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明德摇了摇头,苦笑道:“王世兄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清楚,又何必去发誓?其实说起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将来他就算是仕于周,身为王臣,与诸侯比肩,又有什么不好?他渐渐大了,也应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了。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能老是依在我身边。只盼他平平安安过此一生,为百姓造些福气,莫要让天下百姓再遭我父子流离之苦,也就对得起他母亲了。嘿嘿,总要把他留在身边,又有何用处?”
王孙满诺诺连声。屈明德顿了一顿,忽然直直看着王孙满,道:“王世兄,你看元儿此去,将来真能平安过一生么?”王孙满心中一动,似觉屈明德此言中,隐隐有希望自己担保之意,不免微有踌躇。
他想了想,终于庄容道:“晚辈虽然年轻,但自信还能称得上阅人无数。小公子亲身经历苦难,兼且宅心仁厚,遇事多能为人着想,而且也极能原谅别人,此去定能拜得明师。既得名师指点,日后定能造福一方,成就大器,老爷子自然也将名垂青史。这平安一生,想来不在话下。纵然小公子不能常侍身边,这份天伦之乐,亦是少有人能及。”
屈明德甚是欣慰,道:“如此说来,小儿就要拖累王世兄了。小儿年纪尚小,遇事多有不明,还望王世兄多多管教,千万不可因心慈手软而误了教导。老夫先命人去准备盘缠等物,过些时日,再找几个仆人去送你们起程。”王孙满谦道:“小子也不过一初学之人,何敢言及‘管教’二字?不过同学少年,共同求学,日后盼能同致大道而已。”
此事既然谈妥,二人皆甚是欢喜。屈明德当即唤来屈元,道及此事因果。屈元虽然不甚愿离家如此之远,但见父亲说的甚是严肃,想起这确实也是形势所迫,自己留此只怕徒增烦恼。相反,自己如在另外一处,敌人见不好一下斩草除根,反而对任何一方都会老实许多。
王孙满乃是王臣出使,虽然天子失威已久,但郑既为周同姓,面上自然仍需作做样子。若是王臣被劫杀于本国境内,其颜面何在?故此一路,郑人派来的车马卫士断不会少。再加上王孙满虽是年轻人,但也能算是一好手,这一路自然可保无虑。
到得周都,以王孙满之交情,定可引致大名鼎鼎的公孙贤门下。那公孙贤乃当世奇才,相传曾师承一位奇人,早在几十年前就已是武林中泰山北斗般人物,连手下几位弟子也早已名满江湖。王孙满所从之师太华仙客司天仪,便是其大弟子。因此,论及门庭之盛,可说当今武林无出其右者。屈元若是拜于其门下,便是主要学文,亦是无人敢来冒犯。
随后二日之内,屈府忙上忙下,尽是在行李收拾。屈明德无论盘缠随佣,事事亲自过问,惟恐一事不偕,爱子之意显露无疑,屈元也甚是依依不舍。再看那行囊之盛,真是倾其所有,光大大小小的金锭银锭,就装了数匣之多,生怕儿子太简朴会被人瞧不起。若非屈元和王孙满坚持,屈明德简直都恨不得要把举家仆婢都派去随行,又哪里会只选两个健仆?
除此之外,还有众多本地特产,乃是致谢王孙满。另外,还有许多是托王孙满打点公孙贤门中之人用的,以便拜师和建立初始人脉。王孙满辞之不得,只得接受。又有湘地上等绢书数匹,却是屈明德千叮万嘱,日后要多写家书让仆人送回来,以宽其念。
屈明德虽是这里的财主,其实也不喜穿华服来摆谱,是以平时屈元不喜华服,也就由他。但毕竟这次是要出远门,不比在家里。那些大地方势利眼之人往往很多,若穿着太过普通,容易导致大家太看不起儿子。是以屈明德想来想去,还是硬给屈元准备了几身好些的衣服,还特地托王孙满帮忙关照和说服。所谓人多好办事,随行之事虽然纷乱繁杂,但众人齐心之下,不下二日便已齐备。
这二日内,王孙满也先去料理了些许剩余之事。第三日一早,王孙满属下已按照吩咐,正式驾车来接,这边屈府自然也早就打点好了一切。这二日间,屈元虽然偶有出神,但他终究乃是苦水中长大之人,事事靠自己实是家常便饭,旁人只需略一开导,他便回复如常。但真正值此临行之际,想到自己日后只怕多年都难得回来探亲,终于还是忍不住掉下泪来。
他本来从小缺少父母关爱,总觉得自己在爹爹眼中,似乎不如什么别的事重要,父亲在他眼中也是畏惧多于亲近。可是毕竟十多年父子天伦,今日一别,眼见父亲就在这几夜间就又苍老了不少,鬓边白发更多,终是难以割舍。在如此漫漫长路面前,那许多年来因错过了当初培育,而导致的父子亲情间的丝丝距离,又算得了什么?
屈明德亦是老泪纵横,拉过屈元道:“元儿,你我父子逃难之时,当爹的没能照顾好你。当初……当初爹一天到晚想的都是……都是怎么讨生活,从来没有好好宠过你疼过你。不管怎么穷,别人的孩子都象个宝,可是……可是你长这么大,却还从来没有撒过娇。今天家境好转,当爹的想多补偿些时日,却还是难以如愿。爹是有钱了,可是……可是……”
屈元热泪盈眶,道:“爹,别说了,别说了。孩儿……孩儿……”说着已是哽咽不成声。屈明德叹道:“这么多年来,你娘……你娘只怕早已经不在人世了。可是爹从来不敢设她的牌位,只能偷偷去拜她,因为爹每每想起来,总是没脸去面对你那苦命的娘亲。爹对不起你,爹知错了,爹一心想补回来,可是……可是今天却还是不得不送你走。爹这是为你好,盼你不要怪爹心狠……”屈元听他提到娘,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观者无不神伤。
待得日中,王孙满等终于上路。王孙满知屈元少小离家,怕他酸楚,尽力陪他说话。屈元毕竟也是少年人心性,加之幼年便曾多遭苦难,并无多少寻常幼儿离开父母时的那种畏惧前途、无依无靠的感觉。因此,他心中虽然苦闷,但在王孙满大力逗他开怀之下,也很快便高兴起来。他家资虽富,但毕竟是草民一个,并未坐过这种官宦马车,是以对之极有兴趣。同时,两边由郑国派来的卫士们兵甲鲜明,气宇轩昂,亦有振奋精神的效果。
这一路竟出奇的平静,原来担心的那些强盗来袭、山雨袭人等等烦恼事,竟然一桩都没发生。看看行了已有二百来里,想来那些强盗再狠,也不致放下原来的老本行,来干如此远的买卖了。王孙满心中宽松,心想:“看来确实是我们多心了。设想一人要是真想杀人报仇,多半会隐秘行事,正所谓咬人之犬其实不叫。若是大叫大嚷,那除非是仇恨大极,而且优势占尽、对方无处可逃。否则别人有了防备,却又如何能下得手?再说听那些人说,当日强盗进犯铜矿时,因屈明德露了一手武功,群盗自思敌之不过,战了一会便收兵回寨,争斗不烈,所伤人命既并不多,自然也就无深仇大恨。再说了,他们一句话便吓得屈明德父子离散,也算是有了面子,估计屈明德也会托人脉多加一点。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再自寻烦恼,来与我等甲士硬拼?”
这日众人来到一处景色明媚所在,王孙满特地叫屈元一起去游览。屈元从小见景其实不多,忽然见此气象,不免甚是欢乐开怀,全然忘了疲乏。然而两个仆人家和、家旺却早已是累得半死,死活托故不肯跟着再上山。等到二人在小山顶上赏了景致,略略休息时,王孙满忽然笑道:“屈老弟,你从小就叫这个名字么?有没有小名叫贱啊狗剩什么的?”
屈元一怔,道:“没有啊,我从小就是叫元儿的。王大哥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王孙满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一时好奇而已。要知道我们那里好多人都有小名,越是大名取得尊贵荣显,小名便取得特别俗,以应传统。你看,大哥我其实排行老三,小名就叫贱三。你爹爹从来没给你取过贱啊苦啊什么的小名么?”
屈元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建立’的‘建’呢,原来却是下贱的贱。不过这取贱名……究竟是为什么呀?”王孙满微笑道:“我们那里的通常传说,野鬼特别嫉妒和看重命好名好的人,往往在他小的时候就加害,让他染病什么的。取个贱贱的小名,便是骗鬼之意。”屈元哈哈笑道:“这可奇了。难道连鬼神之类的,也能欺骗么?”
王孙满道:“其实世人未必真是在骗鬼神,大半乃是在骗自己而已。不过说也奇怪,尽管世人自己也明白许多事只是自己骗自己,但骗这一骗之后,却又往往就真能心安理得许多。你现在觉得可笑,那是因为你其实还是没有长大。”
屈元似懂非懂,道:“真的是这样吗?”王孙满一笑,道:“当然这也不一定。反正等你长大之后,一切就都明白了。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一行人行过南阳驿站、铜马驿、天元驿等许多驿站,每到一处,王孙满便拉众人于附近游览,是以行得甚是轻松。后来出郑入晋,前面又有新的军兵前来接应。王孙满见迎接之兵人欢马跃,冠盖华美,知是晋国也已知道了自己行程,心下更喜。但王孙满也明显有所感觉,觉这些接手之人虽对自己也还算有礼,但毕竟因为来自大国,远不如郑国卫士对自己那般真心恭敬。他想到这里,心下不免又暗暗感慨起周室之衰来。
众人歇息时,王孙满略略与他们攀谈了几句。原来他们此来,乃是因前面行程处是栖凤岭,山高林秘,近年来常有强人出没,是以才特地新加了些人手,以送这一程。屈元不会武功,于这些砍杀之事不甚感兴趣。因此,他一路上不是执书独阅,便是四望风光,倒也自得其乐。
其实王孙满自己既然出行,当然也还是对这些有所准备的。现在晋国地方官长加派人手来护送,一来是显其友好之意,二来也是怕万一在晋国这号称强国的地界出事,那丢人可就丢得分外的大。护送官兵眼见己方人多势众,知如此防备之下,贼人定然不敢来犯。因此,此行实际上便如陪官长富豪出游一般,根本没有搏杀之险,而且若是行得高兴,没准还能得些赏钱。如此之下,自然愿来的人更多。比如这一群卫士,便有三五十人之多,一到驿战就人人放纵,开杯畅饮,甚至眼看过了栖凤岭,他们居然还是死活不肯告辞。他们一个个都说,虽然老爷说只需送到这里就行了,但自己等不放心,还是要来帮忙多送一程。王孙满自是心知肚明,但也只能多付银两款待,以示“感激”。
这一日众人已到了灵寿驿,说起来离那所谓的“危险”之地已一百多里。但那些热心卫士们,却依然是丝毫也无去意,一样酒肉喧闹。那两位统领军官中的丁统领道:“说起来这些毛贼,也还真是只会欺负弱小。寻常小官行过,总是被他们擒获。象我等今日浩浩荡荡,要跟他们搏杀一番,他们反而不敢来了。要不是他们奸诈狡猾,我们放心不下,不好太过大意,大伙早就回去了。”王统领笑道:“丁统领,不是他们胆子小,是我们的威风大。那些盗匪不过是些穷疯了的小民,哪能跟我们这些真刀真抢训练出来的甲士相比?”
丁统领放声笑道:“正是。其实那些毛贼本来不配由我们哥倆出手,手下随便几名兄弟,就已经能打发了。这次我们出马,其实乃是鄙国国君礼待天子之臣。对了,想来日后天子也说不定会有封赏。”王统领笑道:“那也未必。其实呢,那些毛贼本来就不堪一击,有的甚至还拖家带口,能成什么气候?依我看,便前面这些兄弟也是不用来,就王孙满王大人自己就能料理了。我们来,也不过是把他们一个个的狗头砍将下来,换几个小钱而已。”
王孙满知这二人言语间除自夸外,还隐有讨赏之意,不由得微微皱眉,但却也没办法。可偏偏他们之桌就跟自己相邻,却也没法装作没听见。他叹了口气,转头望去,只见那些普通卫士倒还好,大多只是闷声吃喝。可这二位统领大人,既是身躯沉重,偏还脚步轻浮,似乎根本就没练过几天武。
王孙满心头着恼,暗想:“人说酒囊饭袋之徒事最多,而且也最难伺候,还真是不错。”当下叫仆人取了几千钱送至桌上,堆起笑脸向那两位统领笑道:“二位将军说的是。想那些毛贼如此贫弱,又怎么用得上劳动各位大哥亲自出马?说起来这次各位兄弟们肯来,乃是给了在下天大的面子。在下这里有些小小意思,实在是不成敬意,就权当请二位将军和兄弟们喝几回茶了。还望各位不要嫌弃才好。”
那丁统领见他乖巧,与王统领对望了一眼,笑道:“王大人说哪里话?我们不过是陪王大人和小公子出游一趟,乃是美差,却怎么好领大人之赏?”口上虽然客气,手上却已将那些钱拢到了自己这边,但口气上毕竟有礼了许多。四面那些军兵也齐声称谢。驿站中人见王孙满出手豪阔,端茶送水也更加勤了。屈元心下生厌,忽然似是喃喃自语道:“唉,如此贫弱的小毛贼,却居然也要劳动这么多人一起出马,他们可也太受抬举了。”
他这话本来极是轻微,丁统领喝得甚多,又在喧哗之余,便没加注意。不料那王统领喝得尚少,勉强听了个大概,似乎觉得语气有些不对,立刻砰地一拍桌子,大叫道:“小公子可是在讽刺我等么?”他这一声甚大,周围众人一时都安静了下来,人人都看着他。
王孙满忙陪笑道:“王将军怕是误会了。在下这位屈老弟口音与本地有些不同,他的意思是说,各位大哥不但给了在下面子,便是那些小毛贼们,能被二位将军所擒,也是他们的福气和面子。只是他们居然不来,错过了这一好机会,实在是有些不识抬举。”说着便端起酒杯向王统领敬酒,同时向屈元连使眼色。屈元说了之后,也有些后悔,急忙唯唯相应。
那王统领本来也没听清楚,一听这个,自己也觉得甚有面子,便一饮而尽,哈哈笑道:“这话说得不错!说起来那些个毛贼,本来就多是乡野之人,乃是只配被那些乡练斩首的。若是能碰到老子的宝刀,乃……乃是他们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他痛饮之余,舌头已是不大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