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眉齐和焕铭离开巡捕房的时候,已经是正月十五的前一天了。
焕铭眼瞅着母亲哀婉的神色,又冷眼盯着欧阳蓝长官含情脉脉的的神色,心里翻江倒海。
焕铭是个聪明人,岂能猜不出他和母亲被赦免的缘由。
兰眉齐叹息一声,耷拉着头,拉着焕铭钻进了汽车里。欧阳蓝上了另一辆汽车。
两辆汽车从巡捕房的偏门开了出去,一直开到了苏公馆门口。
兰眉齐和焕铭下了汽车,呆望着苏公馆,觉得自己像魂魄归来了。以前的那些日子,闪烁着的悲欢离合,像上辈子的记忆,惨淡,冷凄凄的。
苏太太和梦锦万想不到兰眉齐竟然回来了。
苏太太正要发作,却见欧阳蓝叼着烟斗趾高气昂的进来了。
苏太太道:“欧阳长官,这是怎么说!”
欧阳蓝用手拔出了烟斗,鼻子里喷出一股浓烈的烟,径直的飘向苏太太。他笑道:“苏太太,得饶人处且饶人。兰眉齐和苏焕铭已经遭罪了。”
苏太太瞠目结舌,道:“难道就这么放了?”
欧阳蓝道:“你想要怎么着?非要眼瞅着母子俩饿死在牢房里?”
苏太太愤愤不平的道:“按照法律,岂能轻易的饶恕?欧阳长官,你答应过,要为我们苏家铲除祸害的。你怎么又出尔反尔了呢?”
欧阳蓝道:“你放心,兰眉齐和苏焕铭不会再在苏家过日子了。从此以后,她和苏家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这趟回来,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苏太太觉得实在岂有此理,刚要开口,却见欧阳蓝不耐烦的一摆手,道:“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我既然是巡捕房里的长官,我就说了算。”
苏太太颓然坐在沙发上,憋红了眼睛。她眼瞅着欧阳蓝的那副盛气凌人的架势,知道他实在不是一个讲理的人。
他从苏家得到了很大的好处,让兰眉齐和苏焕铭也吃尽了苦头,算是打发了苏家的人情,也算是让兰眉齐母子受了惩治。
兰眉齐一叠声的喊着细烟,随即便跑到了楼上。
她来到细烟的房门口,眼瞅着房门被横七竖八的厚木条封堵的严严实实。她忍不住泪如雨下,笃笃笃的敲打着房门。
焕铭也跟着上来了,眼瞅着眼前可怖的一幕,气的浑身发抖。
细烟开了房门,目光迷离,看了好半天才看清楚门外站着的竟然是母亲和哥哥。
欧阳蓝上来了,眼瞅着苏太太设置的牢笼,立即吩咐随身的巡捕拆除了桎梏。
兰眉齐和焕铭奔进房里。
房门自动缓缓的掩上了。里面传出了悲凉的小嗓子和喃喃的细语声。一副悲凉的小嗓子问着,一副悲凉的小嗓子答着。没完没了,完不了!
过了许久,焕铭红着眼睛出来了,他急匆匆的去了自己的房里,反锁死房门,把橱柜抽屉翻的乱七八糟。他积攒多年的值钱的东西都还在。他一股脑儿的把那些值钱的东西装到了皮箱里。随后,他坐在皮箱上啜泣了很长时间。
红木地板上,商科讲义凌乱不堪。那些商科讲义……他的真爱……已经死去了……
那些年的雄心壮志……准备继承苏家雄厚的生意……如今已经死去了。不光是耀眼的东西,即便是他这个人,这个人的身子骨,身子骨上的经络血脉,都已经在苏家死去了。
他压根就不是苏家的后代,却在苏家做了二十多年的梦。一辈子,他都需要背负野种的骂名,不得安生。
晌午过后,原本阴沉的天气稍微变得清澈了一些。天上显出了一枚惨淡的太阳。远望去,那轮惨淡的太阳像月亮,凄迷着,光芒瑟缩着。
兰眉齐领着一双儿女出了苏公馆的门。三人的身边立着很多只大皮箱。
欧阳蓝吹了一声口哨。停在不远处的汽车开过来了。巡捕把一地的大皮箱统统的搬到汽车上。
欧阳蓝叼着烟斗,凝眸打量着凄凄楚楚的兰眉齐。他觉得,兰眉齐此时的悲悲戚戚实在让人心生怜悯。难得见到在愁绪中依旧美妙的女人。
欧阳蓝走到兰眉齐的面前,关切的道:“走吧。我已经给你租好了房子。我手下的弟兄送你去。从今往后,你就彻底的逃脱牢笼了。祝你快乐。”
兰眉齐走到汽车前,忍不住回了头。她看欧阳蓝的目光很复杂。里面饱含着感激,充斥着羞愤,凝聚着仇恨。
欧阳蓝迎着她复杂的眸光,压根没有说话,用手拿着烟斗,把嘴里的烟雾簌簌的吐了出来。他的嘴角停着一丝微笑。
隔着那道蒸腾的烟雾,兰眉齐觉得,那道烟雾像是一炉香火,正祭奠着她从苏家超脱,也悲悯着她从此以后不得安宁。她和眼前这男人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以后的恩怨无常还早着呢。
很多年后,当俩人都彻底的老了的时候。在一个百无聊赖的晌午,他一边品着一壶茉莉香片,一边回顾着往事。
许多年前,他心里的念想得逞了,得到了他垂涎过的东西。再没有得到之前,他对那样东西十分的渴慕,曾醉生梦死的盼望过。可当他真正的得到之后,便觉得没有味道了。也不过如此。
对她的喜欢,他的心里其实存着私念。对他的喜欢,她的心里更是存着私念。因为那份私念,俩人厮守了后半辈子,一股子不得已,更是一股子凄凉。
此时,苏太太,梦锦,文泉,当然还有倪月顾妈等下人们,正诧异的望着外面的情境。
苏太太和梦锦自然是恨得咬牙切齿。可文泉却觉得心里很安慰。他巴不得兰眉齐和一双儿女能重新团圆,从此以后,远离苏家,过着独门独户的日子。
倪月悉心打量着兰眉齐和欧阳蓝,心里冷笑着。明摆着的耐人寻味的意思,她岂能瞧不出来?
这会儿,她竟然觉得兰眉齐实在是好命,竟然逢凶化吉,甚至从此以后金玉富贵。
焕铭闷坐在车上,头耷拉着,恨不得能咔嚓一声断裂。他的自尊早已死去。他恨不得能和欧阳蓝拼命,恨不得掌掴母亲几个嘴巴子。可是,当着苏家众人的面,他决不能这么做。他决不能让苏家的人再看他的笑话。所以,他即便心里凝聚千愁万恨,可唯有咬牙切齿的忍耐。忍字头上一把刀!那把刀正吱呀吱呀的割着他的心。
兰眉齐和细烟上了汽车。细烟觉得如在梦里。她在苏家被禁锢了几天,感觉已经和外面的世界脱节了。此时,她惘惘的眸光停在马路边的黑影子上。那是苏公馆别墅投映在水泥地上的影子。细烟觉得,苏公馆不过便是个黑黝黝的影子罢了。这些年,她活在影子里!
兰眉齐瞪着苏太太,故意对她冷笑着。车窗摇下来一半。那股子冷笑径直的刺到苏太太的跟前,苏太太不由得倒退几步……是被一股过路的冷风逼退的。梦锦搀扶着苏太太,瞪着眼,一言不发。
兰眉齐和一双儿女搬到了一处小宅院里。宅院不大,里面有一座年代久远的二层小楼。窗玻璃凉匝匝的,透着一股子沉沉的寂和惨淡的冷。
兰眉齐打量着这所宅院,心里冒出了想法。
她给了巡捕一些好处。那巡捕告诉她,这所宅院是欧阳蓝私人的宅邸。原来,这里曾住着他的三姨太。可三姨太因为得了疯病死掉了。这所宅院一直闲着。
兰眉齐冷笑着。她呢喃道,死掉的三姨太还魂了。她的魂附在了兰眉齐的身上。兰眉齐已经死了!现在,她是欧阳蓝的姨太太!不知道是第几个!
巡捕摸出钥匙,打开了别墅下面的棕漆雕花木门。
兰眉齐回头看了一眼焕铭和细烟。焕铭的脸正扭曲着,像是兽。细烟正发着呆,像是木偶。
在苏公馆里,苏太太正骂天骂地。她已经摔碎了好几只咖啡杯,引得顾妈和倪月手忙脚乱的收拾着。
梦锦和文泉实在劝不住,只好由着苏太太发泄完心里的怨气。
初夏和招娣夫妇紧赶着来了。梦锦在电话里已经把欧阳蓝出尔反尔的事情说了一遍。
初夏和招娣自然是满面愧疚,眼瞅着苏太太的怒气冲天,只好闷坐着。
苏太太安静了下来,觉得身子很劳乏,便坐在了沙发上,道:“这就是你的结拜兄弟。他从苏家得到了大好处。不光得到了我的珠宝首饰,也得到了苏家的姨太太。这都是弟弟办的好事。”
初夏羞红了脸,道:“姊姊,我也是一片好心。可谁能想到欧阳蓝竟然里外通吃。”
苏太太冷笑道:“你的结拜兄弟是个机灵人。他把兰眉齐母子折磨了好些天,算是还了我们的人情。他又因为贪念,威逼着兰眉齐进了他的罗网,算是成全了他的心思。”
初夏道:“真要把兰眉齐母子弄得三长两短,他实在担不起责。你也别怪他。”
苏太太截断道:“你说的轻巧!既然害怕担责,他当初为什么愿意搭理这糟闲事呢!分明是存着很大的私心。”
初夏劝道:“兰眉齐母子已经受了整治,即便俩人脱离了牢笼,以后也很难再做人了。我们也算是出了一口气。”
苏太太道:“这口气可没出到底!现在有欧阳蓝罩着她,我们只好眼巴巴的认栽吧。可就像你说的,唾沫星子能杀死人。”
招娣接口道:“是呀。兰眉齐母子真的没法做人了。再说,姊姊上次也当着苏家合族人的面说清楚了。苏家合族的人都不敢惦记着大房的好处了。”
苏太太冷笑道:“弟妹说的是,没人再惦记我们的好处了。我们的好处也拿去了不少!”
这句话让初夏和招娣夫妇顿时觉得满面羞惭。俩人一言不发,望着大红地毯上绣着的富贵牡丹。那股子鲜红色刺着俩人的眼,也刺着俩人的心。
文泉在家里呆不住,心里惦记着父亲的病。他去了教会医院。文彬正用热毛巾擦着父亲的脸。
廖太太一大早就赶去了。这会儿,她见到文泉来了,道:“我刚才问过大夫了,你爸爸的肺部感染确实是因为长期昏迷卧床招来的。”
文泉道:“大夫说怎么办?”
廖太太道:“大夫说,已经用上消炎药了。”
文彬拿着毛巾出去了。文泉低声问道:“他没说什么?”
廖太太低声道:“他什么都没说。我看他一直冷着脸,对我带搭不理的,我也没上赶着跟他说话。”
文泉道:“简直把我们当初仇人了。”
廖太太撇嘴道:“将来,我们要是去穆家算账,还不知道他会怎么没良心呢。”
文泉气鼓鼓的道:“管他做什么!哪能由着他的性子?大不了,我们找巡捕房的人帮忙,把赵念慈和穆雁翎都弄起来!”
廖太太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正源,叹息道:“上次,我和你爸爸去见穆相楠,听说他过完十五就要紧赶着回南洋了。”
文泉道:“妈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呢?不能让那女人跑了。”
廖太太催促道:“我的心思都在你爸爸的病上。”
文泉道:“我这会儿就去巡捕房。”说完,便匆匆的出门了。
文彬回来了,眼瞅着哥哥不在了,也没多问。
临近中午的时候,他下去买饭,顺便给雁翎打了个电话。
雁翎正陪着父亲。她告诉文彬,她爸爸眼瞅着就要回去了。
文彬道:“明儿就是正月十五了。”
雁翎点了点头,道:“爸说,等过了十五,再过三天,他就和念慈回南洋了。船票都已经托大饭店里买好了。一想起他要走,我就觉得不是滋味。”顿了顿,道:“他没回来之前,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眼瞅着他要走了,我的心里照旧是七上八下的。”
文彬道:“南洋那头毕竟有你的弟弟在。冠豪会照顾好你爸爸的。”
雁翎道:“姑母也劝过我。我爸爸既然和那女人过了这些年,肯定也能咬牙过下去的。这话虽然很硬,可也有道理。”
文彬道:“我爸爸又添了肺炎,是因为长期昏迷不醒引起的。我眼瞅着,爸爸也就在这几天了。”
雁翎的声音有些沉重的道:“你肯定会很难受的。我实在不能过去,只能在电话里跟你讲一讲。”
文彬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只好听天由命了。昨晚,我想了很长时间,把前因后果又仔细的想了一遍,也实在想通了。”
雁翎道:“苦了你。”
文彬道:“你不照样苦着吗?”
雁翎打起精神道:“我把我们的想法和爸爸说了。爸爸觉得我们准备留洋的打算很好。”
文彬道:“这就好。我想着,你爸爸肯定会喜欢这个主意的。至于我这头,我压根还没跟家里人说起。我实在不愿意跟他们多说话。只好先斩后奏了。等我爸爸的事情弄完,我们紧赶着就去留洋,然后再通知我家里人吧。反正,早说晚说,我家里人都是那副死脾气。”
雁翎道:“只好这样了。你昨晚上没休息,今天可能回去歇着?”
文彬道:“我哥哥连着陪了两晚上,我肯定也要多呆一天的。”
雁翎道:“你可千万要记得吃饭。”
文彬淡淡的笑道:“我趁着下楼买饭的功夫,给你打了这个电话。明天是十五,我肯定会去大饭店的。”
雁翎道:“那我等着你。”
文彬要她先挂断了电话。他放下电话,匆匆的去买了饭菜,紧赶着就回到病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