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急赶,终于到达王城郊外。这里林木环绕,俨然江南。王城不大,也不能和京城的规模比,也就是子辽关大小。但是通往外面的大路人来人往,各色人等显出一个地域中心应有的繁华和热闹。花布刺的部队被命令在郊外扎营,诸汗国主派人提前进驻大营,我们被诸汗国主的人看管起来。
待遇没有变,可是气氛已经很紧张了。
营帐之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越来越多的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他们对杨不愁的态度还算恭谨,但是眼神里的蔑视是藏不住的。那些充满探究和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射向我的时候都变得**裸的,是什么样的女人可以让他们闻风丧胆的常胜将军卑躬屈膝?
我们被要求仅能在营帐百米范围内活动,我似乎对那些目光很适应,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想想那些零碎的梦境,我觉得自己以前可能也是某人的情妇,甚至离经叛道的在学生时代就“交代”了,异样的眼光应该是经常的事儿吧。倒是觉得这些人看到自己没那么漂亮会不会很失望?
“你笑什么?”走在前面的杨不愁停下脚步等我,大概看见我在乐,开口这样问。
“没什么。诶,你觉得我好看吗?”这张脸和以前那张脸挺像的。
“嗯,”他似乎有点窘,四周看了看才说:“差不多吧。”
我已经追上他的脚步,并肩慢慢走着。
“挺好看的。”静静的散了会儿步,他突然开口冒出一句。我顺嘴接下来:“是啊,我觉得墨墨是最漂亮的孩子了。不知道将来会找什么样的媳妇。”
“哦……”他顿了顿,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接差了,杨不愁已经说下去,“当然是找个……好媳妇。”
说到墨墨心情似乎好多了,也开朗很多:“对了,他十五岁的时候,你会送他什么?”
这个问题有必要,我跳到他面前,尽量站直身体,半仰着头看他。
他看看不远处慢慢跟随的亲兵,然后咳嗽了一下才说:“我以为林风找你说的都是正经事儿!”
心情大好,不过也不感太放肆,嘿嘿一笑,转身继续和他并肩走。
这里还是冬天,但是温差很大,上午还披着狐裘,太阳快到头顶的时候已经热的几乎穿不住外袍了。
杨不愁解开我的裘衣交给随从,依然沉默的围着营帐转圈。
我看见远处波光粼粼,隐隐水声似乎不像是人工河:“那水深吗?”
“不太深。但是河底不够规则,而且有流沙。所以才把王城修在这条河边上。这是王城的第一道防线。”
“我本来是想问你可不可以游泳的,没想到你一解释好像我要攻城作战似的。”
“什么叫游泳?”
“啊?那个……就是戏水!”我踢着脚下的石子,石子滚来滚去,好像圆圆的足球。一个矫健年轻的身影从脑子一闪而过,漂亮的射门姿势仿佛永恒的剪影牢牢的固定在眼前。
“射门!”下意识的,我抬脚起射。看着石子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落在不远处,才拍拍手,尴尬的说:“哎呀,臭球!”
身后没有动静,我突然意识这么做不妥,忙转身去看。杨不愁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的看着我。我搓搓手,咂吧一下嘴,才说:“小时候的游戏,好玩儿吧?”
他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沉默的跟在我旁边。
转回营帐,简单用了些餐。杨不愁道:“你在昏迷的时候……”他似乎觉得有点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下去,“叫过一个人的名字。”
我已经拿出东西准备做鞋,不是真的想做。而是实在无聊,总要做些事情。针尖一晃,差点扎在手上:“是吗?我怎么不知道?我还以为自己睡了一个好觉呢?”
杨不愁等了一会儿,见我没话,就问:“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我放下针,营帐的小窗投进一束束的阳光,那消失在延长线上的针尖挑起一抹光团与灰尘共舞。
下巴被轻轻的托起,杨不愁半跪在我面前:“别咬了,在咬嘴唇就破了。”袖口轻轻的擦过嘴唇,也解脱了那里的束缚。
他的目光充满怜悯,他的神情是那么的温柔,那双美丽的凤眼不再是冷冰冰的,而是多了些我不敢承认的东西。
凑过去吻上他的眼睫,他下意识的闭上眼,僵在那里。我轻轻的从他的眼睑上一点点的描画,认真的用嘴唇——这块脸上最柔软的皮肤——去感受那双美丽的眼睛,去体味它曾经加诸于我的几乎不能逃离的宿命。
慢慢离开他,睁开眼睛,我知道,即使什么也不说,他也能猜出大概。他是个聪明人,也是有分寸的人。
“你要回去找他吗?”杨不愁看着我慢慢的问。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几乎是我的宿命,我从十几岁把自己交给他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固执的附在他的灵魂里,他生我生,他死我死。纵然是我的一腔情愿,但事实如此!除非死亡,我已无力走出惯性。
“希望没有机会。”我觉得这个回答很妙,还笑了出来。
杨不愁皱起眉头:“怎么回去?”
他真的相信我是异世界的来客,而不是妖精鬼怪吗?我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他脑子里的东西绝不是一句“封建分子”所能概括的。
“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回哪里。”我把话题拉回现实,我是失忆的人。
他叹气,把针线从我手里拿走,轻轻一推,我便倒在床上。
“别,现在是白天。”
“闭上眼就是天黑。”
好熟悉的歌词,难道他也穿越?
一下午,我们都没有出去。杨不愁几乎不停的需索,战场暂停的时候就是沉默的抱着我。
我心头也是沉甸甸的,那些凌乱的梦境渐渐汇成简单的认知,一个立体的绝望的我在我的记忆里出现。这就是我一直寻找的“本我”吗?
我有机会放弃“她”,但是现在我却身履陷阱。不知道心灵的绝望和高危的环境是不是都会导致同样的结果?我好像一个拙劣的棋手,悔棋后选择了另外一条路,却发现只是殊途同归。我已经分不清自己的情绪,乱糟糟的混成一团,让人心烦。只有欢爱带来的**,和杨不愁的抚摸带来的刺激可以让我暂时忘记那些。
所以,我亦主动求欢。
他以短暂惊讶后的狂热回应了我。
我知道,这时候我们是有共鸣的,那是恐惧,对未知的恐惧同时笼罩在我们头上。沉默像瘟疫一样蔓延,又像隔离膜保护剂,压下沸腾的**。
入夜,筋疲力尽的我们早早的休息。
我又看到那个喇嘛,模糊不清的面庞却可以奇怪的让人感到他的悲伤:“你还不决定吗?”
“回去吗?”我问,“那里会比这里好吗?”
喇嘛摇摇头:“不知道,好与不好总是你自己的想法。”
我心里一动,冲动促使我把话说出来:“若是你,会回去吗?”
“我不能……”
“我只是假设!”我没想到自己会那么粗鲁,“你会怎么选择?”
屏住呼吸,仿佛那就是我的选择。
“我……我会……”他结结巴巴的说着,似乎要下定决心,又似乎不能决定。他向前走了一步,却又站住,“不。我不能带你回答。红锦,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在这里等着。”
我想起了红尘摆渡人,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发音方式令人惊奇的耳熟:“为什么?”
“我希望,你幸福。”他是超发脱俗的圣人,可是我听见的却是红尘中被用烂了的一句话。
“你是谁?”
雾气更浓,喇嘛沉声不语。我跌跌撞撞的向前走,却抓不到他,连个影子都没有:“洛玉箫,是不是你,你这个王八蛋,为什么躲在这里装神弄鬼!”
对面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情绪传递过来。
我停止徒劳的努力,带着哭腔喊着:“走哪边都是死!你知道的,我根本没有活路,我不可能幸福!”我跪在地上掩面哭泣,他不会出来帮我,每次都不会。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帮我!
“红锦,你一定会幸福的。只要我在这里,你就不会死。相信我,你一定会找到幸福的。”头顶似有大手暖暖的抚过,眼前是一团又一团的浓雾。我颤抖着,哭泣着……
慢慢睁开眼,周围一片黑暗。喇嘛的话留给我一丝希望,我可以活下去。随即我又想到,是不是我自己的心理暗示,因为我太怕死了?
翻了一半的身,突然发现身边不对劲。
杨不愁哪里去了?
半边床榻空空如也。摸摸被窝,还有余温。
不安在心头盘旋。也许是我神经,经从呼哨的风声里,听见了隐约的耳语,更敏感的辨认出其中一个是杨不愁!
为了听得更清楚,我掂着脚跟,摸索着来到营帐后面的内壁。那里有一扇小窗,现在被遮得严严实实,可是从里面还是很容易打开。
风很大,夜色却很清朗,月光似水,铺满一地。就在小窗的不远的地方,有两个人影各自紧贴着营帐站立,仿佛是营帐的一部分。若不是我听见声音,根本不会注意到那里多了两个人。
一个人的侧面俨然是杨不愁,那个侧影我看了无数次,隐藏在刚硬下面的温柔是我的新发现。
但是,另一个是女人。
“不行,现在不能跟你走!”是杨不愁的声音。
“可是——”
“明日进城后,子时你来找我,闹得动静越大越好!”
“杨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计划?”
“青月,你要相信我!”
我觉得手脚冰凉——“红锦,无论你听到什么,看见什么,都要相信我。”
“青月,你要相信我。”
杨不愁,那句话才是真的,还是两句都是真的?
我竟然能够掂着脚尖回去,顺利的爬进被窝。还没闭上眼,杨不愁悄悄的进来了。他的动作很轻,轻的几乎让人觉察不到。
但还是有股寒气渗透进来,我不自觉的向内错了错身子。他似乎也向外动了动。
我闭上眼,心底有什么东西硬硬的封住。其实就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从短时间来看,敌人之间的合作也需要信任,是我把问题看的太严重了。
“红锦?”他轻轻的叫了一声。
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继续装睡。
“红锦,醒醒。”他摇了摇我。
是了,他没有发现我在装睡。揉揉眼睛,翻过来,哼哼着说:“嗯……天亮了?”
“没有,我有事要和你说。”他的声音很严肃。
我也清醒过来,难道说是我多心了?
翻过身,杨不愁俯在我的耳边说:“明天晚上子时,他们要有所行动。花布刺说我们进城后会和林风他们分散在城东城西。我们要吸引诸汗国主的注意力,林风会带人悄悄打开王城的大门。这里不分内城外城,只要城门打开了,进攻很容易。”
这是大事,不能掉以轻心。我亦压低嗓子问:“需要我做什么?”
“你跟着我,见机行事。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诸汗国主的注意力吸引到城东,让林风他们有时间开城。”
他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只能泛泛的告诉我基本的原则。接下来全部是“见机行事”了。我知道自己很害怕,肾上腺激素迅速分泌,我的心里涌动着一种本能的冲动,让我的心跳砰砰砰的跳动,急促而有力。
“害怕了吗?”杨不愁的声音很轻柔,轻柔到让我突然想起方才的情景,差点脱口而出。
幸好,还有更重要的:“有点儿。明天的安排不是已经通知了吗?受降仪式后会是宴会,如果这个宴会拖得足够久的话……”
杨不愁点点头,说道:“不错。但是,如果可能,我要和林风尽早会合。”
我沉默了一下,“你是说,我在宴会上掩护你离开,同时拖住诸汗国主。”
杨不愁没有说话,他的手比我的还凉:“不!改了。你和我一同离开。我们提前到戌时结束宴会,估计这些人也喝的差不多了。戌时到子时还有一个时辰,也就是刚休息下不久。即使林风他们行动,也不会有太大的阻碍。”
如果我够英雄,应该让杨不愁按原计划办理。因为那样的保险系数更高一些,可是,我很胆小。我装作服从的样子,接受了修改方案,没有任何意义。
我不能把自己放在退无可退的境地。不是每次站在悬崖边都会幸运逃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