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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昭元心头惊颤,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了几列字,大意是说自己有事要离开此地,日后天长地久,或有再见面之期,希望大家保重。昭元见那字迹确实是琴儿亲笔,而且书写自然,并无仓促之象,心头暂时放下了一块石头。但他转念一想,却又担心了起来:她究竟为什么要走?她是自己走的,还是被人逼走的?
    昭元想了又想,总觉得琴儿这个时候突然离去,着实太过蹊跷。可要说琴儿有不利于杜宇或者自己之心,以琴儿的温婉善良的个性,却又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他想来想去,始终是不能明白其理,忽然心头一阵烦闷,仰天喊道:“都走了!一个个都走了!”他想起自己一年多前生死离散,好不容易有家的感觉,却在几日之内又统统失去,不由得泪珠直转。
    天昭轻轻道:“不,我……我还没走,你也没走啊。我们还可以在这里等,等他们回来的。”昭元呆呆望着远方的虚空,喃喃道:“是啊,我们毕竟还在这里。可是杜先生半生心血留下的这间屋子里,却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天昭急道:“我搬来跟你作伴!”话刚说完便满脸同红。
    昭元苦笑道:“你我都已年事渐长,最好不要再象原来那样整天胡闹。你将来可是要当这一族之长的。”天昭撅嘴道:“那也是以后嘛,我可以慢慢学的。我保证不再跟你胡闹了,但是……但是……”昭元一笑,道:“但是晚上要和你在一起,对吗?”天昭小脸晕红,低头道:“是杜爷爷亲口要你这样的。要是你肯,我什么都帮你的忙,什么都听你的话。”
    昭元道:“这其实倒也没什么。我虽然本来是中原人,但来到这里,以此为家,便是本地之人。只要我们心中无愧,那也不用去管别人怎么说。”天昭喜道:“你答应啦?”昭元笑道:“你要求的事,就算再怎么不想答应,最后也还是得答应。先不答应,岂非自寻烦恼?”
    天昭不答,过了一会,才又幽幽道:“昭元哥哥,你……真的很讨厌我,很不想和我一起吗?”昭元见她秀眉紧皱,满眼委屈,忙道:“不不不,你当我小妹妹,我很是欢喜你的,疼你都来不及,怎么会讨厌你?只要你听话,我是很喜欢和你一起的。只是日后我们再大一些,那就算是亲哥哥亲妹妹,也不能再这样晚上一起睡了。这次就这一个夏天秋天吧。”天昭脸上慢慢爬起红晕,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又怎么能预料呢。总之现在杜爷爷不在了,琴姐姐也不在了,我怕没有人疼我……”
    昭元见她小脸便如红苹果一般,甚是可爱,轻轻亲了她额头一下,道:“没关系的,我就是你的哥哥,我疼你。以后不论是谁敢欺负你,我都帮你。”天昭眼中闪着喜悦的光芒,道:“真的?我把这话好好记在心里,你也要好好记住你的话啊。”昭元道:“那是当然。”
    自此而后,昭元在族中,便正式担当起原来杜宇所做的许多事了。虽然在火把节的大祭上,主祭由诸位长老一起代劳,但族中自上而下,人人都早已将他看成是未来的大祭师了。这些日子里昭元仍是日日勤练武功、祭舞等等,自觉进境虽然不快,倒也还算不慢。
    其实他不知道,他这时的身手虽然离开一流尚远,但在江湖上其实已勉强可称四五流了。他之所以总觉自己进境甚慢,乃是因为教自己的人都是眼光极高之辈,如公孙贤、杜宇之类。这些人都是二三十年前就已可列入江湖一流高手的高人,看问题自然与众不同,无形中已大大提高了昭元的眼光。再加上昭元这些时日所见的人,如君万寿、红衣人等等,个个都是高手、乃至超一流高手,便连他们带过来的属下,要胜过自己也大都是易如反掌。因此,他自然是很容易觉得自己水平与别人天差地别了。
    好在昭元虽然自觉武功低微,但想若能跟杜宇一样,治病救人、传药理毒理,也是高人行径,便对这武功进境也不是太以为意。他每天只是晚上去练习一下而已,一天的多数时间,都是用来打点毒蛇,捣炼草药,整理祭文,练习祭舞等等。到得后来,他觉那养奇蛇的小山洞里既然除了自己之外,无人再敢进去,索性便将那些铁丝笼统统撤了,任由那些奇蛇在内嬉戏打斗。那些奇蛇本来也只喜欢呆在山洞,这下没了拘束,自然更是跟他亲近。
    昭元的武功本是以内功为主,拳脚相搏之术没学几招,有时候看着这些奇蛇之斗,却也能颇有所悟。日子久了,他与群蛇早已是不分彼此,随时练功完毕便入内与它们勾玩一番。
    天昭也是渐渐长大,只是虽然名为长大,但却也还是时常令昭元头痛。只是年纪渐大后,她渐渐要习族中威权,对待昭元虽还是一派笑闹撒娇,但对待族人发令时,已经不象原来小时候那样,每句话都象撒娇。族人对她,也是渐渐有了些敬畏之心,不再是完全把她当小孩子了。昭元看在眼里,心头也是暗暗替她欢喜。当然,那种小孩子间胡闹般的感觉,自然也是有些淡了下来。
    如此又过了年余,昭元已是差不多十五岁了,天昭也是十三岁了,但无论是鹃儿,还是琴儿,都没有回来。昭元心头时时时还是难过,经常望着琴儿的房间和鹃儿的大树发呆,甚至还常常吹哨,学鹃儿的声音,想招它回来。但毕竟他年纪渐长,加上事情已经过去久远,不再象原来那样一想便无可自制了。天昭年事渐长之下,羞耻之心渐重,居然对这一起睡也不那么强迫了。昭元也怕被人指指点点太多,于是顺水推舟,没有再一起睡了。
    这一日,外面忽然来了一行人,通报说是楚国安抚使一行要见族中族长、祭师和众位长老,以示通好惯例。昭元一听是楚国之臣,心头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但他定了定神,想起自己多年来已习惯了本地服饰,形貌与当年相比,也已大有改变;这些人众就算见过楚王太子,但没有赵德威的眼光和记忆力,肯定不会认得自己。自己在族中身份显赫,若是不去,反而容易引起注意。何况本族到底与楚国南疆附庸诸部有季节互市,通好也可免去些边境骚扰,无论是对此部族还是对楚国诸民,都是功德一件。他想到这里,便放下心来穿起袍服前去。当然,临行前他也还是特别小心在意了一回,没有忘记在脸上多抹些“圣彩”。
    昭元一进天昭的议事大殿,便见天昭穿着盛服老老实实坐在其中,只是似显得有些气闷。她旁边并排一张交椅,那自然便是自己这位备位大祭师的尊位了。放眼望去,里面人数已是不少,似乎已到了一大半的人物。天昭一看见他,便连忙招手,要拉他来陪自己。
    昭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好跟她太过亲密,只好点一点头,先向那楚国来使拱了拱手,道:“大人不辞劳苦,远道而来致通好之意,乃是本族和贵国百姓之幸。我等都甚是感谢。”旁边有人介绍道:“这是我们族中大祭师……的弟子,日后便是大祭师之尊了。大祭师今日特意盛装圣彩,对尊使大人极显尊重。”
    那楚使见昭元年纪尚小,脸上微露异色。但他毕竟是见惯世面之人,连忙回礼笑道:“哪里哪里。大祭师不惜盛装圣彩亲来,可见贵部通好之意也是甚诚,本官和百姓们都会因此而感谢大祭师的。……大祭师如此年轻,可当真是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昭元见他对自己果然全无认识,心头更安,当下也笑着打哈哈回应。
    旁边一位长老道:“本部中向来是不拘年龄,只凭才能任职。备位大祭师乃是前任大祭师之亲传弟子,年纪轻轻便已有他老人家风范的大半,堪当此盟告天之重任。”昭元忙道:“我部中族长也是年轻有为,是以才代前任族长出席,绝不是怠慢大人。”天昭瞪了昭元一眼,眼中却满是笑意,脸上也因为有些挂不住而微微一红。
    那使臣道:“这个自然。我们前来致通好之意,只要意诚,这些礼节自然可以变通。若太过在意那些,反不是本源了。”众人都是点头称是。
    片刻之间人都到齐,这盟约之礼自然是很快成就。等众人欢宴一番,各自散去的时候,早已是夜色甚浓。昭元盛装在身,颇嫌累赘,面对的又是让自己隐隐不安的楚国使臣,自然更是心里不自在,只是偏偏还不能早走。现在这一得空,他自然是巴不得快点回家收拾。
    他一出那门,还没沿河走上几步,便忍不住想:“看来我是早已经被他们忘怀了。听这使臣的口气,似乎楚国已没再怎么追查我了。不过可能也是伯……楚王的悔悟吧?听这使者无意中说,似乎近一年来楚王已少出号令,还自己说他前些年太过好大喜功,日后当与民休息,不知其意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么我虽也与杜先生一样被天涯追杀,国中百姓毕竟还是熬到了盼头,比蜀地之民要幸运些。”
    但转念又想:“如此一来,国中民怨自会有下降之象,那父亲的复位之想,岂非更是无源之水?”他想来想去,这矛盾却始终是无可解决。他既不希望父亲失败,但既已与望帝相处日久,受他影响已深。若说要因此而挑起民怨民斗,于良心上自是无论如何过之不去。
    昭元想来想去,只得暗道:“管他呢!听这使臣所言国内无事,想来爹爹也已偃旗息鼓,或者真心隐居起来也未可知。爹爹雄才大略,若是真心隐居,又有了上次的教训,自然能找到一个更好的隐藏之地,别人也肯定不会觉察。以爹爹才智,决然不会缺衣少穿。他从此安心纳福,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嗯,爹爹以后会来找我吗?”
    昭元想到这里,不由得升起了一线希望,但旋即又想:“爹爹又何必来找我?我二人现在如此隐蔽,无论是我要找爹爹,还是爹爹要找我,都得费尽心力。即使找到,只怕也反而会引起那大王伯父的警觉,反而不美。爹爹隐居有什么不好?我现在又有什么不好?此地虽然偏僻,民风也有野蛮偏激之处,但我在此身居备位大祭师之职,人人没将我当外人看,便说是水乳交融,也不夸张。若是找到了父亲,难道又回到以前那种父子少有贴心交流之情形不成?父亲后来虽然对我极好,极力想弥补先前那些年我错过的爱,但毕竟还是难以完全去除小时候的遗憾。我现在已长大,好男儿志在四方,当靠自己在远方闯荡事业,造福百姓。我只要能如此,便是好男儿,也自然可为我屈家积下功德。难道一定要留在父亲身边,守着老本,才算是尽孝的好儿子么?”
    昭元想到这里,心里居然起了莫名的惆怅,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他只觉心头一阵郁闷,却也一阵轻松,轻轻叹了口气,便想就在这河边多吹吹夜风,冷静冷静。
    夜色朦胧,月光和夜风都是微微而来,令昭元那由这楚使所引发的心乱又慢慢恢复了平静。他信步而往,望着那淡淡雾气中的杜宇神陵的方向,心头不免又是惆怅起来:“为了爹爹,也为了我自己,我应该尽量忘记爹爹。可是为了杜先生,也为了我,难道我就该忘记杜先生么?我应该忘记琴儿么?我应该忘记鹃儿么?”
    他心头总是似有一种无法割舍的情感在支持着自己,也在迷惑着自己。就是这些,真正给了自己对“家”这个字的最深认识,难道自己能够就这样割舍?
    他漫无目的地在灌木和树林中走着想着,忽然一只猫头鹰从他面前无声无息地飞过,几乎把他吓了一跳。等他哑然失笑时,鹃儿的乖巧却又清晰起来,因为它虽然也是一般的无声无息,但却从来不会乱吓自己。
    昭元情不自禁地吹了吹平日里逗弄它的哨声,间或还夹杂几声学着鹃儿的欢叫,便如自己一人扮演了它和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鼻子忽然微微发酸,仿佛它真的已经回到了自己身边,正和自己重温那个曾有一老三小,再加一鸟一蛇的小家庭。
    他的眼睛也湿润起来,呆呆地停了下来,整个人整颗心都象是变成了鹃儿,正在期望着什么,正在渴求着什么。突然,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异动,竟然还很象是鹃儿的叫声。昭元脑中轰的一下,大叫一声“鹃儿!”全身肌肉都再也控制不住,一下就从灌木中窜出,直向那声音来路冲去。可是他才一窜出,却几乎跟一个正扑向这边的淡绿色影子撞在一起,二人同时惊叫一声:“有鬼!”各自倒跃开来。
    昭元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脑中阵阵晕眩,连头皮都有些发麻,但立刻又暗骂自己:“这世上哪有什么鬼?便真有鬼,身为大祭师又怎么能怕?真是岂有此理!”等他定了定神,却见那淡绿色的影子,竟是一位中原打扮、十七八岁年纪的少女,而且她也正惊奇地戒备着自己。只见她秀眉凤目,玉面粉腮,极是清秀,更极是美丽。一身微微紧身的绿纱掩映之下,更显她姿态身形阿娜多姿,秀美绝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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