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六节
    景子职怒道:“他擅自与商臣结亲,助长势力,难道还不是与我为敌?”昭元垂头道:“儿臣已见过樊云山,他曾明说他与商臣结亲,乃是看在他们父子这大半年来不再暴虐的份上。而且,他还曾在身处危险中,明确跟儿臣说起要儿臣不要复位,其间大义凛然,丝毫不畏刀剑。就算他也是有为己家打算的私心,但要说是卑鄙小人,实在也不甚象。何况他女儿……他女儿也还曾经救过儿臣。以女可以知父,自然其父亲也坏不到哪去。”
    景子职奇道:“他女儿救过你?”昭元满脸涨红,低头道:“是。”景子职瞪着他良久,忽然微微一笑道:“你可是想娶她?”昭元脸上发烧益甚,嗫虚道:“我……我……”景子职扫了那倒在地上的太子一眼,略一沉吟道:“这个,待此间大事一了,自然便可想办法。总不成让这小子再捡便宜。”
    景子职转身看了看那商臣,见其身上为锁链所穿,脓疮遍体,肌肉蘼烂,心下大大痛快,只觉自己这十几年的苦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回报。他哈哈笑道:“你作威作福十几年,想不到也有今日吧?”说着一口浓痰吐了过去。
    商臣闪避不开,这一下正被吐在额头上。商臣冷笑道:“你自然是够得意,可是以你这等算无遗策,却也犯了跟我那逆子一样的错误,那便是在还没拿到玉玺的时候,就匆忙下手。你这大半年来只能卧病床上,不见群臣、不能发任免诏书的滋味,想来不大好受罢?你觉得我会告诉你玉玺之下落么?哈哈,哈哈,你便等着一直做躺在病床上的大王罢!”
    景子职冷笑道:“我如今复位,自然天下归服。区区一个玉玺,亦不过是为人所刻所制,又算得了什么?”
    商臣冷笑道:“笑话!我当国政已十数年,这满朝之中原来是你亲信的,可说已是一个都没留下。你若是亮出身份,试问谁会来听你的?这些倒也罢了,现在斗家野心勃勃,你若是贸然亮出你是景子职身份,必然会引起群臣人心浮动,斗家岂会放弃这个机会?斗越椒定然会朝内朝外大举兴兵,你这王位简直是弹指便倒。父王虽只生了我们兄弟俩,旁枝却还有不少公子公孙。那时他随便扶起一个白痴当上楚王,自然全楚国尽入其掌。你这倒台之王的下场,只怕还不如我今日呢!当年我虽先下手为强,可是论起对形势的把握,你却也是不在我之下,这中间的关节,你自然不会不知。今天你当然是不会放过我,但是你却也只怕一辈子都要在我的名号下,去过那卧病楚王的日子了!”
    景子职脸色铁青,冷冷道:“纵然先行以你名号行事,但时日一久,我自可培植心腹。待得心腹齐备,最多是十几年,那时我便不用玉玺亦可行事。你这抵死不招之计,亦不过延些时日而已。我奉劝你快些把玉玺招出,免得我麻烦。你只要一招出,我自然大发慈悲,或许还能让你好好过完下半生。”商臣狂笑道:“这是什么话?怎么跟我那逆子一模一样?哈哈,哈哈,我那逆子铐问了我半年有余,我都没有告诉他,今天又怎么会告诉你这生死之仇?哈哈,哈哈!”
    景子职大怒,抓起铁架上的一个冷馒头便朝商臣砸去。那馒头在此日久,已是刚硬如石,景子职盛怒掷出,顿时正中商臣侧额,只打得他鲜血淋漓,血肉模糊,隐隐连眉骨都露了出来。商臣怒目而望,鲜血已是模糊了他眼睛;昭元心中不忍,低头不看。
    景子职恨极,转身对昭元道:“元儿,你过来学爹爹,好好折磨一番这个仇人!要小心一点,可莫要让他早早咽了气!”昭元心头一颤,却不举步,只是道:“爹爹,他……”景子职暴怒道:“他什么他?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多少次问爹爹你娘亲在哪里?爹爹又为这打了你多少次?这都是为了这个生死仇人!如今他就在你面前,你还不为母报仇?”
    母亲之事,昭元虽然早几日便已知是商臣所杀,但这番被父亲再次提起,心头却还是忍不住怒火万丈。他举步奔到那铁架之上,抓起一块馒头便要奋力砸出,但一看商臣那一双眼睛死死瞪着自己,却觉里面的神情既似绝望,又似嘲笑,既是痛苦,又是疯狂,而且看着自己的时候,竟似还有一种莫名的乞求般的震撼力。昭元心头一阵难过,这下竟然扔不出去。
    他忽然跪在地上道:“爹爹,孩儿真的下不了手。他被他那儿子所害,已经受了苦了,实是生不如死。我们给他一个痛快便是,又何必学他那蛇嵑心肠之子?”
    景子职面色一变,怒道:“你……竟然不想报你母亲之仇?”昭元闭目不动,只是道:“孩儿不是不想报母亲之仇。孩儿心中对他实在也是恨之入骨,只是看他已经遭遇极惨,报应已够,实在不忍心再去故意折磨一个人。爹爹也曾经教孩儿要以仁为本,凡事不可过分;孩儿后来师从公孙门中,又蒙望帝教导,莫不是教导孩儿遇事要存一分慈悲之心,对待他人的时候,要想想自己是怎么对待自己、怎么对待自己父母子女的。爹爹也知道,孩儿自小就不喜残忍,况且这人怎么说也还是爹爹的兄弟,孩儿的大伯。他虽然不义,但受他自己儿子惨酷之刑,其苦已够,孩儿实在无法学他儿子对尊长的方式。”
    景子职身形摇摇欲坠,便如随时会跌倒一般。他十数年来苦苦等待的都是这一天,自己和元儿本可以亲手苦苦折磨这个仇人,可是今天昭元却不但下不了杀手,反而劝自己给商臣一个痛快。他面色惨变连连,但见昭元脸色始终坦然一片,乞求之意尽显,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轻轻抚摸昭元头顶,道:“爹爹知道你心地纯良,虽然你从小爹爹对你没有过好脸色,可是你却终于还是没有学坏。爹爹……爹爹不怪你,其实爹爹很是欢喜的。”
    他顿了一顿,又道:“可这个人却是我们一家的生死之仇,爹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他的。你虽然不喜残忍,但是在这关头,却也不可过于妇人之仁。”昭元热泪盈眶,吞声道:“是。只是孩儿看他惨状,实在是心头不忍,下不了手。”
    景子职慢慢道:“那你要如何处置他们俩个?”昭元道:“他们……不如就将他们废掉武功,囚于某处,严加看管,不使为乱,但是却也莫要这般酷刑……”正说话间,却忽觉得肋间一麻,自己也已是软倒在地。他心头一惊,急道:“爹爹!”
    景子职木然道:“你是好孩子,不忍下手,爹爹也不忍心逼你。那景德年纪尚少,也是受压抑所致,或者也还有改移心性之望。但这商臣,多少年来都是老谋深算,心狠手辣,这等大仇根本不共戴天。多少年来,每当想到他,爹爹便恨不得生生撕裂他,恨不得食他之肉,寝他之皮。爹爹与他兄弟之义早绝,爹爹若是不让他死得奇惨,那便对不起你那死去的娘亲,更对不起千千万万因此事而受牵连的百姓。这穴爹爹点得甚轻,以你功力,一柱香便可自解。你若实在不忍心,不妨在我折磨他时闭上眼睛。”
    景子职说完,转身对商臣怒道:“我儿子是心性太过纯良,不愿意折磨于你,可我却知道你心狠手辣,这些全是你应该得到的!”商臣冷笑道:“什么心性纯良?不过是妇人之仁而已,难成大事,不过却也好过你深谋远虑地来对付我。我看你嘴上虽然不说,心中却未必便满意他的表现。日后只怕随他而来的,又是如我今天之局。”
    景子职笑道:“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死到临头,居然还想来挑拨我父子之情。元儿跟我十几年来父子至亲,他的心性我还不知?他心存仁义,知道尊爱长辈,体恤百姓,同时又不甚迂腐,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不喜欢他?而且他能屈能伸,随遇而安,便是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不立他为太子,他也一样能好好过活,一样会对我真心孝敬。倒是你这辛苦十几年,却教出这么个东西,到头来身死位失,还免不了让天下人耻笑。”
    商臣轻蔑地笑道:“你隐藏十几年,今天终于得手,不日就要篡上大位,果然是够狠。你这等口是心非之语,我也不来与你计较。只是……”景子职喝道:“什么篡位?当初父王本来就是已经属意于我,只是虑你势力,诏书虽拟,却还尚未发布。你先下手杀死了父王,篡了此位;如今我重登此大位,乃是顺天地之理,申不世之冤,怎么说是篡位?”
    商臣冷笑道:“什么诏书?我却怎么未见?好一句‘诏书已然拟好,只是尚未发布’!普天之下,谁不能这样说?就这么一张口,就能张出一道诏书来?父王当日虽然确实开始属意于你,但终我发动,却仍是尚未改立世子,我依然是真命储君!可惜啊可惜,我纵然有千般不是,但终还是君,你为臣。你虽然现在得意万分,终究还是跟我一样,逃不了一个‘篡’字。你这一辈子都要在我名号下勉强度日,你的一切都被算在我身上,那我实是虽死犹生。要是你敢亮出自己身份,嘿嘿,你以为你会结局成什么样子?哈哈,哈哈!”
    景子职冷笑道:“看来你是死到临头,都还以为你确实还是正宗。要不是我深入宫中半年有余,拿到了先王之废立诏书,你只怕还是在做你这个美梦呢。”
    商臣冷冷地道:“甚么废立诏书?就算父王有了废立之意,改换世子这等大事,又岂能轻率了事?要说有废立之意。当今天下大大小小几十个国君,有几个国家的国君从来没有动过废立之意?可是后来废立成功的,又有几人?我当时算知父王有了废立之意,当即发动,父王又哪里有时间来写什么废立诏书?”
    景子职哈哈大笑道:“果然是刚愎自用,自己愚蠢还不知道。别国之所以难以废立世子,乃是因为世子多已与国内权臣,或是外面的大国结成了势力或姻亲。国君要擅自废立,怕会引起刀兵之灾,是以才不得不慎重。可你我二人娶的都是赵将军的女儿,无论是你当世子还是我当世子,于他赵家都是一样,他自然是无甚非议。你当日探得父王有了废立之意,但你心中尚未深信,于是便依从人之谋,宴请父王之妹。初时你还恭敬异常,席间便又故意怠慢,让姑母发怒,无意中便泄露有废立之意。你于是便回去准备,却不知道姑母自然也跟父王提起了此事。父王大怒,当晚便写下了诏书。只是父王没有料到你居然这么快便发动,还想再想想办法剪除你的爪牙,是以才耽搁了几日。你夺位后,听说有一份废立之诏,于是到处寻找这份诏书,可是这诏书却忽然失踪。再到后来,你见一直未有这道诏书的踪影,加上你位置已稳,于是也就渐渐不放在心上了。可是你没想到吧,这道诏书,现在却被我得到了。”
    商臣以眼望天,忽然哈哈笑道:“如此说来,我发动的还正是时候了?”景子职冷笑道:“不错,正是时候!你当日暗中派人带剑入宫擒杀父王,父王先前命人煮熊掌,当时便要你属下等自己死前一尝熊掌。算你属下乖巧,大叫什么‘熊掌难熟,大王莫非想拖延待援?’,硬是直接杀死了父王。后来那些宫中卫士前来救驾时,发现父王已死,自然也就奉你为君;若是再迟得半步,你早已身首异处。嘿嘿,你这发动,还真是即时的很。”
    商臣怒道:“父王生平杀人无数,还曾以舅纳甥,选外甥女入后宫,心中何曾有什么亲情为忌?他心头既起废立之意,自然不日便要实施。我若不是先行发动,纵然不去杀父逼宫,以父王之心,又知我性情与他相似,哪里还会留我性命?”
    景子职笑道:“不错,正是有其父便有其子。正所谓一报还一报,如今你的儿子也是这样对你,当真是天理循环。”
    商臣冷笑道:“我儿子如此对我,虽然狠毒,但他深谋远虑,手段决绝,却也因此可知非平庸之辈。而你的儿子却不忍下手,假仁假义,论起为君来,只怕却远远不如我的儿子。你自己虽然假仁假义,但实际上心性也不比我好多少。当日你非要娶我夫人之妹为妻,后来探得父王有了废立之意,更还加意与我交好。你当我不知道,你是要更加卖力地做给父王看,促使他早下决心选择,然后他自然便会起意杀我?这样一来,你一没杀兄,二未弑父,轻轻巧巧、不露痕迹便得到了太子之位,而且还留下个一心与兄和好的美名,那才真叫深谋远虑!不过看来这借刀杀人之计,你是用得太熟太自信了些,便连杀我这等事,开始也还不想亲自动手,反而忘记了‘一力降十会’这句古话,不知朴实无华、简简单单的手段才是根本,终于悔之无及。嘿嘿,你现在如此迫不及待,不就是因为你也知道后悔了么?你刚才虽然不说,但我观你见你儿子不愿动手之时,显然大是不悦。看来,只怕你心中也是知道,你这儿子其实不如我的儿子吧?”
    景子职冷冷道:“我呸!你儿子再好,却是来折磨于你。我儿子再差,却是待我孝敬有加。你以为我会听信你的这番挑拨么?我今登上大位,又有诏书在手,不必总顶你名号,你这等自慰之语又有何用?不过徒然叫我笑话而已。你听着,我……”商臣呸了一声,冷笑道:“什么诏书?我看八成是假的。你拿来蒙外人或许可以,拿来蒙我却是没门。想来你不会又声称没有带在身上罢?”
    景子职忽然刷地一声,抖开一幅金黄帛书,上面盖着一方大印,看起来正是诏书模样。景子职冷笑道:“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清楚,让你死也死得明白!”商臣看了几眼,懒懒地道:“嘿嘿,显然便是假的么。这大印模糊不清,明显乃是翻刻的,居然还要来蒙我,可笑啊可笑。”景子职不怒反笑,向前走了一步,道:“你看清楚,这幅诏书乃是父王亲笔,大印也是满满盖上的。”商臣笑道:“什么?且让我看看清楚。”
    景子职又走了几步,把诏书再往前伸,同时身子前倾,另一只手挡在诏书前,小心戒备,笑道:“你想骗我凑近些,把诏书给你细看,然后你好毁去么?告诉你,我会将它好好保存,待到适当之时候自然亮出。你也莫要怕,到时候你虽死了多年,但我还是会在你灵前烧上几柱香,告诉你这个好消息的……”
    正在这时,忽只听昭元大叫一声:“爹!”接着便见景子职身体一震,朝后一倒,布条一般地软倒在地。景子职勉强回身,指着那倒在地上的太子景德,惊道:“你……要杀我?你……你竟然还有一个针筒?”一句话说完,已是气力不继,头挨地直喘气。
    那本来倒在地上的景德嘿嘿一笑,已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勉强站住,得意地道:“想不到吧?想不到我的武功,其实也还没你想象的那么差吧?我外公生了两个女儿想保险,我为什么不能准备两支针筒?看来我准备两支针筒,还真是没有白费!”
    景子职喃喃道:“你要杀我?难道……难道我竟然是被你给杀了?”景德见景子职在地上勉强扭动,当即冷冷一笑,道:“我连我这毒辣无比的亲爹都这么轻易地擒于手下,又如何不能杀你这个白痴叔父?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毒针的厉害,难道还嫌毒性发作不够快么?你这般扭动,只怕连半柱香的时间也熬不到,又如何看我杀死我亲爹的精彩过程?”
    景子职一听,果然是不敢再动。昭元待要说话,见景子职连忙用眼色制止自己,于是便连忙停住了嘴。但那景德已然觉察到了,一面重新装针,一面嘿嘿笑道:“想保儿子性命?笑话!我这针筒又不是只能发射一次,呆会自然会去招呼他。现在招呼了他,只怕他身体弱,看不到我杀爹之壮举便死了,那岂不是对不起他?”
    昭元心想:“我曾受蛇王蛊王啮咬都能挺过,你这毒针虽然毒,却也未必奈何得了我。”但想自己穴到并未解开,现在若是引他注意自然绝无幸理,当下眼中作出害怕和愤怒鄙夷之色,显出将怒未言的神情来。他心头实是巴不得被爹爹点的浅浅穴道快解,那么如果趁其不备的话,或者还可以救得了爹爹和自己。
    景德见他神色惨然,心头大快,转身不再理他,对商臣道:“本来,我还未必就想现在杀你的,但这里变故太多,引得我有些改变主意。为免夜长梦多,自然是越早杀你越好。再说,这两位朋友眼看就挨不了片刻,若是现在不杀你,他们不能在见你死后再安心死去,你我岂非少了一件功德?所以说呢,现在我考虑再三,觉得还是现在就杀了你最为两全其美,区别只在痛快不痛快上。我最后再问你一句:那玉玺藏在哪里?”
    商臣见景德脸上神色如常,显然也并没打算自己会将之说出,心知其已然真正动了杀机。他心头一酸,道:“王儿,你……真的便要这般杀死我么?”景德面色不变,道:“现今之情形,已然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你若是不说,徒然增添我之麻烦,更让景子职父子在黄泉路上看我们父子的笑话。你若说了,我终究也还是你的儿子,你归天之后,我感你这传玺之恩,自然给你一个好的庙号……嗯,就叫穆王如何?”
    昭元知道这个“穆”字乃是好词,如同周穆王一般,虽不及“文”、“武”等号,但也是强世之君的号。他忍不住心想:“他这倒还慷慨大方,只是难道便真要杀死他父亲么?”
    商臣叹了口气,缓缓道:“我自作自受,当初杀父,如今我子杀我,倒也是天理昭彰,怨不得你。只是你身后却需要小心,莫让你之儿子又来如此。”景德脸色一变,厉声道:“这等身后之事,爹爹还是不要操心的好!现在你若是痛痛快快说将出来,你便还是我爹爹,我自然会让你备极哀荣。否则,哼哼,妈妈的冤魂还在乱葬冈上等着你呢!”
为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