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八日,卯时,荆州,南阳郡,新野县,李傕的中军大帐之中。
李傕高坐于上,郭汜、张济、樊稠三人陪坐在下首儿,李傕的从弟李应、李恒,侄子李利、李暹李进,外甥胡封一个个横眉怒目,仗剑立在他的身后。郭汜、张济、樊稠、李蒙、王方诸将的身后也都黑压压地站满了人,都是屯长以上的品秩,张济的侄子张绣也赫然在内。
中军大帐之中黑压压地站满了人,灯笼火把,将大帐内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众人都是跟随李傕、郭汜、樊稠、张济四人多人的老弟兄,也是西凉军中硕果仅存的老骨干了。这些人中间,有一多半儿脊背上和屁股上都带着伤,只能站在那里不敢坐下。这些伤是不久以前拜龙骧将军徐荣徐大帅所赐,他们被李傕四人的亲兵按在地上,哔哩啪啦狠狠打了一顿脊仗。
无论是军中,还是在官场之上,怀疑就像一只或在暗夜之中的猫头鹰,总是睁着眼静静地揣摩一切。一旦起了疑心,看问题的角度立刻就变了,原本极其正常的措置,都会被认为是别有用心。此时此刻,李傕、郭汜、樊稠、张济四人和他麾下诸将就是如此,有道是疑心生暗鬼,本来徐大帅劈头盖脸的一顿脊仗早就表明了朝廷的态度,可是这些人还是不放心。
万一王允那厮和徐大帅沆瀣一气,先将我等稳住,然后再暗中调动大军,将我等聚而歼之,那时该当如何?王司徒毕竟是督师南阳的重臣,徐大帅不过是他麾下的一员大将而已,万一徐大帅的措置王允那厮不认可,那时该当如何?许许多多的万一,就像一根千年老树的藤蔓一样,在众人心中不断地极速生长着,刹那之间,怀疑的念头儿就填满了所有人的胸襟。
“诸位都是老兄弟了,我李傕就不藏着掖着了,咱老李心中着实有些疑惑,说出来和老兄弟们碰一碰儿。一个时辰前,徐大帅的那一番措置,大家伙儿以为如何?大家伙儿都是老弟兄了,都敞开天窗说亮话好了。要知道,在座众人是否能保全头颅,就看眼前这一刻了。”
李傕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儿,手里拄着百炼精钢环首刀的刀把儿,压低了声音说道。虽然这里是他的中军大帐,关防严密,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可是大家伙儿毕竟是在开小会儿,还是低调一些好。若是一旦泄密,被人端到了王允那厮的案头上,那就是典型的谋逆。
“这个??????李老大说得极是!”第一个开口的是樊稠,樊稠此人粗鲁不文,没有什么心眼儿,谁对他好,他就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跟谁干。自从董太师死后,徐大帅领着大家伙儿投了并州军,他就一直唯徐大帅马首是瞻。等到了新野,他又被李傕的小恩小惠收买了。
在拍了李傕一记马屁之后,樊稠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王司徒那厮早就看我们西凉军不顺眼了,早就嚷嚷着要整肃军纪了。老弟兄们的脾气,李老大你也是知道的,万一再忍不住,再犯下烧杀、抢掠、奸淫的案子,估计徐大帅也兜不住了。”
“再者说来,徐大帅不过是龙骧将军,两千石的品秩,王允那厮是三公之一的司徒,万石的品秩。若是王允那厮执意不从,徐大帅也只能干瞪眼儿干瞪眼儿没办法。李老大,郭二哥,张老弟,咱樊稠是个粗人,肚子里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儿,反正我总是觉着不兜底儿!”
“樊老大此言极是!”“俺们就是这样想的。”“到底朝廷是什么意思儿,这事儿得好生弄清楚!别的不说,兄弟们吃饭的家伙儿,可他娘的都在这一句话上!”樊稠的话一说完,中军大帐之中的诸将立刻就响起了一片叫好声儿。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众人都是一般心思。
“樊兄弟说得对!这事儿关系着咱们兄弟的身家性命,一定要弄清楚朝廷的态度!还有啥问题没?都他娘的给老子倒出来!别他娘的人前不说,背后乱说,会上不说,会下乱说!要是都他娘的是这般心思,咱们就想法子去探探朝廷的底儿!”李傕一拍案几大声吼道。
“没了!都没了!还议论个球?就是这个意思!”“对头儿!先探明白朝廷的底儿,再作打算。若是真得就此完事儿,兄弟们少不得从此洗心革面,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跟着大司马干!若是他娘的朝廷人前一套儿,人后一套儿,大不了兄弟们举起反旗,拥着诸位老大回西凉当马贼去!”一听这话儿,众人立刻就撸胳膊挽袖子,大声吵吵着表明自己的态度。
如此一来,事情就简单了,朝廷就是大司马,大司马就是朝廷,先要打听一下大司马的态度,然后再看看徐大帅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至于王允那厮,自然被众人直接忽略掉了。“我看这样吧,我等四人联名上疏大司马,明里是禀报军情,暗里是探探他的真正意思。”
李傕做事儿,向来是干净利落,斩钉截铁的。略略寻思了片刻之后,他立刻就有了主意儿。“但是,这字里行间的分寸如何拿捏,可他娘的是个大问题!一来呢,绝对不能让大司马觉得我等是以叛乱相胁迫,二来呢,还要让大司马明白我等心中的苦衷。这他娘的可是个细致活儿,我看就交给张老弟吧,我们三个人都他娘的是大老粗,肚子里没有这些墨水儿。”
“固所愿而不敢请耳!三位哥哥放心,这事儿就交给我吧!张济定会让大家满意。”张济面带微笑,叉手一礼,朗声说道。他很聪明,自从归降并州军以来,他就开始伏案读书了。吕奉先不是董仲颖,洛阳朝廷也不是长安朝廷,若是不读书,如何和那些官场老油条掰腕子?
他先拽了一句文,立刻就醒悟到了,这他娘的是对牛弹琴,第二句话就变成了大白话儿,无论如何,他的态度是表明了。“如此甚好!”李傕高兴地点了点头儿,又继续说下去了。“第二件事儿,就是立刻重金悬赏,我们要知道王司徒和徐大帅说的每一句话儿,甚至是每一个表情!只要是有价值的情报儿,必定重赏!此时关乎诸君的身家性命,绝对不能小气!”
“这第三件事儿嘛,就是立刻截留和南阳城、甚至是和管城大营的鹰信,以防朝廷另有处置我等的密旨。这第四件事儿嘛,就是要试探一下朝廷的态度,至于如何试探,咱老李还没有想到,郭老弟、樊老弟、张老弟,你们仔仔细细想一想,看看究竟该如何试探?”
李傕终于说完了,他用右手抹了一把满头满脸的汗,这斗心眼儿,咱老李还真不是强项。
“好办!这事儿不难!”这次挺身而出的是张济,他手捻须髯朗声说道。“其一,便是催促粮草、军械、甲仗,朝廷若是足量发出,便是对我等没有猜忌之心,否则嘛???????嘿嘿!其二,便是立刻向宛县发出紧急军报,声称此事已经处理完毕,诸将感恩不迭。目前正是用人之时,若是有人胆敢再犯,是否可以念其功勋卓著,削职为民,脊仗一百,以儆效尤!”
“妙!张老弟之计,实在是太妙了!”张济的话音方落,郭汜便抚掌大笑了。看见李傕等众人还是一头雾水,郭汜不由得有些飘飘然了。“诸君,古语有云,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既然第一次如此措置了,便永为成例,第二次还是如此措置,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张老弟此计之妙,妙就妙在将了朝廷和大司马一军!你是要西凉军军心大振,士气如虹,一举拿下荆襄八郡,还是死死抓住西凉军的小辫子不放,拘泥于所谓的军纪。以百战功高的功勋换取一颗头颅,不可谓不重,只要是有脑子的都能掰扯清楚。所以嘛??????”
郭汜的话音方落,中军大帐之中的诸将诸将立刻便如同醍醐灌顶一般,都恍然大悟了。从军打仗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升官发财,封妻荫子吗?如今朝廷的态度早已明朗,决不允许奸淫烧杀,敢于触犯军纪者,定会严惩不贷!只要是想升官发财、封妻荫子的,定然会管好自个人裆下的三两软肉儿。如此一来,这一封火气十足的奏疏就他娘的变成了十足十的试探。
原因很简单,既然没有人再敢去触犯军纪,杀头和一撸到底,削职为民就没什么区别了。
“此计甚妙!便如此措置吧!”在左右诸将期盼的目光之中,李傕轻咳一声拍了板儿。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这个账儿,大司马和昭懿夫人是都能算明白的。至于王司徒嘛,有我的那一封鹰信在,他应该能掂量出其中的轻重儿。你回去告诉赵威,他做得甚好,我先提升他做假校尉,一旦平定了荆州,立刻将他调往它处,如此一来,就不会伤了老弟兄们的和气。”龙骧将军徐荣卧在病榻之上,满脸疲倦,柔声面对着一个不起眼儿的都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