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张盈先醒过来了。
她睁开眼,悄悄地看着陈友俊,他又瘦了,颧骨突出,眼睛深陷。张盈觉得很心痛:是自己让他这样受苦的!姨妈说的没错,一个女人能找到一个真心爱自己的男人是很困难的,而她就找到了,不,是上天送给她的!她的心里对上天不觉很是敬佩——不,仅只是敬佩,而不是喜欢——敬佩上天的能力,也敬佩上天的公平。毕竟,在夺去了她许多东西之后,它还是给了她弥足珍贵的他!她也不想等了,明天就去打结婚证,不需要盛大的婚筵,不需要那么多人应付的虚假的祝福,只要他们俩真心相爱幸福就一定在他们手中!
张盈凑上去,轻轻吻了吻陈友俊,笑了。
所以,陈友俊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景象就是蓬头垢面的张盈的温柔的笑脸。陈友俊的眼睛一亮——张盈真的相信,自己确实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星星在闪耀——他也高兴的笑了,紧了紧手臂,在她额头一吻,说:“早上好,老婆!我爱你!”
“我也爱你!”张盈把头靠在他怀里,幸福的说。
陈友俊心花怒放,正准备大快朵颐地亲吻怀里的人儿,却听到有人在轻轻地敲门,一个年轻的声音在外面问道:“陈先生,你们起来了吗?我可以进来了吗?”
“等等、等等,我就来!”陈友俊忙不迭地说,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急匆匆地帮张盈整理好衣服,低下头来在她的唇上一吻,悄悄的说:“老婆,不穿衣服的你真诱人!”然后亲昵地一笑,看着张盈脸通红地白了他一眼,他高兴地去开门。
门并没有反锁。当然,陈友俊并不打算告诉张盈。
门外站着许多人:苏棉和高歌,王竹清和王镜清,还有一位护士。
他尴尬地笑了笑,说:“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
苏棉和高歌则是一声惊叫:“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陈友俊笑了笑,对门里喊了一声:“盈盈,圆圆来了!”然后让开门,请他们俩进去。
苏棉一方面感动于第一次听到他叫她“圆圆”,另一方面则感觉得很奇怪,他好像看起来神采飞扬啊!难道昨天听到的那些消息都是假的?不管怎样,她还是拉着高歌一起进去了。
陈友俊从外面把门阖上了,正好阖上张盈带着哭腔的一声“圆圆——”
过不了一会儿,房里的哭声小了一些,高歌走出来,无奈地对他耸了耸肩,意思是:她们俩不要我在边上听。女人的友谊真是奇怪!他这样认为。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里的谈话声也小了一些,终于悄不可闻了。然后苏棉也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关上门,说:“她睡着了。”
王竹清终于问了出来:“她怎么样?还好吗?”
苏棉说:“阿姨,她比我预想的好多了,至少不是一具空壳,还有灵魂,知道哭诉。我想,”她转向陈友俊,说,“这应该是你的功劳。”
王竹清揪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了,她不禁长舒了一口气。王镜清则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老姐俩一起转身向走廊上的长椅走去。
陈友俊则对苏棉笑了笑,说:“这是盈盈自己的功劳,她一直这样坚持下来了,从来没有对生活放弃过希望!”
苏棉无力地笑了笑,说:“我知道你是让她活过来的主要原因。只是我一直对你是不放心的,不,不,我不是不相信你是真心爱她的,我只是担心你最终会有负于她!你听我说完。你现在已经完全取代了小开心的位置,成为了盈盈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如果你背弃了她的信任的话,她就真的完了。明白我的意思吗?”
看着苏棉那张真心为盈盈担心的脸,陈友俊郑重地点了点头,那样子让苏棉觉得好像是一个地下党员庄重地接受了党组织交给的一项光荣任务一样。她不觉“噗嗤”一声笑了。
陈友俊当然不会知道她的想法,也跟着笑了。
陈友俊进去看了一下张盈,确认她睡着之后,轻轻阖上门,交代了护士一两句,然后带着这一批访客出去吃饭去了。
今天他的心情出奇地好,一扫多日以来的阴霾。
席间,陈友俊得知了苏棉和高歌赶来L县的经过:原来苏棉和高歌两个人在渡完蜜月回到S城后,苏棉对张盈还没有回S城感到很奇怪,打她手机也停机,好不容易翻到她家里的电话,却听到了那样一个噩耗,让人魂飞魄散。为什么她只是结了个婚就一切都变样了呢?!是不是不结这个婚一切都不会发生呢?高歌听到她的喃喃自语后,狠狠地把她骂了一通,破天荒地第一次,她没有还口,愣愣地看着他,于是,他就带着她一起踏上了来L县的路程。
王竹清一直没有吭声,因为她一直都觉得这一切都是由她一手造成的,她不敢问“盈盈恨我吗?”之类的话,当为盈盈揪着的心放下来之后,对往事的后悔就开始像虫子一样一点一点地咬噬着她的心了。
陈友俊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知道,盈盈的坚韧是遗传自她,她也一直是盈盈最挂心的人,是她给了她生命和全心全意的爱,所以,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让她宽心。于是,他说:“妈妈,我明天就和盈盈去打结婚证,您看怎么样?”
王竹清惊喜地抬起头,泪眼婆娑,笑着说:“当然好,当然好啊!!”王镜清则是在一旁欣慰地笑了,她们姐妹俩一直都在担心,当陈友俊告诉她们他们俩还没有结婚时,她们的心一直就悬着。
苏棉则是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去了。
陈友俊注意到了她的举动,一定是盈盈告诉了她他妈妈激烈的反对的事,所以,她在担心呢。“没关系,明天他们就会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了。”他想。
回到医院,他们一行人才刚走到门口,就听见王竹清和王镜清两人低呼了一声。
王竹清低下头,打算快速地经过大厅,却在走到一半时被一声呼喊叫住了:“竹姨!竹姨!真的是竹姨!爸,是竹姨!”
陈友俊和苏棉、高歌并不知道他们几个人是谁。
王竹清无法回避,只好停住脚步,有些尴尬地面对着这几个人,不笑,也没有回答。王镜清则走到妹妹身边,微笑着。
何逸维先跑了过来,抓住王竹清的手臂,焦急的问:“竹姨,盈盈在哪儿?她怎么样了?还好吗?”
陈友俊不觉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心里有些明了他是谁了。
李杏仙牵着儿子走过来,问候道:“竹姨好!来,轩轩,快叫奶奶!”
“奶奶!”何文轩很轻柔地叫着。陈友俊突然想起了小开心,她曾经很是迷惑不解地告诉他:“爸爸,我怎么有那么多外婆?!”
王竹清无法继续保持沉默了,她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何文轩的头,答应着:“哎,真乖!”
何宣宏走到姐妹俩面前,百感交集,微笑着问道:“镜清,好久不见啊!竹清,你还好吗?”
王竹清“哇”的一声哭着跑了。何宣宏有些挫败地望着她的背影,复杂地叹了一口气。
王镜清也叹了口气,说:“宏哥,你还是这样优柔寡断啊,一点都没变!”
何宣宏无力地笑了笑,有些认命地说:“是啊,老了,还能改变什么呢?”
王镜清不置可否,笑了笑,转向何逸维一家,问:“宏哥,这就是你的儿子、媳妇和孙子?”
何宣宏点了点头,对何逸维说:“这是镜姨,竹姨的姐姐。”
其实何逸维已经看出来了,尽管他小时候几乎没看见过她一两次,但是一直知道她的存在,而且她们姐妹俩站在一起时,从她们的长相就可以看出来。他叫了一声:“镜姨!”
陈友俊这时走上前来,问王镜清:“姨妈,他们是……?”
王镜清介绍道:“这位是盈盈的何伯伯,这位是她维哥,这位是他妻子,这是他的孩子。宏哥,这是盈盈的丈夫。”她带有一些暗示性质的看着何宣宏,不过她忘了说陈友俊的名字了。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陈友俊身上,仔细地打量着他。何宣宏是以“父亲”的身份打量着这个男人,想从外表上判断出他能否给盈盈带来幸福。
只听李杏仙皱起眉头,有些迟疑地问道:“你是……陈友俊?”
何逸维立即把目光转向了妻子。
陈友俊也疑惑地看着她,努力在脑海里搜索着她的样子,可是,他不记得有这样一个熟人啊!“请问你是……?”
李杏仙了解地笑了,用Y城方言说:“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你那时是一中的风云人物呢!呵呵,后来我在我们政府大院看见过你几次,所以我认识你。”
陈友俊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几乎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那并不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我听盈盈说起过你们,她说她在Y城的时候,你们很照顾她。”他朝何逸维伸出了手。两个彼此打量了许久的男人礼貌地握了一下手,“我想,你们是来看盈盈的吧?请跟我来。”
张盈不在病房里。陈友俊急了,赶紧找到护士询问,护士说她应该是上厕所去了,要不就是散步去了。陈友俊大声质问她为什么不陪着她,而让她这么一个还很虚弱的病人四处走动。正在这时,张盈从拐角处缓缓走了过来。
陈友俊急切地迎上去,说:“盈盈,你到哪里去了?也不告诉护士一声!”
“我只是去上了个厕所而已嘛,怎么了,有什么急事吗?”张盈看着焦急的他问道。
陈友俊看着她,轻轻地说:“何逸维和他爸爸来了。”
果然,张盈僵直了身体,有些不知所措。
为什么这些事情总是接踵而至?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是在她还没有做好充分准备的时候突然来临呢?总是让她措手不及。她不喜欢这样,很不喜欢!这让她显得很被动,总觉得自己是被牵着鼻子走的那个人,毫无招架之力。她应该以怎样的心情和面孔去面对他们呢?他们为什么会知道她的事的呢?
“走吧,盈盈,他们还在病房里等你呢。”陈友俊伸手扶住她的手肘,推了推她。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啊!”张盈心里呐喊着,“我该不该让他们知道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呢?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像以前那样?可是在知道了这一切之后我又怎能装作不知道呢?!”她并没有说出来,可是她又非常想看看他,看看他变成了什么样子,看看他在面对她时还是那样慈爱、平静的面孔吗??
就这样,张盈任由陈友俊牵着她往前走,站在了自己的病房前。
在即将进门之前,陈友俊俯身在她耳边说了这样一句话:“盈盈,尽管我知道你自始至终都是我的,可是我还是嫉妒那小子!”
不等张盈反应,他打开了房门,微笑着的他与呆愕着的她,形成了非常强烈的对比。
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们俩。
陈友俊沉着地对大家说:“她只是去了厕所。”
王镜清走过来,打破这尴尬,对张盈说:“盈盈,今天晚上就让你所有的访客都到我家里去住吧,反正我家里房子多。你们先谈,我先带你的同事和她丈夫去我家,好吗?”
张盈点了点头。苏棉和高歌则识趣地站了起来,准备跟着王镜清走。
王镜清走之前,回头对陈友俊说:“友俊,你待会儿把他们送过来吧,啊?”
陈友俊微笑着说:“好的。”
苏棉则是轻轻搂了张盈一下,给她无言的支持。张盈有些虚弱无力地回了她一个感激的笑。
等他们都走了之后,何宣宏和何逸维走上前来。
张盈怔怔地看着这一张如此熟悉、慈祥的脸,眼神又有些缥缈迷离了起来。她的亲生父亲就是这个人,现在就在她的眼前!!从小她就企盼了那么多次的情景终于出现了!可是,她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说不激动是假的,可是这份激动似乎更多地是来自于对他的失望和愤怒。他从来就知道自己的存在,也从来就知道她童年过着的是非人的生活!可是他却一直躲在背后,躲得远远的,然后在她受到伤害之后一次又一次地偷偷给予她关爱,还时刻告诫他唯一的儿子一定要关心保护她这个“妹妹”!为了他的这份关爱,她童年的梦里不知祈祷过多少回可以让他成为她的爸爸,甚至因为他的关爱,她最终还爱上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嗬!真是好笑!!如今他又来对她示好了!不,她十分厌恶这种男人!这种男人怎么配当她的爸爸呢?!在已经有了妻儿的情况下还让她妈妈对他生出爱恋并心存幻想,更重要的是还让妈妈怀上了她!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造成的!我不想看到他!一点也不想!
何宣宏和何逸维在轻唤了一声“盈盈”之后,就那样呆呆地看着她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嘴唇哆嗦着,双眼的雾气一层层地浮现,神情越来越悲伤。
张盈实在受不了何宣宏那饱含慈爱的眼神,她觉得它是那么的伪善,那么地刺眼!如果他是一个坏人,她还能接受这个事实,因为她可以很容易解释一个坏爸爸为什么不认她、不要她,可是现在她无法继续用这个理由继续欺骗自己。所以,在她现在看来,他的一切慈爱、关怀都是假的,是自私自利的、不能原谅的!
她猛地一扭身,身体里爆发出无尽的能量,跑了!
陈友俊赶紧对屋里的人说了一声“对不起”,跟了出去。
何逸维本能地叫了一声“盈盈!”,准备也跟着追出去,可是李杏仙拉住了他的衣袖,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陈友俊不费吹灰之力就追上了她。但是他并没有拉住她,而是跟着她一起跑,不是跑在她前面,也不是在她左右,而是跟在她后面,静静地跑着。她需要静一静,但是又不能留她一个人。
跑出了医院的大门,张盈累了,她紧靠着墙喘气,双腿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不到一秒钟,她就被一双手臂环抱住了,熟悉的气味!她埋头紧靠着他的胸口,闭着眼,双手静静地环着他的腰,喃喃的说:“我不想看到他,我恨他!他一直就亲眼见着我受苦却从不多说一句什么!我恨他!为什么要是他呢?!友俊,我不想见他,你把他们送走吧!现实真是太残酷了!他比瞎子爸爸更可恨!更可恨!”
陈友俊只是轻轻地搂着她,静静地听着她说,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等待张盈颤栗的身子稍稍平息了之后,他说:“来,我们找个地方坐下。”
大街上是没有地方休息的,所以,他们又返回了医院,坐在休憩区的亭子里。
陈友俊轻轻地说:“盈盈,你这样对待他们太不礼貌了,他们可是特地跑这么远来看你的呢!”
张盈推开他,愤怒地说:“你知道什么!!凭什么这样指责我!!你又知道他对我做了一些什么吗??!!你什么都不知道!!”
陈友俊轻轻地但是坚决地说:“知道,盈盈,我知道!姨妈和成和都告诉我了,所以我知道这一切!”
张盈喃喃地说:“姨妈知道这一切?知道就是他?”
陈友俊接着说:“她也是猜测的,不过一看今天这阵势,谁都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的。”
张盈嘲讽地笑了笑,脸上挂着泪,说:“很离谱、很好笑吧?!嗬嗬,从小就天天企盼的救世主父亲其实天天就在我身边,而且我还痴痴地爱上自己的哥哥!!嗬!滑天下之大稽!!”
陈友俊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肩,轻柔地说:“盈盈,我从来不觉得你的童年是你的耻辱,听了姨妈说的这一切,我当时有的只是对你的尊敬,真的!我很敬佩你!那样的童年都没有把你压垮,反而还使你成长得更坚韧、更顽强!你的心态并没有被童年的噩梦扭曲,你是那么的温柔、善良。盈盈,你想过没有,这是为什么呢?你昏迷在床上的那几天,我曾经想过这个问题。以前我一直是很感谢上苍的,我觉得是它让你成长得如此之好的。不过今天我想我错了,不是上苍的功劳,而是‘爱’,你在那凄惨的童年中一直有他们对你无微不至的爱才使得你从不放弃对光明和幸福的追求,也使得你懂得珍惜和知足,你觉得吗?他们是你童年时的‘心灵港湾’!”
张盈痴痴地听着,双眼泛着泪花,有些不服气地问:“可是他为什么不认领我,把我接到自己身边养育呢?”
陈友俊有些困难地开口道:“我想他可能是太老实巴交了吧。你想啊,在那个年代的中国农村中,那该是一件多轰动的事情啊!如果他认养你的话,他可能又会伤害到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了,而且那对他而言,需要太大的勇气了,农村中的闲言碎语可能会把他彻底压倒的!”
“那只能说明他还是自私地只考虑自己,从来没考虑过我的感受!他的心好狠!长年累月地看着我挨打挨骂却无动于衷!我恨他!我恨他!呜呜……”张盈嚷道。
陈友俊尽管觉得何宣宏确实懦弱自私了些,但是他还是能够理解。“盈盈,你想,如果换成是我的话,我怎么能舍弃你而去娶吴茵呢?”
陈友俊突然觉得自己这样比喻很不妥,因为他是深爱盈盈而厌恶吴茵的,于是,他换了另一个角度来劝说她:“而且我想,他一定也是受了近一辈子的良心的谴责和精神折磨的,想认却又不能认,想帮却又帮不上,他肯定是心疼你又痛恨自己的,盈盈,你受了多少苦,他也就一定受了多少煎熬!”陈友俊觉得,张盈妈妈的这一举动确实是达到了她想要的目的,尽管她也搭上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和盈盈的童年。“回去吧,盈盈?他毕竟是你的父亲,这是割不断的,而且他是特地来看你的,盈盈。想想他的年纪吧,盈盈,我看得出来,他其实是很心疼你的,他宁愿自己承受心灵的煎熬却从来没有放弃过照顾你的念头,他没有一走了之,他大可以这样做的。”
“盈盈,原谅他吧,他的处境也很艰难,他必定也有苦衷的。”
可是,等陈友俊终于说服张盈返回病房里时,已经不见一个人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