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中堂之上,一局棋刚巧过半,黑白二子势均力敌,一时间难分高下。
棋盘双侧端坐的两人皆是面色凝重,目光死死盯住棋盘,茶盏中的香茗早已凉透,却无一人舍得分神,开口唤人重新换上。这两人从外表上看,年纪皆是已过不惑之龄——不过在这流川大陆上屈指可数的静修之地,谁也说不准一个人的真正年龄——即便看见的是黄发垂髫,也极有可能是有着千百年道行的散仙高人。眼下这两人,一人是凝冰谷谷主妖狐韩怀空,另一人,则是拥有者流川侯称谓的沉渊派掌门人,云无涯。
“听闻令媛美貌无双,秀外慧中,只怕犬子愚钝,无福消受。”云无涯开口打破沉默,却令气氛陷入了另一个韩怀空始料未及的尴尬中。
“福与不福,全在云掌门一句话。”韩怀空并不抬头,落子落得决然,“你我也不是外人,云掌门心中所想,韩某并非不能料到。”
“哦?韩谷主但说无妨。”棋盘上的局势扑朔迷离,云无涯从盒中拾了颗白子,手却停留在了半空之中,迟迟才落定。
“眼下妖族的处境您也清楚,正所谓今非昔比,即便文修皇帝极力保存,那些自古便对我族有抵触心理之辈仍旧不忘将凝冰谷一举摧毁。只怕这般也是云掌门不愿看见的罢?”韩怀空黑子又落下一颗,一招封了白子之气,提子数粒,“若有一举,既能封了众人之口,又能定我妖族之心,流川侯也落得清闲,共享天伦之乐,岂不快哉?”
“韩谷主所言虽善,只是沉渊云家虽与凝冰谷走得亲近,可迎娶异族之事,却从未有过。”云无涯又拈一子,在桌案上轻敲,紧皱了眉头,“云某有心促良缘,却怕犬子日后冷落了韩家千金……”
韩怀空不语,亦是捏玩了一颗黑子,只等云无涯落手,“韩某膝下有一女唤亦幻,乃是九尾天狐璎珞之后,脉承仙家之息,只怕算不得云掌门口中的‘异类’吧?”见那执白子的手再一次停在了半空,他又轻道了一句,“逐云琚做为嫁妆,一并奉上……”
须臾沉默。
“收官。”白子敲定,云无涯深思熟虑之后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一招令局势逆转,他仰头一笑,“依了韩谷主便是,只是云某当真想不到,韩谷主肯为妖族做到这般——连自己的女儿都做到‘物尽其用’,真不知该作何评价!佩服佩服!”
面对这话中有话的“赞许”,韩怀空倒也不生气,拱手一笑,“云掌门不必客气,彼此彼此。能与云家结亲,也是小女心中所期冀,既然心中有念头,便做不得物,尽不得用。还望云掌门日后好生关照……”
一声“关照”中,又包含了多少酸楚,恐怕只有韩怀空一人懂得——关照什么,怎么样关照,若只是对韩亦幻一人,这场交易没有了意义。说到底,还是一场交易,云家对于上古通灵宝玉逐云琚的渴求已然将他美貌绝伦的女儿给比了下去。韩怀空扬了手,压了一口凉茶,低声唤道,“姚黄,魏紫,速速将亦幻带来。”
话音刚落,韩怀空身后瞬间显现出两名窈窕女子,一人着鹅黄齐xiong缎袄,一人着浅紫长袖提花儒裙。两女子皆是面容秀美,眼角纹一红蝶纹,平添了几分妩媚,微微向云无涯与韩怀空行了一礼,便又遁去了身形。
云无涯轻笑,“这两位姑娘又是什么妖?与韩谷主相处久了,不免对这些事有些好奇,休怪云某冒昧。”
“花妖。”韩怀空拾了棋子,头也不抬,“牡丹艳压群芳者,姚黄魏紫也。”
“不错的名字。”
凝冰谷谷主猛然抬了头,眨了眼睛道,“让我家亦幻给你这老东西做儿媳妇儿,真他妈便宜你了……”
“老狐狸,你倒是说说,我儿子那里差了?做我流川侯的儿媳,多少女孩子求都求不来……”云无涯一拍桌子,胡子直抖,“现在没外人了,我话也就说得明白些:但愿你扔给我家的那个女儿性子好相处些,别和你一个样……”
“放屁,我怎么了,你这老匹夫,与你大哥相比差多了,怪不得修不成正果,霸着流川侯的玉坐又不下来……”
“你才老匹夫,老狐狸……”
…………
所以说,大人之间的战争永远都是飘着硝烟的,随便的一点零碎火星,便能引发一场大战。两位德高望重领袖人物的争吵终于在韩亦幻翩跹而至的时候进入了白热化,脸红脖子粗抡胳膊掳袖子几欲干架的场面,在门吱呀一声被女子推开后,瞬间切换成了两张带着深意笑容的温和面孔,谦让着收拾一桌残棋的和睦情景。
那波澜不惊的美艳面孔在看见一地散落的黑白棋子时还是不免抽搐了一下:这两人间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博弈,能将一盘棋“厮杀”至此?
简单的寒暄,没有意义的客套,即便韩亦幻心中再不愿如此,却也明白此刻的所面对的是拥有流川大陆上最强封号流川侯的男人,也是自己未来需要侍奉的公公,从某个角度上来说,可以为凝冰谷的众妖带去些什么自己与爹都无法给予它们的东西——比如地位,比如安宁,比如一个虚幻到飘渺的正名。
谈话很快结束,一盏茶的时间,比自己预想得快了不少。
推开门,没走几步便对上了那双熟悉的碧色眸子,弗惑双手抱拳倚靠在回廊立柱之上,一身银铠和暗黑色的龙纹在这云家的府邸之中显得突兀无比,男子冷峻的脸上有些倦意,似乎等了些许时候。韩亦幻一惊,忙将他拉向一边,“你怎会来?爹不是命你代谷主之位,处理凝冰谷众妖事宜么,群妖不可无首!”
“谷主还命我不离小姐左右,确保小姐安全。我若不来沉渊,岂不是违抗了谷主的命令?”剑眉一挑,有着古铜色肌肤的男子见韩亦幻脸色一沉,不禁语气一软,“凝冰谷暂且交给了鹿医师掌管,孔夫人病情加重,只怕要谷主立即回去一趟。”
韩亦幻低头一沉思,“此事不要声张,逐云琚还在韩亦真身上……”
“你觉得谷主会告诉二小姐孔夫人病重的事么?依谷主的作风,逐云琚争夺一事,早已交给你们姐妹两去定夺了。救谁不救谁,说到底看得是小姐你的决定。”弗惑微微勾了唇角,与韩亦幻擦身,向着韩怀空与云无涯所在的房间走去,“久闻流川侯威名,今日终于得幸一见,此趟沉渊,倒真是不虚此行。”忽然间的驻足,高大男子侧目,语气意味不明,“此番大小姐若能顺利嫁入沉渊云家,亦是一桩良缘……”
僵持。
韩亦幻只觉得眼间有些微微发胀,弗惑亦没有在迈开步子,任由穿廊而过的凉风卷起自己的披风。两人在这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回廊之上向背而立,望见的,是不一样的风景。
“你……是不是有些后悔……”韩亦幻喃喃出声,声音虽低,却足以能让身边的人听见,如果,此时此刻弗惑挨得够近的话。一句简短的话起起伏伏数次,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舌尖流转,惆怅到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此刻的心情。
“据我所知,云无涯的长子云胜雷,修为精湛,为人刚正不阿,这些年来在沉渊派上下深得人心。是下任掌门人之首选,继云无涯之后能册封为流川侯也说不定,毕竟都是云家人。”弗惑碧色的眸子黯淡下去,没有回答韩亦幻的问话。踌躇一瞬却还是迈出了步子,将这此刻的定格生生扯碎,“小姐应当优先考虑此人……”
“嗯。”纵使千言万语,也汇成了简单的一字。白狐女垂了眸子,顺了他的话,两人错身而过,继而渐行渐远,融入各自的风景之中。
弗惑。
深野里的一匹孤狼,其骁勇英姿在凝冰谷中无不传诵,一杆长枪“飞牙”自握与手中之时便从无败绩,百年来穿心无数,一次次击退对凝冰谷众妖有所不轨的异族,被誉为战神。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亦没有人知道他要前往何方,凝冰谷之所以能使他停下脚步,甘愿追随在韩怀空的身后,不过是因为那双幽暗黑夜中依然闪烁青光的眸子里,始终有一个女人淡然的身影。
他便那般地看着她,守护着她一成不变的冷漠——不远不近,不声不响,不卑不亢,不离不弃。直到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眼中的祈盼与渴求,可那带着远古哀伤的鬼魅碧眸中,依旧宛若一潭深水,压抑着的血液里的暴戾。
就像对月长啸的狼,从不期盼黎明的到来。
只是,不曾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