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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春去秋来,离天下第一少年英雄孔任的突然失踪,已过去了十年有余。在这期间,诸侯争霸丝毫不见平息,天下形势,更是几经其异。此等争霸之事,自周平王东迁以来,几乎便从未断过。从最开始的郑庄公、齐僖公的“小霸”之名,到后来众诸侯纷纷仿效,终于于几十年前先后出现了齐桓、晋文、宋襄、秦穆等威名赫赫的大霸主。至楚商臣即位,王位稍稳,便有图伯称霸、挑战晋国之想。不几年间,商臣便用兵陈蔡及江夏诸国,派斗越椒行聘齐鲁,俨然自居中原伯主,只少一个正式称号而已。
    周王室存于列国夹隙,虽因列国争霸,都想借重这块旗号,保持了些口头上的名望,实际上却早已是根顺风之草。其眼见列国相争,却也毫无办法,只好这家称霸便封这家,那国为雄便封那国。若是争执不下,往往便先两边皆封,并急忙派人打听情势虚实,以便日后一方获胜,能够立刻以最快速度封赏。为了能够迅速把握风向,永远站在“正确者”的一边,这游行列国、彼此通使的任务,便是格外繁重。而大大小小的天子使者,自然也永远都是遍天下。值这一年肃秋之际,周王照例命王孙满出使各同姓诸侯国,以示天子宗族眷顾。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找一个尚未冠礼之人来做,却也还是第一次。不过王孙满虽然还没弱冠,但出身通使世家,代代都有人任司礼卿等重职,可说无论是在周,还是在周围的诸侯国,都早已积累起深厚人脉。因此,王孙家自然极受周天子所重视。正因为如此,王孙满才在还如此年轻的时候,就正式得授此职。
    王孙满受了天子之命,想起这乃是自己第一次大的使命,自然不敢怠慢。他知姬姓之国甚多,要访实需大动工夫,数月以来,可说是马不停蹄。好在国虽众多,但姬姓初封多在王都附近,且又多是国小地狭,数月之际,已然几乎访遍,只剩下郑国以及最大、也相对较远的晋国,还没有去其国都。至于吴国,那却太过偏远,不在一年一度的使命范围。
    王孙满知晋国爵尊国大,曾号称“世伯”,应对自需多加小心。因此,按照他本来的打算,自然是准备自己先行把近些的小国都走访完,积累起经验之后再去。这样一来,自己在弱主与强臣之间,才更容易应对得体一些。
    这等惯例通使之事,却给了如此长的期限,一来是体谅王孙满是第一次出如此远的门,没有经验,二来亦是想让他多多了解各国风土人情,暗寓有培养他将来的意思。王孙满本来就性喜游历,算了算时间,觉得离开天子所给半岁之期尚远,便起了观赏之意。他主意既定,便一面先派从人回京报告自己的大致行程,一面则信马由缰,走马观花,一路慢慢往南而来,准备一路直接从卫入郑,访完之后,再回晋好好对付,然后回周。
    卫晋相邻,王孙满一路而行,自然也先注意了些晋国风光。此时正是晋襄公之子夷皋为晋君,虽然年少不屑,但文公、襄公霸业余威尚在。天下诸国,虽有楚王商臣威势正盛,但论起天下之强来,也依然还是多数人从习惯上便首推晋国。
    王孙满一路上缓缓而行,远见晋国山川广大,人民殷富,心中甚是感慨,心想:“当年我大周武王鼎定天下,封国数十,其中姬姓过半,且多处要地,国富民众,根基不可谓不稳。可到了当今,天下诸姬间,却唯独晋国一家可与齐、楚、秦等大国比肩,实在是造化弄人。若非这晋国之强,多年来代齐为霸、阻秦称伯、挡楚僭王、拒东南吴越诸夷,当今天子之号,只怕更不为诸侯所重了。”
    其时因晋霸已久,列国已多年无大战,王孙满所经之地虽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但平静之下,却也还是一派田园景象。他时时登高而望晋、卫风情,每次都见满眼桑麻遍野,士民殷富,心情也越来越是开心,想道:“若要我大周之民永如此乐,最好的便是晋为第一强,其他诸国略弱。晋国若是强盛,则显我姬姓之威;周围诸国若是能也强盛,但比晋国略差一二,则一来华夏边疆可卫,二来晋国也不敢轻有取代之想。天下若是永远如此,我周室之威德自可永存,我大周王室,也可再不担心被大国侵吞。”他见四野之内,诗书教化蜚然,连有的放牛娃都能背上几句古语圣贤,自是无一日不生感慨。
    然而不管多么慢的行程,也终于还是有了时。这一日王孙满已经到了郑国,完了通使之任,自然便又生游览之想。郑国本来为周东迁以来第一个强国,可惜乃是四战之地,难以发展。百把年来,郑国终于还是没能赛过周围那几个本来偏远的国家,如此更已沦落为朝晋暮楚的尴尬境地。因此,郑国对周王使者来访,自是更比别国重视。那些接待之人本来就知王孙满性喜游历,广交朋友,自是忙不迭地向他介绍郑地风景名胜,盼他能多有些好印象。
    王孙满对这些自是心知肚明,但见他们所列的似乎都没什么意思,不免有些意兴阑珊:“小国就是小国,眼光还是有限,总以为自己所见的什么大的好的,别人看来就也是大的好的。……嗯,我身为通使,却不可有如此想法。”待到扯了许久,他才终于从其人不经意的一句话中,想起著名的扁鹊便本为郑人,心头顿时有了主意。
    事既已办完,自然行动随意。当下王孙满便先命从人直接取道归北、向晋出发,自己则径直打马朝南而来。郑国自然准备派员陪同,但这等四面游览的事,最烦的就是被人陪同和应酬,他自然是满口谢绝。扁鹊大名鼎鼎,虽然离郑后再没回来过,但既连王孙满这个外乡人都如此记挂,其家乡之人当然也不曾忘记。因此,乡民们指起路来,也都驾轻就熟。
    王孙满没费什么力,便已来到了扁鹊故里。他见这传说中的医乡人烟虽然不太多,但桑麻之盛,却还盛于别处,心头不禁感慨:“果然不愧是名医积德于世,遗福于乡。桑麻既如此繁盛,此地必然甚是富庶。”等到他草草转了几座村落,颇觉他们之富似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好,心下更是叹服。等到了下午,他偶尔登高一看,却见极远处似还有一处所在,总有一些人忙碌,但却又不是耕种。
    王孙满心下微奇,看了一气,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在开铜矿!怪不得此地富庶远过于我之想象,原来不但有地上出产,还有地下财富之助。”想到这里,不免又是哑然失笑:“我说我这双眼睛怎么会轻易估错乡情贫富,原来却是如此。”
    王孙满游览了一气,已是下午时分。不远处一处学堂放学,几十名学童笑着闹着就朝村边跑来,有的奔往溪边抓鱼,有的大放风筝,有的则乱爬桑树柳树,全然一幅田园景象。
    王孙满正自想起自己小时情形,脸上不禁浮起了微笑,心头更起了些许惆怅。他正要离开,忽见一名十一二岁的小童在跟伙伴们闹了一阵之后,已朝水边走去。王孙满暗道:“要游泳的话,怎么跑到泥乎乎的这边来?不是那么多人在那边戏水抓鱼么?莫非他不合群?”念尚未已,那小童已是几声呼哨,水塘掩映处忽然水纹斑斓,却是几十头牛慢慢游将过去。王孙满恍然大悟:“原来是放牛娃。”那放牛娃数了数群牛之数,似乎觉得不缺,便又忽哨一声。那些牛或又回水中休憩,或自行上岸吃草,一切都极是自然。
    那放牛娃见牛群已自便,居然从身后腰间取出一小卷细细竹简,便要坐到树阴下读书。他一晃眼,见王孙满正目光灼灼望着自己,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的一笑,道:“客人从何而来?不知有何需小子帮助之处?”王孙满一怔,忙道:“没甚么,没甚么。在下不过是随意游览,却是惊扰小哥了。”那小童道:“原来如此。我家便在左近,客人若是乐游忘归,想要借宿,我家很是方便的。现在客人既请想自便,小子便不打扰乱客人了。”说完一笑示意,便看起书来。
    王孙满回了一笑,不再说话,心头却大是惊奇:“这小童如此稚龄,怎么问答之间象个久经世故的大人?”但转念一想,穷人孩子早当家,这也不足为奇。自己这等贵胄公子,虽然号称是从小并没有娇生惯养,但刻意地模仿苦境,毕竟还是比不上真正的困苦体验。
    王孙满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惭愧,但旋即又想:“还是不对。如是这样,他也多半是办事麻利,说话世故,但难以这么文雅。要文雅,还是要有学堂。可受苦的人,有几个能上得起学堂?况且他那些同伴似乎比他穿得好,有些比他年纪还大,他如上得起学,那些自然也上得起。可那些小孩子,却怎么一个个还完全是幅野孩子的样子?”
    此念一起,王孙满顿时更加感起兴趣,上上下下打量起那正自歪头看书的小童来。那小童穿着打扮很象放牛娃,似乎比他同伴要差一些,但却也还甚是干净。其身上布料,也基本是整块的,没有明显的补巴痕迹。这些倒也罢了,反正此地似乎殷富,但上学堂的事,却是很少有家主肯给家中放牛娃去同享的。更令人感叹的是,他竟然还能手中自拿一卷书读。
    要知天下之书,除了巨富之家、公室贵族有时用丝帛书写重要文书外,绝大多数的书,都还是靠人一根根竹简刻出来的,价格仍然不菲。因此,能藏几卷书的家室,都起码是中富以上人家,而且藏者都把书当宝,绝不会轻易外借的。这放牛娃的家主允他跟自己小孩一起旁听学堂,已是天大的好人了,居然还肯把书借给他读?难道这便是医乡的传统?
    但眼前亲眼所见,却又实在令王孙满不得不信。这小童放牛如此熟练,那实在是不能再真的放牛娃。而这放牛娃竟然又当面拿着卷书在看在读,更是活生生的事实。王孙满心头感叹:“医仙之乡,果然人心仁厚,与众不同。传说蹇叔为秦相之前,所隐居的宋国鹿鸣村,人人都有高遁之风,当时我一听之下,心头还曾又是叹服,又是不信,以为世人言过其实。但现在,既然自己亲眼看到了这更难让人相信的一幕,那些又为什么不可能是事实?”
    王孙满心潮起伏,对这小童家主的景仰之情,也越来越是难以遏制。他极想去问问这小童有关他家主的情形,好去拜访一下,见见其风采,但见那小童专心看书,时不时轻轻颂读,甚是入神,一时之间却也不好去打扰。王孙满犹豫了几下,忽然想起这小童还有许多同伴在不远处打闹嘻戏,便悄悄走将过去,对一名刚戏水上来的小童道:“小哥请了。请问那位放牛娃的家主,是哪一位老爷?”
    那小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奇道:“客人是说屈少爷?他没有家主,不是给别人放牛。这些牛是他自己家的。”王孙满大吃一惊,道:“他……是少爷?”但忽然又想:“也许是此处民风客气,对别人都称老爷。”当下又问:“屈少爷手中的书……也是他家的?”
    那小童瞪大了眼睛,道:“整个学堂,都是他家请先生开的,这些书当然是他家的了。客人为什么这样问呢?”王孙满越来越奇,道:“学堂是他家开的?你们的爹爹妈妈,是不是也为学堂出了钱呢?”那小童道:“屈老爷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善人,简直比以前的方老爷还好。听我爹爹说,这学堂除了静斋先生是村西王老爷他们托人脉请来的以外,所有的馆谷银钱全是屈老爷出的,别人都一文钱没出。但是全村的小孩子都能去上学的。”
    王孙满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待再问,那小童却因为旁边又一名小童忽然击水过来,已是又一头钻入水中,打闹去了。若是别的人,听到这个往往就是惊奇几下,也就算了。但王孙满出身于有冠剑远游传统的世家,越听越觉若是一切都确如这小童说的那样,那么这一家虽然处于山野乡村,却实是非常象自己这类家室,其家主定是隐居大贤。当今天下,冠剑传统日渐衰微,如今王孙满忽然见到这隐居大贤,自是大起亲近之感。所谓人以群分,自己都已经来到了这里,怎能不亲自去见识一下这位屈老爷的风采,多闻教诲?
    王孙满想到这里,主意自然早已定下,准备说什么也要想办法,今晚在那屈少爷家中借宿,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隐士风采。他本来想直接而问,但一来天色尚未晚,借宿尚不好开口,二来那小童专心读书,自己实不愿打扰,便干脆就在旁边远远观察那小童的神采。当然,他也是想看看这小童究竟是偶尔在外人面前装作,还是的确长期如此、完全习惯自然。
    这时的王孙满,早已对周围的一切风景失去了兴趣,只专心致志又小心翼翼地看着那小童。他脑中时不时都是阵阵感慨和惭愧,似乎觉得自己这等世家,为锻炼子孙而坚持下来的冠剑远游之礼,只怕也有些流于刻意模仿;论其效果,恐怕未必能完全复现出普通人家小孩,成年累月摸打滚爬的真正神韵。看着看着,王孙满忽然又觉出一样奇事:原来那小童的坐姿,居然还很象是一种能让人长久不怠的武功坐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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