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邵南默然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低垂的眼眸里渐渐聚了风雪。
这些给事中这时候能站出来抨击林铮等人,也不会轻而易举地被将军们的话吓到。
只见一个给事中当即扑倒在地,把头狠狠砸向地面,声音悲怆道:贼人林铮高居尚书之位,做得却是不顾社稷江山的猪狗不如之事,此贼不除,天下何以定!百官如何服!
这话说得在场许多官员都面露惊吓之色:这给事中自己要掺和进去就算了,怎么还要拖着所有人下水!什么叫百官何以服,他们才没有不服好不好!
声音嚷得大的气势就是足。
虽然这几个给事中在朝堂中称不上代表了大多数官员的看法,可是在此刻万籁俱寂、阴沉低迷的氛围之中,这几人洪亮悲愤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颇有气势。
见给事中们都伏地不起,秦厚德的神色愈发难看。
他当然不信林铮能联合十六卫做出谋反这样的事来,可是现如今刑部已经在林铮的庄子里发现了兵器和书信,若他没有足够的理由来说服这些给事中们,指不定这些给事中就要含沙射影说自己偏听偏信、寒了百官的心了。
他揉了揉眉心,瞧着下头的乌压压的一群人,只觉得心里烦躁得不行。
但是不出声显然也不行。
秦厚德叹了口气,开口道:既然如此,暂时撤除林铮和涉事的这些十六卫将军们的
这话被一阵响亮的鼓声打断了。
那鼓声震天,从午门遥遥地传来。鼓槌敲击在鼓面上的声音沉闷又有力,恍若惊雷一般响起,震得秦厚德停住了话,面上楞然。
这是午门的鸣冤鼓被人敲响了?
数十年来这鸣冤鼓被敲响的次数不超过一只巴掌,今日又是谁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敲响了鸣冤鼓要寻求一个公道?
百官怔楞间,见到有金吾卫匆匆忙忙地跑进了殿中,单膝跪倒在地,满目惊慌道:圣上,是谢大人,是谢大人谢大人他回来了!
这朝中能有几个谢大人!
想到敲响鸣冤鼓的后果,秦厚德也顾不得把对林铮等人的发落结果说完。他被谢昭敲响鸣冤鼓一事占据了全部心神,听闻此事后当即惊得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站在原地半晌,最后还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带谢大人入殿
等金吾卫领了命出去,朝堂之上嗡嗡之声响起。
百官们互相低声细语,无不面露惊讶。
何方与窦舜相视一眼,两人面色都不好看。
何方恨得牙痒痒,低声骂道:这小子怎么没上回擅闯宫廷的气势了?这鸣冤鼓又岂是他一个刚入官场的毛头小子所能敲的!
这一个不好,可就要断了自己一辈子的仕途了!
窦舜面上也隐有忧色,他叹息道:谢大人冲动了。
谁也没有发现,当听到金吾卫说出谢大人三字后,成王的脸色在一瞬间黑了下来。
谢昭很快就跟着金吾卫来到了殿中。
他还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色常服,干净又清俊,青色的发带绑着长发,面庞如玉,皎洁无暇,虽然神色略有憔悴,但扔不掩钟灵毓秀。
谢昭进入殿中,目不斜视地跪在地上:臣谢昭见过圣上。
秦厚德端坐上方,沉声问:谢昭,是你敲鼓了?
他还给了谢昭一次机会,希望谢昭能自己否认,这样自己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谢昭一条退路。
哪知道谢昭不领他的好意,粲然一笑道:是臣敲的鼓。
怎么没有一点他爷爷的圆滑!
秦厚德恨铁不成钢,无可奈何地问:那你有什么冤情要伸?
谢昭刚要开口,就有一人突然站了出来。
今日始终沉默不语作壁上观的成王第一次站了出来,朝秦厚德拱手道:圣人有言做事要善始善终,儿臣以为,谢大人的冤情不如往后推一推,如今先把林大人的事情做个了结才好。
秦厚德蹙眉不语。
谢昭瞥了成王一眼,忽的道:成王殿下这是要教导圣上如何做事?
见成王变了脸色,他又笑道:我不过是说个玩笑话,成王殿下不必恼羞成怒。
敢情好话坏话都让他说了。
成王眼中难以抑制地浮现几分怒气:谢大人,事有轻重,请您谅解。
依您的话,何事为轻?何事又为重?
谢昭弯唇一笑,拉长声音:如果谢昭的冤情与林大人的事情也有关,不知算不算得上成王殿下口中的紧要之事?
这谢昭今日是吃了炮仗不成,说话夹枪带棍阴阳怪气的!
成王面色难看,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来:谢大人顺风顺水,谁敢给您气受?您又有什么冤屈要伸?
难不成鸣冤鼓必须得是为自己敲的?
谢昭这话让朝堂之上静了一静,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他正了正脸色,掷地有声道:这鸣冤鼓,是臣替林大人和十六卫的将军们敲的!
为了别人赌上自己的仕途?
所有人都觉得谢昭疯了。
出事后一直面无表情的林铮也怔住。他偏过头看向谢昭,眼中略有动容。
臣是在一个时辰前赶回京城的,原本打算回去先捯饬一番,洗去一身赶路风尘再来觐见圣上。不料刚到京城就听到了关于林大人谋反一事的传闻,这才急急忙忙赶到宫中。
秦厚德看不得谢昭一直跪在地上,便让他起身再说。
谢昭也没推让,一边站起身一边解释:臣只是不想看到林大人这样的忠良之臣被奸人陷害,也不希望十六卫的将军们被人诬陷,一世清誉毁于朝夕。
身后一名给事中听到这,不由冷笑一声道:您这口中的奸人说的是我们吗?
谢昭并不理睬这人,他抬头看着秦厚德,微微一笑道:臣虽然只是从旁人口中听得几句这事的起因后果,但对其中几点着实有些想不明白,也不知圣上能否给臣这个机会,好向大人们问个明白?
见谢昭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不生气也不回应,就好像他只是空气一样,给事中气得脸都要涨红。
他嘴唇嗫嚅几下,刚想继续反击,可是又怕谢昭不回应自己,到时候又显得自己和个笑话一样,于是只好憋着气闭上嘴,不再出声。
面对谢昭的请求,秦厚德自然不会拒绝。
他重新坐回龙椅上,淡声道:你尽管问个明白关于这事,朕想不明白的地方也很多,你若能替朕问个明白,这自然再好不过。
秦厚德这句话让很多人心中悚然一惊,却叫谢昭露出了放松的笑。
他高兴道:如此再好不过。
在朝臣们的目光中,谢昭问出了自己的第一个问题:臣第一件想不明白的事情是,林大人庄子里的兵器,究竟从何而来?
据谢昭所知,兵器锻造涉及国家社稷,私人不可干预,并且当今几处冶炼之地都登记在册,看察甚严。在这种情况下,林大人想要自己找人冶炼,属实难于登天。
他语气似是不解,既然不是自己冶炼,那么只能是从别处盗得。但兵器的冶炼和运输一事,向来由兵部掌管难不成是兵部的人出了疏漏,所以丢了那么多兵器?
谢昭转过身,直直地看向队列中的贾永韶,那眼神清冽,直把贾永韶盯得毫毛直立。
在贾永韶下意识避开视线后,谢昭勾起唇角,声音轻柔道:所以,贾大人,您知道林大人庄子里的兵器从哪来吗?
贾永韶打了个激灵,他越过谢昭对上成王阴冷的视线,马上回过神来否认:兵部运输的兵器数量绝无问题,绝对没有丢失或遗漏。
面对谢昭的猜测,他当然得否认,如果真承认那些兵器是兵部丢的,只怕他少不得要被扣上一顶办事不利、隐瞒不报的帽子。
贾永韶恢复镇定:我也不知道林大人庄子上的兵器是从哪里来的。
贾永韶原以为这样说谢昭就拿他没办法,没想到谢昭的表现出乎意料。
只听谢昭忽的道:我知道那些兵器从哪里来。
贾永韶察出不对劲来,身子一冷。
他刚想阻止谢昭继续说下去,却听身旁的裴书林迫不及待地追问道:从哪里来?
谢昭敛了笑,一动不动地看着贾永韶,眼神有些冷。
从哪里来?他慢吞吞道,自然是从瞿州来。
瞿州,那不是谢大人身为巡按御史所督查的地界吗?
再想到瞿州有名的矿山,满朝顿时哗然。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谁害的我吃了那么久的白粥青菜,谁现在就站出来对我对线。感谢在20200714 02:44:53~20200716 00:55: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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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推脱
满朝文武的视线都聚集在谢昭一人身上,可他仍旧从容淡定,不见一丝慌乱。
不顾苍白着脸嘴唇颤抖的贾永韶,谢昭转过身来继续面对大殿上方的秦厚德。以往上朝时手里都捏着笏板,今日急着来宫中,谢昭也没穿上官服带着笏板,此时低着头想要继续说话的时候,望着空荡荡的手心难免愣了一愣。
不过没笏板也没什么。
谢昭洒然一笑,干脆双手前后交叠置于身前,微微躬身道:恰巧,臣这两月来在瞿州的所见所闻,与林大人这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也不知圣上是否愿意抽出些时间来,听臣说一说?
秦厚德见他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心下也定了定。
他嗯了一声,打量下方神色各异的百官:谢昭,你有什么就直说。
直说?那他可就不客气了。
谢昭也不故弄玄虚,直接说道:瞿州一向矿业发达、富饶充裕,哪知道臣两月前到了瞿州才发现,臣所见的瞿州与传闻中的瞿州天差地别官员潦倒,百姓不安,这一切全都是因为五千山贼居于侧。他们勒索知府、威胁村民,实在嚣张猖狂至极。
五千山贼?
这数目虽然不至于让秦厚德慌乱,却也足够让他不悦:不管如何,这也算是件大事,为什么他没有听瞿州知府上报此事?
他皱眉问谢昭:山贼一事现在处理好了吗?
谢昭回:全赖了瞿州知府邱大人的福,如今那五千山贼已经被缉拿在案、绳之以法。
事情解决了就好。
秦厚德眉间的皱褶平缓下去,他问谢昭:那五千山贼到底从何而来?
这也是百官所好奇的问题。
五千这个数字对上一国的军队来说简直不值一提,可是若这数字指的是山贼的数量,那也称得上让人头疼。
毕竟哪里会突然冒出这么多人一起去当山贼的?
贾永韶的心脏砰砰跳动,一下比一下快。
额角似乎出了冷汗,可他却无暇顾及,只死死地盯着谢昭的背影,心中喃喃:别说出来别说出来!谢昭,别说出来
但是谢昭听不见贾永韶的心里话。
他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贾永韶,唇角扬起,声音虽然轻,却不啻惊雷,将寂静的朝堂炸了个沸腾。
谢昭道:贾大人,说起来,这些人为什么要去当山贼,似乎与您关系匪浅。
与贾大人有关?
官员们再也忍不住小声交谈起来,偷偷拿奇怪的眼神去看贾永韶,窸窸窣窣地说着什么。
贾永韶咬紧牙关,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将目光投向一旁的成王,可看到的只是男人冷峻的侧脸和抿紧的嘴唇。
贾永韶顿时心一凉。
谢昭没有错过贾永韶的狼狈模样,他冷笑一声,半点都不同情:这贾永韶想着拖林大人和十六卫下水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今天这一日。
他隔断贾永韶看向成王的视线,往贾永韶的方向走了一步:若不是贾大人下达了命令,让瞿州矿徒们日夜挖矿来赶制兵器,逼得那些矿徒们心神俱疲,再加上闹出了几条人命,那些矿徒们又何至于走上绝路,直接落草为寇?
这五千山贼竟然是曾经的矿徒!
听到谢昭的话,所有人都恍然大悟。等嚼碎了他话中的意思,大家又反应过来另一件事:贾大人为何要下达命令,让瞿州的矿徒们连夜挖矿来赶制兵器?也没听说最近哪里战事紧张啊?
难不成、难不成,瞿州矿徒们赶制的兵器,就是如今出现在林大人府上的那一批兵器?!
想明白这一点,所有人都悚然一惊。
林大人这一事,果然水很深啊。
贾永韶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当真复杂至极。
他睁大眼瞪着谢昭,半晌只憋出一句:谢大人慎言
这是警告,警告谢昭适可而止。
可贾永韶不知道,谢昭这人一向吃软不吃硬。比起适可而止,谢昭还是更喜欢痛打落水狗。
贾永韶的话语谢昭只当耳旁风吹过。
他又往前一步,紧紧盯着贾永韶,似是玩笑道:怕不是林大人庄子里的兵器是贾大人送过去的?还不待贾永韶反驳,他就笑着自己点头肯定道:是了,林大人身为文官,如今庄子里却能囤着这么多兵器,想来一定是有贾大人帮忙才能做到。
谢昭轻飘飘道:您是兵部尚书,既可以下令让瞿州的矿徒们赶制兵器,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兵器一路迢迢送到京城。谁会怀疑您?毕竟您是兵部尚书,可以调动各处的军队,运送兵器也只是您几句话的事情。
他步步紧逼,逼得贾永韶不自觉倒退了几步。
被一个小辈逼到如此地步,贾永韶终于忍不住涨红了脸,恼羞成怒:谢大人,君子谨于言而慎于行!你红口白牙怎说得出这种话来污蔑人!
他深呼吸一口,勉强露出笑:我向你保证,我并没有与林大人勾结到一处去。
为什么您与林大人不会勾结在一块?
贾永韶用了勾结这个词,谢昭也顺着他的话用了这两个字。他笑吟吟地看向贾永韶,那笑容灿烂,落在贾永韶眼里却比鬼怪更加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