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丁统领也颇有醉意,跟着笑了几声,却又道:“不过说起来,那些毛贼中间好象有个凶顽之徒。听说其原来乃是郑楚一带之人,武功还真有两下子,好象有些不好对付。他带着一帮刁顽之民,竟然专劫官长,而且还放话说杀光这三百里的……脏……的……的……官。他娘的,简直把俺们不放在眼里,真是岂有此理。这次他们要是敢来,我们说什么也要让他们知道知道,就他要想跟我们比试,那还根本不配。”忽然又指着屈元道:“可惜啊可惜,这……这位小公子钱财虽多,却好象带点郑楚之地口音。要是他们借口看在同乡份上,非要放过你,那我们便少了次立功机会了……”
屈元心中不悦,便又想要出言讽刺,但终于还是被王孙满示意止住。他心头实在厌恶极了这些人,简直恨不得他们马上滚得远远的,实在无法如王孙满那样,竟然还能跟他们时不时地笑谈几句。
屈元无奈之下,只好扭头过去不看他们,但耳边的那些自吹自擂的话,却还是不住耳地传家过来。他气极无奈,只好托言如厕,过了好一阵,这才慢慢平息下来。一时间,他简直觉得便这厕中臭秽,也比处身在那二人身边要好得多,不由得更是打心底里佩服王孙满。
但厕所终不是久居之地,等到后面一位仁兄要用时,屈元也就只好出来,这才暗骂自己笨:“要躲他们,也不用躲在里面呀!这外面不是也行吗?唉,我可还真是被他们给气糊涂了。”他正自好笑时,忽听那边似乎有些骚动。等钻回空地一看,却见一个老乞丐正一跛一跛,畏畏缩缩地向那店家乞讨,嘴里似乎还在说“哺饥饭”“哺饥积德”之类的。那店家勉强给了他半个冷馒头,正在打发他走。那老乞丐两口就将那馒头吃了,显然还依然饿得慌,又过来向众兵丁侍卫乞讨。但众兵和侍卫都似完全没有听到一般,都是掩着鼻子呵斥他快走。
屈元自小经历苦难艰辛,深知饿肚子之人看着正美酒佳肴、大肆享用之人时的感受,正要说话,却听王孙满道:“老人家,这里有几个馒头。”那老乞丐大喜,急忙过来伸出青黑之手便要拿,一股淡淡的臭秽之气立刻袭了过来。
王孙满眉头微皱,正要将馒头放到他手上,旁边那正醉熏熏的王统领忽然一抽鼻子,骂道:“他娘的,怎么这么臭?”他一回头,发现这老乞丐竟然已到了自己身侧,顿时一拍桌子,怒道:“老混蛋怎么敢跑到这里来败老子的兴?还不快滚?”
王孙满将馒头放落那乞丐手上,道:“老人家,你还是快走吧。”不料那老人忽然身体一歪,摔倒地上,那馒头也滚落地上被人踢得远远不见。原来那老人身边的丁统领看他不顺眼,一脚踢将过去,居然还踢得甚是敏捷。王孙满本待阻止,见此情形,吃了一惊,暗道:“不好,我这眼力可还真是有待长进。他虽然武功不甚好,但也实在并无我想象的那么不堪。王孙满啊王孙满,你怎么可以因为讨厌一人,就故意低估他?爹的训戒我难道忘得这么快?”
那丁统领酒劲发作,一脚脚怒踢过去,口中怒道:“他妈的,老乞丐竟然跑这里来败兴!难道不知道老子是官吗?三天不打,就忘了痛?”那老乞丐苦苦求道:“官长发发善心,老儿一路行乞过来,听说此地有哺饥饭,不知该当回避官长,请官长饶命!”王孙满正要出手,却被王统领拉住,只听他含糊不清道:“王大人,这些乃是刁民,专会在你高兴的时候来败你的兴。不好好揍他一顿,哪能管三个月清闲?”
王孙满推开他,正想拦住那丁统领,不料却被那丁统领一下撇开。本来以王孙满的身手,若真要用力,丁统领绝然撇不开他。但他眼见丁统领大醉之态,出力甚重,兼又是怒极之下,自己若是使大力,极可能当场便跟他打将起来。王孙满无奈之下,干脆也向那乞丐踢了一脚,只这一脚在劲力上使得有些好处,暗中将那乞丐送得滚开了几步。
那丁统领一脚踢空,整个人几乎跌倒,这才勉强停了下来,顺势朝王孙满望了一眼。王孙满急忙对那老乞丐喝道:“老头,既然有官长不高兴,怎地还不识趣?还不快滚?”说着便又是一脚,将那老乞丐踢得滚得更远。那丁统领醉意极浓,看过来的那一眼其实乃是无心,并非是识破了什么。这下他见老乞丐又被踢得甚惨,哈哈大笑道:“原来……原来王大人也是明白之人,武功也还有两下子。嘿嘿,先前我们还以为你只是个娘娘腔呢。”
那老乞丐被踢得滚到一边,抖抖站起。屈元想要去扶他,却被王孙满示意停止,只好也拿了两个冷馒头,朝自己那边茅厕一方的草地上扔了开去,喝道:“要馒头?那里有!”众人见是茅厕之旁,都是哈哈大笑。一人笑道:“不错不错!趁现在还没野狗,还不快点去?”
那老乞丐爬将起来,一拐一拐挨将过去,抖抖地拾起那两个馒头,慢慢而去。这边店主则急急忙忙又擦又冲,连连向众人道歉,大骂自己没注意,导致放了个老乞丐进来败兴。王孙满叹了口气,拉屈元坐下,轻轻道:“屈老弟,这样的事,你以后还会经历很多的。出来历练,不光要自己受苦,还要能多看多知别人之苦,更还要学会怎样去对待一些不平之事。世上之苦事,不是都能随便乱救的。一但弄错,只怕不但救不了人,反而自己也遭殃。这里不比庄子里,凡事还是要小心些,隐蔽些。”
屈元看了看正在那边大笑的人,叹了口气,垂头丧气道:“我知道。”忽又悄悄道:“那老乞为什么嚷嚷哺饥饭?那是什么?”王孙满悄声道:“相传几年前,晋国的相国赵盾出游时路过这里,看见有一个人在地上昏迷不醒,就叫人把那人叫醒,却是一个饿晕倒了的人。赵盾心生怜悯,就命从人给了他一箪饭让他吃。不料此人虽然饿极,吃前却先拿出一个小筐,把饭菜先装了一半,然后才吃剩下一半。赵盾很奇怪,问他为什么。那人说:‘我游学在外,已经三年了,一直无法回来,不知道老母是不是还活着。现在我已到了离母亲不到十里的地方,要是天幸母亲还在人世,也好让她老人家能饱上一顿。’”
屈元赞道:“这人真乃一条汉子!后来呢?”王孙满道:“后来赵盾也甚是感动,就让他直接先把所有的全都吃饱,然后又给他装满小筐,让他带回去孝敬老母。从那以后,此地的乞丐在求人的时候,就经常会将别人比作相国,以多求他们给自己点‘哺饥饭’。只是……”屈元奇道:“只是什么?”王孙满低声道:“只是近来此地多遇旱涝,又遇新官到任,急需搜刮。人民更穷之下,无以施舍,对这反而更加反感。有人甚至觉给他们东西能触霉运。”
屈元吃了一惊,道:“真乃岂有此理!不给也就罢了,居然……”王孙满一把捂住他嘴巴,示意他低声,以免引起不必要的争端。王孙满见那两人似乎没听见,这才放下了心,道:“也不能这么说。他们也是穷极无奈,自己跟乞丐也差不了多少。”屈元愤愤道:“这两位大将军,似乎跟乞丐还是差不少罢?”王孙满叹了口气,道:“算了,别再说了。”
等那二位统领醉卧又醒,众人才继续行路。待次日又到一个驿站时,离晋都的路程已比离栖凤岭的还要近,但这二位将军却还是不肯离去,照样在那里大吃大喝。王孙满暗暗摇头,但也没有办法,只好暗暗先做了到时给他们路费、打发他们回去的心理准备。他勉强笑脸相陪,忽然心头又想:“不好,我是不是太大方了?他们要是总也不走,那可怎么办?”
那丁王二位将军自然是不管这些的,照样是大吹大擂自己义气多高,不管山高路远都要护送客人到底。他们先还时不时吹捧一下王孙满为人义气,重友轻财,但不多时后,二人照旧又是胡话越来越多,哪里还顾得上顺便说别人的好话?一时间,二人都是争相吹嘘自己等这一趟辛苦义气,虽然毛贼不来,自己等失去了升官发财的机会,也还是无怨无悔。
王孙满正自跟屈元二人大眼瞪小眼,各自暗暗叹气,忽觉似乎有些不对。王孙满急忙转头来看,却见一个粗豪大汉不知何时起,竟然已站到了身旁,而且还正冷冷地看着那丁统领。王孙满一惊,直觉便觉有些不对,正要站起喝问,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竟然站立不稳,跌坐回椅子上,只是神智还勉强清楚。
王孙满心头大骇:“我怎么反应如此迟钝?甚至连站立还头晕?难道我中了蒙汗药?”那丁统领尚自丝毫不觉,兀自道:“老王,老王,这升官发财之机,何日才来?”那人冷冷道:“机会现在就来了,只是你恐怕已经抓不住了。”
王孙满慢慢道:“客人尊姓?”那人看了看他,冷笑道:“我便是你们口中那悍匪之头。你或许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灵名毅。你们这些狗官,日后尽可派发布告,抓我便是。反正布告已多的是,再多几张又有何妨?”
这时候王孙满才发现,周围之人大都已软倒在了桌上。只是自己内功较深,屈元进食较少,二人尚能勉强清醒,但也都是身体无力。那灵毅身后也已来了几人,都手持刀剑望他示下。后面有个把士兵挣扎着要起来的,都被这几人拳打脚踢,接着便晕迷不动了。
灵毅见那丁统领和王统领已是晕得甚深,已听不见自己说话,便走上前去朝他二人狠狠打了几个耳光,又抬手朝王孙满搧来。王孙满身体无法运功,只能本能地一闪。幸好这一掌却也只是灵毅泄愤之举动,并未用身真力,只这一闪便避了开来,未能扫中脸颊。但王孙满浑身已如软泥,这一竭力之闪导致把握不住重心,直直摔倒在地。
灵毅一击未中,心下微奇,看了王孙满一眼,嘿道:“这小子中了我的迷药,竟然还能躲开我这一掌?嘿嘿,若是清醒,或许还可与我一拼。……老赵,过来认认人,看看哪个是哪个?”他一发话,身后许多人都是一声声呼了出来:“老赵,出来罢!”
过了片刻,一名老乞丐一拐一拐而来,却竟然就是那名讨馒头的乞丐。只是其神情依然甚是紧张,总在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看。旁边有人笑道:“人已经全麻软了,还怕什么怕?”那老赵尴尬一笑,道:“还是以防万一才好。”见众人扶起倒在地上的王孙满给他认,立刻道:“就是此人给了我几个馒头,但后来见长官发怒,却又附和起来,还踢了我两大脚。”
那灵毅点了点头,道:“以我亲自所看来说,此人应该不是真想踢你。否则以他身手,不论哪里随便一脚,你只怕就已没命了。”那老丐一怔,恍然大悟,道:“是,是,也有道理。那看来他开始给我馒头,也不是假的了。”
旁边忽一人道:“但他看不起老赵,却也不能轻饶。”老赵道:“我……当时很脏,也许不能怪他。”又一人忽冷冷道:“你现在不脏么?我们能闻得,他怎么就闻不得?”这话撩起了众人心底之痛,立刻便有许多人都附和起来。
灵毅目光闪动,转过头看了看王孙满,道:“你虽然也是官宦人家,乃是吃民脂民膏长大,终于也还不算是酒囊饭袋。今日我便不难为你,放你一条生路。只是你的多余之财,却是不能给你留下。”王孙满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看群情激昂的众人,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
灵毅转身瞪了那丁统领和王统领一眼,冷冷道:“这两人却实在是饭捅。其身为统领之人,竟然这么快就软成这样,简直连手下都不如。他二人说我与他们不是对手,可还真是不错。”说着一脚踢去,桌椅一震,那二人都软软摔倒在地上,却还是一无所觉。
灵毅接过手下递过来的一柄刀,望空虚劈了一下,恨恨道:“你们这些狗官,当初把我们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可曾预料到今日?连年饥荒,我们穷得吃草根吃树皮,你们却吃民脂民膏吃得这般肥壮!当日你们若肯放粮几日,又何曾会有今日之事?你们可曾想到你们吃的就是我们身上的肉?今天我若不让你们这些狗官一寸寸好好受些苦,我便不姓灵!”他说罢,也不见怎么挥手,只刀光一闪,那丁统领和王统领便齐声惨叫,头上鲜血淋漓。原来他们双耳已被割下,剧痛之下,终于还是被痛醒了。灵毅身后的人都齐声欢呼,便有人去将那二人提起,在椅子上摆得坐得端正,似乎要让老大更加悠闲地来整治他。
灵毅冷笑一声,却先看了看众倒地之人,冷笑道:“不忙不忙,且待押回寨再慢慢收拾他们两个。那店家就算了。但照规矩,凡不给老赵馒头的狗官兵,都起码要掉两只耳朵。”他顿了一顿,忽又转身向屈元走了过来,看了屈元一眼,见他年纪虽小,却衣饰华丽,哼道:“象这等膏粱子弟,全不知民活之苦,整日里只知道乘肥马,衣轻裘,养尊处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是留下来,只不过又多耗几十年粮食而已,不如宰之。”
王孙满急道:“他是我朋友!”他一说话,旁边立刻嘘声大起。灵毅笑道:“朋友?这两个狗官,不也是你朋友么?老赵,就是这小贼侮辱你的吧?”屈元急道:“我不是侮辱他,是想办法给他吃的!”灵毅心头一动,但见屈元一喊之际,身上珍饰振动,越发显得和老赵对比明显,心头大怒,喝道:“谁能信你这等纨绔子弟?你以为我们是穷人,就不配有尊严了?我把馒头扔在粪坑边叫你去吃,你会感激我还是恨我?”众人一听,更是恼怒万分,便有人道:“他一定是官长子弟,难道要留他长成贪官,害人之后再杀么?”王孙满急得满头大汗,大叫“不是的!不是的!”。但那灵毅充耳不闻,只是恶狠狠地朝屈元行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