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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从这一天起,二人都是绝口不提这几个月的事。屈元依然是天天白天去上学放牛,屈明德也依然是日日巡游乡里,生活不但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祥和,而且更少了许多那些莫名其妙的不明之事,增添了一份难以言传的亲密。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逝冬来,天上已是时不时飘些小雪花了。但屈元却不知怎的,不愿意去回忆自己自从公孙门回来后过了多少岁月。在他的计算中,自己的生活根本就从来没有被打断过,根本就没有那一段日月的存在。
    这一日晚上,屈元正在屋内细细品摹一本残缺不全的《尚书》。当读到《尧典》时,他忽然觉其事情叙说象是有些有头无尾,不免心头浮想联翩,不一会便是转过了许许多多的念头。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连自己也觉得好笑:“我是怎么啦?居然想自己去改写这上古经典?”但随即又想:“嘿嘿,上古经典,不也还是人写的?就算他们都是大贵之人,我只是一个田舍郎,却偏要来让他知道,种田人也一样能有想法在肉食者之上。……唉,只可惜这一天只怕是只能在梦中了。”
    他正自感慨,忽然间外面竟似有了些微声,而且很象是多日不现的夜行人之声音。要知屈元多年以来,早已猜测院内之夜行人的声音可能是父亲所发,是以总是特地去努力忘记,更加不会有什么感慨。但他自洛阳回来后,这等声音已是少得几乎没有了。因此,现在忽然又听见之下,不免显得甚是突兀,便似如在他父子之间又插了一层隔膜一般。
    屈元本能地想要装作没听见,可是却不知怎么的,怎么也挪不开注意力。他叹了口气,喃喃道:“爹爹……这人的身手似乎还比原来有退步,这声响竟然比原来还大。唉,爹爹终于还是又想做什么了,可是我却又不能问。这种日子,究竟要到何时才能止歇?”
    他正自心头失落,忽然眼前似乎旋风般便多了一人,已听那人冷笑道:“娃娃,这种日子不用很久,今天便可止歇了!”屈元忙抬头一看,却见那人一身黑衣,脸上也蒙了黑巾,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其说话间,已是双掌下翻,如老鹰捉小鸡一般,直擒屈元肩头。
    屈元武功虽低,但这数月下来,终还是有些基础。他见这人直上直下,并无招式,全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心中反而稍定,连忙头微一低,身子前倾,猛然撞在那人小腹上。那人猝不及防,这一下竟然被撞得身子直往后翻倒。待他拿桩站稳,屈元竟已从他腰间抢过佩剑,人也已朝门外直冲而去,口中大叫:“爹爹,有贼!”
    那人太过大意之下,反而吃了亏,心头大怒。他一爪横伸,指爪似已长了三分,乃是一招极纯熟的“小天星”擒拿手法,而且已有多年之功力。屈元听得脑后风至,知道自己无法抵御,连忙返身回剑向那掌之来势刺去。那人左手变掌为抓,在剑背上一带。屈元拿捏不住,虎口剧震,忙就手将剑向前掷了过去,人却更是借势朝前急奔,已是冲到了门口。这剑被掷之时,其势已衰,那人毫不费力便一把抄在手中,脚下不停,也已追到了门口。
    屈元一见门口,却是暗叫一声“苦也!”原来院落里竟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来了一大群黑衣人;爹爹也已经被几个武功甚高的人围住了,根本就脱身不开,哪里还能来救得了自己?后面那黑衣人见他发呆,哈哈大笑间,挥剑直上,便向屈元横劈过来。
    屈元连闪了几下,身上已是多处被剑锋划过,立刻险象环生。但那人似乎并非要取他性命,每剑都只是划过即止,并未深递,同时拳掌不时间递将进来,好象是想活捉他。只听旁边一名似是观战的黑衣人冷笑道:“老贾真是越来越不长进了,对这么一个小孩,居然还动起了刀子。你莫忘了,我们头儿可是说过先要活的,实在打不过才要死的。你这莫非也能说是打他不过么?”
    那被称为老贾的黑衣人闷哼一声,显得甚是尴尬。他立刻抛去长剑,改以掌与屈元对敌,口中却哼道:“这小子虽然很小,却也还有两手,扎手得狠。我是想免得夜长梦多,早些了断了的好。不过既然头儿这么说了,我不伤他便是。”他虽然抛去长剑,但掌指工夫亦是不弱,几招之际便已将屈元逼到了墙角。旁边那先发话的黑衣人忽然冷笑一声,伸脚一勾。屈元不及呼喊,便已扑地倒地。两边立刻便来了数人将屈元按住,捆了起来。那老贾甚是不放心,追上来又点了屈元几处穴道。众黑衣人虽然大是笑其胆小,却也并不阻拦。
    这时却见院内火起,毕毕剥剥之下,顷刻间已是火势熊熊,眼看这数年华屋,不一会便将烧得点滴不剩。一众黑衣人似乎大半都已完事,纷纷聚拢过来,看中间那四个黑衣人与屈明德相斗。只见屈明德手执长剑,身上却是睡衣,显然乃是匆忙应战。但他武功似乎甚高,虽然以一敌四,但却一时并无败象。
    这时候只听远远奔来一黑衣人躬身向那头道:“将军,周围的人都已经解决了。便有散户,想来也都知道装死。若是再远邑之人警觉之时,当已是天明时分,那时我们早已去得远了。”说话间竟然似乎是军兵用语。那将军点了点头,仍然是看着场中。旁边一黑衣人忽然笑道:“看来我们起码还有两个时辰可用。不过马老三他们实在是太也没用了,怎么这么久都拿不下这景子职?”屈元吃了一惊,暗道:“难道我们真的便是景子职父子?”
    那“头儿”点了点头,这说话的黑衣人忽然冲进去加入了战团。屈明德立刻便现出手忙脚乱之象,但斗得片刻,却忽听他奋声怒喝一声,那后来加入的黑衣人“呀”的一声大叫,倒翻而出,显已是受了重伤。但屈明德肩际也似中了一剑,鲜血直流,却是只能咬牙再战。
    旁边众人向那受伤的黑衣人围了上去,只听那黑衣人捂着肋骨道:“那小子袖中藏有暗器!早知如此,我们早该在他们井里面下毒,明日再来动手便会好得多了。他娘的,真是……”那头儿忽然朝他怒瞪了一眼,他便立刻住口不言,似乎今日攻打的主意便是那头儿所出。过不一会,忽然那围住的几人中又有一人惨叫飞出,也是一般的痛苦万状,但这次却是在左肋。屈元虽知情形其实并无缓解,但还是又惊又喜:“爹爹睡觉时,随身也带着防身暗器?”
    那头儿看了一会,忽然一挥手,众黑衣人立刻散开围成一个大圈子,将屈明德围在中间。原本在中间与屈明德相斗的三人也忽然停手不攻,而且还退了几步,也融入了这一圈之中。屈明德喘了几口气,挥剑当胸,岿然不动。这时一名黑衣人拿剑架着屈元走上前来,只听那头儿冷冷地道:“景子职,今天之势想来你也清楚。我们虽然并无武功高过你的,但是这么多人一拥而上,你却是无论如何也跑不了。更何况你的儿子已被我们擒在手中,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的好,也免得你儿子多受无谓之苦。”
    屈元大叫一声:“爹爹,别相信他!你若投降,他们定然会毫无顾忌地杀了我们!爹爹快走,日后再来救我!”话未说完,右边那黑衣人已是重重打了他一个嘴巴,直打得他上下牙猛然咬住了舌缘。屈元口中渗出了微微血丝,但却居然奋力又喊了一声:“爹爹快跑!”
    屈明德看了看情势,只见敌人光在场中的便有二十三人之多。方才围攻自己的这几个人武功虽然不高,但自己激斗之际忽施暗器,那二人竟还能惊觉趋避,只中其肋,显然是武功已是不弱。便只多得这样几个人围困自己,脱身便已不易;这剩下的黑衣人似乎武功更高,况且又有这么多人,自己要想脱身,那更是难如登天了。他们所顾忌者,不过是不愿与自己拼命,多受无谓损折,打的主意乃是自己乖乖就擒,便是最轻松的大功一件。只是自己若果然真的束手就擒,必然死葬身之所,又哪能这般便宜?
    那头儿哈哈笑道:“景子职,你逃亡十余年,日日都想谋位争政,谋划得才过四十头,黑发便已片片斑白,可今日还不是一场空?不过你可也真是工于心计。他娘的,这十余年来,大王逼我们走遍了楚国大地和各国边远,连塞外都曾看了几眼,十成中倒有九成九的人觉得你确实是已经死于非命。可却居然并没想到,这么一个就在我们眼皮底下的流亡乡绅,便是您老人家。”
    屈明德冷冷地道:“那只怪你们这帮白痴没能看的出来。”说话间,已是直认自己便是那逃亡的景子职。屈元心中更是心乱如麻:“原来我果然便是那景子职之子。怪不得我姓屈,又名元,当是指受屈之王之意……可是爹爹这么多年来,难道真的从没放弃么?难道他……在我从……从那里回来后,也还是没有放弃?不,不,他应该已经放弃了的!”不知道为什么,在次大敌当前、父子两生死悬于一线的时候,他心头却依然是纠缠于这其实早已无关紧要之事,似乎这小小几天几十天的区别,实比什么都重大。
    那黑衣头儿听得景子职骂自己,却也并不生气,反而仰天打了个哈哈,道:“我等虽然笨,可是二公子你却也不见得聪明。若说是我等笨,不过是手段有些不对。可是二公子你既然逃得了性命攸关,便该好好隐姓埋名,过此一生才是。可是你却偏偏要费这么些心机,十余年如一日要来复国,却又偏偏机关算尽,到头来居然还是一场空。要说起来,二公子你这可是从头到尾一开始便错了。只是我们却也需得感谢于你,要不是如此,我们却又怎么能得此大功一件?”说罢哈哈大笑,旁边的黑衣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屈明德冷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却忽然向屈元看了过来,神情甚是激动。他身上已有好几处血迹,但仍是右手执剑当胸,左手探入囊中,想是扣着暗器。他神情落寞之中,还带着绝望和激动,显然也是知道今日难以逃脱,更还为这多年来心血毁于一旦而神伤。屈元见他如此,想起他的长期奋斗、却终于失败的内心之苦,也是情不自禁地黯然神伤。
    那头儿冷冷道:“你这么些年来,居然就住在离楚国如此之近的地方,还敢放出言来说自己是楚国逃难公族之后?!我们来来往往这么多人都知道,这里有这么一号人物,却又偏偏谁也没觉得,那便会是我们找得死去活来的二公子。人人都以为以你心计之深重,不会用那什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老土一招,没想到你还多想了一层,居然还真是用了。嘿嘿,真是佩服啊佩服。”那些黑衣人都是跟着嘿嘿冷笑。景子职忽然冷冷道:“不是我高明,是你们自己蠢。得你们佩服,难道是值得夸耀的事么?”
    那头儿面色一变,居然没有发作,只是又道:“我们不只是佩服你这一点,而是佩服你这些年居然能够从无到有,死鱼之身居然还能硬是再拉起一帮势力。看来,大王对你如此介怀,还真是没看错你。当初孔任曾说起过盗墓贼的一番话,从来也没人认真,没想到你居然用起心来,还居然真的被你给发现了铜矿。你先是抢人劫祸,拉起一帮人马,接着便命手下人假扮山贼要劫铜矿,然后自己又出面抵御了他们。如此一来,你不费吹灰之力便不被人怀疑地收买了人心、坐享其成不说,还理直气壮地招募团练,从此改换身份,名正言顺地雄踞一方。更难得的是此等情形之下,你居然还让自己的宝贝儿子出去放牛,居然还不忘博得贤德之声,真也算是老谋深算。你手段之高,心计之深,实已可说是天下少有。只可惜到头来,你却仍是空拥万贯家财,一天真正的福也没享受,如今更都被我们烧为灰烬。别的不说,便只论这些,你也该一头撞死算了,还用我们出手?”
    屈明德冷冷地道:“他还没死,我如何能死?若说手段之狠辣,便一百个我也及他不上。”屈元心道:“看来爹爹确是主谋了。那天王孙满在密林中所见的那几个不一般的强盗,必定也是爹爹的手下。爹爹的心计,竟然还真的如此深沉。”他心中所想一桩桩的到了证实,不知不觉间,那本来已渐渐亲近起来了的爹爹,又重新开始变得越来越遥不可及。
    那头儿忽然厉声道:“既然知道大王有如此手段,还要与大王相抗,却不是愚蠢又是什么?你处心积虑这么多年,事事拿捏得恰到好处,当真是把最危险的地方变成了最安全的地方。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半年前王孙满一来,居然注意到了你有些不同。你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心存侥幸,没有将他就地杀死,甚至还因小失大,顺水推舟,让他把你的儿子带到了洛阳,似是想图个什么,又或许还有什么什么鬼主意。这王孙满倒是暂时被你骗过了,可是你却万万没有想到,就是你这一步,让你的行踪被你的宝贝儿子给在不经意间露了出来。”
    屈明德哼了一声,一双眼睛却朝屈元看了一眼,眼中似是有些责备,但终于还是慢慢又现出愁苦怜爱之意。屈元却还眩晕在那先前的思绪中,心中一团乱麻,并没注意到这一眼神,心中只是想:“原来爹爹真的动过念头,要杀王大哥。……若是杀了,对他来说确实也是一了百了,只是却为什么并没有杀?……嗯,王大哥是周室来访王臣,若是无端被杀于郑地,郑国定然大失面子,其势定然是要查个清楚。爹爹是本地首富,无论如何也是脱不了干系。查询之际易露行迹,还不如顺水推舟这一点划算。……不过爹爹,你真的就是这么打算的么?”一阵晚风吹来,一股淡淡的香味传了过来,既似稻根香,又似枯莲意。可屈元却一点也不觉得心旷神怡,心中只是不住地翻滚,忽然又想:“我又是怎么泄露了行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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