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景原来过太元殿很多次,但唯有这一次,心情最是复杂。
太元殿内,没有想象的重重埋伏,也没有大将归来时的盛大廷宴,只有小皇帝和离景原两人。偌大的太元殿,显得有些落寞。
小皇帝居于丹墀之上的那张宝座,而离景原则是立于下方,执臣子之礼。两人面前,各有几道符合离都时令的小菜,一壶灵酒。
不过,这或许也是离宗训这一生当中,最后一次坐在这个位置上了。
“从始至终,你其实一直知道京中的乱局。只是你一直没有多加理会,甚至暗中推波助澜,以至今日,对吗?”
丹墀之上,小皇帝缓缓开口。
而对于小皇帝的这个问题,离景原亦是没有隐瞒,而是郑重回答道:“是。”
“那你今日还敢入城?就不怕朕杀你?”
小皇帝笑容玩味,离景原同样笑了起来。
“第一,我赌陛下心里还装着大离,不会杀我。若是我死了,大离恐怕也就完了。”离景原摇了摇头,又道:“第二,我敢入城,自然也是有一定的把握,陛下杀不了我。”
小皇帝只是点头。
“若是朕猜的没错的话,京城内部,恐怕也有很多人倒向你了吧?你孤身入城,也是想给大家一个信号,让他们就此发动。不过,我倒是好奇,王叔你是怎么猜出来,朕今日就一定奈何不了你的?”
离景原摇了摇头,回道:“之前其实我并不能确定,陛下就一定奈何不了我。我只是猜到,陛下的底牌,应该就是太元仙府。太元仙府我也进过,多少了解一些。陛下既然在祭月宴那一日用过了这张底牌,那如今自然也就不大可能再用出来了。如今墨貂寺不在城中,仅凭城内剩下的力量,困住我不难。但想要杀我,恐怕需要费些力气。在这段时间内,足够我在城内的几条暗线发力,打开城门,让城外的战部和高手入城支援了。”
小皇帝不禁哑然。
他是真的没想到,离景原竟然真的已经算到了这个份上。
看来,自己败的当真不冤枉。
“我倒是忘了,王叔本就是我大离目前最年轻的仙器传承者,对于太元仙府内的情况,确实也应该猜到了一些。”小皇帝摇了摇头,无奈道:“有件事你说的没错。祭月宴之后,至少百年时间,太元仙府都无法再打开。就算将来你做了皇帝,也是一样的。只有等百年之后,才能再开。”
说到这里,离宗训忽然皱眉道:“王叔你真的知道,大离皇帝到底意味着什么吗?或者朕换个问法,昔日你接受仙器传承的时候,玉皇器灵有没有告诉过你,大离皇帝都有什么责任?”
离景原微微一怔。对于今日这场见面,他事先想过很多。可他唯独没想过,小皇帝会问他这样的问题。
“好吧,朕知道了,原来你不知道。”
小皇帝摇了摇头,忽然轻笑起来:“看来,你只有等百年之后,才能知道这个秘密了。”
秘密?
离景原知道,小皇帝所指的,自然是太元仙府内部的一些东西。从小皇帝的话来看,太元仙府内应该是有些东西,只有历代大离皇帝才有资格知道。就算离景原之前贵为摄政王,一样不行。
“其实,本不至于如此。”离景原摇了摇头,道:“若是陛下不曾主动布局,太皇太后一定会尽力辅佐陛下,臣也会竭尽全力。待陛下进阶返虚之后,不管是臣还是太皇太后,都会将大权彻底还给陛下……”
小皇帝连连摆手,打断了离景原继续说下去,然后开口道:“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你觉得朕是为了大权布下这一局,这个说法倒也没错。不过,更重要的,是朕想为先太后报仇。若不是先太后的死和王叔你无关,恐怕朕在复仇的时候,也要把王叔你算在名单之内了。”
沉默。
那桩几年前的旧案,离景原亦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如今看来,离平昔日赐死那位出身天九宫的女子,好处肯定是有的,但坏处也实在是大得惊人。
“我希望陛下能够写一道诏书,公开宣布退位。”思索良久后,离景原再次开口道:“陛下退位之后,我会全力保证陛下的安全,至少能保证陛下性命无忧。先帝待我恩重,我得给先帝留下一条血脉。”
“哈哈哈……”
回应离景原的,只有一阵冷笑。
小皇帝冷冷看着离景原,道:“怎么?这会儿想起先帝的情谊了?若是你顾忌他的感受,起兵做什么?惺惺作态,不觉得恶心吗?你想让我写一份退位诏书,无非是想留下一个好名声,不至于给后世留下一个弑君篡位的名声。”
“可朕为什么要让你如愿?”
小皇帝举起杯盏,缓缓饮下一口烈酒,道:“若是你真的念及先帝的情分,今日就不该出现在这里,而是该老老实实替朕守在临兰江畔,替朕把守江山。给朕百年时间,朕足可以还大离一个锦绣江山。到时候若是朕修为不到,说不定还会倾尽大离之力,去支持你证仙。这个结果,你敢说不好?”
“说到底,无非是为了你自己的那点野心罢了。”
面对小皇帝的这番诘问,离景原只是摇了摇头,道:“陛下逼死了太皇太后,这是事实。不管是能力还是德行,陛下确实都不配做大离皇帝。若是再让陛下为帝,天下会死太多的人。于天下于苍生,都非幸事!”
“放屁!”
小皇帝陡然站起身,将身前的杯盏掷向离景原,怒道:“朕才杀了多少人?!朕不过只是杀了米氏,清理一下京中的积弊。不说历代大离先帝,就算是你留川王,杀的人又比朕多多少!”
离景原一时语滞。
若是仔细计较起来,这些年他在战场上杀戮的生灵,确实要比小皇帝杀的人多太多了。可是离景原又觉得,既然是在战场上死在自己手里,那就不能算自己太过心狠。离景原想要努力说服自己,自己在战场上杀人,和小皇帝为了权力杀人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但是仔细想想,离景原却又觉得无话可说。
“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小皇帝嘴角轻微翘起,讥笑道:“都是杀人,你能说你杀人就更高尚?我杀人就更卑鄙?”
“想做皇帝,就大大方方的来篡位,给自己找那么多理由干嘛?”
太元殿内,一时间陷入了寂静。
直到好一会儿之后,小皇帝再次开口,“今日叫你来,倒也确实有件事。朕知道,既然已经大军围城,朕就再没有翻盘的希望了。不过,朕希望你能够答应朕两件事。第一,你做皇帝之后,不能与冰原或者天玄宗联手,必须以统一修真界为目标。至于原因,相信你以后会明白的。第二,朕死后,不建陵冢。”
听到这两个要求之后,离景原却是摇了摇头,道:“这两个要求,我恐怕都无法答应陛下。我继位之后,一定会团结几大圣地,以优先攻灭妖族为主要目标。至于陛下您的身后之事,现在说太早了。我今日冒死入城,最重要的一个目的,其实就是想让陛下你活下去。就算陛下已经心生死志,我现在也有把握,亲手擒下陛下,保住陛下的性命。”
“随你吧!”
小皇帝似乎不打算再辩驳什么,缓缓起身。然而就在他起身这一刻,离景原陡然脸色剧变。
“朕想求死,王叔你可拦不住。”
“至于和天玄宗或者冰原那边的关系,朕相信以后你会知道自己该如何选择。”
“这座太元殿,马上就要泯灭了。仙位之下,绝无幸存之理,以王叔你现在的修为,肯定不行。米晟和雷炎王他们,朕都没杀,都在宫内的监牢当中。如何处置,你自己看着办。”
一阵剧烈的空间波动,陡然充斥整座太元殿。
早在这阵空间波动出现之前,离景原其实就已经想要冲上丹墀,先行控制住小皇帝离宗训。只是在他的感知当中,两人虽然近在咫尺,却仿佛中间隔着一道巨大的空间壁障。即便是他目前的修为,也难以突破。
而此刻,太元殿内的空间,就仿佛一锅滚烫的开水,迅速沸腾起来。刹那之间,汹涌的空间风暴,便席卷殿内。到了这个时候,便是离景原想要强行上前,也做不到了。而且,继续留在太元殿内,便是以目前离景原的修为,恐怕也要饮恨当场。
大意了!
离景原不由暗恨。看来就算自己之前已是摄政王,仍是有很多事情并不知晓。比如太元殿内的这道自毁禁制,他事先便无从得知。
汹涌的空间风暴之下,离景原感觉自己仿佛到了此方天地的尽头。便是一般的纯阳老祖,也不可能幸免。天地尽头有空间乱流,只有仙位才能成功突破,抵达天外,这是所有高手都知道的事情。然而此刻,太元殿内的情况,却仿佛天地尽头一般。
离景原亦是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迅速退出太元殿。然后,在离景原面前,这座自大离开国以来便屹立于此的太元殿,就这样逐渐泯灭在空间乱流当中,彻底消失不见。
仅仅十息时间之后,原本雄伟的太元殿,便只剩下了一片空地,仿佛这里什么都不曾存在过一样。那些原本受小皇帝命令,一直守在殿外的禁军,这会儿也有些慌了神,不知是该立马上前擒下离景原,还是该向离景原投降。
“陛下已死,所有禁军,降者不杀!”
就在这时,离景原的声音,陡然传遍整座宫城。
然后,禁军当中,有人率先扔掉了手中的法宝,向离景原跪服下来。一个,两个,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跪伏下来,原本还打算拼死一战的禁军卫士,也终于丧失了所有斗志。
大局已定。
……
宫城之内的这番变故,让所有人都有些目瞪口呆。
几乎所有人都没想过,这场围城之战,会以这样的方式落幕。原本大家都以为,强攻是在所难免。已经历经万年的咸安城,这次肯定是难逃一劫。却没想到,最终竟是兵不血刃,便拿下了咸安城。
从始至终,这场攻城战,只死了小皇帝一人而已。
随着离景原麾下直属战部入城,京城内的局势被很快控制。残存的禁军和城中戍防战部,在听说小皇帝已死之后,也再没了抵抗的斗志,纷纷投降。对于这些投降的戍防战部,离景原没有过分难为他们,只是派自己麾下的战将,接管了这些战部,然后将原本作乱的极少数人逮捕。这些人当中,有些只是听从小皇帝命令的,经过查实之后,离景原一律进行释放。而少数想要趁机兴风作浪之辈,离景原也没有留情,该杀的杀,该关的关。
在半日时间内,偌大的咸安城便被彻底控制住。以离景原的巨大声望,再加上各大世家的鼎力支持,京城内竟是没有掀起任何动荡。
与此同时,离景原对城外的围城战部下令,责令大多数战部,直接返回原驻地。只有离景原麾下最为精锐的原字部,以及原字部下辖的几支协同战部,得以留在京城。一些心怀叵测的世家大族,或许此刻还有观望的心思,想要谋取更多的利益,但在离景原的压制下,这些世家也难以掀起多大风浪,只能乖乖返程。
三日之后,京城群臣劝进。但令所有人出乎意料的是,离景原推辞不受,坚决不肯称帝。起初大家还以为,是离景原怕后世骂名,不肯轻易接受。但等到大家连续九次劝进,离景原依然坚决不受之后,局面开始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最后,在离景原的授意下,司礼院副院首孙百成再次劝进。然而这一次,孙百成并未上表劝离景原登基为帝,而是上表希望离景原以监国之名,主持朝政。
这一次,离景原终于接受。
永和三年十月,离景原以监国之名,正式主持朝政。后终其一生,不曾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