嫤娘见碧琴一直盯着自己看,不由得奇道,“……怎么了?”
碧琴忍了半日,大约是这位新主子也头一回,第一天到来南唐,终是鼓起勇气期期艾艾地说道,“娘子天生丽质,又何必,何必……上这副妆容?反倒掩去了原本的姿色?”
嫤娘一滞,吃吃笑了起来。
她一笑,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便弯了起来,又长又翘的睫毛盖住了长狭长的眼缝儿,慧黠灵动的光便从她的眼缝里泄露了出来。
“走罢!”她笑着对碧琴说道。
她原本还有些紧张的,却被碧琴这么一打岔,心里的紧张感尽数消失殆尽。
碧琴原本是想劝嫤娘好好倒饬一番,呆会子才好艳惊全场的;可此时却见这位新主子不但上了个奇怪的妆容,身上也只穿了一身普通的衣裳,还将原本秾丽妩媚的容貌给遮住了,心下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奈何她也是头一天接触这位娘子,并不晓得她的秉性,只得小心地提点了一句……见娘子不为所动的模样,她叹了一口气,亦不再纠结这件事情了。
嫤娘跟着碧琴,走入了二门内。
都督府的后花园建得又大又漂亮,不比蒋大郎在汴京北郊静湖寺的梨花庄差多少……只是,静湖寺是蒋大郎拿出来做生意的,可人家这却是自家赏玩的院子!
啧啧啧,要建这样大的一个园子,也不知要花费多少钱财。
嫤娘一路行就一路看,此时正值初春,外头大多数的花儿都还没开,甚至连苞骨朵儿也没结,只是新吐了些叶片出来。然而在都督府里的后花园中,牡丹芍药茉莉蔷薇等已经含苞怒放了……其中还不乏许多名贵品种。
嫤娘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细细赏花。
“沈夫人好雅兴!”
有人轻笑了一声。
嫤娘抬眼看去,见不远处的凉亭中,众贵妇如群星伴月一般,将一位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的中年美妇围在了当中;那而中年美妇正看着自己,嘴角虽然含着笑,却不住地打量着自己。
碧琴连忙提点嫤娘,“沈夫人,这位便是我们府上的都督夫人了。”
“沈氏见过都督夫人。”
嫤娘不慌不忙地朝着皇甫夫人行了一礼,又不亢不卑地站直了身子。
“沈夫人远道而来,辛苦了!”皇甫夫人笑嘻嘻地说道,“怎么样,我这园子……大抵神仙也住得了吧?”
此言一出,围在她身边的众夫人们都笑了起来,有人凑趣儿说道,“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我们都督府的花园,可不输给宫里的御花园呢!”
“就是就是,别说咱们这园子了,就是这园子里随随便便的一株花儿,恐也抵万金!”有人附和道。
皇甫夫人微微一笑,说道,“宋夫人见惯了大场面,不如……也来说说?哎,我们啊,都是乡野村妇,也不晓这园子这些花儿,上不上得了台面。”
嫤娘微笑道,“夫人不必妄自菲薄,这花园确实不错,只是……”
皇甫夫人一挑眉,问道,“只是什么?”
嫤娘摇头笑道,“原也没什么,不过只因为……大约是妾身穷惯了,故此见不得夫人府上竟浪费如斯……”
皇甫夫人一滞。
嫤娘知道,自己今儿来,就是要在皇甫夫人面前显摆的,因此干脆也不等皇甫夫人开口询问,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夫人府上的名花贵草确实很多,就比如这株‘一品朱衣’吧……”嫤娘指着花园里一株粉瓣橘色花蕊的牡丹说道,“牡丹性喜凉恶热,宜燥惧湿,喜阳略耐半阴,故府上的花匠将它种在假石与桂枝之旁,既能遮阳又能防湿,不错,不错……这花匠果然是位妙人儿,将这‘一品朱衣’栽种在这儿,花石依偎,又好看,又助这花儿躲了半阴,确实是妙,妙!”
嫤娘赞了几句,然后一脸心痛地指着另外一株开着浅红色花瓣,花瓣边沿洇了一圈儿白边的牡丹花,痛心疾首地说道,“而这一株,名唤‘重楼点翠’,却依着‘一品朱衣’一字排开……啊,难道说,府上的花匠,竟以为这‘重楼点翠’与‘一品朱衣’是同一个品种么?”
众夫人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齐齐围了过去。
可那两株牡丹花,其实颜色都差不多,都是红色的花瓣,花瓣边沿都洇染着淡淡一圈白边。大抵唯一的不同,就是“重楼点翠”的白边略宽些,“一品朱衣”的白边略细些……
但有几位夫人还就真的不信了,半蹲了下来仔细看着那两株牡丹花,左看右看了好几眼,才惊觉这两株牡丹花的红色果然有些不同——“重楼点翠”的红,偏紫一些;“一品朱衣”的红,则略偏橘色一些。
有人不解地问道,“‘重楼点翠’怎么了?‘一品朱衣’又怎么了?或者花匠就是特意将这两株花儿摆放在一起的呢?这又怎么浪费了?”
嫤娘摇了摇头,说道,“牡丹娇贵,她就和我们女子一样,不同的品种自有它不同的脾性。‘一品朱衣’这品种由来已久,它喜凉恶热,宜燥惧湿,喜阳略耐半阴……故此匠人将它移在这处,很是妥当。只是这‘重楼点翠’么……据闻,它乃前朝大相公裴枢所培育,养了近十年才得了这个品种出来,脾性早已大改。”
“这‘重楼点翠’,宜热怕冻,宜光怕阴,宜干怕湿。与那‘一品朱衣’的性子完全相左……如今三月初的天气,还有些寒凉,夫人请看,这‘重楼点翠’是不是有些蔫蔫的?”嫤娘继续说道。
皇甫夫人与众夫人一看,果然见这株“重楼点翠”不及“一品朱衣”,确实有些蔫巴了。
众夫人看了嫤娘一眼,有人笑道,“难得沈夫人这样爱花惜花,别是沈夫人家里就是以贩花为生的罢?这养花经搬出来,头头是道的,我们却和听天书一样……”
嫤娘笑道,“非也。只是家中祖母喜爱花草,妾身尚在闺阁中时,也随着祖母一块儿侍弄,故此知道一些,倒教夫人们笑话了。”
皇甫夫人没说话,众夫人们也上下打量起嫤娘来。
突然有人不在乎地笑了起来,得意洋洋地说道,“不过只是几株花儿罢了,蔫巴了就蔫巴了,换一盆就是了……我们府上,像这样的花儿,指不定有多少呢!”
殊不知,嫤娘等了这半日,就是为了引出这句话来。
听了这话,她立时正色说道,“这位夫人,你可莫小看了这一株小小的花儿……须知治国如烹小鲜,无为而无不为。而‘大学’亦有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众夫人一愣。
这不是在说花儿吗?怎么突然一下子就转到……什么什么治国,什么齐家?
嫤娘见众夫人一脸的呆滞相,便又解释道,“这话说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你说的这些,又和花花草草有什么关系!”有人嘀咕了一句。
嫤娘正色道,“怎么没有关系呢?这其中的关系……可大着呢!各位想想,都督大人乃圣上的肱骨之臣,国之栋梁。辅佐圣上治理天下……而夫人作为大人的贤内助,焉能不知治国先治吏的道理呢?”
“妾身敢问诸位,这‘重楼点翠’若是拿出去卖了换钱,价值多少?”嫤娘突然话风一转,指着那株牡丹花儿问道。
有人猜测道,“恐也值百十两银子!”
嫤娘道,“若在汴京,这样的一株‘重楼点翠’,若是品相极好,能卖到八十两银。只是,若是这番蔫巴巴的模样儿……哼哼,一文不值!”
又有人不屑地说道,“八十两银子又怎么了?”
嫤娘微微一笑,说道,“都督家学渊源,夫人亦系出名门……这区区八十两银子,在都督和夫人的眼里,自然不值得什么。只是,在夫人眼中,难道这花儿竟然真的只是一株花儿?难道夫人真的看不到……府上为了培育这么一株花儿出来,费了多少人的心思,又花费了多少银钱?”
“从这株花儿就能看出,府上浪费的银钱,定然不只花园开销这一项当中,那么其他的呢?府上的下人们,少说也百十人吧?有人敢用这花儿来糊弄夫人,就有人敢拿其他的事儿来糊弄夫人……”嫤娘掷地有声地说道。
“连先贤孺圣都说了,治国如治家……可夫人家事不清,都督又何以扫天下?难道夫人就不怕外人耻笑,说夫人不擅治家,亦如都督不会治国一般?”
说着,嫤娘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亦定定地看着皇甫夫人。
众人不由得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诧异地看着嫤娘。
皇甫夫人则勃然变色。
半晌,皇甫夫人才强压下面上的震惊,堆上了一副不自然地微笑,说道,“听沈夫人一言,呵呵呵,真是胜读十年书啊……”
“不敢,”嫤娘垂首敛目地答道,“不过是乡野村妇之谈,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呵呵呵。”皇甫夫人干笑了几声,咬牙切齿地说道,“……时辰不早了,想来宴席也已经摆上了,沈夫人这边请,待我等为沈夫人接风洗尘吧。”
“夫人请先行。”嫤娘婷婷玉立地站着,纤细的腰肢,高挑的身段,却显得风骨铮铮。
众人不由得打量起嫤娘来。
见这位沈夫人穿着石青色的上袄,下配黛青色的长裙,因她肤色极白,因而显得格外清雅俊俏;只是脑后簪了两支水色普通的碧玉钗,并一对珍珠耳环罢了……
但说来也怪。
沈氏这一身衣裳和打扮,普通到了极点。
可偏偏穿在她的身上,却有了一种旁人没有的端庄高雅和风骨铮铮。
也有人斜着眼睛滴溜溜地打量了一番沈氏,最后看到了她的妆容,忍不住笑了起来,“沈夫人这妆容……好生别致。”
嫤娘微微一笑,道,“这位夫人真有见地!前朝诗圣香山居士曾赋诗‘时世妆’有云,‘双眉画作八字低,妆成尽似含悲啼’……妾身这妆容,正是出自于此,唤作春蚕眉是也。”
众人终于无话可说。
皇甫夫人深呼吸一口气,努力扮出了一副笑脸,说道,“好了好了,咱们也赏了好久的花儿了,想来花厅那边已经摆上了筵席,大伙儿吃酒去罢!”
说着,她便引着众人,陪着嫤娘,走到了花厅处。
花厅里已经摆上了丰盛的筵席。
皇甫夫人再三请嫤娘上座,嫤娘都彬彬有礼地推了。最终,皇甫夫人当仁不让地坐了上座,嫤娘则坐在下首相陪,其他的清客夫人们亦在一旁陪坐。
嫤娘见众夫人对饭桌上的精致饭点十分赞赏,而皇甫夫人亦面带得意之色……她但笑不语,只是斯文优雅地品尝着菜肴。
有人笑道,“沈夫人,我们南唐的风味佳肴,和你们大宋国的菜肴相比,品相如何,味道如何?”
嫤娘没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用着饭菜。
众人见她只是吃菜,并不说话,心想这沈氏虽然气质娴雅,谈吐有方,但衣着普通姿色也平平,她穿得这样寒酸,想必也没有见过大场面,没有吃过这样丰厚的筵席罢?
——说到底,这沈氏还是个穷酸!
识些字读过些书又怎么了?还不是……没见过世面?美食当前只知道吃吃吃!
当众夫人嘻嘻哈哈地举起了酒杯时,嫤娘已经吃到了五六分饱,便放下了箸筷,语气温柔谦逊地说道,“方才那位夫人问妾身,说南唐的风味佳肴与大宋国有何不同……抱歉,因自幼受家母教养,知‘食不言寝不语’这几字,实在唐突了夫人,很是抱歉……”
先前问话的那夫人一滞。
正准备喝酒行酒令的众人也举着杯子,讪讪地住了嘴。
嫤娘又是一笑,说道,“那位夫人不必自责……南唐菜肴虽不如汴京菜式,但各有千秋。依妾身之愚见,南唐菜肴清淡,小巧精致;而汴京菜肴却大气,不拘一格……不过说起来,这些不过都是些裹腹之物罢了,不足一提。”
此言一出,众夫人一片哗然,大多数人面上都有忿忿不平之色。
嫤娘慢悠悠地说道,“妾身幼时,也曾随家中长辈进宫赴过宫宴……其实啊,这宫里的菜肴嘛,也就那样,还不如府上的菜肴味道好呢!”
众夫人一听,心想刚才你不是说了金陵菜肴不如汴京,怎么一转眼就不认了呢?
“只是啊,汴京皇宫里的菜肴,是讲究看菜的……”嫤娘补充道。
“看菜?什么叫看菜?”有位夫人疑惑地问道,“难道那菜肴竟是拿来看,并不是拿来吃的么?如是这样,那宫宴不就成了赏宴?”
嫤娘听了直点头。
“正如这位夫人所言,宫宴其实就是赏宴。你们想想,宫宴又如何?虽然也有百十道菜……可那百十道菜从御厨房搬到宴客宫殿,再一一摆盘放好,轮到我们吃的时候,还能有一丝儿热气?所以说,那宫宴,可不就成了赏宴嘛!”嫤娘说道。
顿了一顿,她继续说道,“妾身还记得,那一年宫里的太妃做寿,妾身跟随长辈入宫给太妃拜寿的时候,这宫宴上的看菜,竟是用食材雕刻而成的百鸟朝凤,那鸟儿栩栩如生,凤凰巨大而又华丽……妾身差点儿以为那是真的!”
说着,嫤娘掩嘴一笑,“那时妾身少不更事,根本不信那是可以吃的,后来央求了长辈,请太妃宫里的宫女儿给妾身了一只翠羽鸟儿……这才知道,原来那确是用白芦菔雕成的,颜色应该是用菜叶儿和花朵儿绞了汁儿染上去的,那红彤彤的眼儿是用杞子做的,实在逼真的紧。”
众夫人听了,半天也合不上嘴。
嫤娘又笑,“要依了妾身啊,还是觉得府上的菜肴更加丰盛可口,至少都是能吃的,对吧?”
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她又端起面前的酒杯,朝着皇甫夫人一举,说道,“皇甫夫人,多谢您与都督照拂妾身与夫君……沈氏敬您一杯!”
嫤娘饮尽了杯中酒,皇甫夫人笑笑,也举了杯,饮尽了一杯酒。
又有好事人笑问,“沈夫人,你评完了咱们府上的菜肴,那这酒水呢?这可是咱们金陵府的佳酿,金华酒。这么一埕子酒啊,外头至少也要卖上二三十两……”
嫤娘笑道,“这位夫人为何总将银钱挂在嘴边?罢,咱们不行那商贾之事,这喝酒啊,得行酒令……既然今儿喝的是金华香,索性咱们就以金华酒来行个雅令,如何?”
被她奚落说总将银钱挂在嘴边的清客夫人,面上有些不太好看,只得讪讪地住了嘴。
可众夫人们却面面相觑。
她们虽大都是皇甫继勋府中豢养的清客们的夫人,但大多数都不大识字,偶有几位也通笔墨,但要行这雅令,却是五花八门的酒令之中最雅致的一种,参与者或要自创诗词,或要吟诵前人名作,且还要评出酒先儿来,对众人所做的酒令词一断高下的。她们不过只识得几个字而已,哪里就到了七步成诗的地步?
嫤娘举杯,自顾自的饮了一杯,笑道,“妾身先罚一杯……当个酒先儿吧!再率先自作一首,稍后再为各位夫人评令,如何?”
众夫人傻傻地张大了嘴。
“这金华酒,金华酒……有了!各位夫人请听好了,‘琥珀玉杯光,凛冽金华香。举觞祭明月,拭泪思故乡。’……哎,对得不算太工整,各位夫人见笑了……”
席间一片寂静。
在众夫人之中,不识字儿的占了大多数,所以也没人知道她这首诗到底做得好不好;而识字儿的夫人们,也稍微懂得一点儿平仄格律,可这沈氏事先并不知道席间要喝的是金华酒……能在这几思之间就能做出一首五言格律出来,已经很难得了。
众人夫看着这位沈氏,眼中或是惊艳,或是嫉妒……
嫤娘似乎觉察到了些什么,不由得也看着众人,露出了怀疑的目光。
半晌,她突然轻笑了起来,给众人找了个台阶,“……也是妾身唐突了,初来贵宝地,也不知大伙儿的酒令是不是这样行的,便不自量力了。”
众夫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这时,嫤娘突然又“哎哟”了一声,弱弱地朝着皇甫夫人说道,“夫人家中的酒,喝着极香醇,想不到这后劲儿竟这样大……妾身实在是头晕得紧,求夫人赏盅茶水,解解酒罢!”
这个倒是可以有。
皇甫夫人也松了一口气,说道,“来人……”
她一语未了,嫤娘又打断了她的话。
“夫人,请恕沈氏无礼,只是……妾身自幼嘴刁,只喜饮清茶。还求夫人赏了茶叶茶具,容妾身自行烹茶斟饮……”
皇甫夫人已经没有力气跟嫤娘计较了,便朝着侍女一挥手。
自有侍女去拿了小炉、水壶、茶叶、茶具等,交与嫤娘不提。
这沈氏牙尖嘴利的,此时不说话也好,众人也能怡然自得地该吃吃,该喝喝。
而嫤娘拿到了茶叶茶具之后,也松了一口气。
说到百家之辩,说到眼界见识,不过都是她拿来唬人的!无论是什么,也不及她有茶具在手来得自在……且也只有茶道,是她唯一,也是真正拿得出手的。
她也不理会其他的夫人们叽叽喳喳地奉承着皇甫夫人,只一心烹茶。
渐渐的,席间再一次寂静了下来。
众夫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一次齐齐聚集到了这位沈夫人的身上。
——只见她危襟正坐,姣美的脸庞因为生了一双粗短的眉毛,略微显得有些姿色平庸。但她气质娴雅,一双玉白的纤纤素手如灵巧又美丽的白蝶似的,不住地翩翩起舞,正在用最最曼妙的姿势烹着茶。
而她神情恬淡,将那用茶水冲洗过的茶子握在手心里轻轻搓了搓,再嗅了嗅香……面上顿时露出了享受的表情。
众夫人不由自主地都屏住了呼吸,似乎也感受到了那幽幽袅袅的清雅茶香。
又有人忍不住了。
“沈夫人,怎么你烹出来的茶水,竟这样香远悠扬呢?席间这么多的菜,竟然还盖不住那茶香……”有位夫人开口问道。
嫤娘笑道,“妾身哪里知道这个!这茶叶,是府上的茶叶;泉水,也是府上的泉水;杯儿盏儿也是府上的……究竟这茶水为何这样香,夫人不如去问问皇甫夫人好了……”
皇甫夫人一滞,也抿嘴儿笑了起来。
嫤娘又道,“皇甫夫人,妾身闻着这茶,是明前龙井罢?好茶!好茶……”
被嫤娘折腾了一晚上的皇甫夫人终于露出了由衷的笑容,“没错儿,这正是明前龙井,既然沈夫人爱茶,那索性就将府里的龙井都赠与沈夫人罢!”
自有侍女应声而去。
嫤娘连忙说道,“明前龙井何等珍贵!妾身如何消受得起……”
“当得,当得!且我府中的明前龙井已是去年的陈茶,沈夫人若是不拿去,白放着也可惜。”皇甫夫人笑呵呵地说道。
嫤娘听了,便道,“如此,妾身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众位夫人只闻茶香,妾身独乐乐不若众乐乐……若夫人们不嫌弃,与妾身共品一杯,如何?”
众人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嫤娘又重新坐了回去,素手烹茶,一共煎了十余杯,又让侍女们将茶水一一奉给众夫人。
众夫人细细品了,面上都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这位沈夫人,若是先前的治国治家一说,还可说是她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可行酒令时,那信手拈来的咏金华酒五言格律却做不得假。以及这茶叶……明明就是都督府中的茶叶、泉水和茶具,可经她的手这么一煎一烹,竟与众人平日里喝的茶水大相径庭!
只见这杯中茶水只是素茶,却色泽清亮,透着浓香,且待茶水咽尽之后,口中尚留有幽远的余香。
彼时世人烹茶,多爱往茶水中放入炒香了又研成粉末的芝麻核桃杏仁等物;少有人像沈夫人这样,喜饮素茶的。
可平时喝惯了茶饮的众夫人,突然喝到本色香醇的茶水,人人都陷入了怔忡。
这时,侍女取了用上好的白瓷小罐装着的明前龙井朝着嫤娘走了过来,嫤娘立刻站了起来,朝着皇甫夫人行了个福礼,口称拜谢。
跟着,她又转头示意了一下跟在她身边的碧琴接过茶叶,然后又朝皇甫夫人说道,“夫人得赐大礼,妾身无以回报,往年曾抄录了两本书,一是‘植药经’,一是节选的‘齐民要术’,还请夫人笑纳……”
碧琴果然呈上了两本书,交与皇甫夫人的侍女。
那侍女看了皇甫夫人一眼,接过了书本,走上前去交与皇甫夫人。皇甫夫人接过来,翻了翻,不由得失声惊叹道,“沈夫人的字竟如此清丽飘逸……真乃才女也!”
殊不知,嫤娘的心正滴血呢!
仓促之间,她哪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而那两本书,本是娘家姐妹碧娘赠与她的……那夏碧娘乃一心之人,当初她听了她娘夏三夫人的话,一心想攀高枝,从此她眼里什么也没有,就是一门心思地想要攀上高枝嫁入豪门。
后来她做错了事,差点儿被胡重沛休弃,心灰意冷之中,便一心写字练字帖儿……夏碧娘本具慧根,虽然打小儿不爱读书写字,但因每每做错了事而被老安人罚抄经书,所以也不是不认得字。在西山别院暂住的那几个月,竟练出了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嫤娘在路上无聊,便常常拿了夏碧娘誊抄的书本来看,简直爱煞了她那妩丽又工整,清婉又灵动的字体……
如今不得已,将那两本书都献与皇甫夫人,嫤娘自然十分心疼。
众人见识了这位沈夫人的学识,才能,见闻,急智与才艺,无不心服于她。先前有几个存了心思想要打压她的清客夫人也服气了。
嫤娘心疼难奈,也不耐烦再与众人斡旋,便朝着皇甫夫人行了一礼,说道,“夫人赏赐酒饭,本不应先辞,然妾身实在不胜酒力……恳请夫人恩准,许了妾身,先下去休息罢!”
皇甫夫人已知这位沈氏确系才女,先前那点子不愉快已经被她统统抛到了脑后,毕竟宰相肚里能撑船嘛!
此时见沈氏果然是一副困倦微醺的模样儿,皇甫夫人便和声说道,“沈夫人一路辛苦了,那快去歇着吧,过几日得了闲,再过来府中喝酒吃茶罢!”
嫤娘站起身,朝着皇甫夫人行了个福礼,又朝着众夫人告了饶,这才带着碧琴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