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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小案大防
    李琙腾腾腾,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堂前。空空的大堂里只有二狗、小赵两个衙役,两人面对着一个小碗正玩得起劲。李琙凑到跟前,只见两人正在扔骰子,瞧他们赌得那样起劲,大堂里来个什么人,把家伙都偷走了都不会发觉。
    看着这两人的赖皮样,妈的,有这样的兵自己能好了吗?说不定以前那个李琙就是被这两个恶差给带坏了。
    李琙怒从心头起,一声大喝:“你们两个兔崽子都给我起来!”小赵吓得一个机灵立马站起来,这长条凳一头站起来,另一头的二狗给摔了个仰八叉,小瓷碗也跟着他掉到地上落地开花。
    地上的二狗一开始还嬉皮笑脸地看着李琙,却见大人一脸霜寒,就差怒发冲冠了。二狗一骨碌爬起来,骰子在地上还在不停地旋转,这个狗杀才眼尾还在瞟着,等骰子停下来,二狗眼睛发出异样的光彩,瞪了小赵一眼,仿佛在说,这把我赢了。
    李琙看着二狗这副德性,真想抡起旁边的水火棍给他一家伙。二狗先说话:“大人,嘿嘿,您不是还在养伤吗?”
    李琙真是哭笑不得,但面上还得装着发怒的样子:“是不是我在养伤,你们就放羊了?!如果有人告状看到你们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二狗嬉皮笑脸道:“这些天,大家好像知道大人养伤都不告状了似的,已经三天没人击鼓了!”
    这个二狗的喜剧效果已经让李琙心情平复下来,他哼了一声:“赶紧把这些破玩意收起来,老爷我今天开始上班了!”
    什么什么?上班?这是什么意思,二狗和小赵大眼瞪小眼,不明就里。李琙恶狠狠地又瞪了两人一眼:“上班就是坐堂!对了,还有,你们日后不许管打官司的人收取钱财!你们那些鸟事以为老爷我不知道啊。以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日后都给我按规矩来!”
    二狗和小赵又是蛤蟆看绿豆互相挤兑着,李琙从他们眼睛里读出了失望和愤懑的情绪,他也知道,这些小吏每个月就一个半金币的收入,仅仅能维持家里基本生活开支,他们想过好日子也只能走受贿一途。
    在跟家里两个家人询问情况的时候,了解到自己的衙门里总共就四个衙役,二狗小赵级别高一些,每个月才一个半金币,另外两人陈刚、王小石入职不到五年都只能拿着差役中最低的俸禄每月一个金币。不过这也算比百姓好,一个酒馆的伙计每月包吃包住工资和李生一样是六个银元,一个工厂里的工人也就八个银元。
    李琙转身走向大堂中间的宝座,二狗和小赵唯唯诺诺地跟在后面。这个太师椅忒是宽大,上好的红木,具体是什么李琙叫不出名字,可是这样的椅子又冷又硬,坐着一点都不舒服。往案上一瞥,什么惊堂木,什么签子也和电影电视里看过的并无二致。
    李琙掏出一根签子,这可是好玩意,想打谁就打谁。他假模假式地将签子扔到地上,喝道:“来人啊,给我痛打二十大板。”
    旁边的二狗看着李琙这样子着实吓了一跳,扑通跪下:“大人啊,饶了小的吧。小的日后再也不敢收钱……”他还以为是要打自己。
    李琙看着他那二皮脸,心里噗哧乐开了,继续跟他开玩笑:“对,打的就是你!”
    谁知旁边的小赵干笑两声道:“大人,使不得,使不得,您老忘了吗?从承隆五年开始,公堂之上就不许用刑了,这在大明刑律里说得很明白,避免屈打成招。”
    李琙听他这么一说,也干笑了两声,看来自己当这个县太爷过瘾过得有些大了。连忙道:“嘿嘿,起来吧,老爷我不是真想打你,就是吓唬吓唬你,别以为老爷不来就可以在公堂里胡作非为。”下面二狗和小赵忙不迭地答应着,两人又对了对眼色,仿佛在说,这还是咱们的老爷吗?
    李琙想起什么又道:“陈刚、王小石呢,这么些天都看不到?”
    小赵回道:“陈刚乡下要插秧,他告假了一个月,王小石家里盖篱笆也有五日不见人了。”
    李琙一拍惊堂木:“哼,他们还是不是官差?!怎么跟庄稼汉似的说走就走。小赵你去给他们二人带话,两日之内不来公堂报到,就回家做庄稼去吧。”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一片喧哗,接着有人击鼓,李琙腾地从椅子上起来有些手足无措:“这是什么意思?”
    二狗道:“老爷升堂啦,有人击鼓鸣冤。”
    李琙没好气地骂了自己一句,真是没见过市面的人,连忙装作慢条斯理地道:“来啊,传上来。”
    旁边二狗着急地抻着衣服道:“老爷,官服,官服!”
    李琙这才醒悟过来,连忙问:“在哪,在哪?”
    二狗道:“后宅,后宅!”
    李琙连忙道:“二狗你去前面照顾着,小赵快去把费师爷找来!”说着快步朝后宅去了。等他回到后宅,连忙叫过李根,让他把官服给找出来。李根李生两人手忙脚乱地从他房间的柜子里找出一套官服给李琙穿上。只见这是一件黑色的袍子,通体黑色丝绸胸前一个方框,里面绣着一只不知道叫什么的畜生。
    李琙管不了这许多,又慌里慌张带上一,李琙只感到头皮发麻,乖乖不得了,怎么初出茅庐,就让这么麻烦的一件事让咱给碰上了。
    李琙皱皱眉头,连忙坐正了身子,看看下面的人,问道:“好,从现在开始,本司问话,所有人等必须着实回答,如有谎言,须按伪证罪论处。堂下何人?”
    这些话都是律法中明言规定的,在公堂之上所说每句话都是证词,所以法官必须事先声明。此言一出,李琙顿觉满身正气,初次审案的慌乱也渐渐安定下来。
    高个脸色黝黑的中年人回道:“在下黄淮黄大人府上管家黄崇见过大人。”说着向李琙使了个眼色。妈的,难道此人是个断背?抛什么媚眼?李琙端坐正中,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矮个白脸的回道:“在下讼师郎义见过大人。”问答开始之后,费师爷手中毛笔立刻笔走龙蛇记录口供。
    李琙点点头,又朝地上跪着的女人道:“堂下女子何人?”大家把眼光都投向女子,她稍微动了动没有说话,李琙又重复了一遍。
    女子才轻轻地说:“奴家庄若蝶。”声音婉转玲珑,虽然略带沙哑,却很是好听。
    那蓬乱的头发下会是怎样的一张脸呢?李琙带着些许期望道:“抬起头来!”
    女子慢慢抬起头来,李琙目光所及,心头不禁微微一颤,好个美貌的妙人儿。她虽然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却也掩饰不了天生丽质:只见她两弯眉画如远山青黛,一对眼明像秋水无痕,脸如莲花,悄里带涩,唇似樱桃,活色生香。只是脸上泪痕血痕犹在,更如雨打梨花,平添几分凄美。
    李琙咕嘟吞了口唾沫,别说日间刚刚跟妻子海誓山盟,就是眼下如此娇娘也是我见犹怜。李琙看着手中状词,心中已经将整个案件重新搭建一番,暗自已有了计较。他轻轻把状子放下,冷冷一笑对着黄管家道:“你们家公子呢?”
    黄管家道:“伤势太重无法上堂,还在家中救治。”
    李琙道:“可有证人?”
    黄管家道:“这个,这个全凤仪阁都看见了!”
    李琙道:“废话,全凤仪阁都看见了,老爷我没看见。”
    黄管家连忙道:“我家公子伤势太重,一直昏迷不醒,实在无法上堂!”
    李琙道:“那就找个证人来吧。”
    黄管家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凑前两步道:“大人,在下这里有证词两分,请过目。”说着从袖里掏出两张纸递给费师爷,费师爷接过也不看转了上来。
    李琙拿在手上一瞧,不是银票又是什么?两张各一百重宝的银票字押清晰,可是真的不能再真的天宝钱庄银票。
    只是此时李琙,已非昔日大虫,他嘿嘿冷笑,将银票放下,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我让你叫证人,你却送上银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贿赂本官!”
    这一声暴喝,全场安静,门外的百姓不诈唬了,因为他们第一次听到大虫当堂拒绝贿赂。一个炯炯的目光在人群中射来,露出一点惊讶之情。
    费师爷呆住了,搞不清这位二百五大人到底想干什么,嫌钱少还有许多办法再要,就算真不想收,一会找个机会退回就行了,何必摆到桌面上。李琙这么做分明违反了官场上的潜规则。
    堂下美女仍然萎靡地跪坐着,丝毫没有动静,只是目光呆滞地盯着地面。
    黄管家更是愣在当场,他心思百转,这位大人喜欢的就是黄白之货,去年两百个金币就让他洗脱了黄魁的伤人案,难道这次是嫌钱少吗?但眼前已经不能分辨了,嘴里连忙道:“岂敢岂敢,大人明鉴!在下拿错了,拿错了。”在寂静无声的大堂里,声音格外清晰。说着就想上前拿回银票。
    李琙一脸正气道:“既然拿错了,就赶紧传证人吧。这个暂且由师爷保管,结案之时再还给你。”把银票一收递给费师爷。
    黄管家心里又胡思乱想,难道他是借故收下?连忙道:“好,在下这就去传。”转身欲走。
    李琙喝道:“慢!我来问你,昨日有谁与你家公子去的凤仪阁?”
    黄管家道:“回大人,还有公子两个朋友,蔡政和周杰。”
    李琙点点头,从签筒里掏出一支签往地上一扔:“好,来人啊,拿本司传票着县巡捕房将凤仪阁老鸨、龟奴,还有这蔡政与周杰到本司作证。不得一人遗漏!”这法司虽有直接拿人询问的权力,但自己总共就两个衙役,实在缺人手,只能调巡捕房动手了。
    二狗连忙上前接了签子,他,小赵,还有费师爷,就如看到玉皇大帝一样惊讶地看着大人。什么时候见过自家大人不收贿赂,什么时候见过自家大人审案如此有板有眼?乖乖,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别说县衙这几人,堂下那些百姓也吃惊不已!
    “天啊,大虫转性啦。”
    “大虫当堂拒收贿赂,难道真的转性啦?”
    “大虫看上庄若蝶啦,肯定想赚她便宜!”
    “不收贿赂?胡扯,那是大虫嫌钱少啦。”
    各种各样,什么话都有,立刻通过不同的耳朵和嘴巴,一个传一个,成几何级向四周扩散开去。不一会西门的几个小商贩听到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吴江县有大虫出没,正在法司吃人!”小商贩吓得魂飞魄散,撂下挑子撒丫子朝西门暴走。
    一个身材不高的男人混迹人群之中,两只眸子炯炯有神,此时正盯着大堂上发生的一切。
    趁着二狗去传唤证人的功夫,李琙道:“庄若蝶免你大礼,站起来吧。”庄若蝶仿佛没有听见,李琙又大声说了一次,她才突然惊醒,缓缓站起身来。
    旁边费师爷急忙提醒:“大人,被告没有功名是不得起来听审的。”
    李琙横了他一眼,妈的也不早说,可是话说出来了,又不好意思更改,总不能当着女人的面出尔反尔吧。他只好哼哼哈哈不搭理师爷这茬。
    李琙见她一身衣裳实在残破,又道:“小赵,去拿一件袍子给她披上。”当袍子披在身上的时候,瘦弱的身子一震,一丝感激的目光从凌乱的发绺中飘过,但迅速淹没在黯淡之中。
    李琙清了清嗓子问道:“由于原告苦主没到,证人也没到,先问被告。庄若蝶抬起头来,本司问你,你是何方人士,青春几何?”李琙注意到此话一出,黄管家急着要说话,谁知道被身旁姓郎的讼师轻轻拉住。
    “奴家京师应天府人士,虚度二八。”婉转的声音徐徐说出,格外动听。这二八可不是二十八岁,而是十六芳龄。
    哦,终于知道对方情况了,多么豆蔻的年华啊,奈何为妓?不对,昨日饭桌上,万全不是说过凤仪阁新来了一个唱曲的歌伎叫什么小蝶吗?难道是她?
    李琙又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到这凤仪阁的?在那阁里所做何事?”
    庄若蝶道:“奴家三个月前被卖入凤仪阁,是阁里的歌伎!”歌伎在古代是特殊的名词,和妓女完全是两码事。唐宋时候一个有名的歌伎那可是骚人墨客竞相追捧的对像,但凡有新填诗词都会找名歌伎唱诵。这些歌伎卖艺不卖身,可挣的比卖身的妓女还多。只是尽管如此,还是属于贱籍罢了。
    李琙问道:“歌伎者?可是卖艺不卖身?”
    庄若蝶脸色微红道:“回大人,正是如此。”
    那边黄管家不乐意了,这个李琙怎么总是不停在问被告,对原告不闻不问呢?张嘴就道:“大人!这审案肯定先问原告再问被告,怎么能只问被告一面之辞?”
    李琙看到他那张黑脸就烦躁,一拍惊堂木,喝道:“本司问你了吗?哪个要你说话?这公堂之上你一言我一语,和卖菜的街市有何分别。”
    那黄管家有些急了,还想说话,身边的郎讼师连忙拉着他小声道:“黄管家,他问的全和本案无关,并不算偏听一面之辞。”黄管家这才住了嘴。
    李琙又问道:“那本司问你,三个月之前你做什么?”
    庄若蝶道:“在应天府丝乐教坊中学乐三年。”
    李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好,没什么问的了,你在一旁候着。”
    费师爷把笔录记好了,放下笔,朝李琙挤眉弄眼,李琙装着看不见。费师爷无奈走了过去在他耳边嘀咕:“大人,可借步说话。”
    李琙实在躲不过只得道:“大家都在这呆着,本司去去就来。”说完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大堂。刚出门,就看见清荷这妮子慌里慌张地转没在回廊拐角,不知道她在搞什么名堂。
    在回廊之上费师爷一脸焦急道:“大人,你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间提起贿赂一事?”
    李琙装作不明白道:“奇怪了,他大庭广众之间贿赂,却不许我回绝吗?”
    费师爷急道:“哎呀,人家黄淮大人也为官,您也为官,而且官比老爷大,别说人家给足了敬献,就算不给,大人也要好好考虑考虑这案子怎么问。只是现在下官看着,大人明显是要向着这歌伎啊。”
    李琙继续装糊涂:“我这没问呢,你怎么知道我向着歌伎?”
    费师爷道:“下官跟了大人也有两年了,怎么判案从来都是下官帮大人掂量着,今日这案,无论如何不能向着歌伎。我想人家黄家财势熏天,肯定所有证人证词都想好了,大人就算看到里面有蹊跷,也翻不过来。不如顺水推舟,轻者留犯妇一条性命判个流三千里算了;如果想要巴结黄淮,就干脆以劫财伤人定个斩监候。相信也没人能挑出一个不字。”
    李琙不接茬,反而眯着眼睛考虑了半晌,道:“你也觉得此案有鬼?”
    “明摆着有蹊跷,那黄公子一个昂藏汉子,如何就被女子给做了。分明是见色起心非要行房,反抗推扯之间出的事……”费师爷忙不迭地说了半天,但突然回过味来,连忙道,“大人,不可啊,你千万别把这真相挖出来,不会有证人给庄若蝶作主的,大人只会得罪黄家,这案翻不过来啊!”
    李琙微微一笑道:“费师爷啊,你跟了我两年了吧?”
    费师爷不明就里,回道:“是啊,从大人上任就跟着了!”
    李琙道:“那你觉得本司为官如何?”
    费师爷道:“大人八面玲珑,深明大义,吴江达官富户无不称大人为青天。”
    李琙脸色一黑:“官宦商贾手里有钱,当然叫我一声青天;可百姓呢?那些一个月拿着几块银元,艰难渡日的百姓呢?他们称我是什么?大虫!你不会没听过吧。我在满城百姓心中就是一头大虫,亏你还能说出刚才那样的话!
    我明白告诉你费师爷,自从吴小妹那一块板砖,不仅砸伤了我,也砸醒了我,我终于知道在百姓心目中是怎样一个人。我不是法司,只是吴江的大虫而已!
    如果今日这样浅白的案子还要黑着良心判,那我唐……堂堂七尺男儿也算白当了。费师爷不要再劝,今日老爷我就要秉公一回,如果你怕受连累,今晚本司就给你两百重宝,你可辞官另谋高就。休要多言!”说着李琙拂袖而去,剩下一个费师爷呆在廊下,眼光复杂地看着李琙的背影,一滴冷汗从胖脸上徐徐流下。
    李琙重新坐在大堂之上,看了一眼案下双方,只见庄若蝶还是有些萎靡不振,柔声对她道:“庄若蝶,这个案子本官一定会秉公办理,一会问案,你只要一五一十将案情据实说清楚就行,不用害怕。明白了吗?”
    庄若蝶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回道:“奴家省得!”那边黄管家一脸怒气地盯着李琙,又瞪了庄若蝶一眼。李琙看在眼里,却不搭理。
    不多会几个证人纷纷带到。二狗和巡捕房的贾捕快交了签,李琙命贾捕快在堂下看坐等候,作为巡捕房有义务协助法司办案,此处不提。
    李琙看了看堂下几人,两个年少公子,鲜衣花帽,神色轻佻;一个老鸨,抹脂荡粉,恶心之极;一个龟奴,青衣小帽,神色飘忽。两个公子都站着,而两个妓院的人都跪着。好一伙烂人,跟想象中的几乎没有区别。
    李琙一拍惊堂木,这拍惊堂木还真有瘾头,不仅拉风,还很壮胆。他朝两个轻佻公子问道:“你们二人报上名来。”
    蓝衣的回答:“在下蔡政。”
    白衣的回答:“在下周杰。”
    李琙又道:“你二人可是乡士?”
    两人异口同声:“非也。”
    李琙:“可有其他功名?”
    两人仿佛知道怎么回事了,语气有些软:“没有。”
    李琙又是一板惊堂木:“什么都不是的白丁,上我法司大堂为何不跪!”两人被这一拍吓得一哆嗦,扑通跪倒。
    堂下的百姓纷纷嚷嚷,对大虫这副做派甚是不解。“怪了,怪了,今日大虫对富家公子怎么如此不客气。”
    “你问我,我问谁,少废话,接着看热闹。”
    人群中那个炯炯的目光闪露着一丝期许。
    堂上李琙嘿嘿一笑道:“这样才是规矩。好了,听本司问话,所有人等必须着实回答,如有谎言,须按伪证罪论处,堂下的可听到!”新来四人连忙应着。
    李琙道:“蔡政、周杰,将你们昨天晚上的事情一五一十讲出来。谁先说啊?”
    蔡政吞了口唾沫用眼神瞟着周杰,周杰故意不碰他的眼神,眼睛飘到房梁上去。李琙道:“别婆婆妈妈的,浪费时间,蔡政先说吧。”
    蔡政道:“是,大人。昨天晚上是这样的,我们二人与黄魁黄公子一起去凤仪阁喝酒,听说阁里来了一名不错的歌伎小蝶,就点了她来唱曲。唱了一个时辰,我们的酒也散了,黄公子觉得小蝶才色双绝,很是喜欢,就留下让小蝶陪伴。我们在其他房间睡了,可到了半夜听见黄公子房间里有打闹之声,过去一看,只见小蝶在床上手持一把利刀,而黄公子倒在床边,地上一片血迹。
    后来看到黄公子右手里拿着一把银票,原是小蝶贪图公子钱财,起了歹心,谁知道黄公子发现夺了回来,两人厮打之际,小蝶用利刀伤了公子手指。我等连忙将凶器夺下,按住小蝶,将她押来见官。”
    旁边站着的庄若蝶,边听蔡政的话,一边浑身发抖,眼光仿佛想要杀人,见他说完,已经迫不及待道:“你们这些禽兽,一派胡言,大人!”
    李琙不等她把话说完,一拍惊堂木:“大胆被告,本司问你话了吗?还不住嘴。”庄若蝶被他粗暴打断,一脸委屈,眼中泪光盈盈地盯着李琙。两人眼神交汇,李琙心里那叫一个疼。只是他作为法官,就是把手中一杆称端平,不能呵斥了黄管家却不来管你。
    李琙不忍看庄若蝶凄惨的泪眼,继续问蔡政:“你说原是如何如何,可亲眼看到被告动手看了黄公子的手指?”
    蔡政琢磨着李琙的话,不知道他说得什么意思,只能用眼睛瞟着郎义。只见郎义悄悄摇头,蔡政才道:“回大人,在下没有看见。”
    李琙看在眼里不去管他们,继续道:“那就是说,你刚才说的那段‘原是小蝶贪图公子钱财,起了歹心,谁知道黄公子发现夺了回来,两人厮打之际,小蝶用利刀伤了公子手指。’都是你的猜想,并不是见到的事实咯?”
    蔡政额头上冒着汗道:“大人,房间里就是那样,黄公子手里攥着银票,小蝶拿着利刀,肯定是她想抢银票……”
    李琙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行了行了,本司只问你,是猜想还是你见到的事实?”
    蔡政无奈地低下头,低声道:“在下没有看见!只是……”
    “住嘴,本司问完你了。”李琙粗暴地打断蔡政,又转向周杰:“蔡政说得可是实情?你还有何补充?”
    周杰一个劲点头:“蔡公子说的全是实情,在下没有补充。”
    李琙又问:“蔡政周杰,你们说的那个小蝶可在这里?”
    蔡政一手指着庄若蝶:“就是这个贼妇人!”
    李琙点点头,不再搭理这二人,转眼看着老鸨,道:“跪着的妇人报上姓名身份。”
    老鸨一脸媚笑:“回老爷,奴家冯刘氏,凤仪阁鸨母。”
    李琙道:“冯刘氏,本司问你,这庄若蝶何时进了你处?之前又是在何处?”
    冯刘氏肚子里本来一直在琢磨着别人说的台词,眼下一听李琙发问,连忙背着出来:“昨夜,黄魁、蔡政周杰三位公子来到阁里,点了小蝶儿……”可说着说着忽觉不对,好像法司问的不是这个,偷眼一瞧却见法司的脸铁青一块。
    冯刘氏连忙掌了自己两个嘴巴:“瞧我这记性,连老爷问的是什么都忘了。这个小妮子之前在应天府丝乐坊里学唱,今年新年过了老身将她卖来。花了老身三个重宝呢!”
    “问你什么答什么,不问的休要多言。”李琙不耐烦地呵斥着她,“我再问你,她在阁里充当什么角色?”
    冯刘氏道:“小蝶儿在阁里当歌伎啊!”
    李琙立刻道:“什么是歌伎?”
    冯刘氏道:“歌伎就是弹琴唱曲,伺候官人们的……”
    李琙不待她说完,又道:“歌伎可是卖艺不卖身?”
    “对啊,歌伎当然是卖艺不卖身!”
    “那三个月来,被告庄若蝶可有卖过身?”
    “她要是肯卖就好了,前些日子有个官人要用二十个重宝与她开苞,这妮子都没有同意。”
    李琙一句紧似一句,待她话音未落,接着又问:“那昨日怎么就肯从了黄魁。”
    冯刘氏恨恨盯着庄若蝶道:“她哪里肯了,还不是……”
    “大人,你问了这么半天,这些与本案没有关系!”本来再说一句,黄家的谎言就要被拆穿,谁知道此时被郎义生生打断。
    李琙心中叫了一声不好,本来倾向前去的身子陡然放松。妈的!是谁坏了妙计。李琙目露凶光死死盯着郎义,恨不得上去一拳将他放倒。他一手指着郎义恨恨道:“你,你好大的胆子,本司问案,轮得到你插嘴吗?”
    不等郎义回答,旁边费师爷冷冷道:“大人,根据大明刑律,讼师是惟一可在堂上打断大人问话的人。”
    李琙心中咯噔一下,转眼盯着费师爷,妈的,谁让你说话了。不过李琙心里清楚,费师爷说得千真万确,根据刑律,讼师可以打断法司问话,理论依据就是讼师代表了被告或者原告利益。如果法官有心偏袒一方时,另一方讼师可以打断法司问话,但理由必须有三个,第一问话与本案无关,第二法司非法威胁原被告或证人,第三法司按照不存在的假设来诱导原被告或证人作出对关系方不利的证词。
    这个原则是大明刑律剥夺法官严刑逼供的权力之后,给法官套上的另一个枷锁,希望减少法官问案时偏袒某一方的作为。
    关于刑律的精神,这十几天来李琙早就看得滚瓜烂熟。他没有触犯后两条戒律,但只能利用第一条的空子,希望趁着郎义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问出想要的东西。谁知道郎义十分清醒,在最关键时打断了问话。李琙知道自己刚才的做法只能做一次,再做就会让对方有所提防。所以他一时气愤,忘了郎义应有的权利。
    李琙强压胸中怒火,手指冲着郎义指指点点,嘴形早把他家祖上所有女眷问候个遍,恨恨道:“本司问案,决不会与本案无关,只是个中原因一会才能说出。你的请求驳回。”
    郎义拱手作揖道:“谢大人!”说完用眼睛狠狠地盯了冯刘氏一眼。冯刘氏知道自己差点说错话,连忙低头。
    李琙又随便问了龟奴两个问题,无非就是昨天晚上的情况如何,那龟奴说得与蔡政一摸一样,当然也和状子一摸一样。
    李琙无精打采地挠挠后脑勺道:“今天先问到这里,你们家公子什么时候能够醒来?没有他这个证人实在难问清楚。”
    黄管家道:“只怕公子受伤太重,无法上公堂。”
    李琙身子探前朝黄管家和郎义道:“拜托,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只有你们家公子与这被告清楚,你们叫来这些证人谁都没有看见,如果被告说出另外一番状况,让我如何采信他们的证词。所以如果你们家公子醒了,就请抬过来,和被告当面对质吧。”
    黄管家还想说什么,李琙已经打断了他道:“由于本案重要人证因伤未醒,所以今日先审到这里,明日继续。被告庄若蝶押入法司大牢,退堂!”
    “威武……”二狗小赵两人挺起胸,鼓足劲,扯着嗓子吼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两人当差若干年,第一次把腰板挺得如此笔直。今日老爷所作所为,怎么看都称得上“威武”二字。
    见想看的热闹没了,百姓纷纷离去,有的还念念不忘意犹未尽:“这案子还用问吗?都明明白白的,分明就是那个小蝶儿图财害命嘛!”
    旁边的人圆目一瞪:“说你笨,你还真的笨到家了!你见过一个歌伎在自己房间里谋人钱财,害人性命吗?摆明就是那姓黄的强行施暴,被人给砍了。”
    “那,那你说这案子最后怎么判。”
    “按我说啊,肯定是黄家人得罪大虫了,所以大虫处处刁难他们。”
    “这回有好戏看了,两只大虫相逢,倒是看看谁更横一些。今晚早早歇了,明日再来听审。”
    目光炯炯的眼睛随着人流缓缓散去,听到这些言语,面上微微一笑,随即淹没在人群之中。
    李琙问案问得口干舌燥,只想牛饮一碗清洌的井水。刚跨入后堂就听到西厢里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不用想就知道是清荷这小妮子不知道在嚼什么舌头,李琙提起官袍拈手拈脚顺着回廊蹭到西厢窗台旁。
    只听里面清荷道:“姑爷可厉害了,那一板惊堂木拍下去,台下两个登徒子吓得一个哆嗦,姑爷说了‘两个什么都不是的白丁,见到本司还敢不跪’那两人吓得扑通跪了下来。”清荷学着李琙的声音,还真有点唯妙唯悄,逗得赵颖之格格直笑。
    李琙微笑着叹了口气,别看赵颖之平时一副主母的模样,可她毕竟只有十九岁,也还是个小姑娘,也还带着少年时的天真烂漫。
    忽听赵颖之问道:“是不是夫君看着那女子美貌,所以才为人家伸冤?”李琙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凑近些耳朵。
    清荷道:“那女子确实美貌,不过还是比不上小姐。至于姑爷是不是因为人家美貌就替她伸冤这个奴婢不清楚,只是在堂上姑爷也严厉呵斥过她‘大胆被告,本司问你话了吗?还不住嘴。’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小姐是不是吃醋啦?”
    赵颖之幽幽道:“谁吃醋了,要吃的话,恐怕我早就成了醋坛子了。只是希望他说了早上那番话之后能够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清荷道:“会的,一定会的,小姐不是跟奴婢讲过典故吗,什么一飞冲天,一鸣惊人。今日堂上姑爷真叫一鸣惊人。”
    李琙悄悄离开窗户边,绕了一圈又重新从二进大门径直走进后院。他挺胸抬头,冲着后堂一声大喊:“李管家,拿水来,少爷我渴死了!”来到这个世界上,李琙第一次感到作为一个男人的满足感。
    晚饭是相当丰盛,终于见到一桌的荤腥,炖的鸡汤,蘑菇炒肉,还有王卤鸭店的卤水鸭一只,这卤水鸭子李琙从来没吃过,鲜嫩多汁,吃得李琙满嘴流油。清荷还在旁边撺掇:“姑爷,看小姐多疼你啊,知道你审了一天也累了,亲自下厨房指挥厨娘做的。”
    赵颖之横了她一眼:“嚼舌头的妮子,看我不撕了你的嘴。”话虽这样说,可是转过来就夹起一块鸭子放在李琙碗里。李琙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待遇,受宠若惊地呆了半天。
    赵颖之眼色温柔地看着他咬咬嘴唇:“发什么呆,趁热吃……听说今天审一件挺棘手的案子。”
    李琙被她一说,才反应过来,赶忙捧起饭碗呼啦呼啦地扒着饭菜,听见美女发问,也不顾满嘴的米饭,含含糊糊地答着:“嗯,是啊,是这个,有点棘手。”一不小心给噎着了。
    赵颖之连忙给他倒碗汤:“慢慢说,别噎着。”李琙咕咚咕咚喝了一碗鸡汤,终于畅通了,他将白天审案的过程说了出来。
    赵颖之耐心听完,皱着眉头沉默半响才道:“夫君准备怎么办。”
    李琙道:“能怎么办,凉拌呗,呵呵,开玩笑。反正我觉得不能把小蝶定罪,明摆着的事,如果我还糊里糊涂的,那怎么怎么完成咱们的约定啊。”说着偷眼看着赵颖之。
    赵颖之被他逗得脸色柔和了不少,又给他装起一晚饭道:“嗯,反正我们妇道人家不去掺和,你心中有数就行。”
    李琙嗯嗯地答应着,其实心里哪里有数,虽然明知道有问题,可是该如何证实呢?真是伤脑筋。吃过饭,李琙一个人皱着眉头呆在后堂,考虑整个案子的前前后后。赵颖之见他想的出神,也不打扰,送上一壶香茶,和清荷悄悄退了出去。
    李琙胡乱烦着手里的大明刑律,又看看桌上的状子还有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只感到十分难办。这时李生进来通传,费师爷求见。李琙听是费师爷,估计他是来辞职走人的,不禁叹了口气,自己想当青天老爷,也不能连累手下的一起遭殃。
    李琙命李生带他到偏厅等候,自己一头钻进房间寻找那些以前贪污来的银票。可是任他翻箱倒柜怎么着都没找到,这倒霉劲的,该用钱的时候这些东西都哪里去了。想着费师爷那张胖脸,自己有言在先的。
    想来想去没办法,只得跑到老婆屋里,跟赵颖之将此事说了,最后叹了口气道:“我哪里一时找不到银票了,娘子能否先借一百个金币与我,改天找着了再还你。”
    赵颖之二话没说从柜子里拈出一张小纸递到李琙手里:“你先拿去,不够再来拿,还什么还,好歹是一场夫妻。”李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身出门寻偏厅而去。
    进得偏厅,只见费师爷正翘着二郎腿喝着茶水。见李琙进来,师爷赶忙起身唱了个诺,李琙一脸堆笑招呼着:“坐,坐,刚才有点别的事耽搁了一会,师爷莫怪。”
    费师爷连忙道:“哪里哪里,下官这会还叨扰,实在不好意思。”
    李琙坐在桌旁把银票掏出来,放在桌上推了过去:“费师爷,这是一百个金币的票子,你要是嫌少,尽管说话。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你的前程。”
    费师爷错愕地看着李琙的言行,小眼珠骨碌碌地乱转,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李琙笑笑道:“我也知道,费师爷一年下来怎么样也能赚个百八十个重宝,这些钱不算什么。这样吧,我求你帮着我把这案子审完了,再走不迟,到时候我再奉上一百个重宝酬谢。你看如何?”
    费师爷手指轻轻搭在银票上,点了几下,眼睛突然盯着李琙:“大人这次看来是非要秉公办案了?”
    李琙嘿嘿一笑,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道:“呵呵,头先在堂后我已经跟师爷说了,那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刚才言语间有得罪实在抱歉。只是本司主意已定,这个案子如果还昧了良心,真是妄为爷们了。”
    费师爷接着追问:“难道大人不怕黄家势大,过后借机报复大人吗?”
    李琙知道他可能这么问,立刻答道:“报复就报复了,大不了把乌纱挂了,回家做个富家翁去,也总好过被千夫所指,太不起头做人的好。”
    费师爷道:“恐怕连富家翁也不好做。”
    李琙皱皱眉道:“怎么?这么点小事,还会惹来杀身之祸,那大明朝还有没有王法了。”
    费师爷道:“辽王改制渐渐改了有四五十年了,大明朝的确增添了不少新鲜气象,只是这固有的官场规矩却不是那么容易改观的。那黄淮是前任宰相瞿远的门生,他们那一党都出自琉球的嫡系,当真是势力庞大啊。”
    李琙笑笑道:“那这样吧,既然师爷担心,就不劳你帮忙了,拿了这钱明日你就挂冠去了。我不怪你。”
    费师爷手指在银票上敲打着,看似在考虑,突然手指停了下来,目光如炬盯着李琙道:“我费不疑在吴江五年,经历两任法司,受贿揽财也有时日,多少苦主被不疑坑害,多少冤情无法伸张。每到夜里,不疑也曾背脊淌汗彻夜不眠。想我出仕八年,时至今日坏事做了不少。
    不疑也不是天生就是坏人,只是既然进了这官场,哪里不是官官相护,哪里不是搜刮民脂民膏。在这里面待长了,人免不了随波逐流,并不觉得肮脏。只是娶妻十余年,家里那口连个响屁都没放,前年娶来一房妾侍,同样不见动静。不疑每每想及,莫不是坏事做多了遭的报应?记得那时遇到一个老道,给不疑看相,言不疑三十得遇大道,而后子孙昌盛,家运不衰。
    罢了罢了,这一次不疑就随大人做一场。完事之后,不疑自当挂冠而去,找个清静地方种上两亩薄田,只等老天开眼,给不疑留个后续着香火。不疑前半生浑浑噩噩,已是不义之人,家运衰不衰的也不去计较,无论如何也不能折了孝道。
    今日看得大人痛改前非,虽不知道大人因何原因突然转变,但听堂下百姓如何欢欣雀跃,不疑猛然醒悟,煌煌大道,昭昭天理,莫不是正气二字得着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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