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昭平二年秋离开京都去往素叶城,如今昭平六年春,中间三四年的时间,不算短,也不算很久,但皇帝看起来竟苍老了不少。许是这几年国事操心过度,如今两鬓已生华发。
在嘉芙原本的印象里,皇帝应当还是个中年之人,但是此刻,看到皇帝的第一眼,她却觉得,皇帝真的老了,再不复壮年之态。
嘉芙只看了一眼,便立刻低头,带着身边的慈儿,领着他一道下跪,向面前的那人叩首,口称万岁。
萧列的目光落在嘉芙身边那个向自己叩拜的小小身影之上,定定地凝视着,身影一动不动。片刻后,见那孩子悄悄地抬头,偷偷看向自己,明亮的一双眼眸,露出好奇困惑之色,便朝那孩子露出笑容,向他招了招手。
慈儿便从地上爬了起来,朝面前那个身穿黄衣,腰束玉带的人走了过去,停在距离他数步之外的地上,微微仰头,和萧列对望了片刻,迟疑了下,小声问道:“你就是我的皇爷爷?”声音稚嫩,犹带奶音,神气却极郑重。
萧列声音微微发颤:“你就是慈儿?”
慈儿点头:“慈儿是我的小名。我大名叫裴翊渊。‘鸢飞戾天,鱼跃于渊’的翊渊。”
萧列凝视着面前的这孩子,强忍住心中翻涌而起的无限激动,朝他走了过去,最后停在了他的跟前。
“裴翊渊,朕便是你的皇爷爷!”
萧列弯腰,将那孩子一下抱起,高高地举了起来。
嘉芙抬头,看见儿子小小的身子,被皇帝高高地举过头顶,儿子发出快活的笑声,笑声如铃,回荡在这殿室四角,心中不禁愈发骇异。
她不禁想起上一次她和皇帝见面时的情景。那时她赶到京城求见皇帝,皇帝余怒未消,在她觐见之时,他还盘问自己具体都知道了些什么。
当时她应付过去。皇帝或许真的相信了,或许并不相信,心照不宣而已。
几年过去了,那日李元贵来接她和慈儿,开口对慈儿说“皇爷爷”,便已令她吃惊,至此刻,皇帝竟当着她的面,自己直接就认下了慈儿,再没有丝毫的遮掩之态。
他究竟想做什么?
仿佛觉察到了她的骇异,萧列慢慢放下了慈儿,看向嘉芙,道:“你的寿礼,朕收到了。慈儿是朕的孙子,亲孙子。你将他带的很好,你起来吧。既来了,你安心留下便是。”他说完,看向那孩子,面露笑容:“慈儿,皇爷爷带你去皇爷爷那里玩,你去不去?”
慈儿待要点头,却又迟疑了下,转头看向嘉芙,跑了回来:“娘,皇爷爷要带我去他那里玩,我能去吗?”
嘉芙对上皇帝投向自己的两道锐利目光,看向目光里含了期待的儿子,慢慢地点头。
慈儿高兴地转头,对着萧列道:“皇爷爷,我娘准许了!”
他又转头望向嘉芙:“娘,我和皇爷爷玩好了,就回来陪你。”
他说完,仿佛想起了什么,飞快地跑了进去,手里抱着那只棋盒,跑了出来。
嘉芙目送萧列牵了儿子的一只手,带着蹦蹦跳跳的他出了殿门,身影渐渐地消失在了视线之中,不禁陷入怔忪。
……
萧列罢了早朝,牵慈儿来到御书房,屏退宫人。李元贵笑容满面,亲手送上龙眼、荔枝、桃仁、八宝糖、腌梅、枣栗等十二盘干果,苹果、棠梨、葡萄等六盘鲜果,随后退出,只祖孙二人相对。
萧列招手,示意慈儿过来,见他抱着棋盒,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的脸,笑道:“慈儿这么看皇爷爷做什么?”
慈儿道:“我娘先前和我说,皇爷爷你和寻常人不一样。皇爷爷你哪里不一样了?”
萧列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脸,放声大笑,将慈儿抱上自己平常起居的那张三面围紫檀木边螺钿云龙插屏的长榻,笑道:“你娘说错了!皇爷爷和寻常人并无两样。看不到慈儿,也会想念。”
“那个没有胡子的人还说,皇爷爷你生病了,才接慈儿和我娘来看你。皇爷爷你的病好了吗?”
萧列再次大笑,点头:“皇爷爷看到慈儿,病就全都好了。”
慈儿露出欢喜之色。萧列看向他怀里抱着的那只盒子,笑着问道:“慈儿抱了什么?”
慈儿忙将盒子放在榻上摆着的一张小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拿出里面的一颗颗棋子,口中道:“这是爹爹送我的生日礼物,是我爹爹亲手做的。皇爷爷你想下棋吗?你要是不会,慈儿教你。”
“好,好!”
萧列急忙点头,跟着上了榻,盘膝坐在了慈儿对面。
慈儿将折叠的棋盘摆开,一枚一枚地摆好双方棋子,一边摆,一边教着萧列如何走法,神情严肃而认真。
萧列凝视着对面那个忙忙碌碌的小人儿,欣慰之余,目中渐渐露出了一道犹如下了最后决心的决然目光。
“裴翊渊,再过三天,皇爷爷便要五十岁了,到时候,皇宫的午门之前,会有一场献俘之礼。那些俘虏,都是戕害我大魏沿海百姓的倭寇,数十年来,他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如今那些倭寇,皆被扫平荡空,倭国使者诚惶诚恐,递上罪书,皇爷爷到时要在午门之前,下令将那些人全部斩首,扬我国威,祭我英魂。裴翊渊,你怕不怕?”
慈儿面庞渐渐涨红,睁大一双眼睛:“裴翊渊不怕!我爹爹在素叶城中,便杀了无数的坏人!裴翊渊也想早些长大,和我爹爹一起杀坏人!”
“好!朕再问你,到时候,你愿不愿意陪皇爷爷一道登上午门,观看这场大礼?”
“裴翊渊愿意!”
慈儿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棋子,点头说道。
萧列再次哈哈大笑,笑声震动殿瓦:“好!那皇爷爷就和你说定了,到时候,皇爷爷就带你一道登上午门城楼,由你帮皇爷爷下令,杀尽那些胆敢犯我大魏的跳梁之辈!”
第105章
嘉芙已经三天没有见到儿子的面了,人亦如同软禁,出不了蕉园一步,虽然有宫人每天给她带来慈儿的消息,说他和万岁同吃同住,一切安好,但嘉芙还是焦急万分,并非担心儿子的安全,而是她不知道皇帝此举,究竟是什么意图。
终于,廿六万寿日的前夜,李元贵亲自来了,说是代皇帝传话,明日,皇帝要带慈儿同登午门城楼,一道现身于献俘礼上,礼毕,便会将慈儿送回蕉园,叫嘉芙不必担心。
嘉芙惊骇万分,当场愣怔。
李元贵传完话,便退了出去。
嘉芙盯着他渐渐离去的身影,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拦住了他:“李公公,我要见万岁!”
李元贵躬身道:“夫人稍等,奴婢这就去给夫人传话。”
御书房里,慈儿坐在一张特制的高脚椅上,萧列站于他的身后,弯腰,手握着慈儿的手,慢慢地在一页奏折面上,写下了“朕已阅,照准”五个朱砂大字,随即放下笔,端详了下,抚须笑道:“此便为批阅奏折。若合意,便如此批复大臣,若不合意,写上不合之言,发回六部各科命重制。慈儿可懂了?”
慈儿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慈儿可是困了?”
慈儿揉了揉眼睛:“皇爷爷,我想娘亲了,我想回娘亲那里。”
萧列柔声道:“慈儿今夜再在皇爷爷这里过一晚,待明日,献俘之礼完毕,皇爷爷便送你回你娘亲那里,可好?”
慈儿迟疑了下,终于点头。
萧列便牵了慈儿,正要亲自带他回寝宫,李元贵入内,附耳低声说了句话,皇帝便召崔银水,崔银水忙上前,抱了慈儿,低声哄着出去了。
嘉芙入内,萧列坐在案后,批着奏折,命平身。
嘉芙跪地不起:“万岁,方才李公公传话,称万岁明早要带慈儿同去献俘之礼,可是当真?”
“自然。慈儿此刻已睡了。明日礼毕,朕便让他回蕉园。你不必担心。”
“万岁!此事万万不可!慈儿当不起万岁如此厚待!”
萧列抬起头,看了眼嘉芙,慢慢放下了笔。
御书房里的气氛,一下沉凝了下去。
嘉芙对上萧列投来的两道视线,丝毫没有避让:“万岁此次将慈儿接入京中,倘若只叙天伦,臣妇无命不遵。只是明日的献俘之礼,事关重大,慈儿年幼不知事,臣妇身为人母,不得不发声,请万岁收回成命,容臣妇将慈儿带回!”
萧列盯着嘉芙,沉默了片刻。
“甄氏,当年之事,朕料你当也知晓了。朕实话告诉你,慈儿乃是我大魏之储君。此事,非但朕心意早决,亦为天意使然。”
嘉芙心脏一阵狂跳:“蒙万岁错爱,本是慈儿莫大之福分,然慈儿名不正,言不顺,如何当得大魏储君?请万岁三思!”
萧列道:“这些无须你顾虑。朕自有定夺。”
嘉芙勉强定下了心绪,望着萧列:“臣妇人轻言微,却斗胆再说一句,此事关系重大,慈儿父亲迟早亦会知晓,到时怕也是不敢欣然应承的!”
她这一话,犹如质问,又隐含提醒,话虽简短,实则冒犯至极。
萧列却神色淡淡:“朕等着他来便是了。”说完重提毛笔,新取了本奏折,打开,低头下去,口中道:“你退下吧。”
嘉芙如何肯退?
萧列要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让慈儿做皇帝,纵然旁人眼中,这是贵不可言的齐天福分,但只要丈夫不愿,她便不会退让。
而丈夫是必定不会愿意的。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一点了。
“万岁!慈儿父亲乃是为了大魏而去戍边的,临行之前,将孩儿交托给我。倘是别的寻常之事,臣妇万万不敢忤逆万岁。但此事,关系实在重大!臣妇不敢不争!恳请万岁,明日之事,无论如何,要等慈儿父亲到来之后,再行决定!”
她朝坐上的萧列叩头。
萧列面露诧色,仿佛第一回 认识她似的,盯着嘉芙瞧了片刻,竟也没有发怒,只眉头蹙了蹙,抛下朱砂笔,站了起来:“罢了,你不走,朕走便是了。”说罢双手背后,朝外而去。
嘉芙心乱如麻。
她终于明白了皇帝的意图。
先将慈儿带到京城,等过了明日的献俘大礼,便如同是向天下人宣告了他储君的身份。在那之后,即便裴右安再赶来,也已是事成定局,覆水难收。
嘉芙咬紧牙关,瞬间,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从地上爬了起来,来到那张御案之前,一把抓起笔架之上的一柄锋利裁刀,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臣妇只有一求,万岁便是有此打算,也须得先叫我夫知晓!否则,臣妇便自裁于此!”
萧列猛地回头,盯着嘉芙,面上渐渐露出怒气:“大胆!还不放下!”
“臣妇死不足惜,但臣妇若死,万岁从今往后,便再无裴右安这个儿子,更无裴翊渊这个孙子!臣妇此话,绝非恐吓!孰轻孰重,请万岁自己定夺!”
李元贵闻声,从外冲了进来,大惊失色:“夫人,切莫冲动,快放下刀具!”
嘉芙丝毫不惧,手腕微微一收,刀尖便扎进了娇嫩的肌肤里,立刻出现了一道血痕。
萧列怒目圆睁,死死盯着嘉芙,慢慢地抬起手,指着嘉芙:“你……你……”话音颤抖,一时竟说不出话,只见他脸色越来越青,越来越青,突然,身子一歪,人便往后,咕咚一声,仰倒在了地上。
“万岁!”
李元贵大叫,纵身扑了上去,见皇帝双目紧闭,气若游丝,惊惧万分,高声大呼:“太医——”
嘉芙也是被这突然一幕给惊呆了。
她一心只想阻止皇帝明日要带儿子同登午门,逼不得已,用了这个最笨,也或许是唯一有效的办法,却没有想到,情势急转而下,萧列竟然会被自己给气晕厥了,见状,急忙放下手中裁刀,奔到近前,见皇帝面色灰白,已是不省人事,也是吓的不轻,急忙帮着李元贵和闻讯赶入的小太监一道,将皇帝抬送到了那张榻上。
很快,夜值的胡太医赶了过来,见状大惊,急忙施以针灸急救,折腾了许久,听到皇帝喉咙里格格了两声,吐出了几口污血,慢慢地,终于睁开了眼睛,双目却黯淡无光,定定地望着上方,神色萎靡至极。
“万岁!万岁!你怎样了?”
李元贵不停地低声呼唤,又往皇帝口中喂水,水却沿着嘴角流了下来。
“万岁——”
李元贵的眼泪掉了下来。
嘉芙心情极其复杂,慢慢地跪在地上,看着太医和宫人进出奔走,许久,至三更,皇帝虽依旧面若金纸,但情况看似终于平稳了些,太医先退了出去,李元贵命宫人也退下,自己站在了门边。
皇帝躺在榻上,慢慢地睁开眼睛,出神片刻,低低地道:“你起来,回去也歇了吧。你懂右安的心,你在护着他,朕不会怪你——”
“朕还是那句话,朕心意已决——等右安来了,朕自会和他讲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