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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昭元不敢靠近,但他功力也还尚浅,不能虚空发力,居然还无从伤楚王。他转身四顾,除了些散落在地上的食物以外,却也并无什么硬物可拾。昭元冷笑一声,矮身检起了那根数枝,心道:“这树枝虽然性柔,不足伤你性命,但我却可先刺你双目,后面便可任我摆布。”
    他内力虽然不能隔空发力,但毕竟也已有小成。此刻他心潮激动,力由心生,运力于树枝之上,那树枝立刻不再颤动,便如铁条一般。那楚王须发皆张,神情既极是愁苦,又极是坦然。昭元本来初知他身份时,心头怒发如狂,但现在见他既全无躲避之象,也全无躲避之能力,又见他身上苔癣片片,肌浮腐烂,脚上踝骨久泡之下,糜烂处竟似已隐隐透出白骨,心中忽又不自禁地升起恻隐之心:“他在此所受之苦,似乎还在我父子天涯逃难之上。”
    一想到这里,杜宇那“报仇时要存一分慈悲之心”忽然又浮现在眼前。昭元忍不住心想:“我要报仇,直接杀之即可。可若要先刺他眼睛,然后再折磨,是否太过?”想到这里,他手不禁又有些颤抖,那树枝竟然有些递不出去。
    但昭元心头一转,另一个念头却又大盛:“如此这般,皆是他自作自受。况且这些苦乃是他自己儿子所为,虽然惨烈,却终是内讧,又如何能慰我父子十数年苦苦逃亡之痛?更何况他们父子皆心黑手狠,我若不先刺盲他双目,或许还会有反复,那时只怕连这到手之仇也还报不了。”想到这里,心头怒气顿将那股同情压下,一咬牙便又要远远将树枝插过去。
    那楚王双目紧闭,但却因是微微侧对着昭元,这下过去其实不甚易戳中。但那楚王侧面便是洞壁,要过去正正面对其眼的话,便又会及于他锁链挥舞之所及。昭元想了想,还是直接将这树枝缓缓伸将过去,但自己心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他被刺中,还是希望他不被刺中。
    那树枝伸得离那楚王之眼越来越近,昭元心头犹豫之念却也是越来越盛,手伸得越来越慢,连树枝尖部也随着颤抖起来。忽然波地一声微响,树枝戳到了楚王的眼侧,但劲力不够之下,已是枝头微弯。那楚王忽然头猛地朝这枝头处一转,喝道:“瞧清楚了,是这里!”眼睛也同时睁开。那树枝随着一转之势,顿时在他眼侧带出了一道血痕。昭元手一颤,收了回来,冷冷地道:“你也知道大限已到,不再苦挨,乖乖把眼送上来了?”
    楚王目侧流血,却依然冷冷道:“我在此苦挨,不过是待万一之机会,以求翻本。但现在既然报应已来,自然便该被我的仇人亲手杀死,以泄他心头之愤,还天道之公理。如今大仇在此,正是天理循环之道,你还等什么?莫非要等我再诱你入伏么?”他一说话,血珠便从上面滚颤下来。但他却也并不合眼,眼珠自是被鲜血模糊了起来,看起来甚是可怖。
    昭元丢开树枝,冷冷道:“我现在却已改变主意了。让你自己的儿子亲手折磨于你,于你心中,只怕是胜过我杀你十倍。”说罢转身便要退开那内室之门。楚王厉声叫道:“你现在不杀我,来日我儿来时,我必告诉他你已在此!你现在还不杀我?”
    昭元充耳不闻,一头奔出小室。他将那两重暗门全都堵死,急步奔到自己睡觉之处,一拳擂在墙壁之上,心头烦闷已极:“与我不共戴天之大仇就在眼前,我却妇人之仁,下不了手,又岂是做大事之人?爹爹看见了,又将如何气愤?”但要回头再去杀那楚王,却又无论如何下不了这个狠心,只觉他遭遇之惨,似也已稍可弥补他以前之行事。再说再怎么说,毕竟他也是自己大伯,自己见他之时,总似有种无法戒绝的亲情成为阻拦的借口。一时之间,要杀他和任其子折磨他的两种念头都在昭元心中盘旋,竟然谁也压不倒谁。
    昭元又想了一气,终于自言自语道:“他都说了我若不杀他,他定然会将我之行藏告诉他儿子,我又何必对他姑息?我虽然当他是大伯,但是他下手之际,可曾把爹爹和我当过他的兄弟和侄儿?”想到这里,手刃仇人之心似又占了上风。
    可昭元心头却又隐隐觉得,若是这个大伯果真要害自己,那么以他之心机深沉,又怎么会这么急着嚷出来?难道真的是老奸巨滑,就敢赌自己也能想到这一层,从而不忍心杀他么?而且自己树枝戳到他之眼侧时,他急忙侧面以应,让自己戳中眼睛;要不是自己那时手底抖了一抖,他那只眼睛已是彻底瞎了。难道他便真是敢冒这奇险,算得这般深远么?
    想到这里,昭元不由得苦笑:“要是感这样算的话,怎么说他也要知道我的为人才行。可是便连我自己都似把握不住我的心性,他却又怎能得知?他按说年纪也才四十来岁,可现在看起来却如六七十岁之老人,难道不是整日在那里思考那个天理报应,从而耗费了心神么?”一想到这里,昭元忽然脑中一动:“他似乎早几天便已知道我不是他儿子改扮的了,今日擒我看那伤疤,自然不过是最后确认一番而已。可他既然知道我不是他那逆子,自然也就知道,这世上只有他那一直被追捕的侄儿,才最可能与他儿子如此相象。他却为何在制住我、确认了我身份之后,反而又放开了我?难道……他已真的改了过来?”
    昭元一想到这个念头,顿时连自己都觉可笑:“这等狠辣之人,从来欺软怕硬、惧恶压善,又怎么会在这等壮年便忽然性情大变?”但昭元虽如此警戒,心头却也还是不能完全排除此可能,直到又过了好几个时辰,心头仍不能确认。昭元想了许久,终于想道:“我再去质问他,自然便能揭穿他那伪装。”
    昭元虽然定下了此念,但不知怎么的,心头却又似甚怕见到那种全身腐烂身受锁刑的惨状。要知他自己从小经历千辛万苦,又和望帝相处日久,心头对这般折磨人的刑具早已深恶痛绝,以至于每次一经看见,便有一种这般刑罚不是加在受刑人身上,而是加在自己身上的感觉。在二人影响下,卧眉山中已是多年未用惨酷之刑了。可是今日他忽然又见此种酷刑法,心头自然又震颤起来,只得死死想着这些可能是那楚王在骗自己,才能勉强坚持走进去。
    一进小洞,只见那楚王身体正侧侧无力地被琐链拉着,似乎正在打盹。但他一见昭元进来,却又立刻极力挣扎起来,勉力靠着洞壁站好,两眼也目光炯炯地与昭元对视。昭元本来想质问他的,可一见他的神情,却又有些不忍心开问。昭元盯了他好一会,才冷冷地道:“你究竟是谁?若是楚王,刚才擒住我之际,你已明知我身份,却又为何不杀我?”
    那楚王死死地看着他,便象是发现了什么奇特之事一样,忽然大笑道:“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哈哈,哈哈!”声音竟然有些嘶哑。昭元阴沉着脸不说话。那楚王冷冷道:“你心肠软弱,下不得手,于是就想找些台阶来给自己下,是么?哈哈哈哈,我今便告诉你,我便是那和你们有生死大仇的楚王,我当时不杀你,不过是一时间没想到而已!你若是现在不杀我,我必然会告诉我那儿子,你便等着跟我一起死在这里罢!哈哈,哈哈!”他说话之际甚是激疯狂,身体抖动间,连带着那铁锁和他身下的臭水也随着抖动起来。
    昭元盯着他冷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在这里继续受苦,等到你儿子来时再死。”说着又将那些食物拨到他能够着的地方。他见那楚王正不住冷笑,当下也冷冷地道:“让你多受几日苦再死,自然比我现在杀你要好得多了。”说罢便退出石室。
    一觉醒来,昭元心头仍是难以决断:“难道我便真的不杀他?我现在若狠不下心杀他,难道就真能掐在他儿子到来之前杀死他么?万一……万一……难道真要等他告诉他儿子?”想到这里,不觉又步入那小室中。开门之际他心中忽然一动,不再象以前那样大力拉开门,而是将门悄悄拉开一缝,朝里面观看。只见那楚王面前食物已在他身际睡眠飘得到处都是,但竟是一点未少。昭元心中微奇,便想:“他若是这般绝食而死,那倒也是一件好事。”可心头不知怎的,却又不忍心让他这样而死。
    昭元拉门进去,见那楚王对他不理不睬,便道:“你若是一点不吃,又如何能熬到你儿子来,告诉他我在这里?”那楚王抬起头来,冷冷地道:“这是我父子间的事。父子连心,他自然会在我饿死之前来!”屈云冷笑道:“不错,父子连心。你这儿子比你还要行事狠辣,果然还真是父子连心,青出于蓝。最起码,他不会象我这等妇人之仁,现在还不来杀你。”
    那楚王眼中光芒忽暗,忽然甩头怒叫道:“滚出去!滚出去!”昭元见他眼中神情悲呛,甩头之际似有眼花随之四面挥撒,心中不忍,当下也就不再继续讽刺于他。昭元想了一想,退出去取了些食物放在那铁架之上,看了看那楚王,便再次退出。
    此后两日,昭元每次再进去,都见那楚王面前铁架上的食物少了些,只是他对自己依然极其冷淡厌恶,时不时还怒目而视。昭元在洞中不辨日夜,心中极其烦闷。那赵季既然一直不来,显然自己争位之望已越来越小;樊舜华在这段时日,定然与那景德唧唧我我,感情日深,说不定即使自己争位成功,樊舜华也未必便会喜欢自己。
    昭元偶尔一想及此,心头便直欲炸裂,幸而有这么一个遭罪的活人每日可以看看,看到他便可去不想樊舜华,勉强算也是一种慰籍。因此之下,他一时间也真不想楚王便这样死去,心头只是不住骗自己:“待到他儿子来时,他若说起,我再杀他便是。”他心头只盼着那太子晚来一日,自己便可晚去面对樊舜华那冷漠眼神一天,居然丝毫不去想,等他跟他儿子说起的时候,自己又怎么来得及去阻止?
    这日昭元又再进去,那楚王依旧对他嘿嘿冷笑。昭元也不以为意,只是冷冷看他几眼,摆脱一下对樊舜华的思念和酸楚,便又要退出。那楚王忽然叫道:“且慢!你藏在这里,究竟意欲何为?”昭元笑道:“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那楚王冷冷道:“你要争位,那是痴心妄想。我这逆子虽然心地狠毒,但行事果断,从不拖泥带水,哪是你这等妇人之仁的家伙能比?”昭元冷冷地道:“你不也是手段狠辣、遇事果断么?却为何又被囚禁于此?我在外面之时,便听得你已几乎一年不出号令,可见你虽然只是父子二人争权,却早已是弄得朝政不通。而且更重要的是,你一年不出什么大号令,满国百姓乃至天下百姓居然皆以为乐事,都纷纷求神希望你不要再发令。如此看来,只怕你这等‘行事果断’,平日里大都只是用在了荼毒百姓身上了吧?”
    那楚王眼中异光闪动,看起来极是愤怒,喝道:“甚么荼毒百姓?享千里之税,留万世之名,用兵天下,顺昌逆亡,恣我所欲,为所欲为,如此方是王者之尊、王者之行。否则若是当了大王,却还要一心去讨好百姓,那当大王做甚么?”
    昭元冷冷道:“此非王道,乃是霸道。为人君者,常号为民之父母,但为君者本来皆出于民,其实更可说天下民皆为君者父母。为君者,莫不望民事己如父母,然要民长久事己如父母,若不事民如父母,又如何得报?为君者要快慰人生,要立宏图大业,若无民为之根本,如何能得成就?当今大国强国,莫不是开国之君与民同甘共苦,生死相携,故而本来虽然所封并非善地,然千辛万苦之下,终于还是民众繁衍,土地倍增,终成强国。而初始封的郑、宋等大国,初时国大民富,其为君者快意为乐,不以民为念,在周围诸侯辟地扬威、人口滋生之后,现在反而一个个显得国小民弱,只能夹在大国之间卑躬屈膝。这些小国之君当初强时,还不是要留万世之名?还不是用兵内外,四面畏服,重赋重徭,威风凛凛?可现在却一个个国小位卑,当初那些国君的名字,自然也就不为人所忆。国君无论国大国小,向来都是养尊处优,所差者不过‘名’而已。现在看来,那些曾经恣欲享乐的小富国之国君,真正得到万世之名的有几个?便是按照你的说法,比较起来,又是哪些国君为智,哪些为不智?”
    昭元跟随杜宇有日,杜宇虽然未跟他直接探讨为君之道,但耳濡目染之间,自然也就将杜宇的处世之道,和自己从小所读的圣贤道理结合了起来。此刻一见这楚王问起,自然侃侃而谈,要狠狠羞他一羞。
    那楚王冷冷地道:“你如此鄙视用兵,莫非意思是说,根本不应用兵内外了?当今楚国,国势强大,民口众多,为天下健者。先王之世,曾有传言,说‘三岁不出兵中原,死后不得见祖宗’。如今寡人之世,用兵中原,灭国有以十计,益地千百里,此名已铸万世,又岂能为你这小子一言而否?”
    昭元笑道:“我根本就不是鄙视用兵,而是鄙视不知兵之本便胡乱用兵。民乃致富之根本,兵乃保家卫国之根本,有兵无民,乃是穷兵犊武;有民无兵,更是自取灭亡。当今天下,要留名声、振奋国威,首在用兵,如何不能用兵?只是用兵要有节制,不可乱用。你在位十余年,用兵中原,大小数十仗,与诸侯争来夺去,才辟地几百里。而我楚国南方沃野万里,只因该地荒凉,难收赋税,你以为目前无用,便不知珍惜。需知荒凉乃是无人所致,只要移民于该地,自然也就能产赋税,不再荒凉。况且该地乃是背离中原,无诸侯相争,得之乃是事半功倍之举,只不过要几十年乃至几百年才见成效而已。汝等目光短浅,等之不及,根本不屑于为之,岂非大憾?我观当今天下,稍有此眼光者,不过燕、齐、秦、晋、吴、越等地诸侯。他们数百年经营,皆已可称大国,其后若是坚持,必能更加强大。我楚国也有地利,先王也是善加运用,我楚国才从数十里之小国到如今赫赫之强。可是你却不知珍惜传承,只求快速扬名,不顾万世之利,不是昏君又是甚么?你……”
    那楚王忽然猛地“呸”了一声,一口浓痰直吐他脸上。昭元正自侃侃而谈,一下没能完全闪开,这一下竟被他吐中了半边脸颊。昭元顿时心头暴怒,喝道:“你找死!”那楚王哈哈笑道:“不错,我就是找死!且看看你这次会不会恣意下手??若是能下得了手,你不是自打嘴巴是什么?若是不能,那么就干脆再让我吐一口算了!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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