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力阳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林珑问的那句话,却强压住心头的震惊压根没转身回答,只是假装耳背,不仅飞速离开,脚下甚至连一秒的停顿都不曾出现。
“暗剑”的保密级别很高,大家都习惯性的藏着掖着,不会叽叽呱呱的把姓名、年龄、籍贯家庭住址、部别番号、特长绝技之类的东西毫无隐瞒的告诉外人。有些是因为涉密,有些则是习惯使然,大家手上或多或少的都沾着血,少几个人知道自己真实姓名、老家住址之类的信息,也能减少点被找上门报复的可能性不是。
虽说也没很刻意的防备那俩女孩,然而,不到三小时就被人揭了老底,这却是肖力阳万万没想到的事情。以至于,他逃离现场后转身就打电话到基地,骚扰了正利用午休时间在办公室写受训者评价的龙泉。
龙泉一面打字,一面听着电话里传来羚羊迷惑的询问声:“你说,我穿得是很都市很时尚的对吧?我化妆侦查科目是合格的对吧?那个反审讯也没问题的是吧?我也是老兵了,涉密的话平时也不会下意识的说出来是吧?”
“说重点!”龙少“嗯嗯”的答应了几次之后,不耐烦的提了要求。
肖力阳无语道:“重点就是,跟你相亲那林珑,她怎么能没几句话就猜出我是彝族呢?!”
龙泉顺口一答:“你本来长得就不是很像汉族。”
“我长得不像汉族那也不一定就是彝族啊!”肖力阳提高了音调,有些激动的说道,“你知道她问我什么了吗?威机、威勒扎扎!这是我们那过年时候的问候语!就像普通的老外春节时会跟你说‘新年快乐’,很懂本地文化的却说‘恭喜发财’。她不仅猜出我是彝族,知道我们那25号过年,还能用彝语说最地道的节日问候!”
龙泉没去纠结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问肖力阳有没有回答林珑的问题。
“没有。她在我背后问的,装着没听见,溜了。”
“这样啊。”龙泉轻轻一笑,对肖力阳说林珑应该只是在试探性的诈他,装着没听见才是真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想承认的话,应该直接转过去笑着问她说的是什么‘鸟语’。洗涮几句之后,他让肖力阳好好回忆自己对林珑说了些什么,反思究竟是哪里露了破绽,然后就干脆的挂了电话。
语言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有时候不经意的一句话,就有可能泄露心中的秘密。在一个完全无害的中国公民跟前说了自己所属的民族,这种露底不可怕,可怕的是并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问题,而在将来的某个重要时刻犯大错。
肖力阳一面跑步奔赴机场,一面反思了一下,果然发现了林珑的有些问题确实是在给自己下套,几个问题就知道了自己是一个不用过春节的少数民族,正准备回家探亲,放弃春节的探亲肯定是有重要事情,而袁媛是彝族那她肯定知道明天就是彝历新年,再根据时间一推算路程,最近的可以飞机到达的少数民族聚集地,除了藏族最多的康定、九寨沟也就只有凉山彝族自治州的西昌机场!
太大意了!肖力阳暗恨的咬了咬牙,骂自己被花花世界中的美色晃了眼,这么轻易就放松了警惕。虽然不是什么要紧问题,但折在一个小姑娘手里也挺没面子。
至于他当时为什么选择了逃跑这种傻逼方式,或许,下意识的并不想直接否认自己是彝族吧,纯血的彝族,特别是黑彝,基本不会和外族通婚,两人都能是彝族的话,可以更放心的自由恋爱,减少被棒打鸳鸯的可能性。
当然了,此时的肖力阳根本没想到为什么用彝语问候他的是林珑而不是袁媛,也根本不知道袁媛的“彝族”这个民族分类,仅仅只是户口簿上的“彝族”两个字而已。
坐在武侯祠旁锦里民俗街的茶楼露台中,林珑望着正走神的袁媛打趣道:“咋啰?被娃娃脸小帅哥的梨涡浅笑晃花眼啦?”
“去你的!”袁媛撇嘴一笑,“我在想你刚才说的那句话!‘威机、威勒扎扎’,真是奇怪啊,彝族居然用‘猪胆,猪脾好不好’做新年问候语。这代表什么意思啊?”
“袁姐姐,你也是彝族好不?!稍微关心一下本族文化嘛!”林珑无语抚额,“猪胆大、胆汁多代表吉祥,猪脾长无杂色也是吉祥的意思,问猪胆,猪脾好不好也就是问是否吉祥。”
袁媛只是继续好奇的问:“那真正的吉祥如意之类的话该怎么说?”。
“子玛庚里——吉祥如意,”林珑无奈的回答,然后又解释说,“我只会几句而已,你想学不如去问那个肖力阳,他肯定是彝族,说不定还是黑彝,世袭贵族!”
“你这么肯定?”
“是不是黑彝不肯定,反正很像就是了,理论上,黑彝长得帅一点,更像外国人,”林珑顺口一答,又赶紧关切的提醒道,“交朋友就行了啊,可别当他女朋友!他比那个龙泉麻烦更多,不只是当兵不顾家这种问题。彝族是男尊女卑,而且很多大家族都不欢迎汉人或混血,这个你是知道的。”
“瞎担心什么,我只是单纯的在欣赏帅哥而已。”袁媛很认同林珑的说法,她外公就是因为爱上了汉族外婆而被家族除名的,即便子女户籍中能留下“彝族”两个字,却没有了彝族的姓氏,不被族里真正承认,外公在世时,也从来不讲他家族的事情,以至于,袁媛的那四分之一彝族血统,只能用在历次考试的政策性加分上。
两人正聊着,林珑又接到了很久没见面的老朋友的电话,就是那个教她彝语的朋友,西昌邛海旅游时认识的,那位仁兄邀请她隔日去民族大学参加彝族新年篝火晚会,大家一起喝酒跳舞玩玩。林珑欣然同意,并且把袁媛也一块儿拖去了。
入夜之后,在民大老校区的足球场上燃起了熊熊篝火,穿着各色服装的人们三五成群的渐渐聚集到火堆旁,无论民族或性别,大家一起牵手绕圈,跳起了欢快的“达体舞”,人群中一些裹着流苏披毡的彝族年轻人则放开嗓子唱起了祝酒歌。
林珑穿着带一点彝族风情的百褶裙,也跟着他们的歌声哼着曲调,还顺手从彝族朋友手里接过了两瓶啤酒,一瓶扔给袁媛,一瓶则和朋友碰杯之后握着瓶颈豪迈的仰头就喝,然后又拉起袁媛的手开始欢快的跳跃转圈。
袁媛姑娘跟着她的步伐学习这种并不复杂,但很豪放、潇洒的舞蹈;跟着她且歌且跳,喝酒嬉笑。第一次真正感受着,做一个热情奔放彝族姑娘的滋味,感受着欢庆彝族新年的热闹气氛。
在稍后的几日,袁媛一直保存着这种愉悦兴奋的心情,然后阳光灿烂微笑着再次和肖力阳见了面,他在老家吃喝够了之后,提前几日返回的成都,乐滋滋的联系了和之前就约好见面的袁媛。
因为,他听说袁媛一个人在荷花池批发市场做生意,心想这么个单身的美女老板,哪怕是在社会秩序很好的地方,也或多或少会遇到不长眼的猥琐男。于是肖力阳就提起了他同样是在荷花池做买卖的大姐夫,说是可以介绍认识一下,相互好有个照应。
当然了,这是比较客气的说法,被罩的绝对只可能是袁媛,美女老板就提出要自己请客,肖力阳自然不想去太贵的店宰她,只说是能喝酒的大排档之类的就可以。于是,在林珑的建议下,选择了八里庄的一家烤鱼店,店面很小,甚至可以说和路边摊没多大区别,不过,这里烤鱼、干锅和烧烤的滋味都不错,而且离荷花池和袁媛家都不远。
肖力阳带来的那个姐夫哥叫做罗洪明,看面貌就是典型的少数民族,虽然穿着一身汉族的休闲装,最外面却罩着黑色的“擦尔瓦”流苏披毡,这种典型的彝族服饰,再加上他走路时虎虎生风斗篷飞舞的那种气势,使整个人显得相当威武彪悍。
当然,走在罗洪明身边的肖力阳也是毫不逊色,虽然长相讨喜笑容迷人,但也不曾被他大哥的气势压下去。
俩姑娘远远的冲他们招了招手,然后林珑私下小声说道:“叫‘罗洪明’是吧?我猜对了,是黑彝!‘曲捏’部的‘罗洪’家。那个肖力阳不知道是不是罗洪家的,不过,既然是姻亲那多半也是黑彝。”
“他不是姓‘肖’吗?怎么会是同一个家族的?”袁媛疑惑的问道,这个姓氏是后来羚羊同志和她打电话的时候顺便说的,没理由姐夫哥都要介绍了,还瞒着人家自己的名字。
“汉族名字的姓氏不一定都是从彝族姓里演化而来,据说祖上第一次登记户口的时候顺口说的,胡乱写的,甚至跟着邻居汉族姓的多了去了,反正他们真正认同的只是彝族姓名。”林珑解释着。
袁媛则突然觉得有点庆幸,幸好那个放弃了彝族姓氏的只是她外公,不然她名字里最重要的‘姓’,也可能是老爷子看着头羊就姓‘杨’,看着头牛就姓‘牛’了……
稍后,四人寒暄之后坐下来开始吃喝,袁媛喊来了老板要酒,同时望向肖力阳不确定的问道:“啤酒?”
“红星二锅头。我们先来两瓶,你们随意。”肖力阳很确定的回答。
袁媛点头,参考之前和林珑参加彝历新年时那些彝族朋友说的,交朋友喜欢找喝酒豪迈的家伙,于是,她放弃豆奶又点了两瓶啤酒,给自己和林珑。
等上酒时,袁媛则被吓了一跳,只见肖力阳看着那个小扁瓶子的100ml装二锅头撇撇嘴,直接喊换500ml的大瓶。
她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不会喝醉吧?我们可抬不动哦!”心想着,这还是先来两瓶?!难道之后还要再来几瓶?!这可是56度的白酒!
还没等肖力阳回答,林珑就笑着说:“放心,彝族哪有不会喝酒的男人。是吧?”
罗洪明望向正对面的林珑,点了点头,然后用带着一点家乡口音的成都话问她:“你是彝族?”他有些疑惑,小老弟过年的时候跟他说自己看上了一个汉化了的彝族姑娘,想让他也相看相看,可这两个姑娘很奇怪,知道黑彝罗洪家,也知道彝族喜欢喝酒的这一个,小个子小脸,短鼻梁,没一点彝族感觉;另外一个身材高挑面容立体的,有点点像彝人,却又仿佛一点都不懂本地习俗。
林珑见他有些疑惑,赶紧解释说:“她是彝族,我不是。我汉族的,只是念大学的时候喜欢去听民俗学的选修课和讲座。”
袁媛也赶紧解释:“我彝汉混血,外公过世早,基本什么都没跟晚辈讲过,所以……”剩下的话,她没详细说,反正意思都表达清楚了,她家也就外公是彝人,剩下的包括她爸都汉化了,跟彝族没什么关系。
肖力阳和他姐夫哥对视了一眼,林珑还有些担心他家是不是完全支持纯血论的,怕他们特别不待见混血,幸好,那‘羚羊’转头继续对着袁媛很热心的说,有不懂的可以问他或问罗大哥。
四人继续喝酒闲聊,罗洪明下意识的观察着林珑,对她很有些好感,就觉着这女孩看起来秀气,但喝酒很豪放,不是像那个袁媛那样一点点的抿,而是真正的大口‘喝’。他甚至觉得有些遗憾,为啥这一个不是彝族,为啥是内弟说的他战友看上的姑娘。
罗大哥扭头又看了一眼正笑颜如花讨好着美女的肖力阳,在心底暗骂一声——只喜欢看女人身材的小混蛋!也不想想,这种太斯文的城里女孩能嫁到老家去吗?应该受不了那种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生活。
而肖力阳则从始至终都对袁媛很热心甚至是热切,不仅是言语的关心,他的目光也很灼热,一瓶酒见底时,俩姑娘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把酒精都化作燃料在眼睛里烧起来了。幸好他是真的很能喝,就是眼神比较热情一点,也不见醉态或醉语,不然袁媛肯定早就冒火了。
酒宴散时,两位姑娘没让肖力阳送,直接结伴打车离去,只剩他望着绝尘而去的汽车背影,呢喃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