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日出
也许是“结婚”两个字触动了她的敏感,也许是眼前人的真挚诚恳让她心热。宋允清哭的止不住,后来,她一头栽在冯迟怀里。
再后来,冯迟拍着她的肩,他很僵硬,他没有试过温柔在怀的感觉,他佯装镇定,抖着的手还是出卖情绪。
重新开始,谈何容易。
冯迟再没有提起。
他带她做一些不一样的事,去登山,去游乐场,去跑步。登高望远,忘情尖叫,沿着操场一圈又一圈的狂热奔跑。
她爬不动了,冯迟拉着她的手使劲往上拽。她不敢坐过山车,冯迟强硬的把她推上座位,她跑的腿发软,撑着膝盖再也不愿动,冯迟就拖着她,不跑,就抱,允清不服,推开他咬牙继续。
冯迟不愿意她颓废,他要她自己走出yīn影,外面阳光大好,为何不享受笼罩。
他说过,允清如花。
就算此生,再没有办法在别的景色里绽放,他也要帮她拾起一颗向阳的心,等待厚积薄发。
她的花期,梁跃江不懂呵护,冯迟来,冯迟要她学会自己珍惜。
“你不能因为过去的21年,而失望于今后的岁月,允清你要知道,未来至少还有40年等着你去经历,你心里的希望不能止步于过去,而是要看以后的路。”
“你可以不再爱人,但你一定要爱自己,乐观,真诚的去生活。”冯迟握起她的手好温柔,“不必对我介怀,我对你没有企图,也不是追求,更不是乘虚而入的故作关心,允清,我说过,我只是想让你快乐起来。”
她的神情很平静,淡之又淡,嘴角的笑意却动容,她轻声:“冯迟,我知道。”
冯迟显然很开心,不自觉的伸手想去摸她的脸,伸到一半,他才恍然,急忙收回略带歉意,“不好意思。”
允清听到这四个字后突然笑了,在冯迟诧异的目光里,她竟主动贴了过去,脸颊挨在他掌心,一热一冷,一个安然,一个发愣。他听到允清说:
“谢谢你。”
*
无意间提起要去看日出,本以为是玩笑话也就没当真,允清这一个月被冯迟折腾的够呛,走过的路赶得上马拉松,她平常不敢尝试的东西也一一试过,而后发觉,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接触久了,宋允清对冯迟这个男人的了解具体化许多,冯迟跟她说自己的过去,母亲死于难产,私生子总是被歧视打压,人争一口气,他自立门户,跟过煤窑老板,下过百米深的矿井,也经历过三餐不饱的生活,后来分了点钱就从矿里出来了,这种坑人害命的买卖,做多了,会折寿。
再后来,有幸被宋子休看中,一生总有贵人相助,冯迟才算飞黄腾达。
允清撑着头,很认真的听,她问:“冯迟,你的名字谁起的?”
“我母亲。”
允清笑,“很好听。”
“那个男人结过婚,我母亲后来才知道,可惜肚子都七个月了,没几个月,她就走了,阿嬷说,母亲临终前嘱托,给我犬迟’这个字。”
冯迟,也算是她一生的句点,只是这个句点,总带了那么几分悲戚。
她的爱情,也不过是———相逢太迟。
“你呢?允清,你的名字是宋叔起的?”
她点头,眼里似有光,“允你一生。是不是很美好?”
“呵呵”冯迟笑,“猜出来了,苏妈妈的名字里有个‘清’字。”
承一诺,总是来的容易,守一诺,得花费更多的耐心,而实现诺言,却是天下难之又难的事。
小清的爸爸疼一个女人的方式,就是把诺言刻在他的血脉里。
最初的疼爱,不减不灭,一代代传承下去。
那一晚,两个人就彼此的名字而延伸出更多话题,六月初的夜晚,美好的令星星眨眼。
后来说到看日出,一句玩笑而已她不当真,哪知冯迟竟真的说到做到,凌晨三点就开始打电话让她起床。
允清再好的脾气也失控,“不去不去,天亮了再去。”
她把手机关机,冯迟就打家里的,她想拔电话线,手在桌上胡乱的摸,“啪”的一声,杯子摔了,打破一室安静。
睡意也一下子清醒,允清接起他的电话,冯迟说:“十五分钟你再不出来,我就自己去。”
允清两眼肿的跟核桃一样,冯迟倒是神清气爽,笑的好不得意。
本以为会去山顶,哪知冯迟把车开到了陌生的地方,她狐疑,“这有日出看么?”
“嘘。”冯迟悄声,示意她仔细听,“有没有发现?”
沉心几秒,允清惊喜,“海浪声!”
两人延着弯曲小路摸黑前行,“这儿没别的路吗?很难走啊冯迟。”
他转头提醒,“小声点,附近农家养了很多狗,比较不温驯。”
允清捂着嘴直点头,冯迟才发现,原来,眼角也会笑。
她走的再小心也难免磕碰,泥泞路很软,一不留神就蹦出个大石块,冯迟倒是一言不发,白色针织衫很亮,服帖在他身体上,他边走边嘱咐:“允清你小心点,附近狗多。”
“所以呢?”她张望四处,黑漆漆的只闻风吹草动声以及逐渐清晰的海浪声。冯迟声音很淡,“所以,注意不要踩到狗屎。”
允清笑了出来,拍拍他的肩,“冯迟,你变了。”
他忽的松气,“到了。”
拨开树枝,冯迟微微侧身,允清从他手肘下冒了出来,辨识出了海岸的弧线,看到由远及近慢慢涌上的白色水浪,海岸线终是与天相接,青白的一道缝,这就是冯迟带她守候的日出。
允清兴致颇高的往前跑,冯迟一把抓住她,“等等。”
他蹲□,“小清,把鞋脱了。”
她赤着脚在沙滩上乱跑,用沙子埋没脚丫,故作紧张的对冯迟说:“呀,埋着了,出不来了。”
冯迟点头,笑容在两米远的距离中,格外阑珊。
后来,他坐到了沙滩上,屈起右膝左脚伸展,浪花上来时,恰好能覆盖。耳边是水声,眼里是比水还温和的小清。
真正的快乐,是你连笑容都不自知。
再后来,允清也坐了下来,想了想,又往冯迟身边挪了挪,长发被海风漾起一圈弧,两人的距离不远不近,冯迟恰好能闻到她的发香。
他们不说话,目光都落向海面,冯迟侧头打量她,小清的眉头轻拧,明明是一副思考的表情,冯迟却觉得,她在所思所想的事情里,失了神。
不一会,小清低着头双眼微闭,冯迟问:“困了?”
“恩。”
“靠一会吧。”他坐近了些,肩膀就在她眼前。允清眼里有一丝清醒,而后,她缓缓的贴了过来,“冯迟,日出的时候要叫我。”
他没有吭声,但好像是点了头。
允清醒来时,天色竟然已经大亮,太阳耀眼的让人不敢直视,看着她一脸郁闷的表情,冯迟笑,“日出,错过了。”
“你没有叫我。”她失望,“三点起来的,费了这么大的劲。”
“我叫过你,你没有醒来而已。”冯迟说:“错过就算了,下次吧。”
他突然问:“海景漂亮吗?”
允清点头,“漂亮,我记得画过一幅画,是在……”
冯迟打断,声音低沉感性,“我也觉得海景很美,就跟你一样。”他起身,揉了揉麻木的肩,“回家吧。”
宋允清把他叫住,“等一下。”
冯迟回头,“啪”的重响,一个沙团结结实实砸在了他的脸上。小清得逞,眉眼俏意横生,“怪你没有叫醒我。”
“啪”,又是一个沙团砸了来,冯迟这会长心眼了,头一偏,轻松躲开。
接二连三的沙泥扔了过去,小清追着他,冯迟笑着躲,最后连团都懒得揉,手捧沙子直接朝彼此泼去,小清眼明手快,往他衣服里倒了满满一捧,冯迟憋着脸,脱了外套,在原地蹦啊蹦的,细细的沙泥从衣服下摆滑出。
衣服卷上半截,结实的腰身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其实,很诱人。
“没想到,你还真能闹。”冯迟无奈,两个沙人黑不溜秋,“扑哧”一下,竟一起笑出了声。
回市中心的时候出了小状况,冯迟的车被人认出来,而后又发现坐在旁边的宋允清,几辆车跟着甩不掉,相机一茬接一茬,被窥视的滋味真不好受。
冯迟说:“数到三,我们就跑。”
“啊?”她未明白,车轮一滑,调了方向直接停在路边,“下车!”
冯迟语气硬朗,不由分说拉开车门,允清不敢耽误,回头看到后面的人也跟了上来。
冯迟抓起她的手狂奔,越过熙攘人群,无视车水马龙,在马路上逆流直冲,他不给她休憩的空当,城市之大,唯有两人一路前行,狂热淋漓。
允清急喘气,捂着腹部忍耐不适,她打量这个小弄堂,看到冯迟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这个矜贵从容的男人此刻也是一脸狼狈。
允清大笑,“怎么到最后,是我拉着你跑了?”
冯迟不说话,只是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她看着他,突然问:“冯迟,你想开始新生活吗?”
冯迟小僵,随即如常,他答:“想。”
“嗯。”允清低下头,她说:“那好。”
*
“你真的想好了?”宋子休问了不少十遍。
每次,她都是点头,不说话,也就找不到什么话去反驳。父女俩散步在林荫小道,夜空星星很多,偏偏找不到月亮。
允清挽着爸爸的手,踢着脚边的小石子,最后石头一滚,掉进了路边的下水沟。
“之后你们决定去哪儿?”
她想了想,说:“哪儿都去,第一站是云南,然后是新疆,下半年再回日本。”
宋子休拽紧了女儿的手,心里的空荡如此明显,他试探:“在R市不好吗?冯迟的公司在这里也不错。”
“不想留在这里。”允清答的干脆,敛下的眸子读不出情绪,只是路灯下的影子,越拉越长。
宋子休以为她会一直沉默的时候,允清却说:“爸爸,我想重新开始。”
她碰不到更爱的人,同样的,也碰不到比冯迟更好的人。
宋允清一直记得父亲说的话,对他来说或许是欣慰的吧,因为这个期待并没有拖延太长时间。
宋子休抱了抱女儿,如珍如宝,“允清,爸爸等你回家。”
*
婚期订在6月28日,苏又清觉得太过匆忙,小清就哄着妈妈,“就办个小型的好啦,您女儿不爱凑热闹。”
“傻子,你自己的人生大事怎么能叫凑热闹?”苏又清拿着喜帖看了又看,“我还是觉得紫色的最好看,要不喜饼也换成淡紫包装吧?”
“好,您喜欢我们就换。”冯迟走过来,他坐在另一边,笑容很淡,“我打电话让他们改。”
苏又清叹气,放下东西便不再吱声,明明是他们自己的婚礼,怎么都如此不上心,与己无关一般。
那晚她跟丈夫说着说着就哭了,“我担心允清,不是说冯迟不好,我看出来了,他再好,也不是女儿要的。”
宋子休安抚着妻子,眉间也有无奈,“女儿有自己的考虑,冯迟也是知分寸的人,他会照顾好允清的。”
说来说去,问题还是绕回了原处。一室安静,各有不安。
婚礼前一晚,宋家所有人都赶到,宋汉南,宋天朗,小醉婶子,还有表妹依依,就连小佳阿姨和陆炎叔叔也来了。
卧室贴了很多“囍”,什么都换成了新的,地毯也是省里知名的阿嬷绣的,龙凤呈祥,贵气华丽。
“来来来,梳头啦!”
陈醉端着小金盘走了过来,红木梳上系了根细丝绸,红艳喜庆,家人围着允清,她一袭红色长裙,肩膀露了出来,晶亮的坠子衬的锁骨更加好看。
允清对着镜子笑,妈妈轻抚她的长发,软如青绸,再抬头,她眼里含着泪光。
所有人注目,有祝福有羡慕,陈醉也有一种大女儿终于出嫁的感觉,蹭着丈夫的手好感动,小天狼哼唧了一声,然后将她抱的更紧。
妈妈动作轻柔,“一梳梳到尾,二梳早生贵子,三梳白发齐眉。”
“砰”的一声,几个小辈捂着嘴,刚说完“白发齐眉”————
梳子断了。
宋子休的脸色一僵,妻子已经慌的不知所措,残破的梳子在手里刺眼的很。
允清依然笑脸如花,但任谁都看出了她眼里的落寞。
“先生太太不,不好了!”
管家急切的敲门,他惊恐,“梁,梁少爷来了……他好吓人!”
22、插曲
梁跃江出现了!
屋里人大惊,看门外,看主人的表情,最后目光都停在宋允清身上。外面的响动越来越大,宋宅的人不敢拦,却又不得不拦,梁跃江好可怕。
宋子休铁青着脸,疾步走过带起的风都严厉,宋天朗眼明手快的拉住他,“清儿的好日子,你别冲动,我去。”
衣裳如虹,小清的背影一动不动,小醉婶子扶住她的肩膀,“乖啊,这演电影呢,没事的。”
她扯出的笑容,任谁都看出了不自然。
宋天朗把门关上,玄关处一个劲往屋里冲的男人大吼,“让她出来!让她出来!”
宋天朗一愣,又怒又急的梁跃江,眼睛通红的梁跃江,强忍眼泪的梁跃江,他说:“二叔,我求求你,让我跟她说一句话。”
“跃江,跃江!”宋天朗去拦他,费了大劲还是被他推搡的直往后退。
“你听我说,不管你们之前怎样,她就要结婚了。”宋天朗抓着他的肩膀猛的一按,语气强硬,“梁跃江!她明天就要结婚了!”
她明天就要结婚了,从此再与你无关了。
梁跃江胡茬落满下巴,在听到这句话后迟疑,反复去想,最后似乎明白了什么,在宋天朗以为他清醒的时候,胸上竟挨了重重一掌,疼的他岔气,梁跃江挣开他的钳制,冲上去砸门:“宋允清!宋允清,谁准你嫁人的!”
“谁准你嫁人的!”
“谁准你嫁人的!”
门开了,出来的却是宋子休,“老子爱把女儿嫁给谁就嫁给谁!给我滚出去!”
梁跃江逮住空隙就往卧室冲,宋子休狠狠揍了他一拳,他踉跄着没站稳摔到了地上,他眉头皱的深,捂着手肘直吸气,这一下怕是手骨错了位,梁跃江不死心的爬起,两个男人谁都不让。
“梁跃江我告诉你!”宋子休指着他,“这辈子,我女儿都不会进你梁家大门!”
他怒声:“上了我的床,***还想嫁给谁!”
这句话把宋子休气的不轻,呼吸急促,拳头握的死紧,连打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时门打开,外厅明亮的光涌进卧室,小清站在门口,一身红艳刺伤了梁跃江的眼。
“小江。”她喊他的名字,分开三个月,再听,差点催泪。
“你想要答案吗?我告诉你,上过你的床,我还可以上别人的床,真的没什么大不了。”
宋允清说:“喜帖你要么?明天下午三点的婚礼。”
梁跃江抽空了力气,他笑,字字咬牙,“好,好,宋允清,你记得啊,是我不要你的。”
他走到她面前,右手摔伤了没力气再抬,无名指上的戒指几乎是撕扯下来,指节磨的发白,“啪”的一声,戒指狠狠丢在她身上,梁跃江指着她的鼻尖,“宋允清你记得,是我梁跃江不要你的,是我先不要你的!”
狠绝的话,倔强如他,再一转身,梁跃江胡乱的抹了把脸,掌心除了湿润的泪,怕是再也握不到她的手了。
待嫁之夜,却像是同他的永别。
梁跃江,此间再无少年。
他走时连门都没关,允清看着他的背影,她想,他瘦了。回头对父亲说:“爸,把头发梳完吧。”顿了顿,又补充:“你帮我梳,好不好?”
他点头,不忍再看女儿的眼睛,“好。”
一梳到白头,二梳子孙满堂,三梳白发齐眉。
发如青绸,搁在大手中,这是宋子休一生最温柔细致的时刻,宋家人围着他们,彼此忽略刚才的动荡,祝福依旧。
梳完之后,竟鼓起了掌,个个展笑颜,允清看着父亲手中的铁梳子直笑,“醉婶婶,你从哪儿找来的?”
陈醉揽着她的肩膀,“平时用来敲你二叔的,我都敲了十几年了,允清,你会幸福的。”
她没有点头,还是那副笑容,气氛温馨,刚才一幕仿若未曾发生。当房间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一室的红耀满眼睛,允清看了看四处,摸了摸红彤的被单,冯迟电话打来的时候,她坐在床头发愣了好久。
“紧张吗?”
“紧张吗?”
两人同时问出,然后一起笑了,冯迟说:“我很紧张,第一次结婚。”
“你一生还想结很多次么?”
他似乎想了会,然后答:“如果还能碰到很多个你,我也许会试试。”
允清自然没有告诉他晚上的事情,冯迟跟她道晚安,她半天没有回应,冯迟试探:“有话跟我说?”
她张了张嘴,最后只说:“明天见。”
小型的婚礼,却是精致无比,离市区百公里的小镇,教堂临海,古老的钟声混着浪声,倒也奏出一段和谐之美。除了自家亲戚和十来位交情极深的友人,落座的都是镇上的居民,八十高龄的一对老人见证过两百多场新婚之礼。
嫁衣如绸,穿在她身上温婉如水,倒也没有很浓重的妆容,描眉点唇,新娘子清雅的很。苏又清贴着女儿的脸,“今天你很漂亮。”
她笑,握紧妈妈的手,“我有点紧张呢,当年你和爸爸的婚礼,妈你紧张吗?”
“呵呵,我跟你爸爸补办婚礼的时候,你都四岁了,像只小跟屁虫一样黏着我,嘴巴甜甜的到处讨糖。孩子都这么大了,我没什么好紧张的,嫁了就嫁了,好好过日子。”
说到往事,苏又清眼里都是笑意,细枝末节她都一一记得,对女人来说,婚礼是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
“好好过日子。”允清点头,嘴角浅浅一抹,听到妈妈问:“你现在开心吗?”
她答:“我只是觉得很踏实,冯迟是个挺好的人。”
“吃过苦的男人比较会疼女人。”苏又清帮她调正颈间的坠子,“允清,不管选谁,妈妈只是希望你真正的愿意,真正的快乐。”
“不是委曲求全,不是找替代品,更不是逃避现实,妈妈不希望你跳出一个圈,又跳进另外一个圈,这种劳命伤心的事……”
“妈,我知道。”允清说:“做过第一次,就不会做第二次了。”
她垂下眼眸,看着手腕上精致的链子微微失神。
婚礼很温情,允清挽着父亲的手,教堂大门缓缓拉开,阳光争先涌进,冯迟侧身而立,白色礼服衬的人清俊不凡,三十而立的男人,这会手心都出了汗。
古老而神圣的誓言,教父虔诚相问,冯迟允诺许她一生。最后宋允清点着头轻声说:“我愿意”时,宾客都激动的鼓起了掌。
他们大都是看着允清长大的,如今陪在她身边的人,虽有遗憾,好在圆满。
婚戒交换的时候,小清的妈妈终于止不住的哭了,宋子休扶着她的肩膀安慰,但自己也忍不住动容,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泪水撑下去。
冯迟牵着小清的手,走到两位长辈面前,郑重的说:“爸,妈。”
他的紧张小清能感受到,自己的手被冯迟握的铁紧,冯迟心跳剧烈,手抖的厉害,叫完“爸妈”之后,竟然会脸红。
看着他的绷紧的侧脸,小清终于忍不住笑了。
冯迟的亲朋很少,到场的除了助理,还有婚礼后半场出现的唐意浓与危安。不同往常的排斥,这一次,意浓挽着危安的手。
“冯迟,小清,新婚快乐。”她微笑祝福,看向冯迟的眼神,平而又淡。
危安也对他点头致意,不笑不说话,转而对着新娘,他才面露温和,“宋小姐,祝你们夫妻白头到老。”
夫妻,白头到老。这两个词让旁边的女人明显僵硬。危安低喊:“意浓。”
亲昵的语气,是只有两人才明白的警告。
“招呼不周,还请见谅。”冯迟对意浓笑,然后牵着允清去别的宾客那儿。有人喜有人忧,有些忧伤藏在背后不让他知道。
腰间的手掌不断游离,他搂着她光明正大,唐意浓笑容如花,贴着危安的耳朵:“危社长,拿开你的爪子。”
而后抛花球,冯迟笑着在允清耳边说了些什么,她笑的眉眼都弯成了月,有意朝角落抛去,一个小女孩接到,众人哄笑,她红着脸左看右看,最后屁颠颠的跑到右手边,竟然把花球塞给了唐意浓。
大家配合的冲危安鼓起了掌,吹起了口哨,这会轮到她傻眼了。
大合影里,冯迟和宋允清被拥在中间,起哄着让新郎亲吻新娘,拗不过,最后冯迟亲了她的脸颊,“咔嚓”一声,美好永远定格。
新房是冯迟一个月前买的,宾客都散去后,房子安静至极,允清从厨房倒水出来,看到冯迟坐在沙发上,他双手撑着头,把脸埋在臂间,看起来很累。
察觉她的靠近,冯迟立刻打起精神,起身指了指沙发,突然发现不知道说什么,两人对望着,“扑哧”一声竟一起笑了出来。
允清穿着露肩长裙,面料光滑贴在身上,曲线玲珑在灯光下甚是好看。
这么站着也不是个办法,也找不到继续的话题,两人都不自然的别过头,冯迟被灌了酒,眼里染了醉意,他一步步走过去,允清紧张的看他,整个人仿佛定在原地,竟然没力气动弹。
“冯,冯迟。”
23、再会
他越走越近,酒味也扑鼻而来,允清连他的名字都说的不利索,冯迟瞥见她渐渐紧握的拳头,她的语气,她的表情,她的反应,冯迟毫不怀疑,再走近一点,允清会果断的出手打他。冯迟明白了,她的抗拒。
“呵呵。”他失笑,指了指前面,“我先去洗澡。”
“噢,好。”她把路让出,一想不对劲,那边没有卫生间啊。
再回头,冯迟也笑的尴尬,“我,我先去拿衣服。”
这个澡,冯迟洗了五十分钟,他出来的时候允清吓了一大跳,冯迟一身西服,从头到脚包裹的严严实实,头发还在滴水,表情不自然的很。
“你,你要出去?”允清迟疑。
冯迟摇头,头发上的水溅出一小圈,冷漠寡淡的男人难得的可爱,“我洗完澡了,换身衣服。”
他眼神很躲闪,允清想,其实你睡衣……不暴露的。
冯迟的小心翼翼让她更紧张,她洗澡洗了一个小时,被蒸晕的前一秒终于出来了。沙发上已经铺好被褥,冯迟显然很累,强打精神在等她。
指了指沙发,“我今晚睡这,累了一天你早点休息。”
就像一种默契,她没有特别的反应,点点头应允。主卧很大,布置成漂亮的新房,每一个角落都喜庆。她独自站在房中间,四处打量了会,再看向红艳的婚床,莲子、红枣、桂圆这些寓意吉祥之物装在喜袋里,满床都是。
她拿起福袋,指尖描着上面的花纹,情绪无大悲无大喜,允清发呆很久,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眼睛好干涩。
晚上出去倒水喝,客厅里的冯迟睡的很沉,允清帮他关了大灯,只留暖黄的一小盏取光。沙发不大,被子拖在地上,他的后背没有盖严实,允清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的帮他盖上。
目光停在他脸上,连睡觉都紧皱眉头,冯迟,你活的真累。
玻璃杯里有小半杯水,她诧异,拿起旁边的药盒看了又看,原来他感冒了。
允清又给他盖了条薄毯,空调的温度打高两度,回房前摸了摸冯迟的额头,没有异样才去睡觉。
他们的一刻,其实与平常无异,要说改变,大概就是一间房住了两个人,于是有了所谓的“家”。
不管怎样,总算是两个人的生活了。
新婚第三天,两人回家,冯迟第一次以女婿的身份站在宋家,尽完礼数,宋子休打量着他俩,最后目光落在女儿身上笑意至深:“小媳妇,还当的习惯吗?”
允清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冯迟怕她尴尬,于是急着帮她回答:“习惯,习惯。”
宋子休心情大好,“冯迟,当媳妇的是我女儿,可不是你啊。”
管家和厨子都捂嘴偷笑,苏又清牵起女儿的手,“呵呵,休息一会,等下去祠堂给祖宗上香。”
去祠堂的车程要十来分钟,冯迟和允清坐一辆车,爸妈走在前面。随便拣了几本杂志看,头条大都是两人的婚礼,选了几幅婚纱照给媒体登刊,关于冯迟身家的报道占了大半篇幅,关于宋家小姐的过去,原来早已与梁跃江和平分手,只是未对外透露而已。
“如今,两人各择良伴,各自重新开始。”
各自重新开始,允清盯着这句话看了好久,旁边有一张模糊的照片,梁跃江牵着一个女人,过马路时把她护的很紧。
看不清女人的脸,化作灰,她也认识他的模样。
宋允清失神,冯迟摘下她手中的杂志,“路口往哪边拐?”
“右边。”她答的很快,车子平稳拐弯,允清突然反应过来,“错了错了,是左边。”
冯迟沉默,绕了很大一圈才调了方向,他不愿深究她的心态,但大概也明白她真实的想法。
遇红灯,冯迟得空转头看她,那种目光仿佛要把她看透,她和他对视,一秒,两秒,允清败下阵来,扭头看窗外。
“小清,你……”
话还没说完,“砰”的一声,车子被大力撞击,两人猛的前倾,宋允清没系安全带,头撞在安全气囊上,吓的冯迟脸都白了。
劲还没缓过来,“砰”!又是一下撞击!冯迟的手机都被震滑,他怒,双手死死护住允清的头,有东西砸在车身上发出闷响,车窗摇下,允清呆了———
梁跃江,是梁跃江。
他的越野车横在路上,车里的男人紧抿唇角,看向冯迟的眼神不仅是噬人,更想刨他祖坟。梁跃江面色惧人,越野的车头被撞出了凹痕,他字字蔑视,“冯迟,见你一次撞一次。”
宋允清从冯迟背后探出,她捂着额头,只这一下,梁跃江的气势就灭了,他明明咬牙去忽略,到头来才发现,所有的防备,却敌不过她轻轻皱眉的一个动作。
冯迟无声的怒,忍之又忍,转头轻声,“允清,疼不疼?我带你去医院。”
声音不大不小,却恰好能让梁跃江听到。
他心里的火陡然变大,却再也没有立场去抢夺,他不再看他们,油门一踩到底,“嗖”声飚出。
“幼稚。”冯迟冷言,细细摩挲着她红了的额头,“真的没事么?不舒服你要告诉我。”
她点头,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近乎躲避:“开车吧,爸妈应该早到了,不好意思,我说错了方向。”
允清往脸上补妆,冯迟发现,她拿着镜子的手直颤抖,“扑通”一下,镜子掉到腿间,滚了两圈摔到了地上。
允清握空的手指动了动,终是无力放下,落地的镜子也不再去捡。
梁跃江的车一路狂驶,坐在旁边的女孩脸色苍白,死死抓着安全带,“跃江,你,你慢一点好不好?”
“活腻了。”他不耐,“我就喜欢找死,你爱陪不陪。”
女孩沉默,敛下眸子,她突然问:“跃江,我叫什么名字?”
“该死的不系安全带!撞失忆了才好!”
女孩一愣,揪紧安全带,失神也失心。呵,原来啊,他所想,非她所言。甚至连她说的话都没心思去听而是直接忽略。
晚上,梁跃江把好好的女孩子折磨的不成样,他居高临下,掐着她的腰狠狠的说:“叫出来!”
女孩子难受的掉泪,她卑微至极,“跃江,我是谁?”
“叫出来!”他加快了手里的动作,直到听见身下女人的呻吟,那种破碎和毁灭的嗜血心理,说他变态也好,说他发疯也罢,梁跃江失笑,可不是吗,被自己亲手推入悬崖的爱情破灭,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再去珍惜的女人。
不是最爱的那一个,哪个都可以变替代。
他俯身死死咬住她的唇,含糊的说:“乖女孩,叫我小江,尾音拖长一点,叫大声一点。”
她迎合,心里苦涩,眼泪流下的最后一刻,她说:“梁跃江,我是乐颜。”
动作瞬间停止。一室沉默的近乎诡异。
梁跃江嘴角的笑冰冷至极,“乐颜,我知道,你是乐颜。”
他抽出手嘲笑,“所以,我才用手指,就像那晚一样。”
和冯迟结婚的第二个月,宋允清做好自己能做的,家里的事一分一毫都不要冯迟操心,为人妻,尽本分,帮他照顾天台上的花草,婚礼当天,冯迟种了一株紫心,开花之日,花色渐变,一层比一层深,寓意———爱意渐浓。
他的希望,寄于花草,紫心表我心。
冯迟是个好男人,大概从小欠缺亲情的人,当有了自己的家庭时,会格外珍惜。
他每晚陪允清看电影,工作忙时会提前告诉她大概几点回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习惯独处的冯迟,竟也学会了一些厨艺,时间允许的情况下,大清早出门,回家时拎着满满的袋子,“允清,允清,我今天给你做菜啊,你尝尝。”
讨好,献宝。她不知道,原来冯迟也有这样的一面。
性格和思想上有共性的人,相处久了总会有默契,对冯迟来说,生活里多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他有过希望有过好感的人。
对宋允清来说,冯迟带给她的是一场安定。如他所诺,如今的生活,冯迟实现了当初的诺言———带她开始新的生活,不刺激,不动荡,不华丽,只是她喜欢的安静、随心。
他洗完澡,不会再像最初那样穿的严严实实走出浴室,白T恤,短睡裤,终于恢复正常。
允清呢,也不会在浴室一待就是一小时,有时候还会让冯迟帮她吹头发。
冯迟工作忙,她对商场之事没有任何天分和兴趣,他晚归的时候,允清会在沙发上看电视,尽量等到他回家。前几次还能等到他,而后却越来越晚,在沙发上睡着,第二天醒来总是在床上。
餐桌上温热的牛奶,精致的点心,然后接到冯迟的电话:“起来了吗?早餐我做好了,你要记得吃。”
他的声音一向好听,沉稳干脆,透过电波,总是带了点磁性,允清留意过很多声音,却找不出一个与之类似的男声。
日子一直继续,也悄无声息的变迁。在她逐渐习惯如今的状态时,生活总是喜欢摆道坎让你忐忑。
如往常整理冯迟书房,桌上摊开的书里露出一角文件,允清随手合上,不料东西竟然掉了出来,她看到上面的字,以为眼花,擦了擦眼睛,看清之后心一凉———
离婚协议书!
真正让她如电击的,是离婚协议书旁边的那几张纸,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宋允清眼一黑,竟然没站稳,直直摔在了地上。
24、米糕
真正让她如电击的,是离婚协议书旁边的那几张纸,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宋允清眼一黑,竟然没站稳,直直摔在了地上。
冯迟回来时看到允清在沙发上坐着,响声让她猛然回神,握着药膏的手一抖,冯迟眼尖,疲惫被紧张代替。
“你怎么了?哪里伤着了?”
她晃神,“打扫的时候扭着手了。”
一听是手,冯迟更在意,“哪只?你别动别乱擦药,我带你去医院。”
“不碍事。”允清微微避开,“反正不画画了。”
“冯迟,我有话要问你。”
“嗯?”
她迟疑一下,“离婚的协议书,我看到了。”
冯迟“哦”了一声,缓缓低下头,良久他说:“其实是我早就准备好的。”
“是有哪里不对么?”允清到底有点尴尬,“我们才结婚三个月。”
冯迟笑,起身坐到她旁边,“我不是给你压力,也没有别的意思,在你没有签字之前,它没有任何意义。”
她不明白,“对我这么没信心?”
“不是。”冯迟眼角上扬,他波澜不惊,似是早就想通,“你的信心不是我说有就有的,允清,你问问自己,真的愿意和我走这一辈子吗?”他指了指心脏的位置,“要听它的。”
她刚想回答,冯迟抢先,“其实我对你,还真的没有信心。”
“允清,我挺喜欢你,但是更乐意看到你幸福快乐,在你没有找到更好的人前,我会担起这个责任陪你走下去,但是吧,我也想过,你最好一辈子都别碰到这个人。”
冯迟说这句话的时候,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自嘲,无奈,他笑:“你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一见钟情,看到你和梁跃江,我更加不相信了,可惜他自以为是了些,日子不是只靠爱和无限度的忍让就能过好的,你和他发展到如今,小清,你也有不妥,梁跃江的性子很大一部分也是被你惯坏的。”
“其实你也很倔,但是倔的不让人讨厌,我知道,你不是因为梁跃江做的事介怀,你真正在意的,是他的不知珍惜和随心所欲,情绪逼到一个点,总有一天会爆发,允清,你性子也很冷,决定放弃时也不含糊,其实也在赌一口气。”
冯迟一下子说这么多话,让她好不习惯,偏偏这些话有理有据,找不到什么去辩解。
“呵呵,我说的对吗?”冯迟牵起了她的手,“允清,你说过我们某种意义上是同类,很正确,所以我早把你看透。”
“所以我也知道,你这一生都爱不上我,偏偏我喜欢你,没办法,我冯迟认栽,离婚协议书你不必有疙瘩,说实话,最希望它不存在的人,是我。”
“允清,说了这么多,我只是想你明白,我多希望自己的生活此后一生有你作陪,但也不会强取强求。”
我是爱你的,而你,是自由的。
冯迟从没有跟她说过这么多真心话,没有忌讳,没有技巧,连她和梁跃江的感情都能客观剖析,冯迟的眼里一直有淡淡的笑意,看的宋允清心里苦涩。
她说:“冯迟,世上很多事情都是可以改变,可以争取的,试过之后会觉得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他摇头,笑出了声,“这个世界上有一样东西试不得,因为勉强就是折磨,还有一些东西天注定,没福没寿去享受。”
“允清就像你,一辈子都不会跟我试爱。”冯迟眼里一闪而过的失落,“既然早就知道结果,何必再去为难过程。”
既然早就知道结果,何必再去为难过程。
如果不是看到那些东西,她的心里更多的只是感动吧,允清突然觉得心酸,咬着唇一下一下,再看他俊朗的容颜,模糊的像是打了露水的窗。
即使她推开窗,也再也看不到里面的好风景。
允清把眼泪忍了下去,冯迟见她通红的眼睛,只当是女人的感性罢了。
他声音温和依旧,“难得早回来,给你做饭好不好?”
她点头,末了才发现,冯迟的背影早已走远。脱外套,系围裙,挽衣袖,再自然熟练不过,他从冰箱里拿出蒜末和葱花,举着大块没有解冻的肉对她笑,“今晚开荤。”
“说的好像你是吃斋念佛的和尚一样。”允清走过去帮忙,“跟谁学的做菜?”
“几个酒店的厨子,应酬的时候会抽空去看一看。”冯迟把冻肉解冻,拿过她手里的刀子,“别去玩刀,自己手都伤了。”
允清扯了扯他腰间的围裙,看他熟练的切菜,蒸锅上飘出热气,她的目光从冯迟的手,慢慢移到他的侧脸,怔怔发呆不知转开。
“有东西?”冯迟甩了甩脸,总觉得她今天不正常。
她摇头,“什么都没有。”
“呵呵,真让我多想。”冯迟眼里有了笑意,“小清你今天不一样,心里有事。”
她敷衍,“你没把离婚协议书藏好啊。”
冯迟已经切完一盘萝卜丝,接过她递来的纸巾擦手,“好,我下次一定藏严实一点。”
吃完饭,冯迟又要出门,他让她早点睡觉,不要因为等他又在沙发上睡着,公司有事走不开,最近都会很忙。
这些话,她都能倒背。只是这次,冯迟意想不到宋允清的反应。
“我也要去。”她拦在前面,“我陪你去公司,看你工作,然后我们一起回家。”
冯迟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如常,“我会很晚,你在家里看电视。”
她不肯,堵在门口,少有的坚定。
“我可以自己去逛逛,不会吵到你,一起回家就好。”
冯迟拗不过,最后还是带着她出门,开车的时候,允清有意无意看冯迟的手,握在深咖的方向盘上,衬的白净。
她扭头看窗外,心如裂缝,越扯越开。
冯迟没去公司,车程到一半就调了方向,“我陪你逛街吧,想买什么?”
她点头,“去买米糕吧,城南的小巷子里,不过车可能开不进去,得走一段路。”
允清带着他转了很多小路,最后停在窄窄的巷子口,正眼看去,巷子就如一条缝,房子很古老,是R市政府保护的建筑,楼上是家,楼下就开了商铺,没有招牌,只有一面面的旗斜着伸出。
允清说:“这里是我小时候常来的地方,有一种米糕很好吃。”
石板路有些磕脚,冯迟走在后面,允清今天穿了条白色长裙,盖住了脚踝,踏在这幽深小巷里,背影清丽,冯迟想到一句话: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大概察觉自己走的太快,允清停下来回头对他笑,“这里漂亮吗?你回来没多久,应该没来过吧?”
没有闲心和闲时间,自然不会踏足闲暇之地。小巷如R市的异度空间,繁华城市中心,自有一段古朴。
允清对他伸出手的时候,冯迟愣在原地半天不知动弹。
几米之远,那样的不真实,她正在打量对面的店铺,眼神并未停在冯迟身上。她的手伸向他,一直没有收回。
他不敢轻举妄动,允清却走过来挽起他的胳膊,“我找到了,就是前面第三家。”
他很僵,任由她挽着走,天色已经暗了,巷边昏沉的光打在她脸上,渡上一层朦胧,恍若是梦。
米糕已经卖完,老板挥挥手笑眯眯,“明天早点来啊!”
她无奈耸肩,“冯迟,白跑一趟。”其实他很想说,真的,一点也没有白来。
松开他的手也是自然而然,旁边的小糖人吸引了她的注意,胳膊一松,允清已经跑了出去。冯迟摸着自己的手,手指紧了又紧。
绕了大半座城市,带回了一支五块钱的小糖人。宋允清捏在手里把玩,冯迟和她都不说话,车内暖风送香,各怀心事。
把她送回家,冯迟又说要出门,允清只说:“好,我先睡了。”
门“咔嚓”一声关上,房子真安静。宋允清靠着门板,一点点滑落坐在地上,她捂着脸,再松开时一片泪湿。
*
冯迟出门后在江边待了很久,抽完半包烟才去到目的地,也不是故意拖时间,办完事情后回家已经快一点。卧室门紧闭,他想她应该是睡了。
沙发上已摊好被褥,她的细心三个月没有变,冯迟摸了摸柔软的毯子,夜深无人才能卸下所有坚强,冯迟脸上藏不住的疲惫,叹了气然后进去书房。
几分钟后,“砰”!书房里传来重响,冯迟淡定全失,桌子上已被他翻的一塌糊涂,怎么会不见了?他抖着厚重的书,一本一本的抖,额上甚至冒了细细的汗,不好的念想涌了上来。
25、末路
“你在找这个吗?”
动作一僵,冯迟心被吊到了半空,他看到出现在门口的宋允清,衣服还是出门时穿的,原来,她一直在等他。
她手中握着几张单子,白色的纸张分外刺眼。允清又问:“冯迟,你是在找这个吗?”
他的慌乱显而易见,她声音清浅,此刻却如重雷,落在心里“轰”声爆炸。
“冯迟,你想瞒我多久?”
只这一句,宋允清的眼泪就落了下来,缠了他一晚,等了他一晚,原来,冯迟你也要人去逼。
他撑着桌子的手紧了又紧,“允清,这与你无关。”
她走近,说:“冯迟,你可以告诉我的,你应该告诉我的。”允清覆上他的手,硬是一根根掰开他紧抠桌子的手指。
“我们慢慢治,国内外这么多专家,我带你一个个找。”
冯迟摇头,笑容深知绝望,他终于转头看她,眉眼斜飞入鬓,却像打了霜,无论如何都忍不了的悲伤。
“没用的。”冯迟说:“允清,没用的。”
“你又没有去找,怎么知道没用?”她终于哭出了声,“冯迟,你不要不抱希望,现在发现的还不算晚,你听我的,好好配合治疗,我……”
“允清。”冯迟打断她,“先是手指,然后是手臂,腿也会越来越麻木,就像注了铅,直到再也没力气站起来,肌肉会萎缩,神经会衰弱,连轮椅都没办法支撑我……”
他的表情淡而又淡,越是平静的语气,越是瘆人的恐慌,“莫氏症,亿分之一的几率,我碰上了,允清,被我碰上了。”
从昨天下午看到诊断书起,宋允清就翻看了所有有关莫氏症的资料,病的潜伏期很长,一旦爆发便是短时间的衰竭,免疫系统被破坏,引起一系列并发症。
全世界的病例不到一百,研究的力度有限,若是不幸,除了药物保守治疗,就只有———
等死。
知晓真相时,只是难过,如今两人坦诚相对,宋允清苦的说不出话。
“冯迟,不想那么多了,明天我陪你去看医生,R市看完了,就出省,再出国。”她从背后抱住他,死咬嘴唇克制情绪,“你在天台种的植物,好多都没开花结果,这些东西都认主人。”
冯迟笑,“其实我种的东西,大部分是不会开花结果的,允清。”他转身扶住她的肩,她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眼里有泪,还是冯迟的眼睛笼上了水汽。
他突然凑过去,两个人的额头轻轻贴在一起,冯迟抵眉失笑,
“允清,我才三十岁……”
“笑比哭还难看。”她终是没忍住,扑在他肩上强忍眼泪。冯迟问:“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哭?”
抬起的左臂迟疑着在半空,最后还是落在她的背上,轻轻拍着哄着,“小清你乖,这些与你无关的,你陪过我,我很开心了,本来还私心的想再坚持一段时间,让你多陪我一个月,你既然知道了,就在协议书上签字,我说过只要你快乐起来,允清,是到该回家的时候了。”
她死死抓住他的衣服,除了哭声什么都发不出,忍之又忍,才哽咽着说了三个字:
“……我不走”
冯迟却把她强硬的推出了书房,情绪突变脸色惧人,“这婚结的本来就没有实质意义,该走的还是要走,有什么区别!”
“别”字消音在剧烈的关门声里,突然之间,什么都安静了,她怔怔的盯着门板,一抹脸上的泪,其实,真的不想当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
宋允清回房想了一夜,她没有关门,冯迟也一夜没有出来,曾经喜庆的新房,此刻如冰窖。夜凉如水,凉不过人心。
*
第二日冯迟醒来,就看到宋允清坐在旁边,翻着杂志喝着水,阳光里对他笑:“早上好。”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冯迟的倦色还没消退,看着她,“我今天很忙。”
“我知道,我给你做了早餐。”
“我不吃了,公司有会要开,晚上不回来。”
“我会等你回家。”
“不用了。”
“我会等你回家。”她重复,说:“冯迟,只准你忙这一天,明天开始,我陪你去医院,接受治疗,好好休息。”
他眉头拧的紧,眼里全是不耐,“不要瞎闹,过几天我送你回家。”
“我陪你的理由,你想听么?”宋允清捕捉到冯迟一瞬间的表情变化,眼里的突闪的光让她知道,冯迟不是不想有人陪,他过不去自己这关,该认命的时候,就不要再去妄想。
即使她不爱他,冯迟也不想再拖累,既然早就知道结果,何必再去为难过程,勉强她的善良心软。
“你在一天,我就陪你一天。”宋允清走到他旁边,“冯迟,为什么不要我陪?非得一个人去承受才叫不给我添麻烦吗?”
她的手心很暖,冯迟一僵,这场景多么似曾相识。
“我第一次见你,你挡在我的车前,还叫的出我名字,冯迟我记得你的车也是路虎,后来是和暖阳,那个小男孩你还记得吗?他说,你长的很好看。在画室,你问我,要不要试试被人追求的感觉,不骗你,你是第一个人对我表白的人,之后……”
宋允清歪着脑袋想了想,释然,“之后还真想不出有什么交集了,别人都不理解我为什么要帮你去参加画赛,其实我也不知道,大概因为自己学了那么久的画,对这些东西分外敏感,或者是因为,不想看到你为难。”
“我爸爸常说你是一个好男人,所以他愿意帮你,也许我也一样,说不出所以然,凭着感觉去做,在你遇到困难的时候,我也愿意帮你,冯迟,这个世界不是除了爱情和婚姻,就没有别的立场去决心做一件事,我说这么多,你理解吗?”
宋允清眼里是明亮的笑意,“不理解的话,你就反着想想自己,为什么愿意和我结婚。”
她把他的手握的更紧,力道和温柔,只为帮他勾起一场似曾相识。
“不必对我介怀,我对你不是同情,你也不是我的负担,我只是不想世界上没有一个叫冯迟的男人,既然知道结果,何必为难过程,你总是强调这句话,可冯迟你知不知道,这个过程,并没有让我难堪。”
允清轻声说:“有人陪,你为什么不愿意,如果愧疚,唯一的方法,就是快点好起来。”
她叫他,“阿迟。”
几乎一下子撞进心里,冯迟低头,到底是动容了。
*
除了昨晚的情绪失控,之后的日子两人都默契的开口不提他的身体。陪他看医生,陪他治疗,宋允清每晚花半个小时帮他配药,医生的方子上长长的一串。
这些成为她生活中的一部分,有时候冯迟会和她散步,挽着他的手,话不多,偶尔看到感兴趣的东西,允清会扯扯冯迟的衣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两人的目光落在同一处。
橱窗里折出两人并肩的身影,光影浅的很。
“这个好看么?”宋允清指着一小串红灯笼问,“买回家挂着吧,过年可喜庆了。”
冯迟点头,“不用非等到过年,现在就可以挂。”
她摇头,“多没感觉。”
“不知道能不能捱到过年。”冯迟摸摸她的头,然后背过身去挑别的东西。
允清提着灯笼,半天不知道放回原处。
晚上吃完药,冯迟睡的很早,他强撑精神陪允清看了半场电影,后来着实累了,说是去卧室拿东西,结果一直就没出来。
他一走,电影的内容就没怎么看进去,宋允清盘腿坐在沙发上,手指一下一下的抠着遥控器,除了电影的声音,这房间安静的诡异。
她走到卧室,迟疑着推开门,光线随着缝隙一点一点透出,冯迟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宋允清走近,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冯迟没有醒。
她咬唇,轻轻的戳他的肩,“冯迟?”
床上的人半点反应都没有,若是平时,早就醒来了吧。宋允清的心脏像是停止跳跃,她的掌心抚上他的脸颊,“……冯迟”
他眼皮动了动,硬撑开来,倦色怎么也收不拢,“小清?”
宋允清眨了眨眼睛,明明是笑,心里堵着的气却怎么也放不下,“没事,我就叫叫你,你睡吧,我帮你关灯。”
他点头,“对不起,没有陪你看完电影。”
“你睡吧,我明天帮你做早餐,喝橙汁好不好?”
“好。”
“明天我们去把灯笼买回来,好不好?”
“好。”
“我跟妈妈说,明天晚上我们一起回家吃饭。”
“好。”
灯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yīn影,他的眼皮撑不住的合上,像是突然有什么东西从身边溜走,宋允清贴上了他的手:“阿迟。”
“嗯?”
“答应我,明天你要醒过来。”
手背上染上了湿意,他的眼神变亮,随即更加沉暗,他哑着声音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