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梁涉川时常梦呓。
神经衰弱。
深夜醒来,绮岁看到他侧躺着,瞳孔清明,平静地眨着,也许是失眠,他根本无法入睡,起初她会被吓到,黏糊糊地斥责他这样很吓人,次数多了,便习惯了。
孕期到了第七月。
身体已经有了很明显的变化,腰酸是最正常的。
也到了走路都需要搀扶的地步,绮岁不是矫情的人,她甚至可以半夜偷偷给自己下厨煮面,只是白天,梁涉川太紧张罢了,他最喜欢的娱乐项目就是将耳朵贴在绮岁的腹部听胎动。
那是他最接近孩子的一刻。
绮岁本以为他是能陪自己到生产那天的,连梁涉川自己也这么以为。
入秋后白昼短了些。
绮岁喝完最后的一口汤走进房间,看到梁涉川正站在院子里打电话,身子站的板直,天边的霞光往下落,绚烂破碎,映在他身后,将颀长的身型照亮。
每说一句话。
他就会点一下头。
绮岁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习惯,很奇怪,又好像很自然。
等了十分钟。
电话挂断。
梁涉川脸上的神情近乎绝望,绝望之余又有些落寞,侧过身,眸光穿透干净的玻璃,看到绮岁,冲她温柔斯文地笑起。
那笑,是诀别。
在看到他放在桌上的那枚电话卡时。
绮岁心里便有了答案。
“明天带你去平潮公馆好不好?”
“去哪儿干什么?”
她没有问太多。
像每一个普通平常的日子,该有情绪就有情绪,该高兴就高兴,梁涉川配合着她一同织造着平和的假象,“总闷着对孩子也不好,去走走。”
“孩子孩子,”绮岁又气又想笑,“掉到孩子窝里啦。”
梁涉川用额头敲着她的额头,“着急想看到他呢。”
“刚生出来的孩子都很丑的。”
“再丑也是我的孩子。”
眸光相遇。
绮岁是清澈含水光的眸子,她凝着梁涉川漆黑的眼睛,里面沉淀着很多东西,悲戚最多,伤感的叫人心疼。
很久,他才歪过脸,在绮岁脸颊上留了个吻。
随即拍了拍她的脸,让她去睡。
每隔几天梁涉川就会深夜在桌前坐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坐着。
今夜同样,绮岁强撑着困意看去,跟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拿着笔,写了什么。
困意和清醒交错。
分不清哪一部分是梦境,哪一部分是现实。
恍惚中。
绮岁又看到梁涉川走到房间角落摆放的古董花瓶旁,往里塞了什么。
这部分,她以为是梦境。
天光大亮。
昨晚混沌错乱的一切都消失了。
临走前斐姐在车上装了热水和牛奶,怕路程太远,还给绮岁专门垫了腰垫。
梁涉川开车。
电台里放着悠长的催眠曲,很轻缓的音乐,听不了多久绮岁便泛了困,在车里睡了一觉,到平潮公馆时才被叫醒。
这栋建筑在时光的洗礼下有些残破和古老。
站在这里。
过往所有不堪、甜蜜、痛苦的回忆如倒带般重复播放,压抑在绮岁心口,梁涉川拥住她的肩,温声笑她:“发什么呆,进去吧。”
“你拿衣服做什么?”
梁涉川臂弯搭着一件女款的风衣。
他拨开绮岁耳边的碎发,“天黑了会冷,你穿着。”
“谁要在这里待到天黑啊?”
“先进去。”
这天的梁涉川很奇怪,有很多话都是敷衍了事,甚至是逃避,绮岁识趣的没有追问。
骄阳散发着炙热的温度。
和京都无数个闷热的初秋一样,树叶正泛黄,草尖也蔫蔫的,抬不起头似的,平潮公馆入园处的喷泉池还在运作,水流清澈,吸进了灿灿的光波。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不约而同放慢步调,向后花园走去。
有些热了。
梁涉川让绮岁坐在亭子下。
做旧的建筑屋顶呈三角形,木头桩子有些潮了,霉斑像有了生命似的生长在上面,合成奇怪的图案,长椅很干净,坐上去冰冰凉凉,是刚好避光的地方。
绮岁坐好,仰起头,一片光斑落进她眼里,她伸手遮蔽开,忽然看见梁涉川像变戏法那样从风衣下面拿出一只蝴蝶风筝。
还是那天她和柳念念放的那只。
“你怎么把它带来了。”
“我也想玩。”梁涉川将风衣盖在绮岁腿上,他像是炫耀般,扯开风筝线,“我把线接上了。”
绮岁无奈又柔软地笑起,“不是说是小孩子才玩的吗?”
“是啊,教教我们的小朋友玩。”
这又是什么傻话?
“他还没出生呢,看不见。”
梁涉川将风筝装好,一手执着操杆和风筝尾巴,腾出一只手蹭了蹭绮岁的头发,“你不是看见了吗?你以后可以告诉他,他的爸爸教过他放风筝。”
脑中空白了一档,绮岁隐隐预感了什么,却还是点头,“好,你去吧,我在这里看着。”
“我走了。”
“好。”
蓝紫色的蝴蝶风筝飞到了空中。
和树叶交织在一起,漂亮的影子清晰,绮岁的目光追随着它,白色的线绕在梁涉川指尖,他的确不会放风筝,处处显得慌乱又笨拙,雪白的衬衣领子在几何光芒下刺了眼,耳廓素白干净,头发前些天修剪过,一切都是全新的面貌。
他想要用最好的样子和绮岁告别。
风筝线放到了底。
摇摇摆摆。
冲破风,冲破枷锁,往最高的地方飞奔而去。
绮岁看累了,揉了下眼睛,再睁眼,梁涉川正站在中央的青翠草地上,回头看她,瞳孔里含着初见时的情深意切,清瘦的胳膊举的很高,换个角度看,像是在挥手。
眨了眨眼。
绮岁将酸涩拼了命的往下压。
那股悲痛却往喉呛反上来,她侧过脸,缓和地呼吸几口,继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轻靠在木头桩子上,看着梁涉川放风筝,一如往常他看着自己那样。
时光流淌而去。
日头快掉到了山下面,她竟然有些困乏,眼前的光开始乱绕,不知昏沉了多久。
天上那只风筝还在飞。
不知疲倦的。
风还在,风筝就在。
梁涉川说的没错,天黑之后,的确是会冷一些,绮岁穿上那件风衣,等啊等,一直到天黑,他还没有回来,原来那只风筝被绑在了树枝上,他人,早就走了。
夜里,风筝吹掉到草地上。
晚风偶尔过去,它跟着动一动,垂死挣扎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