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一行人来到了一座小山之口,山侧一条小河环绕,正是云梦大泽的一条小小支流。过了这座山口,前面便是云梦大泽之地了。众人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大王了,此行行将结束,马上便是封赏,心情甚佳,这一傍晚自休息得更是逍遥轻松。屈元也知,自己马上便要被抓去见那从来没有见过面、但却是自己父亲生死仇敌的伯父。他想起这一去,即使不是立刻被砍头,也必定会被当诱饵虐待,以引出父亲一网打尽,心中更是心乱如麻。一时间,他简直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干净。
他正心头烦乱无限,那云小姐忽然又拉开车帘爬了上来,一见他眼中竟然似乎有泪光,不禁呸了一声,鄙夷道:“哼,我还以为你果真从来都不哭的呢,原来也是个胆小鬼。”屈元不知道她又要想什么办法来折腾自己,只是向她怒目而视。
云小姐笑嘻嘻地道:“明天你就要被砍头了,听说是一个很胖很胖的叔叔,用一柄很大很大的刀来砍你这里,很疼很疼的!你怕不怕?”
屈元心头更是鄙视,暗道:“原来你以砍头为乐。”只是穴道始终被制,骂不出来,只得继续不理她。云小姐哼道:“那些人说你本来能言善辩,可是为什么一见到我,就不肯说话?你是不是怕了我,怕我不高兴又来折磨你?哼,你要是肯开口求我,向我磕头认输,说‘云小姐,我认输了,以后都听你的话’,我就再也不折磨你了。这样可好?”
屈元不愿理他,转过头去望着别处。云小姐见他连看都不看自己,气得大叫道:“哼,你这么骄傲,我明天叫大王叔叔砍你脑袋之前先打你屁股,打得开花之后再砍你脑袋!看你还不疼得直哭妈妈!”
屈元本来也一直都在想妈妈,曾经无数次地梦见她,想象她把自己抱在怀里,疼自己亲自己,听自己诉说自己从小到大的辛酸痛苦,把自己从小所欠的母亲之爱全都补给自己,可每次的结果都是暗暗流泪。而今天是见楚王前一夜,明天便说不定会天人永隔,自己这一辈子都再见不到妈妈是什么样子了,甚至连做梦也都没机会了。他想着想着,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已是夺眶而出。但他忽然想起这小恶女还正在旁边看自己的笑话呢,心头一阵恼火,不肯示弱,拼命将头想朝身上擦去眼泪。可惜近来虽然那些人看管虽然稍松,点穴间隔有所延长,但手脚穴道毕竟离解开还差得远。因此,他这一下尝试只是擦着了边角,眼泪仍如断了线的珍珠般串串滑落。
屈元正又急又窘间,忽然前面伸过来一方小小丝巾,在他眼前擦了擦。屈元睁眼一看,却是那小女孩正蹲在自己前面,一边给自己擦眼泪,一边歪着头,似乎是在好奇地看着自己流泪的样子。屈元心中更是气恼,别过头去,但身体转动不便,这头却也没歪多少。那小女孩忽然又跑到他头朝向的那一侧蹲下,两只小手托着腮,依然直直面对着他,让他无可躲避。
屈元窘极,几乎都要涨红了脸。那小女孩嘻嘻一笑,歪着头很神秘地对他说:“你求我吧。我悄悄告诉你,我最喜欢别人求我了。你要是乖乖开口求我,我就去求大王叔叔,让他不砍你的脑袋,也不打你屁股,把你给我。这样你就不用被砍头了,以后专门陪我玩……”
屈元一听她说“把你给我……”,自尊心更受刺痛,心头更怒,扭过头去不理她。这时外面忽然一声怒喝,紧接着便起了一片呼喝打斗之声,间或杂有人被杀死杀伤时喊出的凄厉之声,在本来甚是净寂的夜中显得甚是惊竦。微一细听之下,那声音似还有越来越向马车靠过来的趋势,马车上已连车帘都开始微微颤动起来。那小女孩的脸上微微露出了惊惧害怕的神色,屈元却心中一动:“莫非是爹爹他们来救自己?”
他一想到这里,立刻又恢复了生的欲望:“不知这马车外守卫的家伙们被解决了没有?”探身便想向车外望去。但这时车窗外立刻伸进来几个人头进来看了看,有那些跟着云小姐的侍卫,也有那些抓捕自己的黑衣人。只听一名侍卫道:“原来小姐没事。小姐还请先呆在里面,不要出来。待我们打退敌人,再请小姐出来。”那些黑衣人也缩了出去。屈元叹了口气,心头沮丧,一时间不再说话。
那小女孩惊魂稍定,立刻又恢复了蛮横神色,见他先喜后忧,哼道:“哼,你想有人来救你?有我爷爷在这里,谁又能救得了你?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还是乖乖向我认输,求我放你吧!”屈元不理她,忽然一声大叫:“我在这里!”
这一喊将出来,竟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原来自己的哑穴因为这日点得不勤,这时一急,居然忽然能喊得出来了。那小女孩见他忽然开口大喊,却又不是求自己,气得一下伸手过来就捂他嘴巴。屈元猛地一甩头,避开她的小手,忽然发觉自己动作居然也甚是敏捷,立时醒悟:“我身上穴道也已松了。”他想到这里,立刻身随心动,手臂伸处,已将那小女孩推开。同时他一把撕开了车窗上的窗帘,探头朝外大喊。
不料这一探之下,却是令他大失所望。原来那外面打斗之声乃是从甚远处之所在传来,而在这当口,那打斗处和马车中间,早已是黑压压地站了好几排手中持刀的黑衣人。那些黑衣人一个个只是站立不动,并不上前去助战,显是知道己方已是占了优势。即使听到屈元大声呼喊,也只有几人回过头来看,大多数仍是平视前方蓄势而备,甚显训练有素。地上也已有几具尸首,有的并非黑衣人打扮,当是想前来营救自己之人被杀死。
屈元不死心,又喊了两声,但声音与周围诸人的嘈杂声相比起来,实在是太过微弱了,反而引得旁边之人哈哈大笑。其实地面上既然已有死士,显然是他们已知自己之所在,并非不知目标。现在他们自己尚且自顾不暇,纵然拼命想朝自己这边杀过来,但在这么多人的围堵之下,也是无能为力。
屈元心中一凉,忽觉得屁股上被踹了一脚。他咬牙不理,又待呼喊,忽然屁股处背上又似阵阵尖锐之痛,只好连忙缩回车内。原来那小女孩刚才被他一推跌倒后,气愤难奈,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待见他依然不理自己、依然拼命伸出头去大喊大叫,更拔下头上尖柄玉钗,狠狠地在他身上乱戳。屈元多日受她摆弄欺负,无力反抗,这次忽然身手得动,顿时怨气冲天而起,一把便把那小女孩揪过来面对自己;同时右手一举,想要狠狠打她一个耳光。
那小女孩被他这一下揪得很痛,又见他脸上怒气横生,要打自己耳光,心中大是惊惧,大哭了起来,那玉钗也掉在地上。屈元见她忽然大哭,眼泪如珠,心中略一迟疑:“她不过是小女孩喜欢玩而已,我自受楚王之害,却又与她何干?”但手已收势不住,加上心中仍是对她前面的捉弄极是不满,这手掌便仍是直落下去,只是劲力已轻得就象是摸一般。
这时忽然啪地一声大响,屈元整个人都被打得打了个旋,眼前金星直冒,脸上也一阵剧痛。他那挥过去的手也失了准头,只是似在那小女脸上略略擦着了一下而已。屈元定了定神,只见眼前不知何时竟然站着一个蒙面人,其全身上下都黑衣黑巾,脸也被蒙得严严实实,只留着一双眼睛怒视着自己。屈元心中微奇:那些抓自己的黑衣人多日来虽然还是多穿黑衣,但早已是无人蒙面,这人忽然又是如此,显然并非他们一路。但这人居然如此猛打了自己一掌,却显然又不是来救自己的。
但屈元还没来得及细想,那人却忽又转身看了那小女孩一眼。那小女孩也甚是害怕,朝后缩了一步,哭声也不自禁地停了。屈元虽然从小不为父亲所溺爱,挨骂乃是常事,但却是挨打毕竟还是不多,更不要说从来没有过的打耳光了。他心头大怒,骂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打我?还要吓唬小姑娘?”
说话间,屈元嘴角忽然感到了一丝咸意,伸手一摸,竟然是自己已被这耳光硬是给打出了鲜血。同时,马车也似乎在剧烈颠簸摇晃起来。原来众人休息处临近河边易取水之处,地势本略有斜度,是以停车之时都用小石块塞住车轮以防滑行。现在那黑衣人下手极重,整个马车都颤抖起来,小石头松脱,在车旁众人惊呼声中,马车顿时朝河边滚去。那小女孩也知道危险,吓得背过身去,对着布幔外闭目大喊:“爷爷!爷爷!”
那人对屈元的问话根本不答,现在见众人大是慌乱,眼中顿时露出了轻蔑的神色。忽然间,他掌成虎爪之形,伸手又向屈元抓来,完全不是要营救屈元的样子。屈元心中怒极,明知不敌,依然挥掌便迎了上去。那人变掌为指,只是在屈元掌心轻轻一戳。屈元立刻觉得手掌似要被戳穿一般,连带着整条胳膊都剧痛得抬不起来。那人微微一笑,进了一步,又伸手向屈元抓了过来。这时只听旁边人群大喊:“拦住马车!拦住马车!”
屈元知道不敌那人,身子一缩,便想钻出马车。那人一把抓住了车内之木楞,微一使劲,整个木楞竟然都被抓烂。马车车驾没了支撑,立刻便要松脱。那人全不以为意,冷冷一笑,手中一松,木屑纷纷飞扬,直扑外面那些呼喊着追来的黑衣人,口中却对屈元冷冷道:“你乖乖地跟我走,莫要象这个木楞一样。”声音极是生硬可怕。
屈元见他手段狠辣,心道:“若是落入了你手中,只怕是比死还难受!”心中一急,闭起双目,猛地朝马车已经开始散乱的车壁撞去。那车壁本已开始松脱,这一下虽然屈元头上更是鲜血淋漓,但车壁也立刻便被撞了一个窟窿。屈元身体顿时有大半已然脱了出来,只是两截腿却还在车内吊着。
屈元头下脚上,忽觉鼻子一阵刺激,登时剧烈咳嗽起来。原来马车已然滑入了水中半尺有余,他头下脚上,鼻子已经没了少许在冰水中,呼吸困难。屈元用力急挣,想用腰腹之力把身体扳离水面。那身后之蒙面人呵呵大笑,已伸手抓住了屈元脚踝,便如铁扒一般,要扒起他往回拉。那蒙面人用力极大,屈元只觉得自己脚骨都似要被他捏碎,痛得眼前阵阵发黑,这时候便已完全顾不得河水呛鼻,一心只想脱离这黑衣人。
屈元情急之下,伸手便要抓住河底之物与之相执,但才勉强抓住一截烂树根,便立觉得自己之力与这黑衣人相比无异于小鸡搏鹰,身体还是被其毫不费力地拉离了水面。正在这时,前面忽然飞过一支利箭,嗖地一声射中了自己头部刚才所在,溅起一大片水花。
屈元正惊得半死,却见立刻又有大批之箭朝自己和这黑衣人射来,原来竟是那些抓捕自己的人怕自己被这黑衣人劫去,已然决定不要活口了。但这时又有许多声音怒骂起来:“别放箭!别放箭!小姐也在车上!”但那些箭虽然稍停,却还是有人在不断地放将过来。
那黑衣人一面劈箭,一面握住屈元双踝来回猛甩。屈元脚骨的疼痛简直锥心入骨,全身都盼不能感觉麻木以逃避之,眼见敌人放箭,心中竟然不愿意闪避,只求速死:“这般死了也好,免受这黑衣人之苦,也免去了日后被那楚王折磨。”不料那人袍袖挥舞,那些箭也不知怎地,都纷纷擦着边偏离滑离。一时间,河面上已插了好几十支箭,却居然硬是没一支真射中他。屈元被这黑衣人这几甩甩得头昏脑涨,头部气血便似要破脑而出,却又偏偏不得死。他心中急怒,忽然趁一甩之势抓住了车底之横扛,用尽全身力气用死命一扳。
那马车本来已在剧烈颠簸,这一下更是失去平衡,整个马车哗地一下翻扣在了河面上。众人惊呼声中,还夹杂着那小女孩的尖叫声,显然都是完全没有想到。屈元果觉那人手抓住自己足踝的手在这间隙忽然一松,心头大喜。他只求速速摆脱那人,两手立刻松开,又抓起一块突出之石头,死命一挣,居然还真的脱手而出。
屈元心头一松,立时便极感自由的可贵,当下也不管前面水深浪急,手脚连动,便要趁乱钻入深水。不料这时他忽然后背上一痛,清冷的感觉顿时直透入肺,似乎是被一支箭射中。屈元咬了咬牙,刚想回手去拔,忽然眼前一黑,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屈元觉得眼前模模糊糊似有灯光在闪动。他勉强睁眼一缝,只见眼前昏黄灯光之旁,一个装扮怪异、但却极是清秀的小女童正端着汤碗,认真的看着自己。屈元见那小屋陈设极是简单,而且屋中还弥漫着一种奇怪的、从来没闻过的土气,知道绝非牢房或是楚王之处。屈元知是这小女童救了自己,便想朝她笑一笑,但才微一起意,便觉身体剧痛,忍不住呻吟了起来。那小童见他醒了,立刻放下汤碗朝外面飞奔而去,口中大喊:“杜先生,杜先生,他醒了!”声音虽然清脆稚嫩,但口音却有些怪异,不过依稀还能听懂。
喊叫声中,一个青衣人推门进来。只见那人面容瘦削,六十来岁模样,装扮也是颇为奇异;但头顶发式却还与中原有些相似,居然还象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高之气。他慢慢靠近床前,探身朝屈元看了几眼,又把了把屈元腕脉,道:“孩子,你看来已经挺了过来了。若是没有大碍,再养个十来天,便能下地行走了。”他的声音要好懂得多,但甚是低弱缓慢,似乎是说话中气有些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