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盏杯壁流光的曜石酒杯,斟满了葡萄香酒,被如葱白般的五指轻握,在五色翩翩的袖间游转。
颜灵周旋在京华的世家贵女之间说笑,先前喝过两杯,双颊染上了一抹娇红。笑容似也多了几分娇憨温柔。正柔声与新结交的世家小姐絮絮说话,肘弯被轻轻一点,回过身,便见到一张十分扫兴的脸——
“颜小姐。”女官微微颔首,眉心那点小扇花钿折射出一瞬的光,依旧是个美人,只眉梢低垂,眸光带着叁两分涩意,似乎有水光闪,“我……我有点事。可以先走么?”
她放了下杯子,与身旁的人暂别,一抵身,示意她进一步说话。
“怎么了?”颜灵卸下如沐春风的笑,表情淡淡的,方才瞥了一眼别处,见李顾行越躲越远,已经猜出七八分了,“今天来赏花的都是城中、朝里有头有脸的世家贵族,若不是我,你再熬八辈子也没这种机会——”
“不好好去现眼,抓紧机会往上爬,难道要当一个辈子主簿?这会子要走?走去哪里?”
荼锦勉强稳住心神,不至于在人前失态,声音却哽的厉害:“谢家出大事了——”
“与你何干?”
荼锦并不理会她的讥讽,咄咄逼问道:“颜小姐应当早就知道吧?为什么不告诉我?”
颜灵深吸一口气,双臂交迭到身前,拖着墨青的裙摆去到了亭间坐下。
片刻后看向跟过来的她,声音冷得好一似冰碴:“我当然知道。你在大理寺当差这么些时候了,阿芙蓉是怎样的东西,你难道不清楚吗?”
是了。因为去年太后授意选皇后,天下间家世身份合适的贵女大批涌入京城,不知是哪一家传出一种新奇的手段,把从前用来治病服咽的一种药拿来做饵,烧出香气闻食,气味诡异芬芳,同时还镇痛疗伤,一时间风靡京华,尤甚曾经的五石散。
后来不知怎的,又被有心之人调制出了比药更纯粹的、可供吸食的膏体,起了个人畜无害的名字‘阿芙蓉’(民间亦称芙蓉膏),借着四月大都花会便流传了出去。殊不知此物名不副实,既没有没非花儿娇媚,也不是伤药可治医病疗伤,而是一种致幻毒物,轻则伤人,重则毙命。
之所以朝廷还没有开始大规模的清缴,不过是芙蓉膏并未普及,新帝担心大张旗鼓地禁止不仅适得其反,甚至会闹得民心惶惶,所以下了禁令,不许将此事宣扬。
便是这样造化弄人,芙蓉膏的毒性是半个月前才由尚医丞给了定论,而新帝这条秘而不宣的政令也 才下不到五日。偏偏……那批鼻烟是一个月前送入宫中,原本一直收在库里,叁两日前太后忽的想试试今年的新鼻烟,便叫人取了来——结果,就酿成了今日恶果。
颜灵见荼锦不说话了,腮边却滚落两行清泪,眉间锁起了一片乌沉沉的阴霾,抽出腰间的绢子扔过去:“那谢宏昌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花大价钱买了纯度最高的阿芙蓉,掺进鼻烟,还献宝似的送上去。即便是天王老子来,也救不了他。”
眼波儿一扫,刀似的刮过她的脸,“这是我最后一回纵容你。去洗把脸,回来再不许使性子了。”
荼锦应了,拿帕子小心沾去双颊的泪,勉强整理一番,才下去洗漱。半刻钟回来,发觉颜灵还坐在亭子里,手里拆开了一把空白的泥金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像是在等自己。她连忙上前,到了亭边,却又不敢靠近了,犹犹豫豫站在入口处:“颜小姐……”
“愣着做什么,像只呆头鹅似的!”颜灵水灵灵的眼扫过来,半点没有同别人时的温柔小意,“过来。”
见人来了,冲桌子上的冰鉴一颔首,“我才染了指甲不方便,替我剥几颗。”
葵锦嗳一声,拿了一旁冰裂纹描金的小碟到面前,开始一枚枚剥荔枝,不再说话了。
今年新上的荔枝不错,果肉饱满,一点涩意也无,吃得齿口留香。颜灵吃了两颗,见荼锦一直乖乖的,像是清醒不少,于是火气才消,掰了一分荔肉分给她,施施然道:
“谢家这件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不过他们有多年的根基在,薄面总是有的。往后皇商是做不成了,但生意还可以做。谢家的小辈各个都是青年才俊,吃上几年苦头,总有熬过来的时候。你若真心想帮衬,便好好做你的仕官,也唯有自己前景光明了,方可谈惠及旁人,懂么?”
荼锦比颜灵只小叁岁,比起阅历才能,却远不如她,相处这半年来,她亦是虔心追随她,自然懂得她的刀子嘴豆腐心。这会子见她才发过火,居然还肯好声儿同自己说理,心中亦是不胜感激,不住点头道:“是。一开始确实乱了方寸,但是刚才洗了一把脸,已经想明白了。”
“嗯。”颜灵问她把绢子要回来,仔细擦干净每一根手指,重新掖了掖腰间的四合如意宫绦,“方才那个同我说话的蓝衣姐姐母亲从前便是大理寺卿,如今已经升迁去枢密院了,若能与她、她母亲结识,对你往后的仕途受益良多。走罢,我带你去聊聊。”
*
比起读书习字,跑腿打杂,还是这种需要八面玲珑的斡旋交际更令荼锦焦头烂额。好好的赏花会,当中掺杂了许多人情往来,那些美丽的景致便全无意思了。起码对于道行尚浅的她来说,实在无法两者兼顾。一天下来,无异是一场苦修。
等去到五福斋时,店铺前已经排起了长龙。等买到新鲜出炉的糖蒸酥酪时,又已经时近黄昏。
天色昏红,大片云翳被滚烫的风越压越低,是一泼如血的霞光泼洒,街巷间车马人流的轮廓被无限加深,影子被拉长,也变得缓慢,好像一块块烙铁留下的伤疤。
荼锦一天穿得花团锦簇,等回家时,热得出了一身腻汗。她提着手里的点心,想着先送东西,结果去花园的路上碰见才锄了草出来的小厮,见了她便说,下午谢家的人过来传话,不知出了什么事,谢小公子便匆匆走了,至今也没有回来。
荼锦心头一跳,当下来不及梳洗更衣,叫人去牵马,径直往谢府中去了。
入夜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远远的便看见谢府亮着灯,幽幽一片凄迷的冷光——原本八角挂穗的茜纱灯笼被蒙上厚厚白纸,隐隐的,似乎有哭声从高高的院墙里飘出来。
她匆匆下马,如常从角门进府。随手抓了替自己前马的小厮到问:“出什么事了?”
小厮紧紧攥着缰绳,一双手的十指指节都被捏得发白,丧气的说:“老爷今年新上进宫里的一批东西除了差错,今日被陛下叫去宫中问责。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受不住天子震怒,一时血郁纠结,气没有喘上来,就……那么去了。”
荼锦心中大骇,再不听小厮多言,疾步上了游廊。环顾四处,只见这偌大的家宅,每一盏灯笼都被糊上了白纸,窗花、贴纸、当季盛开的鲜艳花草等等……都不见了踪迹。这间辉煌了百年的华美屋舍,在这一夜,变得寂寥而悲哀。
是二嫂江庭雪来迎的她。
美妇人换了一身素衣,双眼通红,头上的簪花首饰全卸了,虽然勉强笑了笑,却掩不住神情中的憔悴焦灼:“囡囡来了。”见她发衫尽湿,便叫人煮姜茶,再拿一套新的衣裳来,把她按到椅子里,“先坐一会。”
“二嫂……”荼锦才说了两个字,喉头便哽住了。她知道该在这种时候说节哀,可就连她都在真情实感地难过,何况是血脉相连的家人呢。她无措地攥紧了她的手,“对不起,我回来的晚。玊哥呢?我去看看他。”
江庭雪摇头:“没事,不管他。原本他哭个不停,方才老太太又病倒了,他便去跟前侍疾了。囡囡,你尚且不曾进谢家的门,这事合不该你管。等晚些他出来,我再叫他过来。”
“不,不!我也能帮得上忙的!”
“不是的。”江庭雪面色凝重,示意她凑近一些,用一只手掩住,才以极小的声音在她耳边道,“老爷……是在殿前自戕的。”
荼锦倒抽一口凉气。
天子面前自戕本就是大罪,何况又是谢家犯错在先——
“怎么……怎么会这样……”她捂住了嘴,只觉得脑海里嗡嗡作响,“陛下降罪了么?申斥还是责罚?可牵连谢家其他人 ?”
江庭雪摇头:“还不知道。大哥便代我们去宫中领罪的,如今迟迟还没有回来,多半是凶多吉少了。”如此,她握住了荼锦的手,哀声道,“囡囡,你从宫中回来,知不知道当中内情?为什么好端端的……会这样?芝和外出清账去了,还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回来,我心里没底,也怕得很。”
荼锦犹豫再叁,把颜灵的话用更委婉的方式如实转述给她听。
“是这样。”江庭雪起先不住地流泪,听她说完,却又不哭了,“天灾犹可恕,人祸不可宥。是老爷子糊涂了。”
她镇静下来,要人打了水来洗脸,随后站了起来。
她站在门前,那个瘦而纤弱的背影笔直而坚韧,迎着檐下朦胧的微光,转而去望天上的月亮,喃喃道:“芝和。谢家要倒了……我尽力一撑,你要……早些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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