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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一直等到金乌将坠,红霞乱飞,那小童才终于收好书卷,招呼牛群归队。王孙满再也等不及,慢慢走将出来笑道:“小哥请了。小哥还在此地,那真是好极了。在下贪游景致,乐而忘返,不知可否在贵府借宿一宿?”
    那小童见他还没走,微微一奇,但随即道:“贵客驻足,不胜荣幸,岂有不可之理?客人稍待,我喊几声,让家人们先准备一下。”说着三两下爬上一棵大树之巅,朝说远不远处的一座朱漆大门、红墙绿瓦的庄院喊了几声。那里顿时有人声隐约相应,大致都是少爷吩咐有人要借宿,好好准备招待之类的话。王孙满看在眼里,听得明白,心下更是感慨。
    那小童一溜烟下来,似乎下来得急了些,书卷啪地一下掉了下来,幸好被王孙满一手接住。王孙满瞟了一眼,见那文甚是熟悉,似乎就是自己小时候念过的《国策》中的一篇,心下更是一动。
    要知那《国策》一书,乃是纵论天下列国大势,教人如何看清各国利所在、如何利用,以求国势平稳的一部书。这种本事,对于自己这等通使世家来说,自然可说是看家本领之一。也因为如此,自己直到现在,都还能勉强记得出原文来。但这小童身处山野,却习此道,莫非也是有意仕进么?若是有意,自己岂能不把他父子双贤给抢先拉到周王庭来?当年秦穆公因百里奚之谏,得蹇叔父子三人,一相二将,称霸西戎,天下敬畏。如今衰周若能多得豪杰,就算中兴周天子威望实在无望,但起码也可以令周室比现在安全些、有尊严些吧?
    王孙满心念电转,立刻自报名姓,道:“在下本姓王孙,单名一个满字,但亦有人觉我姓王。小哥随意称呼便是。不知小哥姓……甚……姓屈名何?”那小童伸手接过书卷,眨了眨眼睛,笑道:“我……在下……我姓屈名元。”他年纪太小,似对“在下”之类的大人称呼还很不习惯。王孙满笑道:“原来是屈兄弟。在下游览时,已随口问过屈兄弟的几位同伴,得知屈兄弟之家是本地的大富之家。可屈兄弟既是富室,不知何以还牧牛马之属,不能专心学业?”
    屈元望了望那渐渐聚集起来的牛群,忽然如背诵一般,朗朗道:“天下以农为本,而农以牛为本,炎帝甚还以牛首为首,力戒后人当重农重牛。况且当年百里奚以牧牛拜相,伯乐以相马而相人,皆是名动天下,岂可以牧养牛马为贱役?当今天下,牛更已被称为‘文兽’,乃是兽中之君子,其沉稳、忍耐、善良、奋发、坚韧等等,哪一样不是应为世人所模仿所叹服?我之牧牛,一来是体验艰辛,知粮米不易,发家之难,二来亦可潜移默化,自文牛处得其君子之风感染。客人来自周都,怎会不知此道?”
    王孙满微微含笑,道:“看来令尊和令先生真是高瞻远瞩,目光深远。”要知几十年前,洛阳有王子颓爱牛逾命,称牛为“文兽”。其家中蓄牛千百,皆批以文绣,饲以膏梁美谷之属。便是出行,也必以牛代马,巍峨壮观,用以夸耀时人。但凡名流有其所好,下面之人必然争相推崇。王子颓本来地位尊崇,如此喜好,自然带动了整个周都的人。一时之间,无数富户也都竞相比拼尊牛,天下贩牛至周之人,大多获厚利。当年的弦高,亦是因贩牛至周,才意外发现秦军要偷袭郑的。后来王子颓虽因牛亡命,但此尊牛之风,毕竟消褪尚慢。此等之事,虽然可能人人知晓,但一个小童,却是绝不可能把文兽之德说得如此顺畅文气。因此,王孙满也就直言,大敬屈元之父之师。
    屈元慢慢道:“王……大哥说的不错,这是拜我先生所训的。爹爹常叹当年家里太贫,亏待了我的童年,现在家富了之后,想要尽量补回来,是以从来都舍不得要我做什么事的。这牧牛之事,是我得先生所训,萌发所想,先生又请于爹爹,才得准的。”
    王孙满点了点头,暗道:“原来是新富之家,怪不得还没忘了艰苦传统。”他心念电转,更想先和小童多多攀谈,以在其被其父告诫之前,就尽可能多地知道些他们的事。否则的话,若是到时候自己表明真实来意,他父亲如果本来就特别想仕进,或者本来就特别不想仕进,便可能会故意夸耀什么或者掩藏什么。那样的话,自己就不易看清楚他们的真实才华了。王孙满想到这里,便又道:“小哥今天读书许久,不知是否已能背颂?”那小童见群牛还没完全归队伍,眼前既有人来帮忙检验自己是不是能背,便想了想,道:“似乎是能,让我试试。”
    那小童背了一会,果然基本上背了出来,却也有几十个字模糊不清。王孙满笑道:“小哥果然记忆力不错。在下久闻多数先生都是以书读千遍,其义自现来教人的,不知道小哥现在已多少遍了?可已明白了这其中的意义?”
    那小童脸上微红,道:“现在也没读几遍。……或许明白了一点罢。”王孙满目光闪动,微微笑道:“当年有传说,说姜太公会保周之社稷八百零八年。但周之太史又曾占卜,却卜得周有世三十,有年七百。你觉得哪样更可信呢?”
    这题目其实乃是一个极难、或者说根本就是故意刁难人的题目,本没有什么一定的答案。王孙满提了出来,自然也是根本就没指望他回答什么,而主要是想看看这小孩面对疑难时的基本反应和态度。这原因自是依当年父亲所训,要选拔做大事的人才,最重要的往往是此人的基本毅力、智力和处世方法,而并非看其现在是否在做该行、做到什么程度。那小童一听,却是满脸疑惑:“既然你也知道他们只是传说和占卜,那又为什么要去认真呢?”
    王孙满一怔,想了想,道:“这等传说和鬼神之事,虽是不可全信,但亦不可不信。当年晋献公嫁女伯姬于秦时,曾令太史占卜,卜词甚佳,有‘世为甥舅,三定吾君’之语,后来果然一一如卜之言。十几年前秦三帅图谋袭郑,晋有太史卜曰‘有鼠西来,越我垣墙;我有巨梃,一击三伤’之语,后来秦军果然三败于晋。如此准确,怎能说不应认真对待?”
    那小童一怔,想了想,迟疑道:“我爹爹曾说,世间此等卜言神奇之事,大都是事后而出,实不一定作得准。再者,即使确实是真,往往也可做多解释。比如……比如‘世为甥舅,三定吾君’那句,本来意思显然是指永远友好。因此,这个‘三’,未必便是确指的‘三’,所以晋献公才那么乐意地把女儿伯姬嫁过去。可是后来,这甥舅只维持了两代就反目成仇,‘三’也变成了俗俗的确指‘三’。虽然其意义已然不对,但解释龟壳的人,依然很容易就能自圆其说。那些祭语卜语多半,都是极其晦涩难懂,而且总是故意多挑有许多歧义的字来成句,不就是为了做这种事时给自己留后路么?如此之事,怎能太过认真?”
    王孙满暗笑道:“这岂不把我家一位祖先也骂了?”但这话其实也不光是这小童一人所言,不信此道者从来也都是甚众,是以他也不以为奇,只微微笑道:“在下自然也知道,不能对这些太过认真。最起码对其认真的程度,远不应跟对实际形势的估计相比。我岂不知当初晋襄公若不是亲析利害,仅凭龟壳,那是无论如何不会轻易发兵的?但我们只是随意说说,其实并非认真,你又为什么一定不回答呢?”那小童笑道:“你一定要我回答,岂不是已经先太过认真了?”
    王孙满越来越是惊奇,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只是道:“不错不错,你说的确实不错,是我自迷其中了。那你不妨说说看,当今天下,大势如何?周室兴亡如何?天下兴亡又如何?”那小童似被他这接连三问问得有些紧张,忽道:“客人为何定要问此?”
    王孙满一笑,道:“在下乃是周人,祖居洛阳,仕周为臣。”那小童一笑,道:“原来如此。”王孙满见他果然如自己所愿,全释疑心,自然放心下来。但那小童语中,毕竟也不自意地显露出了一丝漠然,似是对自己特别关注周室兴衰的不以为然,却又导致他有些尴尬。王孙满连忙道:“比如说吧,你觉得周室会不会灭亡?”
    那小童悠悠背颂道:“万物有死,何物不灭?”正是那《国策》中另外一篇中的名句。王孙满心头一动,不觉暗暗叹了口气。这道理他自然不是不明白,但身为周臣,一天到晚想的,就是怎样让周室维持长久乃到永远,岂可自颓己志?
    自己当年小时,一问父亲此方面的事,就被父亲严词训斥,甚至连自己最崇拜的孔任孔叔叔,也总说在这上面不要太瞎想。多少年来,自己总是一要想到周室肯定也难逃最后衰亡的命运时,就不肯再多想,便如始终不愿捅破某一层根本不存在的衣服一样。如今这念忽然被一个山野小童无所顾忌地说了出来,自己心中又如何能不感慨?
    王孙满想了想,故意又叹了口气,道:“小兄弟说的有理,简直便如点醒了我这梦中之人。既然如此,看来我也不用去继续仕周,更不用去力保周室长存了。我若从此也隐居这里,不问世事,做个闲云野鹤,你看如何?”
    屈元眨了眨眼睛,道:“王大哥,你这就不对了。爹爹说,一个人总是要死的,可是难道能就因为此想,人人都一出生就自杀?先生也说,许多事往往对错只别仅在于程度,区别往往就只一线之分,其方向很可能本来是一样的。我是一直不大懂的,可先生说,我长大了就会明白的。……对了,王大哥已经这么大了,已经明白了这些么?”
    王孙满心头一动:“这……世上,怎么可能真有人能完全明白此理?”他正自愁眉苦思,估算自己究竟能说是明白了几成,忽见那小童正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自己,满眼都是期待,童稚之气尽显,甚是可爱,不免心下又笑:“这小童先前说话时,一句一句都是引经据典,老气横秋,似乎颇为通达世故的样子,但归根结底,终究也还是个小孩子。”王孙满正在一种莫名其妙的重新自尊中打滚,陡然想起应该是自己来问这小孩、探他心性才学才是,当然应该自己控制问对局面,可怎么自己反而被他反问过来,还沉迷其中,不知自拔?
    王孙满连忙收慑心神,坦白道:“说到这个,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明白了多少,只怕将来也永远弄不清。……对了,你爹爹还说过有关周室气运的话吗?”屈元见他终于回到了关心周室的老话题上来,露齿一笑,反而把王孙满又给弄得有些尴尬。屈元道:“爹爹曾经说过,当年姜太公曾说保周家天下八百年,这周家天下可能也还真就这个数……”
    王孙满心下暗笑:“看来你爹爹,还是觉得姜太公所言比太史所卜要准。”口中却道:“太公所言,乃是传说,未必便真有其事。再说了,即使是真有此事,这八百亦是概数,不过言运势长久而已,又怎能当得周室日后消亡之据?”
    屈元想了想,道:“爹爹说,周前亦曾有虞唐、夏、商等朝,莫不是以为自己能万年不灭,然别说万年,便一千年不灭的,也没一个达到。周自定鼎以来,已历数百年之世,强盛之时已过,所谓月圆则亏,自然该当衰败。自平王东迁,国势一蹶不振,积弱至今。天下诸侯互相征战,天子无法阻止,显然是衰象已深,至今已积重难返,肯定熬不足千年之数。但当今天下诸侯势力大体平衡,彼此制约,要轻言周室的衰亡取代,却又似言之过早。因此,这八百年概数,说不定还真准得出奇。”
    王孙满叹了口气,又问道:“在下虽不敢苟同,但令尊之言,倒也的确有令在下耳目一新之感。不过在下还想请教:当今天下,乃是晋为最强。晋为姬姓,乃是源出周室,清楚可考。日后代周而有天下者,若是晋国,则仍是姬姓之国,其实还是周室之天下。如此再历上八百年,那不就可以说周室已越过千年之数了吗?”
    屈元又闭目回忆了一会,道:“爹爹说,以现在来看,自然是天下诸国以晋为最强。然世上之事,从无一定之理,便十年后的事都难预料,何况几百年后的事?况且当今之世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晋处中原,兵车数千乘,带甲数十万,眼下却并无王霸之志。长此以往,晋必将国势日削,只怕将来代周而有天下者,未必便是晋。”
    王孙满笑道:“那依小哥看来,何国最有可能日后代周而有天下?”那小童似乎有些窘迫,道:“爹爹说国祚之事尤其变幻莫测,他之所言也未必便是事实。他说,以目前之势来看,晋虽然离中原近些,但周边有齐、楚、秦、燕等强国环伺,可说晋强则有四战攫地之利,晋弱则有四境失土之危险,其地势未必能说是最好。当今之晋,其实也有些象周室初迁之郑国,只不过放大了许多而已。当年郑庄公南征被战,当者披靡,功业不可谓不高。然郑是四战之地,四面皆是大国诸侯,且又无法保证每战都有所得、增土益地,结果反而形成同时与四周诸国对耗国力,现在已落得只能屈从于晋楚二强间,来回周旋,以求保命。今天之晋,东有齐,西又秦,南有楚,皆为大国,又都有王霸之志。晋国处于风口浪尖,既不敢直接取周而代之,又不能与周边各国每战都增广土地,现在仍强不过是中原久已开发、其民口众多而已。周围各国身处边缘,无须四面而战,日后民口若还大增,晋国之优势又岂能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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