙帮查尔斯解释,说:“他不是这个意思。”
谢安胜看谢美琪一眼,说:“我去车里等你。”说完自己上车。
查尔斯将谢美琪拉开车子旁边,说:“他不是你男朋友,而是你叔叔。”
谢美琪心不在焉的点头。
“你真的不去路易斯的party?你上次说喜欢《诺丁山》,我特意让路易斯邀请到休格兰特。”
谢美琪一笑,所有男人都有暴发户潜质,她说:“我还说喜欢《教父》,你为什么不帮我邀马龙白兰度?”
查尔斯嘟啷说:“他已经那么老,而且脾气又坏。”
谢美琪不理他,转头向车子走。查尔斯拉住她的胳膊,说:“美琪,你真的不去?”
谢美琪甩脱他的手,说:“是。”
查尔斯语气不善,说:“因为你叔叔对不对?他利用叔叔的身份对你进行控制,使你不能违抗他。”
谢美琪说:“查尔斯,你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
查尔斯定定的看着她,说:“美琪,我要从他手里把你抢过来。”
谢美琪再不理他,向前一步,打开车门。
谢安胜从后视镜里看到她与查尔斯一番拉扯,待谢美琪上车,他说:“亮亮,他不适合你。”
谢美琪看戏时的郁结未去,又被查尔斯一番纠缠,心乱如麻,未及思考,脱口而出:“那荣天娇就适合你?”
谢安胜摸不着她思维到了哪里,疑惑的说:“你在说什么?”
“你来看罗密欧与朱丽叶,难道不是为了回味与荣天娇荡气回肠的爱情?”
她以前虽然叛逆,可是与谢安胜说话,却从未语带讽刺。他几乎被她激怒,却不知要如何跟她发脾气,只得耐着性子解释:“永胜打算进军文化产业,我这次过来考察。韦伯先生是建筑设计师,特地带我来这里感受剧院氛围。”
谢美琪全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说不出话来,只看着窗外。她穿一件黑色抽象印花抹胸裙,罩着黑色皮夹克,雪白脖颈上戴着黄黑钻镶嵌的美洲狮项链。是如此的野性难驯,一如当年那个篮球少女。
谢安胜叹了口气说:“这样一惊一咋,是为了什么?”
谢美琪不能跟他说是为了什么,她无法对他表白,她也知她对他的心思有多么惊世骇俗。她那晚借了酒劲儿去吻他,被他打一巴掌,脸上肿痛还未及全部消失。她厌恶这样的自己,患得患失,心里装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被迫在日光下行走,像一只随时要露出獠牙的吸血鬼。
她觉得分外无助,需要安慰,身边却只得他一人。她伸手抱住他,他没有推开,她没想到自从那晚过后,他竟开始允许她长时间的拥抱。她将头贴在他的胸前,闭上眼睛,吸食他身上的味道,迷醉而危险,如同饮鸩止渴。
“亮亮,我与同学去莎士比亚故居参观,是一间很小的乡间小屋,从15世纪保存至今。我想莎士比亚那时候拼命写剧本,或许只是为了换一间大屋,供全家安身。却没想到,最终竟是这间小屋与他的剧本一起不朽。亮亮,人生路途,往往南辕北辙,到底哪一条路才是正确的选择?生日快乐 ,谢安胜。”这一年,谢美琪9岁,明信片上的字都认不全,要到很多年之后,她才明白他的意思。
翡翠葛
第二天一早查尔斯捧着大束红色玫瑰上门,谢美琪觉得头疼,通共这些人就只有这一个招数。
她说:“查尔斯,你如果因为旷课太久被学校开除,不要把责任赖在我头上。”
查尔斯说:“美琪,请给我机会,我要将你从恶魔手中解救出来。”
“我今天没心思陪你做戏。”
“美琪,你一直告诉我他是你男朋友,我信以为真,不敢妄动。可是要到昨天,我才知道他是你叔叔。一定是他供你读书,给你买大房子,游艇和跑车,代价是你要一直在他身边。他禁锢你的自由,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美琪,你要相信我,我一直爱你。”
谢美琪哭笑不得,她说:“查尔斯,你真正幼稚。事实上,我和他都是被一个更强大的恶魔供养。那恶魔高达10米,头上有角,牙齿尖利,力大无比,任何人都不能违抗他,否则便会被他尖利牙齿刺破喉咙,再扔进长江,作为鲨鱼的食物。他无比富有而性情乖戾,养大我与谢安胜,只为看我们互相残杀。如果我们不遂他意,便只能去喂鲨鱼。”
查尔斯被她说的愣住,茫然道:“美琪,你又在胡说。”
谢美琪颓然:“查尔斯,谢谢你。我愿意与你做一世的朋友,请不要再犯傻。”
查尔斯却觉得用他一世,也没办法了解这个女孩子,他很沮丧。谢美琪拥抱他说:“回学校去,感恩节假期我来找你。”
查尔斯垂头丧气的走了,谢美琪松了一口气。
查尔斯走后,谢安胜也回国。谢美琪异常寂寞,周末叫了许多人来家里party,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屋里灯光大亮,人们彻夜跳舞,陌生人热烈拥抱接吻,空气中满是荷尔蒙的味道。后院挤满大醉的男男女女,一不小心跌进池子里,需要工作人员扔一个救生圈下去。
谢美琪着一件黑色单肩闪亮小礼服,带绿宝石穗状耳环,端着香槟杯,满场飞热情招待客人,正如一只黑色粉蝶。
陈阿姨躲在自己房间,唉声叹气,不愿意出来,她觉得自己快没几年可活了。张叔临时从外面请更多的保镖回来,盯着房中各处,以免有失。
一个星期天下午,谢美琪从前一晚的宿醉中醒过来,到院中呼吸新鲜空气,走两部看到车库门口停一辆敞棚阿斯顿马丁,通体耀目蓝色,在日光映衬下摇曳生光,令人心动。她毫不犹豫跳上车子,发动起来,出了门,沿着长岛海岸飞驰,风吹在脸上生疼,可是真的痛快。她将车子停在海边,刚好看到落日余晖,只见天边云彩从黄而红直到黑紫,美的惊心动魄。
她给谢安胜打电话,说:“车子很漂亮。”
谢安胜似是刚睡醒,懒懒的说:“喜欢吗?”温柔的声音通过耳朵似要钻进心里,像那年他给她过生日,在耳边问她:“开心吗?”
谢美琪说:“喜欢。”
“喜欢就好,定了好几个月了,今天才送到。”
谢美琪正要说什么,听到那边传来女人声音说:“谁啊?”
然后是谢安胜闷闷的说:“亮亮。”显然是捂了听筒的。
谢美琪赶紧挂了电话,本来她还想跟他说,海边落日很美,想必此刻北京的日出也一样。
他身边有女人,那是一定的。可是她再没有几年前的勇气。
这一年圣诞节,陈茵来看谢美琪。她们在停机坪相见,陈茵觉得这个女孩子愈发耀目,可是仍有她熟悉的某一部分从未改变。
谢美琪见到陈茵非常高兴,她们相见的次数并不多。文立同已经升认某地级市市长,属北京重点培养人才,行事非常谨慎。陈茵作为妻子,在出国这件事上当然也需有充足理由。
陈茵穿一件黑色羊绒大衣,拎同色简约款包包,并无首饰,素雅大方。谢美琪抱着陈茵手臂,说:“陈老师,我听说你去H市中学教音乐?”
“是的,那帮孩子就跟当初的你那么大,非常可爱,我乐在其中。”
“你太迁就立同叔叔。”陈茵当日以优异专业成绩毕业,任职京城名校,不是没有前途的。可是为了文立同,他甘愿放弃。只因为文家爱护儿子,不忍他们两地分居。
陈茵说:“他的事业需要人支持,我义不容辞。”
“难道你就甘心一辈子只站在他身后?”
“美琪,我们生活环境不一样,你不应该与我讨论这些。”
谢美琪自觉失言。一年前,陈茵与文立同的婚事被文家大力反对,是文立同冒着与家族决裂的危险执意要娶陈茵,最后还是文家屈服。这样的男人,大约是值得为他牺牲的。
谢美琪带着陈茵游览纽约城,又定了钢琴音乐会的票,跟陈茵一起去。陈茵惊讶于她的贴心,她知道她不喜欢钢琴,为的是让她开心。
有天晚上,外面下着大雪,她们没有出门,两人挨着壁炉喝香槟。谢美琪住的这房子是15岁时候的生日礼物,房子最早建于19世纪,室内罗马柱撑的老高,显得特别空旷。到了冬天,虽然有供暖体系,总还是不暖和。
谢美琪说:“谢安胜说立同叔叔家的房子又高又大,可是像这间一样?”
陈茵说:“我不觉得,他家人多,每次过去都觉得没处待。我反而喜欢希园,教你钢琴的那两年很开心。”
谢美琪犹疑,问:“陈老师,你一直喜欢谢安胜?”两人喝的有点晕了,说话完全没有避忌。
陈茵笑,说:“我小时候,喜欢邻居家的哥哥,那个人笑起来跟谢安胜很像。我想,那晚,应该就是这样被迷惑的。”
“迷惑?他是有那样的力量。”
“美琪,这几年过去,你还是看不开。”
“我不知道该怎么看得开,他虽然不在我身边,可是依然到处都是他的影子。你坐的这个椅子,他上次来也坐那里,我现在还记得他当时的神态。还有这个吊灯,当初装修时,是他亲自选的。我们现在喝的酒,是他拖人带来。我还没有带你看我的车库,他又送我一辆跑车,通体蓝色,我第一次看到时,心跳加速,犹如看到他本人。”
“美琪!”
“我知道,你又要说,除了他我还有很多其它东西。可是没用,你看,我日日在这里,都被他包围。”
“美琪,谢安胜要结婚了!”陈茵为这消息而来,借着一点酒意才能说出口。
谢美琪却出奇平静,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已经开始等这一天,“跟谁?”她问。
“文立欣。”
哈,那个来势汹汹的女人,“我不喜欢她。我之前还以为会是荣天娇,我在华文报纸上看到她离婚的消息。”
“美琪,如果你想哭就放声哭吧。”陈茵轻轻抚着她的背。
她无动于衷,说:“其实很正常,我相信有一天,我也会结婚。他是我叔叔,我怎么可能和他在一起。有一天我还在想,多亏他是我叔叔,要不然我可能连认识他的机会都没有。”
陈茵不忍,轻轻喊着:“美琪,美琪”
“是他叫你来告诉我?”
“是我自己想来看你。”
“他做了那么长的铺垫,原来是为了这事儿,还送了一部那么漂亮的车子。他当然知道我是喜欢他的。陈老师,我有没有给你看他以前寄给我的明信片。我那时侯还小,他却当我是个成年人,对我诉说。他很会讲故事,我每次拿到明信片,都看不懂什么意思,也舍不得给人看。就自己查字典,查资料书。他说小丑我就让家里人给我找个小丑来,他说莎士比亚,我就去读《王子复仇记》。每次都觉得这一张还没怎么弄懂,另外一张已经寄了过来。所以那几年虽然爷爷不怎么管我,我也并未觉得日子有那么难过。可是现在,他送我跑车,你知道吗,我开着车子围着长岛跑一圈,用不了两个钟头。可是我却没办法开它们回希园,因为中间隔着一片海。”她轻声诉说着,声音无限哀伤,陈茵搂着她的肩头,流下泪来。
陈茵最后看到谢美琪的那些明信片,大都字迹模糊,有一张写的是:“亮亮,剑桥里有一种植物叫翡翠葛,是移植于菲律宾热带雨林,花朵晶莹剔透,正如翡翠,很是可爱。我不知道她在热带雨林里是否会长的更好一点,但是能在此时此地见到她,我已经觉得幸运。否则,可能这一辈子我也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种美丽的花。亮亮,生日快乐,谢安胜。”明信片正面正是一朵翡翠葛,邮戳早就磨灭。
手戏
谢安胜的婚礼定在2001年4月,谢美琪在婚礼前一周回到希园,一直没有见到谢安胜。他因为要结婚,以前的院子早就不住,另装了其它地方作为新房。
谢美琪的房间还是15岁时候的样子,就好像她不曾离开过。她坐在钢琴前弹一首很久以前学过的肖邦夜曲,曲调优美,然而她弹的乱七八糟。荒废了就是荒废了,就如她这院子,家具门窗都一尘不染,然而毕竟是旧了,只不过三四年时间,浸透了希园的腐朽气息,沉沦下去。她不知道谢安胜是如何忍受这一切,或许是由于他热衷装修。
傅少杰约了谢美琪在北京饭店喝咖啡,他穿一件颜色很浅的蓝色细格子衬衫配天青色羊毛开衫,米色麻质裤子,休闲皮鞋,带一枚素净的肖邦表,表情身姿皆被控制的恰到好处,俨然另外一个谢安胜。咖啡厅里无论年龄大小,所有女士的目光,都被他吸引过来,他仿似不觉得,只是看着谢美琪。
谢美琪笑说:“傅少杰,告诉我,迷倒所有雌性动物的感觉如何?”
傅少杰说:“我怕永远也不能知道,除非你不把自己算做雌性。 ”
“我可永远记得那年你跟贺聿文一起来希园时的失望模样。”
“当时年纪小,有眼不识金镶玉,现在追悔莫及。”傅少杰无比真诚。
“那么,拿出点行动来。”
“请你去吃番茄牛肉面?”
谢美琪大怒:“傅少杰,还想用那个来糊弄我!我当时饿成那样,吃块窝头都是香的。”
傅少杰收了嘴脸,说:“四叔让我来陪你。”
谢美琪黯然:“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他现在是我老板,一切以他为先。明天我以朋友身份来陪你。”
“傅少杰,为什么你不去裕能,却甘愿在永胜打工。”裕能是国有能源集团,傅家一直掌权,傅少杰进去顺理成章。
“如果我说是因为我志向高远,不愿意受家族庇佑,只想通过自身努力,重新创造一片天空,你一定不信我。”
“我相信。”
傅少杰冷漠的笑笑,说:“美琪,谢谢你,我也希望我刚才说的是真的。但事实是,自我父母离婚后,父亲就一直不喜欢我,他的新任妻子更是对我着力打压,我在傅家已是走投无路。”
谢美琪没想到,原来每个人的生活都这么不堪。
傅少杰看她沉默,说:“我大学有个同班同学,成绩非常好,尤其在物理方面,几乎可算天才。未及毕业,已经拿到伯克利大学物理系offer。正当他壮志拳拳,准备赴美时,家里传来噩耗:他父亲中风,因家庭经济条件有限,请不起看护,母亲也一直身体不好,不能常时间照顾病人。他是独子,照顾老父,义不容辞。后来他回到老家,当一名中学物理老师。而你,虽然是没了父母,可四叔对你的好,亲身父母也未必做到。我呢,虽在家中招到排挤,可毕竟还是傅家人,奋斗起来仍然比一般人容易百倍。你我境遇,与他相比,实在算不上什么。”
谢美琪听他无比平静的语气,不是不佩服,可是她说:“其实所有的缺失与磨难都是一样的,心痛难过的感觉也是一样,王子与平民,不过同样一副凡人躯体罢了。”
傅少杰轻声说:“美琪,每次见到你,都觉得你心里装满心事,请告诉我,你到底在难过什么?”
谢美琪喃喃的说:“我的难过正如你的难过。”
“哦?美琪,难道你竟然连自己都不喜欢?”傅少杰是不允许自己伤感超过一刻钟的人。
谢美琪一听也乐了,有个这样的朋友多好。
他们正两相取乐,谢美琪看到一个着修身旗袍的女人向他们走来,她凑近傅少杰,笑意满满的说:“傅少杰,看来你今天需向老板告假了。”
傅少杰不明所以,回头一看,正向他们走来的女子约莫30岁上下,身穿浅金色修身刺绣旗袍,一头黑色浓密披肩长发,容色艳丽,身姿曼妙。傅少杰起身,待来人走近,微微欠身,恭敬的说:“荣小姐,好久不见。”
谢美琪看清来人,只觉相当熟悉,听傅少杰一喊,才想起她正是荣天娇。谢美琪脸色微变,只坐在位置上,捧起咖啡杯看向窗外。
荣天娇与傅少杰招呼完毕,转头看着谢美琪说:“少杰,这位小姐是?”
谢美琪不说话,也不看他们,只是沉默。
傅少杰只当因荣家与谢家恩怨,谢美琪才这样不顾礼数。只得说:“这位是谢美琪。”
荣天娇眼神无法从谢美琪身上移开,谢美琪被她看的浑身不舒服,只得与她对视。荣天娇说:“你是美琪?谢安胜的侄女?”
谢美琪不答,傅少杰正待说什么,荣天娇急促的说:“在香港那次是你?”
谢美琪想起那次,确是她故意缠着谢安胜,想荣天娇赶紧离开。她不惧不躲的答:“是我。”
荣天娇回想起当日那一幕,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的温柔缠绵,她一气之下狼狈离开。事后却再也无人见过谢安胜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她只当是个与谢安胜有一夕之欢的小模特,他故意用她来气她,不过是因为不甘心她跟别人结婚。就算他现在选择与文立欣结婚,她也觉得他是为了家族利益。而他和她始终是刻骨铭心的,为现实所制,无法圆满。
然而此刻,她却发现,也许事情根本不是那样,她低声道:“安胜,安胜他,他怎么可以这样。”是确实厌恶她,所以才不惜用自己的侄女气走她吧。
可是,谢安胜宠爱侄女,在圈中流传已久,几年前的那场生日宴会,即使她没有到场,也能不断从各路人马口中知晓各种细节。他们开着火红色跑车众目睽睽之下离开宴会,不能不让人有各种联想。他原本不是喜欢张扬的人,却为了侄女,做出这样出格的事。
荣天娇脸部肌肉抽紧,极力否定那一种可能,可是在香港的那一幕不停在她脑海中翻演,当时谢美琪眼中的妒色如此明显,而谢安胜扶着她的手又那么温柔,以至于她都没有发现那女子容貌与谢安胜有五层相似。她死死的盯着谢美琪,心内翻转,忽然大笑起来,断断续续的说:“原来是这样,哈哈,文立欣还以为自己赢了,原来她输的比我还惨,哈哈。”她似已经疯狂,傅少杰怕她伤害谢美琪,挡在两人中间。
她终于镇定下来,冷笑的看着傅少杰说:“少杰,我劝你不如及早抽身。谢家人都他妈是疯子。”她说完转头离去,旗袍上的花朵在摇摆间慢慢扭曲。
“你什么时候得罪过她?”傅少杰问谢美琪。
谢美琪一直想她那一句“文立欣以为自己赢了,原来她输的比我还惨。”听到傅少杰声音,回过神来,匆匆说:“没有。”
谢美琪让傅少杰带她回永胜,她心内不安,只想尽快见到谢安胜。谢安胜今时不同往日,在永胜的职务已属高层,有一间大大的办公室。谢美琪与傅少杰进去时,他正坐在办公桌前打一通电话,衬衣袖子高卷,一手握住电话一手敲打电脑键盘,说的是公司的业务,声音果断坚决,看到他们进来,以眼神示意他们先坐。
谢美琪看到他,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热烈,他们上一次见面,是五个月前。他打电话的空当,偶尔抬头看她一眼,又快速收回,眼神如流光,无法把握。
他打完电话,眼睛不离电脑,说:“你们怎么来了?”
二人还不及回话,电话又响,他按下免提键问:“什么事?”
秘书说:“文小姐来找您。”
他揉了揉太阳穴,说:“让她进来。”按掉电话,对傅少杰说:“今儿都跟亮亮去哪里了?”
傅少杰照实说:“在北京饭店,遇到荣天娇。”
话音刚落,文立欣推门进来,说:“她去找你们干什么?”
谢安胜皱眉,傅少杰赶紧解释说:“只是偶尔碰到,打了个照面就离开了。”
文立欣脸色缓和下来,恢复高兴的腔调,说:“美琪,你来了。我前几天还说去找你,是你叔叔说你回来一直不太舒服,在希园休息。怎么样,今天好点了吗?”
谢美琪勉强答:“好多了。”
文立欣拉了她的手说:“美琪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我们一会儿去试礼服,你跟少杰一起来吧。”
谢安胜不悦,老气横秋的说:“年轻人有自己的世界,霸着他们做什么!少杰,你跟亮亮过来有事?”
傅少杰不答,只是看着谢美琪。文立欣松开美琪,过去揽着谢安胜,笑说:“不会是两个人闹别扭了,来找叔叔评理吧。”
谢安胜脸沉下来,看着谢美琪。美琪眼睛落在文立欣的手上,半晌说:“我要看傅少杰工作的地方,顺便上来。”
文立欣说:“美琪真是贴心,少杰,可要好好对我们美琪。”
傅少杰不说话,谢安胜说:“没事你们自己去玩吧。少杰,晚些时候来找我一趟。”
傅少杰答应了牵着谢美琪离开。
谢美琪穿过昏黄的连接长廊,推开谢安胜的屋子,室内家具摆放散乱,应该是为了布置新居,搬了一些东西过去。其实这样的清朝建筑,无论再怎么装,始终都是小小的,逼仄的,在里面待着,连呼吸都显不畅。谢美琪在这狭小空间里,寻找谢安胜的痕迹,她觉得很奇怪,这间屋子,谢安胜从很小时开始,一直住了很多年。可是留下来的痕迹竟不如长岛那间大房多。她的心闷闷的,脱了鞋子趟在沙发上,深深呼吸,她记得他们一起坐在这张沙发上玩游戏,看书,拌嘴,渡过了一些美好的时光。他与陈茵在这张沙发上接吻,他一手勾着她的头,一只手沿着她的背脊下滑,指尖滑过的地方引起阵阵颤栗,他的手继续往下,却忽然停住,奋力将身上女人推开。女人倒在地上,仰起一张苍白小脸,不是陈茵,是谢美琪。
谢美琪一阵挣扎,眼睛睁开,屋顶吊灯惨白耀目,直晒在人身上,她大口大口喘气,试图令自己清醒。不知什么时候,一团影子落在头顶,她闻到熟悉的气息,将一只手伸了出去,似溺水的人寻求帮助。过了好一阵,中指指尖被轻轻捏住,酥麻的感觉传向心脏,她不敢再动,感觉到指尖被拖住,另有一根手指磨挲着她的指头,从指根到指尖,一次次梳理。她再忍不住,挣动手指,寻求更多抚慰,那只手的掌心与她掌心相对,指头插入她的指间缝隙,与她十指相扣。她紧紧的握住那只手,静静的待着,直到手指发酸,力道变轻,感觉到那手指将要离去。她心里不舍,又紧紧握住,那只手的手掌磨着她的掌心,手指微微用力,她放松下来。那手慢慢抽出,五指齐齐滑过她的指缝,她再无力挽留,直到指尖上最后一点暖意消失。她听到深重的叹息声,不敢回头,直到脚步远去,开始怀疑这只是另外一个梦而已。
击剑
婚礼在永胜旗下的饭店宴会厅举行,是传统的席面,为谨慎起见,排场并不大。
谢安胜文立欣的照片摆在用粉色纱幔搭就的喜台两边,照片里谢文胜着蓝色中山装,文立欣着红色绣金改良旗袍,让人很容易想起另外一个年代。是为了讨到场老爷子老太太们的喜欢。
年轻人早早到场,受邀的人本就不多,能进来的都是尖子中的尖子,自然是交际的好机会。
谢家工作人员满场招呼客人,主人却一个还未出现。人们并不以为怪,谢家人丁稀少,总不能让老爷子或者娇小姐出来应酬。新人此刻更是在做仪式前的种种准备。
倒是文立同和陈茵风尘仆仆赶来,做起了半个主人。
众人见到文立同,精神俱是为之一震,他的前途已成圈子里时常讨论的大话题,见到本人更是要多方试探打听,不肯罢休。
“立同兄,听说你在H市大刀阔斧,施行新政,可有此事?”
“不过是略尽薄力,做点事情,不至于尸位素餐罢了。”
“此次回京,可有见过黄李王刘诸翁?”说的当然都是此刻当权的大人物。
“这次全是为了家事,婚礼一结束,还需立即回H市,旷工是要扣工资的!”
众人哈哈一笑,陈茵过来挽了文立同,薄嗔道:“立欣婚礼,还不忘说工作,看你待会儿怎么向妹妹交代!诸位,新人要见哥哥,先借一时半刻。”说着将文立同拉出人群。
文立同笑说:“亏得娘子解救。”
陈茵说:“魂快回来吧,一跟这些人在一起,说的都是些半文不白的话,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传统。”
文立同说:“什么传统?就是那种传统。”说着指了指谢安胜文立欣的照片。
傅少杰也在,见到文立同陈茵叫:“文叔,陈姨。”
文立同见他说:“少杰,听说你在跟美琪谈恋爱?”
傅少杰笑说:“文叔也这么八卦,我跟美琪只是朋友。”
陈茵说:“美琪呢,怎么不见她人?”
“老爷子留了她说话,可能一会儿就出来。”
陈茵暗暗奇怪,她在谢家两年,也没听说过谢望叫谢美琪说话,怎么反倒在这日子当口找她说话。该不会是谢美琪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儿吧。她问傅少杰:“少杰,美琪最近还好吗?”
傅少杰说:“好的很呢,昨天还讹了我一顿。”
陈茵听他这么说,放下心来。
文立同笑向陈茵说:“这么说话,可见真的不是在谈恋爱了。”
不多一会儿,文老爷子陪着一众老爷子老太太入场,随后谢美琪挽着谢望出来。众人见到谢望,纷道恭喜,谢老爷子身材高大,虽然已年届70,仍然抬首挺胸,甚是英武。他边道“同喜”边将谢美琪介绍给众人。谢美琪今天穿了一件深粉色露臂真丝礼服长裙,妆容精致,短发后梳,脖上戴着密镶白钻蛇形项链,手腕上是那枚从未佩戴过的百达翡丽钻表。年轻人当然个个觉得惊为天人,美的凛立大气;老爷子老太太们却觉得太过盛装高调,尤其是一挂蛇形项链,犹如挡在眼前,让人不容忽视。
谢望一路寒暄,将谢美琪带在身边,寸步不离,陈茵想与她说话亦找不到机会。年轻才俊们更是心痒难奈,个个盘算着如何才能一亲芳泽。
谢望招呼完毕,偕谢美琪走回主桌就座。此刻吉时已到,司仪宣布婚礼开始,现场奏起婚礼曲,新娘挽着新郎从厅正中的红地毯入场直到喜台。谢安胜穿与照片上同色的立领中山套装,文立欣则穿红色旗袍,带白金翡翠龙凤坠。
司仪请证婚人上台,正是刚才人们与文立同提到的李翁,念了证婚词,新人交换誓词与戒指。
司仪请双方父母致辞,谢望执意让文老爷子先来,文老推托不过,只得说了一番对新人的期望。轮到谢望,他说:“犬子安胜与文家小女立欣今日共结连理,是他们二人的大喜事,也是谢文两家的大喜事,只望他们日后夫妻珍重,白头偕老。亦多谢在座各位今日特意到场,为新人祝福。谢望感激。”说完众人举杯,共贺新人。
仪式完毕,新人先来主桌进酒,老爷子老太太们又说了一番祝福的话。最后一个到谢美琪,谢望说:“亮亮,给叔叔婶婶进酒。”
谢美琪接过侍者递过来的小小白瓷酒杯,一杯递给谢安胜,一杯递给文立欣,自己又拿了一杯在手,举杯祝道:“祝叔叔婶婶永结同心,白头到老。”说完先喝,谢安胜亦一口喝完,文立欣说:“谢谢侄女。”
待他们离开,谢美琪坐下,才发觉脚指疼痛,低头一看,左脚拇指竟被脚上一双金色凉鞋的鞋带勒进肉里,渗出淡淡血迹。原来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得一双脚用得上力,苦苦绷起,伤了脚指。
主桌上老爷子们等新人进完酒,待了不到一刻,就要离开。谢望让谢美琪去唤新人,来恭送贵客。谢美琪起身,脚部疼痛钻心,只得强忍,走到谢安胜旁边,悄悄对他说:“爷爷叫你们去送客。”谢安胜早看她走过来,听她说完,招呼完这一桌的客人,唤来傅少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就被文立欣挽着走回主桌。
傅少杰过来,让谢美琪扶着他,把她往后面休息室带。
谢美琪说:“我还得去送客。”
傅少杰冷声说:“又不是你结婚,要你送得哪门子客。”
谢美琪抱着傅少杰的胳膊,手上使劲,把他掐的生疼,傅少杰说:“好了,糟践自己还不够,还要来糟践我。”
谢美琪说:“你说什么?”
傅少杰扶她在休息室坐下,将她鞋子脱下,左脚鞋带刮着皮肉,疼得她微微打颤。傅少杰说:“我没说什么,就觉得你这鞋子实在不合脚。”
谢美琪紧紧咬着嘴唇不说话,傅少杰说:“松开点吧,回头嘴唇咬破,流了血可是人人都能看到的。”
谢美琪一听,几乎要哭出来,傅少杰的心终于软下来,说:“好了,一会儿新鞋和医生就来了,这点疼就忍不了吗,白长了这么大。”
谢美琪处理过脚上伤口,换了一双羊皮翻绒皮鞋,重新跟傅少杰回到宴会厅。傅少杰立马成了年轻才俊们的眼中盯,肉中刺。他对美琪说:“估计这场完了,我天天都得被追杀。美琪,不如我跟你一起去美国。”
美琪说:“那也得你老板同意吧。”
“只要你跟我老板说一声,没有他不同意的。”说完才意识到说错话。
美琪回到主桌,此刻只有谢望,文家二老和一些老太太们还在。老太太们虽然看不惯谢美琪打扮,却也知道是因谢望对她溺爱异常,才许她这样出来。为着自家乖孙多一个不错的选择,对谢美琪都纷纷关心起来。于是仔细问了她的年龄,在哪里读书,学的什么。当听说她是在学电影,都不约而同皱起眉来。
谢美琪几近麻木,吃不下东西,空腹喝了桌面上的几杯酒,远远的看着谢安胜穿着可笑的衣服在人群中应酬,只觉一切都虚浮不堪,仿佛飘在空中。她又拿起桌上的一杯酒饮下,到了嘴里才发现寡淡无味,尽然是白水。只见远远的,傅少杰对着他眨了眨眼,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吩咐侍者,将倒给她的酒都换成白水。挨到老太太们都尽数离开,谢望对她说:“我也先走了,你留下帮叔叔婶婶招待客人。”
她只得留下,陈茵见她一个人,过来找她。她见着陈茵,眼泪立刻就要掉下来,还没等两个人说上话,一堆年轻人已经围了过来。
“美琪妹妹,听说你在纽约读书,我在波士顿,可以交换电话吗,回头去找你玩?”
“美琪妹妹,听说你是学电影的,我上次在一个中美交流会亲见卡梅隆导演,不知道你与他是否熟识?”
“美琪妹妹,明晚世界男高音歌唱家帕瓦罗帝在长安大剧院演出,不知可否请你共同前往?”
美琪对着众人,头大如斗,只想说:“NO!NO!NO!”
傅少杰即时出现,一把抓住谢美琪的手,亮给众人看,笑说:“各位,难道你们没看到美琪妹妹已经名花有主了吗?”
美琪乏力,只得任他去了,果然有效,人渐渐也散了。他们可能比傅少杰家世好,却无论如何比不上傅少杰的样貌。年轻人又是最容易在这上头自卑的。
他们这边闹上一团,谢安胜文立欣自然也被他们的同龄人缠住,脱不得身,家长们又都走了,更是无所顾忌的灌新人喝酒。谢安胜一杯也不推迟,喝的异常爽快,连文立欣的那份都要替下。
陈茵看着傅少杰笑:“少杰,真成白马王子了。”
傅少杰说:“陈姨别笑我了,四叔现在是我老板,我要不护着美琪,饭碗不保。”
陈茵和谢美琪在傅少杰的护送下,去了楼上酒店房间。傅少杰一走,谢美琪就抱着陈茵大哭起来,陈茵抚着她的背,任她哭个尽情。
“亮亮,击剑的时候,两人穿着白色的防护衣,先行鞠躬礼,然后戴上黑色面罩,手握剑柄,务必直击对方要害部位。击中一次,按规矩算分,到了时间,谁得分多谁就算赢。待到局终,分出胜负,对手双方摘下面罩,握手致意,彼此才发现,这一张脸跟开始时候那一张已经完全不同,原来刚才竟一剑刺中这个人的心脏。亮亮,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这项运动?生日快乐!谢安胜。”爱之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