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我找得到的从前 Chapter.3夫何瑰逸之令姿
天还未亮维拉就醒了,许是睡不惯这样柔软的大床,许是因为刚刚忧伤的梦境。她睁着眼睛,努力的适应黑暗。想下楼给自己倒杯水,却因为身处陌生的环境,怕冲撞了什么。维拉叹了口气,看着微微透着光的窗帘,散了遐思。许多年前的一些淡而未忘的事宜,又重新记了起来。
八岁那年,母亲重病,拖着病重的身体来了B市。想来,她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去告别的。春天的时候去,却是再也没有能回来。来B市之前,她抱着维拉,说了很多她听不懂的话,如今大多是记不得了的,只记得那一句,对不起。
可是妈妈呀,不用道歉的。真的不用,我拥有的是那样宝贵的经历,那些是我之后在枪林弹雨中能安全走过来不可复制的财富。
外婆在临走前,跟她聊起往事时叹,“你母亲是想过把你送回苏家的。她写信寄回来,她跟我说她看着她的子慕去了游乐场,然后尽了兴,满头大汗地跑进了麦当劳时,她的维拉,只能在附近的林子里拾一些柴火,然后回来小口小口地嘬着稀粥。”
那时外婆便骂她眼界忒低,总是去追求这些表面浮华的东西,除去吃穿用度,维拉能跟子慕比的,一样也没有拉下。
可外婆终究是把她送了回来,因为除了这里,她似乎没什么地方可去了。外婆怕她走后,维拉的生活过于孤独冷清,怎么权衡,还是回到B市的好,只是请她,务必留住她的“祝”姓。
这是外婆的执着。
想到这些,维拉突然觉得很累,头往枕头里掖了掖,再度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床边是李妈慈祥的眉眼,里面盛满了笑意。
维拉有些脸红,她从不贪睡,今日居然那么迟了才起床。刚回到这个家,总归是不好的。
“李妈,对不起,我起迟了。”维拉揉揉眼睛,有点不好意思,转眼,又露出了太阳般的微笑。
李妈笑着骂她傻,看着与子慕一模一样的维拉,却是品出了一种不一样的味道。心想,不愧是叶兰带大的孩子,连眉间的坚毅都差不了。
“还不晚,子慕也没起呢。我是想先把你叫起来,第一天上学,要准备的还是很多的。没想到我还未叫,你倒是自己起来了。”
早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有人敲门进来。他背着书包,校服规规矩矩地扣到了第二颗扣子,如松柏般高大挺拔,眉眼干净清澈,形容大方磊落,唇角上还挂着一丝笑,彬彬有礼,不卑不亢——“苏爷爷,苏伯父,向阿姨,早上好,我来带维拉上学。”
他说话的时候,维拉一直看着他的眼睛,温柔得能溢出水来的眼睛。这个词过于女性化,但或许是由于词汇的贫瘠,她找不出词来形容那样的眼睛,那种能让人直接地看到他灵魂的眼睛,浑然天成。直到许久之后,她学到了一个词,温润如玉,才有了确凿大气的词来形容眼前的男子。
那是一种大家的风范。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我已同校长说好,一些手续也叫人办了妥当,你待会直接把她带到班里便好。”苏老看着顾容与,很是满意。大院的小子很多,只他最靠谱。
顾容与点头应是。
一边的子慕扯了扯她的袖子,维拉回头,看到了她狡黠的眉眼。心中会意,溢出了一丝微笑。
子慕放下手中的叉子,站起来,拿过李妈准备好的午饭。“我吃饱了,爷爷,子慕,我先去上学了。”
维拉失笑,爷爷也暗暗摇头。
子慕拿过书包,走到顾容与旁边,装成怯生生地样子对他说,“我们走吧。”
顾容与笑,温柔得可以溢出水来,他叫了声,“子慕。”
子慕正色道,“我是维拉。”
顾容与但笑不语。
子慕撇撇嘴,不开心了,难得有机会给这人下套,可人家眉眼一抬,即便双兔傍地走,依旧可辨雄雌。
子慕跟家人打了声招呼,就出了家门。
后来,维拉问到顾容与,为什么第一眼就能把她和子慕分出来,这件事几乎连她们的生父都无法做到。
“眼睛。你是见惯了大山大漠的人,眼里的东西,和她不一样。”
学校是大院的附属高中,说白了也就是子弟高中。初中部离大院比较近,走大路只用拐几个路口。高中部建得气派,跟大院离了几里地,在胡同穿梭二十分钟就到了。大路比较绕,而且老爱堵车,所以一般大院的孩子都是步行的。
维拉暗暗记着路,心想不能每次都巴巴地跟在别人后面走要人带路吧?多不好意思啊,要是有个什么事要先走或者先回来了都不方便。可这胡同着实绕得厉害,维拉正想着要不要做个记号什么的,就撞上了前面一堵人墙。
维拉摸了摸撞疼的鼻子,心中正暗骂自己笨,抬头却看到是撞上了顾容与,连连道歉。这个少年,全身上下似乎都完美到无暇的少年,是不是会介意这样的触碰?维拉面对着他们还是有怯意的,在他们的面前,自己就恍若一个刚进城的土丫头,对城里人是既羡慕又有些畏惧的。
“没关系,只是见你想事情想得入了神,不忍心打断你,只是我们要转弯了,我怕你一直往下走,遇了死胡同,只得停下来。”顾容与看着维拉有些错愕,言语里有了揶揄的意味。
维拉笑,很大方磊落的形容,仿佛撞到他的不是她。
“你叫顾容与?哪个容?那个与?”
“容易的容,与人为善的与。”
维拉眼珠一转,“‘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吗?”
顾容与略带惊奇地看着她,“你知道《湘夫人》?”一般知道他名字出处的人太少,不顾的他惊讶。
“我还知道《湘君》,‘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维拉笑眯眯地看着他,“你爸爸妈妈给你取名的时候很用心。”
顾容与挑眉了,“你怎么知道不是我爷爷给我取的呢?”
“湘夫人和湘君都是楚地湘水的配偶神,而且诗里写的都是他们互相思慕的感情,这种感觉只有在情正浓的人有,人老了更多的是细水长流。”
顾容与赞赏地看着她,“姑娘,你很聪明,但是太过于老成。”
维拉抬头看她,笑得像阳光,伸出手比了比,“我今年十五了!”
“还是小孩子。”顾容与嘴里带着漫不经心地微笑,“所以还被允许孩子气地长大。”不必像我一样。
顾容与把她领到教室的时候,不知谁吹了声口哨,引得班上的人都看了过来,拍桌子,起哄。
苏家的女孩子,美名远扬,虽然他们的圈子说不上小,但还是见过的。如今在自己班的教室见到她和顾容与在一起,不由得打趣一番。
如此情景,维拉不由得去看他的表情,却见他不喜也不恼。顾容与低头,看到姑娘的表情,笑了笑,“你在这等我。”说着,就往座位上走去,对着一个戴着厚重眼睛的男孩说了些什么,那男孩只想了一会儿,便干脆地收拾了东西往后走去。然后,顾容与回来,领着她走到了那个位置。
“你跟我同桌,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题,可以问我。”
维拉看他的眼睛,依旧温柔。
不由得低头轻吟——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
第一卷 我找得到的从前 chapter.4有一口井叫曲奕
上课铃刚响,门外就有不少人踏着铃声走了进来。其中一个长得有些喜庆,他见到维拉,有些惊喜,蹭地就跑了过来,“子慕!”然后扭头找人,“海欧那厮怎么没跟丫一起?”而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爆炒栗子敲了下来。
维拉没有反应过来,顾容与阻止不及,他自是知道这个少年和子慕打招呼的方式的,并不是真想打人,只是平时的子慕总是灵巧地躲过,可维拉并不是子慕。
维拉避闪不及,被敲的眼冒金星。
那人也有些着急,没想到能敲到她,“丫怎么不躲啊?疼么?”
维拉心想,能不疼么,你让我敲敲试试。
顾容与一脸无奈,“曲奕,她不是子慕。”
曲奕白眼,“蒙谁呢,当我瞎的啊。”
的确,那么短的时间,苏家自家都才反应过来,何况是外人?除了跟苏家走得近的,除了海家顾家知道些旧情,其余的是不知道苏家除了子慕还有另一个姑娘的。
顾容与刚想解释,就见班主任风风火火地从门外走了进来,忙咽下了要说的话。别看这老师年轻,手段厉害着呢,如果不缺心眼,千万别惹。
她一进来就看见曲奕在那欺负女孩子,大怒,大步走过来揪少年耳朵,顺时针转过一百二十度,看得维拉目瞪口呆。
“别啊程老师,你轻点,可疼。”
“小兔崽子,德行哈,三天不管就上房揭瓦,欺负女孩子,丫就这点本事。下次再让我瞧见,我拧死你。去教室后站着,面壁!你要是敢往后瞅一眼,以后你上课都得保持那个姿势。”说着凤眼一挑,手放开了少年的耳朵,风情万种地撩了撩长发,走到了讲台上。
曲奕蔫了,往后走去。
维拉有些纳闷,听爷爷的意思,这个班级的学生,非富即贵,余下的都是尖苗苗。都是一群神仙,不供着就算了,还敢体罚啊!
曲奕后来跟她碎碎念,说是原本的老师管不来他们,学生添油加醋地往家长那一告,校长都得哈腰点头地处理那些屁大点的事儿,要是不管吧,人孩子出了事又得赖你头上,真真两头不是人。后来程老师来了,大家才蔫了。
这尊可是大佛,是校长恨不得摆在桌上供着的人物——程家千金。程老爷子五十岁才得了这么个宝贝,宠得厉害,是一辈子都衣食无忧的主儿。就是这个宝贝主意太大,管不来。非老师不干,程家不愿她受老师那气,可看她那雷厉风行的样子,谁敢拦她?
起初有人告状,当家长电话打到程宅的时候,是程老接的电话,家长一听那声音,骨质都酥松了,连忙转了话题请安问好挂断,一气呵成,揪着家里的小兔崽子就是一顿鞭子——让你给老子惹麻烦!但凡能进这个班的,老子都有点能耐,谁人不识程老爷子?人家跺跺脚,政界商界不还得震几震。
好了,解决了,二年五班的一众神仙,好日子倒头了,他请的是如来,饶是你孙猴子本事再大,在五指山撒尿占地盘,人家五指一紧,能捏死丫的。
程老师俯视众生,换了副温柔的嘴脸,“听说来了新同学,嗯?上来做个自我介绍吧。”
维拉还没缓过来就稀里糊涂的上去了。报了姓名和籍贯,也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看大家的情绪,多为轻蔑不齿。
大抵,他们都有一些皇城人的骄傲。
维拉皱眉,捏断了粉笔,也没了说话的念头,转身在黑板上写了自己的名字。“祝维拉”三个字写得苍劲有力,毫不拖沓,细细品味,还有些行云流水的味道。
在大西北的时候,她曾随着外婆靠着制陶这个维吾尔族古老的手工艺过活,书法跟着原来制陶的师傅练过一段时间,虽不能有所成就,但是拿出手也是寒碜不了的。
曲奕在维拉开口的时候就知道她不是子慕了,这个孩子普通话虽好,但是却不如子慕那般有京味儿。只是想起维拉的容颜,不由得暗拍大腿,像,太他妈像了,同卵的吧?
顾容与看着维拉的字,笑意更深了些,他练过许多年的书法,自是知道其字与其人的相似之处。女孩子的字大多秀秀气气,温婉而含蓄,而眼前的女孩,下笔大气从容,看字如望远山。不得不叹,大漠养出来的孩子,还是与城市的不一样的。
班里有不少都是大院的孩子,不管交情好坏,都是见过子慕的,本来见维拉就挺奇怪的,心想苏家那姑娘不是念的初三么,怎么跑这来了?看到她作的自我介绍,更是奇怪,还弄了个祝姓,这是唱的哪出?
大院的孩子,因为性格和上一辈的关系,派别是泾渭分明的。
顾容与和曲奕走得近些,两人是发小,曲奕闹,顾容与静,凑到一起还真真让人不得其解。曲奕是打心眼里待见顾容与,他虽静,却能容人,讲义气,跟那一众纨绔是不一样的。顾容与虽面上不说,心里对曲奕也是欣羡。因为家长们的教训不一样,他学的知书达礼,他练的桀骜不驯。顾容与总觉得,曲奕那样的性子,才是这个年纪应有的样子。
另一边,是江洛和郑思齐,李晓,因为上一辈的政见不合,有些还是宿敌,大人自是不希望他们玩在一起。顾容与从小就听大人的话,曲奕却是看江洛不顺眼,觉得他也就一傻X,鼻子里插了葱就装象了。
物理老师是个一板一眼的小老头子,对教学极其认真。知道班里来了新同学,有必要进行摸底了,在黑板出了一道关于加速度的题目,叫了维拉上来解。
开学的时候,外婆重病,她时常会请假照顾外婆,后来外婆走了,自己要回B市,自然就没有再回去。关于物理的加速度,她能掌握的,只有高一时候的知识。
维拉站在黑板前,粉笔都捏断了好几根,才写出了几个字母,lim箭头max,然后呢?
物理老师看着她,微不可闻地摇摇头,看来又是一些家庭仗着自家的权势把孩子送进来的了,挥手让维拉下去,叫了另外的人来解。
维拉看起来有些失落,这样的谨小慎微的情绪,顾容与还是察觉了出来,他拍拍维拉的手背,轻声说:“没关系,功课我帮你补回来。”
维拉看着他的眼睛,确定了里面没有同别人一样的轻视嘲笑后,才回了声谢谢。
顾容与笑得儒雅,“维拉,你对我用不着小心翼翼的,做你自己便好。”
维拉并不意外他能洞悉自己的情绪,不恼,不介意,反而有些欣喜。维拉看人看事从小就比别人通透,这一个早上,他以礼相待,离亲密差了一步,比客气进了一层,但却不显得疏远。他的话不多,但出口了,便是真诚。或许是秉性就是如此,即便是装出来的,只要是不触底线,装一辈子也是可能的。
上英语课的时候,维拉跟眼前的单词互相嫌弃,心中不耐,看到旁边的顾容与依旧是那般无暇的模样,不由得开始打量起他来。
笔挺的身子端坐着,脚也规规矩矩地放着,思考的时候一只手会握成拳头,食指轻微地碰触嘴唇,他的鼻子很挺,唇很薄,恰恰给手让出了距离,再加上专注的眼神,是那么让人无懈可击的动作和神情。他的手指很修长,指甲修得平平整整的,拿起笔来很好看。顾容与是穿什么都好看的人,蓝色的校服被他套在身上,也不会降低了少年的风度。
维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校服,松松垮垮的,要多土有多土,配上一张清汤挂面的脸,傻不拉叽的,维拉挫败了。
吃中午饭的时候,厌恶学校食堂饭菜的,都是早上带好,中午放到食堂的微波炉里热上几分钟。上了年纪的人,能为后辈做些许事,都是乐此不疲的,李妈也不例外。她也担心孩子们在学校吃不好,所以每天都会早早地起来给他们做饭,当然,饭菜是只多不少的。
维拉的午饭是和顾容与和曲奕一起吃的。
那曲姓少年挠着脑袋跟她道歉,露出了两颗大板牙,“那啥,对不起啊,我以为是子慕那个丫头呢,忒像。”
维拉笑着摇头,说没什么,我们是很像。
他摸了摸鼻子,又问,“苏家的孩子怎么姓祝呢?”
顾容与皱了皱眉,不赞同地对曲奕摇摇头。
维拉却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家母姓祝。”
曲奕也知道触了逆鳞,也没有深究下去。
“你们上学都骑着骆驼?”
维拉含着一口饭,诧异地看着他。
曲奕继续问,“早上四点就要起床赶到学校了吗?晚上八点才回到家?”
然后见维拉还不回答他,看着顾容与泪奔了,“你看这孩子多可怜,这辈子都没吃过一次饱饭,饿成这副模样,都没来得及跟我说话。”
维拉好容易才把饭咽了下去,哈哈大笑,像极了阳光。
李妈知道小姑娘常年居住在具有伊斯兰风情的世界里,虽不是教徒,但是忌讳也会潜移默化的。有的人,比如曲奕,大大咧咧,也不曾注意到这些,为了表示自己的好感与歉意,一筷子就夹了几片猪肉放到维拉的碗里,谄媚:“维拉,你吃,你吃。”
维拉有些尴尬,这到底是不吃呢,还是不吃呢?抬头说些什么,却看见少年抬头巴巴地望着她,刚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继续左右为难。
就在维拉像把肉给他夹回去的时候,视线之极突然惊现了一双筷子,抬头,是顾容与。他笑着夹走了维拉碗里的猪肉,笑着说:“傅姨做的猪肉,我最喜欢吃了。”
曲奕笑得牙龈的红肉都露出来了,挪过碗,打开下一层,“我就知道你喜欢,所以让我妈做了整整一碗。”
顾容与愣了,维拉却笑得不能自已。
最后维拉还是没吃。因为顾容与觉得不挑明说了,这孩子就是个井,横竖都二,这是经验之谈。
第一卷 我找得到的从前 Chapter.5老兵不死
回家的时候,还是三个人一起走的。
先到的是曲奕的家,很美的欧式建筑,两层的白色小洋楼。里面住着曲奕的爷爷奶奶,还有顾容与嘴里的傅阿姨——曲奕的妈妈,很温柔很温柔的妈妈。曲奕的爸爸在成都军区,一年难得回来一次,所幸老人身边有一个大胖孙子和一个孝顺的儿媳妇在膝下。
顾容与家里人就更少了些,只有奶奶在家,还有一个偶尔会回家的爷爷。顾爷爷宝刀未老,依然在总参谋部任要职。顾爸爸,却是早年就牺牲了的,特种兵部队,在执行任务中以身殉国,用命换来了一等功。可是人都没了,那个光环还有什么用?顾爷爷骂,妇人就是妇人,眼界忒低,我儿子死在战场死得光荣,他履行了他的使命,党和国家都会记得他!
顾奶奶抹泪,儿子是我疼了将近两天生出来的,你就不心疼吧。
能不心疼么?就这么一个儿子,知道儿子殉国的时候,鬓间一宿就全白了。可是他们家的所有都是国家给的,他给国家一个儿子,这样的交易不吃亏的。
顾妈妈姓海,是个女强人。顾爸爸去世后的那几年,顾家的境况大不如前,她的公公处处受人牵制,儿子又还在上小学,婆婆整日以泪洗面。她中年丧夫,本是有了崩溃的理由,可是如果连她都倒下了,公公的支撑就没有意义了。她陪着她的公公,面子里子都没有丢人。雷霆一般的手段,终是撑过了最困难的那几年。只是平静之后,觉得自己无法面对跟丈夫长得如此像的儿子,还有物是人非的家,向组织打了申请,去了广州军区。
顾家的建筑也如同这个家庭一样,像是经过了暴风雨的洗礼,终于显现出了它的勃勃生机。房子的侧面背爬山虎占据了,只在中间的窗户开了个小口,给人无限的暖意。维拉看着,移不开眼。
顾容与笑,“维拉也喜欢么?”
维拉点了点头,“很漂亮,跟沙漠一样漂亮。”她指着那扇窗户,问,“那是,谁的房间?”
“我的。”顾容与也抬头,看着满墙的爬山虎,“我喜欢这些植物,每次觉得压抑的时候,看看这些生意盎然的植物,就觉得接下来的日子,没有那么难过了。”顾容与低头对她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我们明天开始补习,好吗?”
维拉不知道,这是顾容与这辈子为数不多的感性。这一刻,这个少年是真的卸下防备的。维拉一直觉得他活得太累,这样的秉性,是集了多大的忍耐与宽容才磨出来的性子,维拉不知道。以至于后来,她是多么庆幸,庆幸自己不在这个院子里长大。这样一个光鲜的院子,内里的肮脏,外人又怎么能看得出来?
在大西北的时候,维拉就知道,如果挡在眼前的是沙山,除了翻越它们,便别无他法。爬山的时候,如果用的蛮劲,那也是不行的。用的劲越大,陷得越深。对付这些细软的沙子,也需得有温柔的脾气,足够温柔了,也就上得山了。
可是需要过往怎样的磨练与教训,才有得那般温润如玉的性子。这个世界过于浮华和尖锐,手心里那么多的面孔,该带上哪一副?维拉不喜欢那样的性子,虽然她知道那般的秉性才是最好的衣裳,只是那样的性子太过于隐忍,太温和,虽然能顺利的上了沙山,可是会少了爬山的乐趣。
可若是让维拉选,或许她还是选择同顾容与一样的面具。因为她不得不承认那个面具的强大,穿在身上的软甲,比拿在手中的硬盾来得安全。他们站的地方太高了,太窄了,下面的人要上来,就必须把他们拉下去。他们别无他法,选多少次,都是那个活法。
你看,他们就是那么相似的一类人。所以在漫长的岁月中,因为有着那样的理解,便不会怪罪,余下的只是一声叹息。
那时候还是1992年初,那一年,顾家度过了最寒冷的一个冬天。
原本到了过年过节便门庭若市的顾家,如今显得格外冷清。
所以顾家门前那两排孤独的脚印,此刻是格外显眼的,女人收了伞,抖落了伞上的雪,手在门铃上起落几次后,终于按了下去。
门开了,钻出了一个小脑袋,看着她,不说话。
女人牵扯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小容与,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你徐阿姨,我们去年春节见过的。”
顾容与隐约记了起来,这个阿姨是爸爸战友的妻子,那个战友,也是在战场上牺牲了的。
尽管被爷爷多次告诫了不能随意让人进了家门,顾容与还是把她请了进来,为的是对逝去爸爸的一种尊重,对阿姨的惺惺相惜。
女人拿着孩子给她端的水有些不安,近看了,杯里还是起了涟漪的。
“只有你一个人在家吗?”
顾容与点点头。
女人抓紧了包裹,把它提了过来,“你爸爸……之前把这些放在了我们家,说是春节回来要给小容与一个惊喜的。”
顾容与听到爸爸的名字,眼里的死水微澜。
女人鼓励道,“你打开看看。”女人说着,见顾容与毫无动作,便自己拿了出来,“你看,这个是一匹马,你爸爸说他属马,这匹马送给小容与,就好像自己和小容与在一起。”
短短地一句话,顾容与的眼睛红了,跪倒茶几旁轻轻拆着爸爸留给他的东西。
“容与以后有了钱想做什么?”
“我要跟爸爸妈妈爷爷都不用工作了,我们带上奶奶姑姑一起去环游世界!”
父亲不赞同地看着他,“容与,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可怜的孩子,他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他们太需要我们的帮助。你生来生活就比别人优渥,但是这并不是你拿来炫耀和浪费的资本,你有比别人更重的责任,你需要帮助更多的人。两千多年前,孟子谈到儒家理想社会时用‘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来形容儒家理想中的人与人之间休戚与共、亲如一家的美好社会,而这样的美好社会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推己及人,把奉养父母、抚育儿女的心意扩大到其他人身上,使全社会亲如一家。我们工作不仅仅是为了温饱,或者打发时间,我们背负着国家的责任。”
“爸爸,你喜欢自己的工作吗?姑姑偷偷地告诉过我,爸爸的工作很危险,随时都有可能……”
“我爱这份工作。”父亲打断他,摸孩子脑袋,“我记得容与说过,最崇敬的人是爷爷,对吗?”
顾容与点头,“奶奶经常会同我说起爷爷当年打鬼子的事,可神气!”
“这就对了,正是因为有了无数个跟你爷爷一样保卫祖国的人,我们才有了今天。一个国家需要很多人去守护,可是仅仅有他们是不够的,需要更多人前仆后继,我们国家才能不断安定地发展。”父亲望着他入了神的眼睛,知道他是真的听了进去,“容与,你要把这种情怀传承下去,这样,那些为了国家捐躯的人才虽死犹生。老兵不死,因为精神永存。”
老兵不死,因为精神永存么?
那么爸爸,容与把你留给他的东西都捐给大山里的孩子,你说好不好呢?
这样你是不是就虽死……犹生呢?
爸爸爸爸,你能不能回答我,你是不是还跟我在一起的呢?
姑姑也有小半年没有回家了,而家里几个月却住进了一个同姑姑长得几分相像的阿姨。爷爷说,容与,阿姨在我们家做客的时候,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记住,是任何人。
那位阿姨出奇的安静,会每天拨着窗帘看对面的苏家,只要眼前出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眼里才会蓄满难得的笑意。
因为父亲的离世,顾容与变得安静了,只是有时候还是会因为好奇心而按捺不住自己,他问阿姨,“阿姨,你在看子慕吗?”
那时候那位阿姨就会很温柔地看着他,“容与,你说子慕是不是长得很像一个小天使?”
“我们都叫她慕慕公主,可是海欧不像王子。”
“那海欧像什么?”
顾容与苦思冥想,“像骑士。”
阿姨难得地闷笑,“那容与想不想当慕慕公主的王子呢?”
顾容与摇摇头,“不想,子慕娇娇滴滴的,我不喜欢。”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顾容与歪了脑袋,“喜欢落落大方的,坚强的,心要跟爸爸一样高远的。”顾容与张开了怀抱比划着。
心思要很高很高,思虑要很远很远。
爷爷已经三天没有回家了,奶奶总是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背过身子去抹眼泪,就连妈妈,每天也是早出晚归的,回来的时候满是疲惫。
顾容与偷偷地问了那位阿姨,妈妈和爷爷奶奶这是怎么了?
阿姨摸摸他的头,告诉他,没什么,就是外面的风雪迷糊了路,不大好走路罢了。
顾容与似懂非懂。
第二日便有人带了搜查令来搜查他们家,动静闹得蛮大,还砸碎了他最喜欢的一个杯子。后来,还带走了奶奶。
阿姨亮如鹰隼的眼睛看着他,低声问,“容与有没有收了别人的东西?”
顾容与犹豫了一会儿,说没有。
阿姨抿了抿唇,蹲下来,与他一般齐高,“容与今年几岁?”
“十岁了。”
“十岁,是一个大孩子了。容与有自己的是非观和善恶观,这样很好。但是容与还不够高,看不到更多窗外的东西,所以很容易就被蒙蔽。你看窗外那棵树,在我们的位置只能看到它茂盛的枝干,可只有在更高的位置,才能低头瞧见它的根。”
“阿姨,我不明白。”
“容与,虽然你的奶奶和你的妈妈都不希望你知道,但是阿姨还是想告诉你,因为容与是大孩子了,应该有自己的担当。”她蹲久了,感觉乏了力,坐到了床沿,“你的爷爷不是去出差了,而是被双规了。”
“什么叫做双规?”
“双规是纪委专门为有遏制党内腐败而设置的,要求有关人员在规定的时间、地点就案件所涉及的问题作出说明。简单的说,就是你的爷爷被怀疑收受贿赂,被人带去问话了。”
顾容与急急地说,“爷爷不会收受贿赂的,爷爷是个清官!”
“嗯。”阿姨拍拍他的肩膀,“可是他被组织怀疑了,今天来家里搜查的人就是来找证据的,可是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所以阿姨问你,有没有收受别人的东西?那些东西都放在了哪里?”
顾容与看着她,一瞬间眼里便蓄了泪,“是不是因为这些东西害爷爷被双规?”
阿姨有些不忍,但仍然点头说是。
眼泪在眼睛滚了两滚,还是掉了下来,“我……我不知道会这样……那个阿姨是……是爸爸死去战友的妻子……我才让她进来的……她……她说……这是爸爸留……留给我的礼物……爸爸不想让爷爷他……他们知道……这是爸爸跟我的秘密……那些东西……我都捐给了希……希望工程……爸爸……爸爸说过的……”
阿姨一把把他搂到怀里,很温柔很温柔,“容与是个很好的孩子,很好很好。”她摩挲着他的脸,“爸爸肯定为容与骄傲的。”
“是我……我害爷爷……爸爸会不高兴的……”
“你捐给希望工程的回执单还在不在?”
容与点点头,“压……压在文具盒下面……”
阿姨似是松了口气,更紧地抱住了孩子,“容与乖,容与别哭,爷爷不会有事的。”
之后,他便由妈妈领着,去了检察院。
检察官因为是对着一个孩子,所以态度比平时好上许多。而且,这孩子能把这些东西的来历说得清清楚楚,手上还有他爷爷被双规前两个星期送给希望工程的回执单,上面的东西悉数不落。若是真的坐实了受贿,估计得把牢底都坐穿。
检察院依孩子所言,在机关大院的监控室调了监控,的确有一个女人在孩子捐物的前两天,提着东西敲开了顾家的门。
于是,案情便清晰明了了。
即便是真的收了贿赂,那么如此敏锐的嗅觉和应对政策的确让人叹为观止。
只是那个当了出头鸟的笨女人,不知道听信了谁的话,傻乎乎地提了东西来陷害顾家,实在落不着好下场。
别的暂且不谈,但是对顾容与来说,的确是一次信仰的崩塌。
第一卷 我找得到的从前 chapter.6吾家有宝名苏拓
晚上在饭桌上,苏拓仍是坚持坐她腿上吃饭。
向彤说,她要和苏志国回到南边,组织里催得紧,最快明天就要动身了。重点是,咳咳,含蓄地说明白要把苏拓带走了,边说边看自家老头子脸色。苏拓打出生以来一直在父母身边,他们难得回来,这回苏拓还没在爷爷怀里捂几天呢,又得带走了。苏志国出去办了事,这活就落到了她身上。
爷爷眉头一皱,自是舍不得苏拓的,一把年纪了,儿子儿媳不在,有个幼龄的孩子承欢膝下也是极好的。子慕和维拉不一样,孙女都是大姑娘了,即便是再怎么关爱,也得估摸着度。
苏拓倒是乖巧的没有说话,越发在维拉怀里蹭啊蹭。维拉当孩子舍不得,摸了摸他的头,给他喂了一块茄子。
吃了饭,苏拓又走到窗边去蹭窗帘,蹭得要起火了,才迈出短腿,搬了凳子,到厨房的冰箱里拿出了四袋牛奶,一袋面包,一罐草莓味的果酱。
向彤看见了,过去帮了把手,问,“小拓没吃饱吗?”
苏拓回答,“吃饱了,但是我跟梅梅说好要一起玩过家家的。”
向彤看着苏拓的眼睛,小家伙大眼睛水汪汪的,看起来特诚恳。向彤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从冰箱里拿了保鲜袋把东西都装了起来。
“去吧,早点回来。”
明天就要走了,小家伙一晚上都表现得古里古怪,大抵是舍不得了。现下想跟大院的小朋友玩玩,也就随他了。
苏拓提着保鲜袋冷静地跳下凳子,关上冰箱门,答,“知道了。”
说完就颠儿颠儿地跑了出去。
咚咚咚。
海斌打开门的时候愣了一小会,低了头才看见人,忙笑着招呼,“是小拓啊,吃过饭了吗?”
苏拓点头,“吃过了,我来找海洋哥哥玩。叔叔吃过了吗?”
“你林阿姨正在做呢。”说着,海斌把苏拓领了进来。苏拓左看看右看看,他第一次来他们家,倒是一点也不拘束。
海欧伸着一双修长的腿坐在厅里看电视,见到苏拓有些奇怪,“小拓?你子慕姐姐呢?”
“姐姐在家里,我过来找海洋哥哥。”
海欧奇,“你找海洋干什么?”貌似他弟弟跟小拓根本没说过几句话啊?这是什么状况?
“上次哥哥跟我说会给我讲故事的。”苏拓说得头头是道。
海欧细看,苏拓的腋下是夹了几本漫画书,似乎还是纯漫画的,随他吧,他可不欢喜给小孩子讲故事。海洋才七岁,能跟他说得上话也不是什么怪事。
“你海洋哥哥在楼上打游戏呢,你上去找他吧。会分左右不?二楼右边的第二间就是了。”
苏拓点点头,又颠儿颠儿地跑了上去。
海欧看着他上到了二楼就往左跑,连忙喊住,“小拓,错了,方向错了。”失笑,无奈地摇头。
咚咚咚。
海洋开了门,嗯嗯?怎么回事?貌似是苏家小子?自己跟他很熟么?
“海洋哥哥,顾阿姨做好饭了,叫你下去吃呢。”
哦,原来是吃饭。海洋点点头,不疑有他,绕过了苏拓,就走了下去。
小拓嘿嘿一笑,快速地躲进了海洋房里,利落地关门下锁。
苏家见夜幕降临的时候苏拓还没有回家,急了,忙打发了李妈去找。可李妈前脚刚走,海欧后脚就进来了,跟组织汇报了情况:小家伙把自己反锁在海洋房里了,怎么劝都不出来,放话曰——我妈妈走了我才出来。
海欧见到海洋下楼就觉得奇怪了,“你不是跟小拓讲故事么?下楼干什么?”
海洋愣,“他说饭做好了叫我下来吃呢。”
海欧一听就不对劲了,害怕出什么事,赶紧跑到楼上去,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后,啼笑皆非。孩子太机灵也让人头疼。
“你跟他说我明天会做红烧蹄髈和红烧鲤鱼。”向彤大手一挥。
海欧笑,“他倒是知道您会这么说,他说他带了牛奶和面包。”敢情之前都在储备粮食。
向彤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这也不知道是从哪学来的,一套一套的,不好好的教训他将来还要上房揭瓦了!”
向彤是军人出身,做事雷厉风行的。在门口换了军靴,差点没踏着正步走到海家。
楼上的子慕听到了海欧的声音,赶紧走了下来,问,“怎么回事啊?”
“你弟弟,”海欧耸耸肩,“呆在我家不愿意走了。”
子慕黑着脸说了声胡闹,就随着海欧去了海家。
维拉却是真的喜欢这个孩子,也跟了上去。
子慕到的时候向彤正激动着,“梦岚我跟你说,真的你别劝我,这孩子不管着点,上脸。小小年纪这手段耍起来倒是一套套的。”
“向彤,孩子还小,你这么大声会吓着孩子的。”林梦岚劝道。
“吓着他?”向彤冷笑,颤抖的手指着门,“他这是被吓着的模样?”
“我就不出来就不出来,我不要回去,我要跟姐姐在家里。我可喜欢子慕姐姐维拉姐姐了,可喜欢可喜欢!”
维拉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紧紧地握住了,她不必转头也知道是子慕。她们跟那个孩子有着同一个爸爸,可母亲却不一样。那样的位置是那么的敏感与尴尬,特别是对于从小就在苏家长大的子慕来说,并不是不喜欢,只是不想喜欢。这份芥蒂也是一份骄傲,是坚守自己堡垒的骄傲。她有那么多的喜欢不好说出口,对父亲,对苏拓,甚至是向彤。她总觉得若是喜欢了,那样的感情是要被定义为凉薄的,对亲生母亲的凉薄。可又因为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生母,她的坚持显得有些脆弱与不定。子慕,想必,很难过很难过。
维拉轻轻地在子慕耳边说了一句:“妹妹,妹妹,我也可喜欢小拓,我们把他留下来,好不好?”如果子慕不愿意往前走,那她拉她一把,让她顺从自己的心,是不是她一个人就不会那么难过?
向彤冷笑,“即使我走了,爷爷也会亲自把你抓回去!”
“抓回去了我就再跑回来!”
“梦岚你听听,你听听。这怎么得了!我……”向彤说着,感到有一只手扯住了她的衣摆。“子慕?”
“阿姨,姐姐说她很喜欢弟弟,你可不可以,让弟弟留下来……”带有哭腔的声音,不明显,但海欧还是听出来了。
少年看着子慕温柔了眉眼,帮着搭腔,“向阿姨,既然小拓喜欢,那就随他吧。毕竟在军营里长大,总归不如在这里自在。你们平时一出任务,小拓一个人也没人照应。在家里有苏爷爷看着宠着,怎么也比在军营里强。”
向彤看着少年,却不知怎么地想起了好多年前,他们亦如苏拓这般年龄的时候。
第一卷 我找得到的从前 Chapter.7谁没有这样一笔账呢
向彤记得,子慕四岁那年,她和苏志国千里迢迢回来,得知上幼儿园的女儿快放学时,觉得似乎该履行些做父母的义务,驱车就去了幼儿园。
是海欧那个少年,噢,那时候还是小海欧,他是女儿最好的朋友,他不认识他们,张开粗短的双臂,死死地护着身后的子慕。
向彤挥挥手,“子慕,我是妈妈呀。”
子慕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又躲回了海欧身后。
旁边的家长见了,皱着眉骂他们,“拐卖孩子的我见多了,如此拙劣的招数倒是第一次见到,去去去,再不走就报警了啊。”
苏志国按了按眉脚,“是孩子跟我们开玩笑呢,你看那模样不是我出的么。”
那人好自对比了一番,颔首,“像倒是挺像,但是如果是孩子父母,孩子怎么这反应?”
苏志国叹气不语。
向彤走到了海欧面前,蹲下,“你是海斌家的孩子吗?我是子慕的妈妈。”
海欧回头问子慕,“慕慕,她是不是你妈妈?”
子慕坚定地摇摇头。
海欧严肃地点点头,“阿姨,我要告诉我爸爸,他要是知道你拐卖我们,他会打死你的。”
向彤无奈地笑,“你是叫海欧吧,我认识你爸爸……”
海欧捂住耳朵,背着大书包,扯着子慕颠颠地跑到了旁边的电话亭,抱着电话就给爸爸打电话。
海斌正在去接孩子的路上堵着呢,闻言,慌张得紧,立刻开了车门,撇下自己的秘书就向幼儿园跑去。
风尘仆仆地赶到时,看见一个穿红衣裳的大人拿着俩冰糖葫芦对着孩子晃。看海欧的表情,似乎忍到极限了。
海斌火气一上来,咬着一口钢牙就跑了过去。刚想出手打人,就看到了向彤和苏志国。
海斌一愣,挥出去的拳头瞬间变成了伸开的手,苏志国也伸开,握爪。
“孩子还说呢,有人拐带他们,我正琢磨,谁敢来机关幼儿园拐带幼苗呢,原来是你们俩。”
“惭愧惭愧。孩子还小,忘性大,春节刚见过呢,这会儿又不记得了。”苏志国无奈。
“这次是回来办事?”
“嗯,顺便回来见见孩子。”向彤笑着说,“你家儿子倒是犀利,把子慕护在怀里,防我们跟防狼似的。”
海斌笑,蹲了下来。
像排练过无数次了一般,子慕伸长了双手,海斌就把她抱到了怀里,海欧则爬上了爸爸的背,对着子慕傻笑。
“有时候下班迟了,或是路上堵了,都会让他们在幼儿园等一会。”说着,拍了拍海欧的头,“海欧是大人了是不是。”
海欧使劲地点头,“慕慕虽然没有爸爸妈妈,但是她有我就好了!爸爸你看,我都可以保护好慕慕了。”
霎时,向彤和苏志国尴尬得手脚不知道往哪摆。
海斌连忙圆场子,“谁说子慕没有爸爸妈妈。海欧,叫叔叔阿姨,他们是子慕的爸爸妈妈。叔叔阿姨平时工作忙,不能……”
向彤没有再往下听,每一句话,都像在煽他们夫妻的耳光。但是向彤从来不敢问自己情何以堪,她哪里有这个资格?
先不说她是子慕的继母,她和苏志国都是正正经经的军人出身,组织的命令大于一切,由于工作的性质,孩子不好养在身边。虽然她嫁来苏家的时候,子慕还没有记忆,但她的确是拿她当亲生女儿看的。只是没能陪她多久,向彤便回了组织,子慕就留给了家里的苏爷爷和一个训练有素的保姆。她从来都知道,子慕和她的隔阂不在是否亲生,而是在于她能给予她的温暖。
她自诩是个好妈妈,她对子慕跟对后来的苏拓是一样的。若不是那几年,子慕心脏病发作得厉害,苏爷爷也不会劝她趁着年轻再要一个。后来子慕挺了过来,有了苏拓,她们愈发地远离了。
甚至,在女儿进手术台那样类似诀别的时刻,那孩子眼神空洞地看着他们这对所谓的父母,一句话也没有说。倒是在他们身后的海欧轻轻地喊了一声“慕慕”,子慕的泪水才止不住地往下掉。这孩子,那时候对现实的世界只有微小地意识,而她把她仅有的意识,全数压在了一个少年的身上。
那个少年,是她在这个世界温暖着的唯一光芒。
苏拓这次回来,他先是见到了子慕。晚上,他就在她的耳边说,妈妈妈妈,我可喜欢姐姐,可喜欢可喜欢。
只是那个姐姐,不敢喜欢他呢。
子慕从小就没有的,他们欠她的,苏拓似乎在一点一点地帮他们偿还着。
是不是把苏拓留下,她欠他们的,就少一点?
苏志国回来的时候,向彤跟她说了他的决定,苏志国按了按眉脚,也没有说什么。看着他的那一双女儿挨着老人坐着,还有坐在老人腿上的苏拓,他暗自问自己,这些年,都错过了些什么?
年轻时,他是做过错事的人,而因为他的过失,使一个女子孤寂一生。他是几个孩子的父亲,自然不会权衡在自己心里孰轻孰重,他自诩能将一碗水端平。他的一双女儿,有一个,虽养在家里,他却长年不在身边,隔阂难免。另一个女儿,更是长达数十年不见,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十几年后,她回来了,只是那样的距离,亦如同天堑。
他知道那姑娘虽然不说,心里对他也是有怨气的,她对他那么彬彬有礼客气有加,那么清晰的排斥,他措手不及,再多的问候也是抑郁于心。
“维拉,跟爸爸出去走走吧。”苏志国喊了女儿。
维拉抬头,眼里看不出喜怒,心中却对“爸爸”这个词生了抵触。应了一声,拿过边上的大衣,往身上一披,就走了出去。
子慕依旧盯着电视剧,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苏老倒是看着自己的儿子,叹气了。怀中的苏拓要跟去,被妈妈大声说了几句,瘪嘴生气了。
今晚的月色很好,四周静谧得很,没有风,连路旁的梧桐都很静,只是偶尔会有落叶飘下来,承载不了太多重量,落下来却用尽了力气。
维拉正好接到了一片落叶,捏在两指尖不停地转动,不愿丢弃,似乎丢弃了,身边就没有了依傍的东西。
“我跟你妈妈认识的时候,是在七九年。我也是在梧桐边见到了你妈妈,你妈妈扎着两个辫子,很美,走在路上,像走在画里一样。”苏志国想起以前,微笑了,“我们遇上了,不久就相爱了。你妈妈很聪明,我从没见过这么聪明那么契合我的女孩子。我们恋爱了三年,几乎自己认定了对方。后来,我趁着假期,跟你爷爷说了我和你妈妈的事,你爷爷却没有同意。”
维拉看着苏志国面部坚毅的线条,与那收敛了平素锐利的目光,咬唇,“爷爷嫌妈妈出身低吗?”
苏志国摇摇头,“你爷爷就是从一个农村的小兵做起的,到今天,都是自己赤手空拳地打拼过来的,怎么会嫌弃你妈妈呢。”
“那是为什么?”维拉暗自抓紧了拳头。
“你爷爷在文‖革的时候,是左派。我们站错过队伍,后来很多右派被平反,连文‖革也被彻底否定,那几年我们家的日子很不好过。我们家不如别的家一般根系庞大,那时候盯着你爷爷的人很多,每步都要走得很小心。”苏志国叹了口气,问,“维拉,你的外婆,跟你提过你的外公吗?”
维拉抿唇,摇头,“她只说过外公在妈妈出生不久就病死了。”
“你外婆也是这么跟你妈妈说的,可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你外公还活着。”
“那为什么外婆……”
“你外公在金三角,是个大毒枭的门徒。正确地说,当时是个门徒。”
维拉有些惊愕,“什么意思?”
苏志国摸着维拉的头,“维拉,你外公是好样的,直到九一年去世的时候,他对着外界的身份一直是一个门徒。你爷爷也是很多年后才知道的,他告诉我,他是共和国培养出来的第一批间谍,他给我们提供了很多关于金三角很宝贵的资料。只是在他去世的时候,你外婆都没有明白他的苦衷。”
“这跟爷爷不同意你们,有关系吗?”维拉的心开始加速,她隐隐地知道的答案,只是若不听得苏志国的亲口证实,便觉得这一切如同异世一般。政治,权利,牺牲,这些曾经离她那么远的词语,如今几乎要晃得她眼花落泪。
“维拉,你还小,大人的事你不明白。如果我跟你妈妈在一起,你外公的事情,就会被你爷爷的政敌挖出来,那时候情况会很糟糕,弄不好,我们都不能活。”
“后来,因为你离开了妈妈,他们就放过你们了?”
苏志国听出了这个女孩心中因母亲而起的怨气,他无意去扑灭燃烧在她心中的火势。因为他也无数次地问自己,如果牺牲的是他自己,那如今会不会就不是这般结局?
他闭上了眼睛,眼睛旁的细纹是那么明显,“那时候正赶上八一年的严打,一个很小的错误都会被放大十倍。因为我跟你妈妈的事,已经有人有了动作。你爷爷也是没有办法,那几年家里都不好过,只得求了向家。向家跟我们不一样,祖上三辈都是扛枪的,关系比我们深太多。难得向老爷子愿意帮忙,只是有一个条件,说是他们家的姑娘看上我了,要同我们结姻亲。”
“你就同意了?你不是很爱妈妈吗?”今晚和父亲说着旧事,维拉连平日的假装都无力。火燃到了眼睛里,便是咬牙切齿地指责。
“维拉,我对不起你妈妈。那时她跟着我,只会吃苦。”苏志国不敢看激动若斯的女儿,那张于祝闵柔如此相似的面孔,每看一眼,便对他的剐刑。
“你怎么就没有问过妈妈,问她愿不愿意跟你吃苦。”维拉眼圈红了,哽咽了。
苏志国的背影有些萧索,他无法回答女儿的这个问题,这些年他一直不敢想祝闵柔,想到她哭着求着到最后心碎着离开的背影。这些,都是他穷尽一生,都还不起的恩情。可是如果再来一次,还是这么选。
“维拉,你妈妈……有没有跟你提过我?”
“没有,一次也没有。”
苏志国流泪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只有老了,才会对过去如此的斤斤计较。祝闵柔的深情,向彤的真情,他自问一个都不能辜负。往事孰对孰错,至今都没有个定论。
糊涂账太大,一笔烂账,怪就怪年岁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