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伏波为了请青凤帮助拳,可是让出了不少利益,不但岸上的劫掠全归他们所有,还承诺分出一半的海船,因此在之前的庆功宴上,她才会少说了些数目。现在沈凤竟然不要这些船了,还真有些让人惊讶。
伏波挑了挑眉:“怎么,沈兄觉得我会赖账?”
沈凤却哈哈一笑:“你啊,就是太实诚了。我这次根本没担风险,都白饶了那么多军资,怎么好意思再占你便宜?旁人都当咱们这些做帮主的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哪知经营这么个大帮,私底下有多少难处。”
他的语气依旧不算太正经,也未居高临下,施舍“同情”,反倒有那么点推心置腹的意思,显出了真诚。毕竟也是从最底层混出来的,还给人当过“义子”,他吃得苦未必比旁人少。
伏波微微一笑:“既然沈兄都这么说了,那我也不矫情了,如今赤旗帮百废待兴,的确缺船。”
连打了两场大仗,赤旗帮不知折损了多少船,沈凤这一手还真有点雪中送碳的意思,她怎么可能推拒。
“那是,将来长鲸帮打过来,我还指望你先顶着呢。”沈凤见她如此干脆,反倒开起了玩笑。
伏波叹了一声:“也不知宁负打的什么主意,不过连胡椒的买卖都能垄断,长鲸帮恐怕比原先还要强上几分。一旦动起手,就是生死之争了。”
海上大豪之间的较量,其烈度可是远超过朝廷剿匪的。毕竟朝廷派兵,也就是想赶走那些袭扰岸上的贼寇,压根没有斩尽杀绝的意思。而海盗们的火并,抢的就是领海权了,那才叫一个不死不休。宁负孤身一人都能惹出这么大麻烦,长鲸帮的威胁就不言而喻了。
这一叹有几分真心,却也有几分作态,因为沈凤那句话说的没错,第一个跟长鲸帮打交道的只会是赤旗帮。如果沈凤选择坐山观虎斗,乃至跟长鲸帮联手,那才是万事皆休。
沈凤显然听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笑道:“唇亡齿寒的道理,我自然是懂的,也不会出尔反尔。再说了,与其对上宁负那条毒蛇,还不如跟你做邻居呢。”
也不等伏波作答,他施施然站起身:“早就听说赤旗帮的医馆不一般,伏帮主可能带我去看看?”
这还是今天见面后,他第一次叫“伏帮主”呢。伏波也站了起来:“沈兄想看,我怎会不答应?”
参观军营可能还犯些忌讳,参观医院就无伤大雅了,人家那么大方,这点地主之谊还是该尽的。
沈凤却对她挤了挤眼:“那伏帮主不换身衣裳吗?”
看着沈凤身上那件红衣,伏波皮笑肉不笑的呵呵了一声:“不必麻烦了。”
沈凤大笑,率先走出了门去。伏波摇了摇头,也跟了上去。
医院距离他们住的地方其实不算远,两人都没带护卫,直接走了过去。大战刚刚结束,医院里挤满了伤员,虽说没有急救时那么兵荒马乱了,却也颇为繁忙。
而两人的到来,可引来了不少目光,甭管是伤员还是护士,瞧见他们时都看呆了,羞红脸的也不在少数,实在是伏波很少在外人面前穿成这样,而沈凤又太过惹眼。
“帮主,你怎么来了?”林默听到了消息,赶忙迎了出来,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伏波身边的男子,这不是青凤帮的大当家吗?她一下就警醒了起来,赶紧护在伏波身边,别人忘了,她可没忘,这人害得帮主受过伤!
那小丫头紧张的样子,沈凤根本就没放在眼里,而是饶有兴致的四处张望着:“这医院花销不小吧?全都是女子照顾伤患吗?”
这个院落瞧着可不小,屋舍多不说,还都干净敞亮,只是浆洗那些搭在竹竿上的白布,就不知要花多少工夫,更别说满园飘散的药味了,可见操持这么个地方要费多少人力物力。
伏波颔首:“花费是不小,这边照顾的护士多是女子,不过大战刚刚结束,也有不少兵士前来帮忙。”
她说的兵士,其实就是船上配置的卫生员,战时负责船上的急救,战后就要帮着护士们一起照顾伤患,如今也算是常例了。
沈凤啧啧称奇:“这还真是大手笔,那些女子就不怕吗?”
伏波没回答,林默先不答应了:“怕什么?女子杀鸡宰鱼,谁还见不得血了?”
沈凤可没料到一个小丫头敢跟他这么说话,却也不恼,笑眯眯道:“也是,有你们帮主在,赤旗帮的女子干什么都不稀奇。”
这是明摆着的称赞,可是林默不吃这套,反而更警惕了些。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看来严头目说的不错,姓沈的不怀好意啊!
“怎么,沈兄也对这医院感兴趣了?”伏波见小丫头想炸毛,直接岔开了话题。
沈凤又看了看这院子,还是摇头道:“置办起来太不容易,再说了,青凤帮和你们规矩不同,可没法这么用女子。”
青凤帮是标准的海盗起家,绝不会弄一堆女人当护士,也只有赤旗帮这种女子当家,严禁奸淫掳掠的正经船帮能这么搞。话虽这么说,瞧着那些忙忙碌碌,还时不时偷瞧这边一眼的女子,他心中还是颇为诧异的。
救治伤员说起来简单,实则惨烈无比,那些伤重的当真是皮开肉绽,惨叫不休,恨不得让人直接给他一个了断。当然,放在青凤帮里多半也是直接了断的,算是送兄弟一程,可是赤旗帮却不同,他们不但会救伤员,还敢让女子照料这些人。试想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哪怕没有成亲,也有女子尽心尽力照顾自己,对于受伤之人是多大的安慰?
而那些女子,眼中并无怯懦,也不见委屈,哪怕再怎么苦再怎么累,手上的活计也有条不紊,还有工夫偷瞧他这个访客,这精气神,委实让人惊叹了。
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这医院虽说花钱不少,但是对于收买人心,用处可太大了。也难怪赤旗帮上下会对一个女子言听计从,百依百顺。既能当严父,又能做慈母,还是个出手大方的好主顾,这些人如何能不尽心效死呢?
然而这些感慨,沈凤可不会说出口,只是轻叹一声:“若是闽地多几个你这样的人,也不会溺女成风了。”
这一句是真出乎了伏波的预料,她皱了皱眉:“闽地风气当真这么不堪?”
沈凤冷笑一声:“丁口税那般高,男娃还能早早出海讨生活,女娃养着能干什么?将来嫁妆还要贴一笔,还不如溺杀了省事。”
若是旁人说这话,可能会显得太过无情,然而放在沈凤嘴里,却极是嘲讽,恐怕也有几分感同身受。毕竟闽地结契成风,也是溺女的恶果之一。
面对沈凤这难得一见的严肃,伏波沉默片刻,突然道:“那若是我想去那边买些女娃,沈兄能否帮着牵线搭桥?”
沈凤是真没想到伏波会这么说,有些诧异的转过头,认认真真的看了她片刻,这才笑了起来:“如此善事,我怎会不帮?虽说干的是刀口舔血的买卖,‘侠义’二字我还是懂的。”
那笑容极为灿烂,没了轻浮,反倒多了几分豪气,就连一直不怎么待见他的林默,神色都稍稍和缓了些,露出了点钦佩神色。
突然之间,伏波就明白了,为何沈凤此人心眼奇多,风评又坏,还颇有几分机会主义者的冷酷,却还能让一票手下忠心耿耿,来个朋友遍天下。
沈凤和陆俭不一样,他与人结交靠的不是“如沐春风”的圆滑,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只要有心相交,就能查觉你的喜好,并且不经意的露出些让你欣赏的东西,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而且他是真的没有阶级、性别之类的偏见,一旦想要跟人套近乎,那真是脸皮奇厚,无孔不入,却又分寸绝佳,让人生不出厌恶。
能从一穷二白,成为东海最大的船帮主人,又岂会是简单人物?
而她,并不讨厌这样的“朋友”。
伏波也笑了:“那就先谢过沈兄了。”
第二百零四章
下午带着人逛了医院,还跟张济民等大夫聊了聊,晚上则叫来两边的手下,又是一顿吃喝。到了第二天,伏波刚到书房,田昱就怒气冲冲摇着轮椅闯了进来。
“帮主,青凤帮那边开始造谣生事了!话说的极为不堪!”田昱额头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之前他就觉得沈三刀不是个好东西,如今果真开始搞这些下作东西了!
伏波不以为意,随口问道:“都传了些什么?”
这话倒是把田昱噎着了,实在是有些话太难听,不知该怎么讲。迟疑片刻,他才恨恨道:“反正不是什么好话,还有人谣传你姓沈的一见钟情,想要以身相许。”
伏波挑了挑眉:“他们会编,你们就不会吗?譬如说沈凤对我倾心不已,约定好的船都不要了,就想讨我欢心。”
田昱整个人都不好了:“这不跟他们说的一个样吗?!”
伏波却正色道:“自然是不同的,赤旗帮是我手建起来的,青凤帮是沈凤自个的吗?”
田昱一怔,突然反应了过来,这还真有些不同。赤旗帮最初的三家渔村里,其中两家都受过伏波的救命之恩,发展壮大全是她一手操控,连兵士的武艺阵法都是她亲自传授的,再加上严远和他这种曾经的邱大将军僚属,不论是威信还是人望,都是没人能及的,自然能一言而决。
而青凤帮不同,沈凤原本是个“义子”出身,靠的就是拉拢人心,谋权上位,其中必然山头林立,牵扯了不少利益纠葛。这种情况下,他还拿约定好的战获对人献殷勤,风评可想而知了,一个不好就要惹来帮中人的非议,的确不好处置。
话虽如此,田昱还是有些不甘:“沈三刀风评极差,就算受了点污蔑也无伤大雅,帮主若是被他拖累,岂不是清誉尽毁?”
这次伏波认真了起来:“你不会以为只有青凤帮的人会嚼舌根吧?一个沈凤算什么,将来估计还有不少人说你们这些头领、幕僚都是我的裙下之臣,赤旗帮主是一个人尽可夫,放荡不堪的淫妇,而且这些谣言会越传越广,绘声绘色,谁也没法禁绝。”
田昱的脸一下就涨红了,牙关咯咯作响,就如自己被扇了一巴掌。这些谣言会出现吗?当然会的,哪怕邱大将军的威名也压不下去。只因她是个女子,还表露身份站在了人前,就必然会被一些人闲言碎语,污蔑诋毁。
然而下一刻,那平静一如往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懊恨。伏波平静道:“外人怎么想,与我何干?若他们诋毁我,轻视我,把我当成一个只会卖弄色相的贱人,自然没法正确的评估我的实力,不论是到了商场还是战场,都会被我撕个粉碎,生吞活剥。示敌以弱,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这才是兵法要义。”
何止是古代,就算到了现代,一个女性身处职场,面对的闲言碎语,甚至污言秽语也不会少了,要是都放在心上,日子都没法过了。而放到战场上,敌人的轻视和刻板印象往往会成为致命的软肋,能迷惑敌人,她何乐而不为?
田昱一怔,随后紧紧皱起了眉头:“可是众口铄金,若是谣言传的太广,对于帮主的名望同样有碍。”
赤旗帮在南海立足,靠的就是战无不胜的威名,是一仗仗打出来的名气。若是帮主的名誉受损,不说赤旗帮,就是邱大将军的声名都要受损,这可是会大大影响军心士气的。
伏波颔首:“此事我也考虑过,打算先修两座邱大将军庙。我父生前就有‘镇海’之号,一生惩恶锄奸,保境安民,想来死后也能护住这一方水土。”
田昱一下就反应了过来:“是要立神位?此法大妙啊,当能为帮主收拢人心!”
这事其实也不罕见,赫赫有名的文臣武将,多半会引得百姓立生祠、庙宇来祭拜,有些甚至能被后世的朝廷封为正神。而邱大将军的封号正是“镇海大将军”,若是立庙,主祭的肯定也是保佑海上行船平安,恰巧帮主又有带领船队逃脱飓风的壮举,不正应了邱大将军庇佑吗?而有了这神位,赤旗帮里也不会再有人胡言乱语,对帮主不敬,反倒只会打破那些好事之徒的脑袋。
等等,下一刻,田昱又想到了什么:“难不成你拒绝王翎时,也是早有打算?”
田昱本人恨不能杀尽朝中猪狗,伏波不愿招安,他自然是举手称赞。可是那番回绝的话,却让田昱有些耿耿于怀,只因说的太含糊了,似乎在暗示什么,总叫人心里不踏实。
而如今,田昱明白过来了,这恐怕就是后手啊。只要朝廷觉得还能招安赤旗帮,就对邱大将军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等有朝一日换了新君,还会给邱大将军平反,加封爵美谥,只为安抚邱小姐,让她率军投靠朝廷。这就挣来了不少时间,也能让赤旗帮安安稳稳发展壮大,短时间不用顾及朝廷动手。只是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实在是太划算了。
见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伏波笑道:“现在你知道了吧,做什么都不能意气用事。若是两句似是而非的话就能换来绝大的利益,就该快些用起来。只要能稳住帮中人心,能在海边扎下根基,一些流言蜚语又算得了什么。”
一个高举义旗,和当世统治阶级本质对立的群体,被污蔑排斥还是不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若是怕了,恼了,甚至破罐子破摔,那还搞什么斗争?舆论战该打也是要打的,越是艰难,就越要保持冷静,寻找一切能利用手段。要宣传,要教化,要有更多的朋友,要不断拓展生存空间,这些她在史书里看过,也在书本里学过,不过是活学活用罢了。
可惜田昱是个标准的端方君子,遇到这种情况难免会束手无策,若是换成方天喜那老东西来,花活现在都不知耍了多少了。
不过宣传战线的人才本就难得,何况是在这种乱世,只能慢慢来了。
解决掉了这个难题,伏波又道:“我打算从闽地买些女童回来,三岁到十岁为主,其他年岁的也可以收些。这事也跟沈凤说过了,他答应帮咱们牵线。”
田昱眉头微皱:“帮主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了?”
这样年纪的孩童,若是男的,将来还能培养成为死士,女童就有些得不偿失了,能干的活不多,花费却不会少,不是特别合算。
伏波十分坦然:“听说闽地溺女成风,我有心帮上一帮,只是现在咱们的势力没法拓展到那边,唯有另辟蹊径了。”
田昱也是当过地方官的,知道溺女的恶习,也能明白伏波的心情,轻轻叹了口气,他道:“帮主有这善心也是好的,只是此事杯水车薪,未必能刹住民间风气。”
伏波道:“这我自然知晓,权且试上一试吧。”
民间风俗的形成,大半都是为了逐利,性别选择也不例外。想要斩断这里面锁链,相当的困难,最根本的就是要把妇女从繁重的家庭劳动中解脱出来,唯有大量稳定的,有薪酬的外部工作,才能让女性摆脱家庭的桎梏,经济独立,进而提高社会地位。最典型的莫过于古代的江浙织女和建国后那些重工业城市里的劳动妇女了。
而她买这些女童,不只是为了行善,更是想用以此为契机,建立更多棉麻纺织、丝绸织造,乃至其他可供女性容身的工厂。当这些厂子开始创造极大利润时,自然会引动资本,进而扩大生产规模,带动女工需求量的暴增。她们势必会遭受资本家的剥削,却能渐渐拥有自己的社会地位,从困境中稍稍挣脱。
番禺是个世界性的贸易大港,只要工业发展起来,规模势必惊人。闽地穷山恶水,不利于耕种,却同样拥有良港,可以进行对标的模仿。而女子也能外出务工,能赚钱养家,哪怕处于利益考量,溺杀的概率也会逐渐减少。移风易俗,转变观念是需要时间,但是总要有人迈出第一步才行。
身为女性,又握有权力,她自然可以放手做些什么。
有了帮主的耳提面命,新的流言很快传播起来。结果没过两日,沈凤就来辞行了。
还是那身华美锦衣,沈凤神情却有些委屈:“赠船乃是两帮大事,谁料却落了小人口实,唉,伏帮主可得帮我说句公道话。”
也还是那身红衣,伏波笑得风轻云淡:“瞧沈兄说的,你我兄弟之盟,哪会有人闲话?将来赤旗帮还得依仗贵帮才是。”
那你还让人乱传?
又不是我先开的头。
两人眉来眼去一通,还真堪堪打了个平手。沈凤失笑:“跟伏帮主相交,真是光阴似箭,只恨日短。将来若是得了空,可得去我那边坐坐。”
“我还好奇闽地风貌呢,等帮中收拾停当,自要登门拜访。”伏波也答得爽快,不过这种“改日一定约饭”的话,多半也是不能信的。
若是可能,沈凤还真想在这边多待些时日,可惜青凤帮也打了两场大仗,还有一堆战利品等着分配,他是确实没时间在这边耽搁了。
虽说直到最后也没弄明白伏波和陆俭的关系,但是墙角嘛,该撬就撬,他可不会手软。一想到这儿,沈凤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只要伏帮主肯来,我定然扫榻相迎。”
“扫榻相迎”这四字,引得几位赤旗帮众人怒目而视,伏波却没显出羞恼,只笑道:“那沈兄得少喝点,再送些什么,我可说不清了。”
沈凤一怔,旋即哈哈大笑,也不再多说什么,潇洒的冲她拱了拱手,带着一票人转身而去。
第二百零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