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鑫算是个有见识的,知道这个时候自己是不能离开的,哪怕是病死累死在任上,也得坚守着不能离开县城半步。自家长子读书不错,已经中了秀才,等过了几年下场中了举,依旧能延续家族的辉煌,就算是自己这回没能躲过去,可有朝廷的抚恤,留下的孤儿寡母也还能过富贵日子。他也算是做了充分的打算,让衙役硬压着大夫开了预防的治病的几种药方,几乎买空了药铺防疫治疫的药材,装了一大车跟着自家马车上了路。想着万一路上孩子生了病,还可以及时吃药。
他想的周全,快船快马地送孩子回来也算及时,所以一路上累则累矣,一家子倒也安然无恙地回了老家。时家老太爷老太太一看孙儿孙女全都无事,心里一块大石放了一半,只等着自家二儿子能熬过此劫。若是办差得力,没准儿还能得到上级嘉奖,小小地升上一级也说不定。
一家子狠狠地睡了两天,把路上苦熬积攒下的劳累消了,孙子孙女们精气神也养回来了,见老家山清水秀,也有心思出来放个风了,谁知道一个下人突然就倒下了。
这个下人还是个贴身伺候大公子的,这下子时家慌了神,那病来的气势汹汹,一碗药还没熬好,人就没了。
接下来就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发病,任时家请了周围所有的大夫上门,也没耽误家里人口一个一个地死去。最要命的是,除了下人,还有主人也开始生病了。最先闹出来的,反而不是二房的孩子,而是三房某个庶女。那个庶女年龄小,身子弱,不过就是接了二伯母给带回来的礼物,就这么一命呜呼。
时家村的人也未能幸免,等官府知道了消息,整个村子倒有小半生了病。官府大惊,把县里所有的大夫都抓到一处想主意。一大屋子大夫之乎者也地掉了半天书袋,药方开了好几个,只能让人多苟延残喘几日,别的效果一律全无。
县太爷这才破釜沉舟,当机立断下令封村。离时家村不远的五里庄也派了大夫进去,整日熬了浓浓的药汁给人喝,镇子上和驿站里更是如此。万幸五里庄和镇上迄今为止没有人发病,这才让大家稍稍安心。还有不少人开始念叨县太爷的好,要是封村晚了,时疫传开,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高媛手脚冰凉地听张头事无巨细地描绘了一番来龙去脉,双腿酸软,双手无力,只好靠墙蹲在地下,把伐北圈在怀里,半响无语。
张头叹气:“万幸你带着孩儿去了府城,后半辈子还有个依靠,真是福大命大。看看时家,那么一大家子人,说没也就没了。”
高媛眼中酸涩,泪水滚滚而下,张着嘴大口喘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头知道她心中剧痛,继续安慰道:“好在你一直不在村里,只要不回去,也无人知道。趁着天还亮着,赶紧找个地方歇了吧。我这个驿站你可别进,里头有办差的县太爷在呢,别让人看到你了。”
高媛昏昏沉沉地道了谢,使出浑身力气站起来,张头见她无力,好心地搀了她一把,见她站稳了,赶紧撒开手去。见伐北一介懵懂小儿呆傻站立,不觉又叹了一口气,想着帮人帮到底,便低声道:“镇子上你都熟,对面老刘家的客栈还有空屋子,我看你也累得不行了,先在那里住几天缓缓,这就回府城去吧。不是给贵人做厨娘去了吗?也算是有个落脚地了。”
高媛牵着伐北,嘴唇颤抖着冲张头道:“张爷,谢过你了。”
张头叹着气挥手:“去吧,去吧,以后莫回来了,好好过你的日子去。”
高媛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强撑着到了对面老刘家开的客栈,要了一间屋子,带着伐北进去紧闭房门,用最后的力气进入空间,立刻昏睡过去。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已经到了什么时辰,只见光线昏黄,外头应该正是夜晚。
头脑已经清醒,身体却还疲累不堪。身边是昏睡的伐北,呼吸平稳,脸色红润,看来时间过去并没有多久。她躺在床上,无神地看向昏暗的天空。空间里的天空是没有星星的,和上辈子的玻璃空调房一样单调无比。
一行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流到了耳朵里,她伸手擦掉,坐了起来。尽管公婆有许多毛病,对她也不是完全的真心,可她也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以这种方式离开世间。
不,不对,高媛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村子还在被官兵封着,说明里面还有活着的人。她的家在村边上,后院就连着山,没准儿公婆见势不妙,直接从后院离开也说不定。
她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没有亲眼见过,怎么就能断定公婆已经去世了呢?还有小二,那个被她偷偷喂过多少次食物的孩子,他还不到三周岁。也许公婆正带着他在山林里穿行,饥肠辘辘、筋疲力尽,盼着官兵赶紧离开,盼着有人去解救他们。
她必须去一趟,不亲眼看到,她不甘心。
她立刻出了空间,屋子里一团漆黑,外面一片死寂,正是深夜。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伐北放出来,就让他在空间里呆着吧。这里离时家村不过八里地,很快就能到了。
几日疲累突然一扫而光,她尽可能轻的打开房门,外面的饭堂只有一个小伙计正趴在柜台后面呼呼大睡。大门紧闭,她轻轻地拉开门栓,探头出去,街对面的驿站门口挂着一盏纸灯笼,只照亮了周围一点点地方。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正是三更时分。她闪身出了门,又轻轻地将门掩上,借着驿站门口那盏灯笼提供的微弱光线,快速穿过街道,来到那条熟悉的土路上。
天空繁星点点,仗着路熟,她摸黑前进,走了许久之后才发现一弯月牙出现在东方的天空,给她提供了可怜的光线,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通往五里庄的岔路口没有人,这让她庆幸不已,可是远远的,她就看到了自己村口的火把。那火把还在不断地有规律地左右移动,是被人擎在手里的。再靠近些,终于看清了路中间的路障,值夜的人也不止一个,很显然是绕不过去的。
高媛有办法,她往回走,沿着记忆来到一处陡峭的山坡前。这个地方离村口甚远,就算是有些动静,也不会传到那边去。她从空间里拿出拴着树杈的绳子来,找到了那块巨石,把绳子扔出去,侥幸一次成功,一手紧握着绳子,一手扒拉着找到凸起的石块抓紧了,脚下使足了劲,四肢并用地借着绳子的力道爬上了山坡。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夏日草木繁盛,到处都是可以借力的地方,她爬山又是惯了的,心急之下,竟然花了和白天差不多的时间,就来到了自家后院的山坡。
山林里传来猫头鹰的叫声,让深夜里死寂一片的山村多了一点声音。高媛不相信什么猫头鹰的叫声不吉利的说法,却头一回觉得它的叫声如此瘆人。
她慢慢地沿着山坡下到自家后院,担心自己闹出的动静会让村里的狗听见。自家离村口的路障不是很远,若是让那些官兵发觉,她是能进入空间躲避的,可打草惊蛇,下次再进来就不容易了。
高媛绕到公婆门前,试着推了推,门吱哟一声开了。她吓了一跳,急忙停下动作,竖着耳朵听着院门外的动静。过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声音传来,这才松了一口气。不敢把门推得更大,侧着身子挤了进去。
她在灶台的格子上摸到了火石,从空间里摸出油灯来点燃了,接着油灯的光打量堂屋,想看看有没有人活动的痕迹。若是公婆已经带着小二离开,桌子上应该落满了灰才是。她伸手去摸,果然摸到了涩涩的感觉,心头一喜,他们果然已经离开了吗?
掀开门帘,她往内室的炕上看去,若是公婆连被褥都带走了,就说明他们是做足了准备走的,她也能大约判断出他们会到什么地方去,附近山林里有几处山洞,大不了她一个一个找就是了。
炕上是黑乎乎的一团,高媛疑惑地把油灯往前举了举,看到了一双眼睛。她吓了一跳,却见那双眼睛更加闪亮,接着油灯的微光,认出了眼睛的主人,是柴婆。
他们竟然在家!
高媛急忙把油灯放在桌子上,轻轻喊了一声娘。
柴婆嘴唇翕动着,一双眼睛闪出无尽光芒来,举起手来:“老大,老大家的。”
高媛伸出手去握她的手,柴婆却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把手摔落在炕上:“小,小二。”
高媛这才发现,柴婆的声音不对,精神更是不对。她看向炕上,柴公蜷着身子侧卧向里躺着,一动也不动,根本就没有被她惊醒。小二却不在炕上,高媛心里一惊,问道:“娘,小二在哪里?”
柴婆声音极其微弱,几乎不可闻,高媛把头伸过去,才听到她说的话,立刻冲出屋门,进入自己的房间,小二干瘦的小身子,正躺在自己的炕上。
她伸手去摸,手下是烫人的温度,小二正发着高烧。她把小二抱在怀里,又奔回正屋。柴婆一见她抱着小二回来,嘴角扯出一抹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高媛心中大震,小声喊道:“娘,娘。”
柴婆一丝动静也无,高媛颤抖着把手伸到她的鼻端,丝毫感觉不到她的呼吸,竟是已经去世了。
心下大恸,高媛忍不住喊:“爹,爹你快醒醒,娘没了,娘没了。”
柴公还是没有动静。
高媛喊了几声,猛地醒过神来,不敢相信地伸手去试探,柴公的身子早已冰凉了。
竟是老两口发现自己生了病之后,怕传给孩子,直接把孩子与自己隔离。可老天爷根本没有可怜他们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小二在另外一间屋子的炕上,也已经因高烧而昏迷了。
高媛无声痛哭,抱着小二跪下,给去世的公婆磕了三个头。死命咬着下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将小二收进空间,拿衣袖擦了泪水,从后院上了山。
她不能哭,不能拖,小二命在旦夕,她要想法子救他。怎么办?怎么办?对了,药,驿站有药!
高媛记得张头说过,他们这些天一直在喝预防的汤药。小二虽然已经发病,可那些汤药,总是能有些作用。她不能在镇上找大夫,否则会让人看出小二的病情,只要能让小二坚持几天,到了府城,就可以找府城的大夫看病了。
对了,小二得的是传染病,得把他的衣物烧掉,还要把他和伐北隔离。他现在发着高烧,得赶紧降温。高媛强逼着自己镇静下来,到了山谷的溪流旁边,这才将小二从空间带出来,先把他身上穿的衣物尽数脱了,直接烧掉。再从空间里挪出一床被子来平铺在地上,把小二放上去,先拿被子盖了一半身子,再从溪流里浸湿了布巾,一遍一遍地擦拭着他滚烫的身体。
至于自己会不会被传染,竟是一点儿也顾不得了。她毕竟是大人,抵抗力强,根据张头的描述,这场时疫应该有不短的潜伏期,大不了等到了府城,自己和伐北也跟着吃药就是。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二的体温才算是略略降了下来。天色微微泛白,她恍悟,自己须得赶紧离开了。
把小二放在空间里,和伐北远远的隔着一个大对角,尽人事听天命,她能做的隔离措施,也只有这些了。
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被她换下烧掉,在溪流边洗干净了手脸,趁着黎明前的黑暗,她翻山越岭,再次来到村外的土路上。还好,天还没亮,她还来得及离开。
等到了镇子上,天才有了些亮色。她穿过饭堂,进入自己的房间,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水喝下,借以平复自己的心情。
小二一直昏迷不醒,她不知道他已经发病几日,更不知道他能不能熬过去,可也无法做到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既然镇子上的人老喝汤药,这个客栈里应该也提供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