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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55章
    第五十一章原来如此
    这个时候,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的高拱突然跪了下来:“皇上,微臣有话要说。”
    高拱是我一直看重并悉心培养的治国之才,大概能为我解开心头那团乱麻吧!朱厚熜敏锐地捕捉到了严嵩眼中那稍纵即逝的慌乱,心中泛起一丝快意:你的伎俩能骗得了我这个半路出家的皇上,未必能骗得了高拱,他是河南省高考状元,是内阁首辅夏言的门生,是日后的内阁首辅!
    他满怀希望地对高拱说:“肃卿有话但讲无妨。”
    “谢皇上。”高拱抬起了头,说:“严阁老此举乃是老成谋国、济难救时之举,万望皇上俯允所请。”
    “哦?”朱厚熜又是一愣。
    若是高拱弹劾严嵩资敌卖国,朱厚熜倒觉得正常,却没有想到高拱竟然附和他的建议,莫非两人早早就达成了什么阴谋?联想到两人关于鞑靼求贡一事的态度也是这样出奇的一致,再联想到高拱背后还站着夏言、李春芳等人,更让他不寒而栗:难道内外交困之时,这些大臣们都想出卖自己了吗?是江南叛乱给了他们勇气,还是他们压根就不满嘉靖新政,一直在等待着这个一举推翻自己的机会?
    比之其他人,高拱的背叛更让朱厚熜有一种锥心的失望,来到明朝,除了死忠于嘉靖的吕芳之外,高拱是他看中的第一个人才,他将高拱提拔到自己身边当秘书,其后又将组建新军的重任交给了他,平日也让他参与一切朝廷大事,充分地锻炼他,培养他,也在欣喜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成熟,却万万没有想到,高拱竟是那种“大奸似忠”的伪君子,在国家危难之时竟也起了谋逆之心!
    国破家亡,众叛亲离,大概崇祯的结局是逃不掉了!
    只是,崇祯自缢而亡,身边还有一个最忠心的太监王承恩自始至终陪伴着他;而我,被老天爷以这种开玩笑的方式一脚踢进了历史长河,在享受到了无比的尊荣之后,不知道有谁能陪着我走完最后一段人生旅程?
    吕芳吗?
    朱厚熜伤感而又绝望地瞥了一眼吕芳,却发现吕芳也已舒展了眉头,正冲着他微微点头。
    朱厚熜稍微安心了一点:别人会背叛嘉靖去投靠新主子,只有吕芳不会!他是嘉靖的大伴,几十年来,那种亦主仆亦亲人的关系早已深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紫禁城里换了新主人,即便仍让他当司礼监掌印,还能象嘉靖那样信任他吗?吕芳不笨,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不会不明白!
    想到这里,他轻咳一声,对高拱说:“你起来吧,把理由说给朕听。严阁老也请起,你是老臣,朕早就赐你御前奏事可坐着回话,就更不必跪了。”
    严嵩高拱两人谢恩起身之后,高拱说:“回皇上,我大明富有四海,些许银两布帛当不足虑,要害只是那十万石粮米,尤其是京城之下就要给付一半,恐有资敌之嫌。但微臣以为严阁老既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未必就对家国社稷不利。其原由有三,其一,向虏贼昭示我朝粮秣充足,足资军用,断了他们长期围困京城以待我军绝粮之念想;其二,虏贼是一帮饿狼,若不给点甜头,断然不甘心就此而去,而讨伐逆贼,平定江南已是刻不容缓,若是拖延时日,则对朝廷大局不利;其三,也是最关键之所在,五万石粮虽可供虏贼二十万大军一月之用,但若是这一月之内攻不下我军重兵防御的京城,全军便有因绝粮而崩溃之虞,故此严阁老许给他们五万石粮米,其实只是吊住他们胃口的一个诱饵,看看他们敢不敢冒险背弃盟约,若遵盟约退兵自是最好,若敢背弃盟约,我军也未必就怕了他们。这只是微臣一点亵渎圣听的揣测,不周之处还请严阁老斧正。”
    朱厚熜目视严嵩:“严阁老,高拱所言可与你所想的一致?”
    “回皇上,高大人所说第二点与老臣所想大致不差。至于其一,老臣当时并未做如斯之想。”严嵩抱歉地冲高拱一笑,接着说道:“高大人不好自表营团军游击之功,不过老臣却能断言,有戚继光所部全歼大同叛军之举,虏贼军粮已然匮乏。俺答为了掩饰此事,设下盛宴款待微臣,还贡上牛五十头,羊一百口进献皇上,但老臣却看见他中军帅帐的护卫闻着酒肉香气便垂涎欲滴,若非军粮已经不足,只怕不会如此。”
    略微停顿了一下,严嵩又说:“至于高大人所说的第三个理由,关乎社稷安危,宗庙存续,老臣当时也不敢做如斯之想,实因虏贼退兵也需时日,若是没有军粮,便会如往常一般掠食于民,老臣不忍见北边诸省百姓再受其苦,这才许诺朝廷赏赐他们十万石粮米,京城给付的五万石可供其退兵之用,大同给付的五万石供其渡过今冬和来年春荒。所为者有三,鞑靼封贡之后,便是我大明子民,此举可彰显天朝圣皇惠及四方,泽被万民之心,此其一;其二,虏贼内部已分裂为和、战两派,如今求贡心切,显见得主和派已占据上风,此举可示我朝羁縻之意,令其主和各部诚心归顺,有分化瓦解虏贼之功效;其三,江南叛乱,若能传檄而定自是最好不过,但若糜费时日,以国朝之军力财力,不足以支撑两向作战,南方用兵,北边就不能再启战端。今次虏贼大败于京师城下,元气大伤,再大举犯境虽未必可能,但高大人方才也说了,虏贼是一帮饿狼,无以为食之时便会南下剽掠,徒生事端。许他们五万石越冬渡荒之粮,虽有助于其恢复元气,但事急从权,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两人的分析在情在理,驱散了朱厚熜心中的疑云:原来是我错怪他们了!或许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压力太大,让我过于敏感,都有些神经质了。或者,难道说,当了两年的皇上,我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地被那个嘉靖同化,变得和他一样性多疑,好猜忌,对谁都不信任吗?
    他自嘲地一笑:这样也好,现在这个样子,应该不用再担心别人怀疑我的身份了……
    看到朱厚熜的眼神涣散,吕芳知道主子又开始神游八极,便轻咳一声,说:“皇上,奴才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严阁老。”
    朱厚熜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得到了皇上的恩准,吕芳将头半转着面向严嵩,说:“严阁老,奴才也知道,阁老答应赏赐虏贼若干钱粮布帛,确是情非得已之举。但虏贼兵临城下,战事正酣,朝廷却突然给赏,难免引起朝野上下的非议……”
    吕芳的话说的尽管很含蓄,却象是当头的一盆冷水,将朱厚熜心头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浇熄了。
    是啊,江南叛乱之事目前仍是朝廷最高机密,知道此事者不过寥寥数人,绝大多数的朝臣、将士和百姓肯定不能理解朝廷为何要急于与鞑靼议和,一向以天朝上国之居,“瘦驴拉硬屎”的明朝可不是孱弱无能的前宋,若是接受了“檀渊之盟”,还不知道要引起朝野上下多少的非议和诘难!再者,此前为了激励军民抗战之决心,进行了诸多关于汉蒙两族民族仇恨的宣传,加之激战月余,明军伤亡十分惨重,旧恨再添新仇,官员百姓和全军将士心中都积压了太多的怒火,若是贸然议和,还要给付钱粮布帛,更会被认为是奇耻大辱。这股怒火得不到宣泄,再有人借机煽动,恐怕会激起兵乱或民变,到时候别说是出兵讨伐江南叛军,京城自己就先乱了阵脚!
    朱厚熜用略带着慌乱的眼神看看高拱,他也是一脸凝重的表情,显然也正在为此苦恼;再看看严嵩,却还是面色如常,便问道:“严阁老以为吕芳所言然否?”
    严嵩自绣墩之上微微欠身,道:“回皇上,吕公公所虑甚是。老臣当时也有此虑,故此已与俺答达成协议,令其释放被掳掠的山西、河北诸省百姓。老臣仔细问过,虏贼各部南下犯境,沿途掳掠百姓近十万人,其中大半已掠回塞外,但军中仍拘有三万余众,除却戚继光将军救出的一万二千五百余人之外,尚有两万……”
    严嵩还未说完,朱厚熜就开怀大笑起来:这个借口实在是太妙了!此次鞑靼各部挥军南下,山西、河北诸省来不及逃难的很多百姓非死即伤,侥幸得存者也多被掠于军中充为苦役。这些身陷鞑靼虏贼之手的百姓即便不死于鞑靼撤军的道途之中,也要被掠回蒙古发卖为奴,当牛做马。朝廷给予鞑靼一定的钱粮布帛,赎回被掳掠的百姓,只要有良知的官军百姓都不会反对,反而会对皇上的“仁厚爱民”之举大加赞许,齐声颂扬圣恩浩荡。而且,这个消息传了出去,必定十分有利于朝廷与叛军争夺民心。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只要得到百姓的支持,什么狗屁祖宗成法、春秋大义都是扯淡!
    这个严嵩,嘿嘿,这个严嵩,这么头疼的问题,竟然被他如此轻描淡写的化解了,真是太有才了!
    第五十二章老成谋国
    高拱开口说话了:“严阁老体念皇上仁厚爱民之心,下官深表钦佩。但朝廷即刻便要出兵讨伐江南逆贼,急需扩充军旅,而此前我军与虏贼连番激战,数万将士被虏贼俘虏,可否先将他们赎回?”
    严嵩微笑着说:“高大人爱兵如子,不愧有古大将之风。严某也已与俺答达成协议,朝廷赏赐钱粮布帛之后,也将俘虏各自释放,令其各归本部。”
    换回被俘将士,既可迅速扩充军队,又可安抚军中将士,能这样当然是最好。朱厚熜忙追问道:“他们可曾要朝廷再拿出若干钱粮布帛?粮食不能再给他们,银子和布匹倒不妨多给他们一点。”
    严嵩自得地一笑:“回皇上,俺答最初确有此要求,但老臣据理力争,声言封贡之后,大家共事一君,便是同僚。怎能以其之身勒索钱物。托皇上的洪福,老臣好说歹说,总算是说服了俺答。”
    “啊!”朱厚熜惊呼一声:竟有这等好事!
    但是,欣喜之余,他的心里也犯起了一丝疑惑:鞑靼军中缺粮,根本无力将被掳掠的百姓带回蒙古,只有杀掉,他们为了和明朝议和并开互市,也不好多造杀孽,就索性做个顺水人情,答应明朝用钱粮布帛换回百姓,这也在情理之中。但俺答同意交换两军俘虏就有些蹊跷了,鞑靼军卒骁勇善战,即便身陷重围也死战不降,明军前期几次大胜,也只有营团军颇有斩获,总共俘虏了几千人,明军却有数万卫所军落入敌手。以几万俘虏换回几千部众,这样明显吃亏的买卖,俺答怎么也会同意?莫非还有什么附带的条件,严嵩偷偷地瞒着我答应了他们?
    看出了皇上的疑惑,严嵩笑着说:“此事还多亏了俞大猷俞将军。他于两军阵前走马擒下的那个鞑靼平章兀那孩是俺答正妻博帖尔氏的亲弟弟,也是鞑靼势力最盛的五部之中永谢布部酋首的儿子,俺答自然要给自己岳丈一个交代。”
    哈哈,原来是这样!所有难题都迎刃而解,看来我真的是天命有归的皇上,连老天爷都在帮我!
    高拱向严嵩长揖在地:“下官代军中诸将士谢过严阁老!”
    严嵩一边侧身避让,一边拱手还礼,道:“严某与高大人并全军将士同朝为臣,且感念众将士杀敌报国之忠义,怎敢当一个‘谢’字!”
    高拱转身又给朱厚熜跪了下来,说:“微臣恳请皇上收回方才释放严世蕃严大人之命,待鞑靼撤军之后再将其赦出诏狱。”
    朱厚熜一愣,这个高拱是怎么回事?刚刚给严嵩道谢,转眼之间却又建议自己不要释放严世蕃,难道说他还怀疑严嵩居心不良,要我继续将他儿子关在诏狱扣为人质吗?
    他赶紧看看严嵩,生怕他恼怒之下跟高拱翻脸,哭闹着求自己主持公道。严嵩刚刚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他若是提出要将高拱罢免,还真的不好断然拒绝他。高拱啊高拱,你这暴躁的脾气到何时才能改一改!你这不是在让我为难吗?
    正在苦恼,就见严嵩跪了下来,凄楚地叫了一声:“皇上。”
    朱厚熜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严阁老有话但讲无妨。”
    “谢皇上。”严嵩重重将头叩在了地上。
    听到严嵩语中含悲,声音都有些哽咽,朱厚熜的心立刻吊了起来,不禁狠狠地瞪了高拱一眼,却见高拱嘴角微微翘起,显然正在高兴。他更加恼怒了:你高拱也实在太不晓事了,看来不让你受一番蹉跌,你终归难成大器。这次只要严嵩不要求将你身送东市,无论是罢官削籍,还是贬谪充军,我都答应他,好好磨一磨你的性子!
    严嵩抬起头来,脸上已是老泪纵横:“皇上,我辈人臣事君惟忠,万不可心存私念,这话老臣本说不出口,但高大人体谅老臣的难处,已代老臣说了出来,老臣只好腆颜恳请皇上俯允高大人所请,收回方才释放严世蕃之命。”
    朱厚熜又是一愣,所谓虎毒不食子,严嵩怎么会愿意让自己唯一的儿子继续关在诏狱之中,那是人待的地方吗?要知道,严世蕃可是因为违抗圣旨被打入诏狱的,陈洪又将他恨之入骨,免不了要让他吃些苦头——虽说镇抚司归司礼监首席秉笔黄锦管,但陈洪却是司礼监掌印,绕过黄锦直接给镇抚司下令,只要不太出格,也没有人敢拂了他的面子。
    见皇上沉默不语,严嵩以为皇上看穿了他的心思,心中生出了怒气,便又叩头说:“老臣也知市恩卖好,收揽人心非忠臣所为,但身负皇上社稷之托,虑事行事皆应以家国社稷之大局为念。依老臣愚见,官场士林多有清流,气节情操可嘉,却囿于礼教,不思变通,未必能体念皇上仁厚爱民之心。时下朝廷决议以钱粮布帛赎回被掳掠的百姓,并与虏贼交换俘虏,虽可平息军中及民间之怨气,却也未必能容于官场士林清议。若是任其呱噪,恐朝堂之上再起风波,老臣声名诚不足惜,却有损皇上圣名,更不利于朝廷戮力同心,整军讨逆。而官场士林清议,以言官词臣为最。老臣说句诛心的话,若是犬子严世蕃仍留于诏狱之中,可稍缓言官词臣的攻讦诘难,只要鞑靼退军出塞,皇上便可诏告天下讨伐江南逆贼,他们便能体念今日皇上壮士断腕的苦心孤诣,不会再做书生之谈。故此,犬子严世蕃断不可赦出诏狱。老臣沥血之言,万望皇上三思。”
    严嵩一席话听得朱厚熜瞠目结舌,原来严世蕃出不出诏狱,背后竟有这么大的文章!他是因为不肯附和陈洪穷追逆党而进的诏狱,只要还未赦免出狱,那些都察院的御史们,以及与都察院有着千丝万缕撕扯不开的关系的翰林院、通政使司等衙门官员们就都要领他的情,不好意思放手弹劾主持与鞑靼议和的严嵩,朝廷可以安然渡过这道难关!这一点早在严嵩算计之中,高拱也看出了这一点,唯一懵懵懂懂的,大概也就是自己这个皇上了吧!
    这么说来,从一开始严世蕃公然违抗圣旨,宁可下诏狱也不肯附和陈洪穷追逆党,就存着了这样的心思!严嵩冒死力谏自己不要骤兴大狱,大概也有这个用意吧!想来真是可笑,他那句“人人乱得,惟皇上乱不得”的话,还让自己感慨了许久!
    朱厚熜的头又开始疼了起来,当日朝堂之上,见到翟銮表现出的高明政治手腕而产生的那份忧郁、那丝寒意又一次悄然袭上他的心头:自己真得能驾御得了这些精通权谋的朝臣吗?
    主子的表情阴晴不定,大概是觉得严嵩和高拱两人所说的都有道理,却又不好收回刚才当众给严嵩做出的承诺吧!吕芳挺身而出,说:“严阁老、高大人不必过虑,赦免严大人是奴才的主意,皇上虽已首肯,却并未定下时日,自然会考虑两位大人所请。”
    有吕芳给了转圜的余地,朱厚熜当即说道:“严阁老,朕本想让你父子早日团聚,却不曾想你如此明白事理,为了维护朝廷大局,不惜抛舍父子私情,若是不准你所奏,就辜负了你一片公忠体国之心。只是,要多委屈严世蕃几日了。”
    严嵩哪里想到皇上根本就看不透他们的机心,心里还在说,皇上当日责我儿东楼入诏狱待罪,定是要让老夫拼着老命去与俺答谈判,还要担下那天下骂名,刚才不过是你们主仆二人演的一出戏而已,偏生高拱憨厚耿直,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所谓帝王心术,鬼神不言,老夫不赶紧坦然承认有此私心,怕又要引起皇上的疑心了。想到这里,他装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说:“严某斗胆驳皇上一句,犬子严世蕃身为朝廷命官,既食君禄,又屡蒙圣恩,为皇上尽忠,为朝廷出力是他的本分,当不得‘委屈’二字。”
    本分?朱厚熜心里苦笑一声:无论是忠是奸,只要这些精明强干的大臣们还记得自己的本分就好。他索性丢开这个苦恼的问题,说:“既然已准了鞑靼封贡之请,你且告知内阁及户、兵两部,做好相关事宜。赏赐鞑靼的那二十万两银子和十万匹布帛,就由朕的内库中出了。”
    吕芳忙跪到了地上,说:“近两年皇上一再削减内廷用度,宫里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坤宁宫也亟待重修……”
    朱厚熜板着脸打断了他的话:“朕什么时候说过要重修坤宁宫了?江南一日未定,朕就一日不重修坤宁宫。再敢言此事者,杀!”
    吕芳吓得不敢再说话,严嵩忙说:“皇上不必为此担忧,些许钱粮布帛,户部还能拿得出来。”
    朱厚熜叹了口气,说:“江南今年的秋赋和明年的夏赋怕都是没有指望了,要兴兵讨逆,还要安置难民,户部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宫里日子再不好过,二十万两银子、十万匹布帛还是拿得出来的,大不了再裁减一些内侍,令已年满二十岁的宫女自愿回家就是了。”
    严嵩说:“再苦也不能苦了皇上。为分君父忧,户部再难再苦也是应该的……”
    朱厚熜摆了摆手:“所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被掳掠的百姓都是朕的子民,落入虏贼之手也是朕的过错,朕有责任更有义务将他们赎回来!此事朕意已决,无须再议了。吕芳,你陪着严阁老去内阁宣朕的口谕,江南之事也不必再瞒着翟阁老和李阁老了。”
    第五十三章群情汹汹
    “大汗!”亦不刺吼叫着说:“不能撤啊大汗,就这么撤了,几万儿郎就白死了!”
    与明朝钦使达成了和议,俺答便召集各部酋长和军中诸将布置撤军之事,刚一开口,几位年轻少壮的主战派将领就跳了起来,嗓门最大的,要数平章亦不刺。
    看着暴跳如雷的部将,俺答心里十分恼怒:难道我愿意撤军吗?繁华的明朝京城近在咫尺,那可是太祖忽必烈一手建立起来的大都啊!可是,不撤军能行吗?往常挥军南下,可以靠剽掠就食于敌,也就没有带多少军粮。可是这次明朝忒狠毒,竟然想出了坚壁清野这一招,将京师百里以内的百姓迁徙内地,二十万大军人吃马嚼都要靠自己解决,沿途抢来的粮食眼看就要告罄,若是打不下明朝京城,全军就会绝粮而溃,那个时候,就不是白死了几万儿郎的问题,而是不知能有多少儿郎活着回到草原!再者,那些主和派酋长们答应出兵南下,就是存心跟着我部剽掠一番,最好仗都由我部去打,他们只管分牛羊子女财帛。一旦战事不顺,这些怯懦的家伙就不安分了,终日吵闹不休。他们虽说没有胆子谋夺我的盟主之位,却屡屡扬言若是战事再久拖未决,就要拉着自家部族儿郎回草原过冬。他们一走,就凭我部十万人马,要一举拿下拥兵三十万、还有坚城利炮的明朝京城,只怕成吉思汗复生也不敢这样想!
    想到这里,俺答心烦意乱地摆摆手:“我说了,这是各部酋长公议决定的事,你不必再多说什么!”
    亦不刺梗着脖子说:“汉狗被我们打得缩在营里不敢出来接战,只好派人求和,大汗怎么还能答应他们那样苛刻的条件?”
    苛刻?俺答心里冷笑一声。明朝给的赏赐确实很菲薄,封贡、开互市还要我军退兵之后才议,这样的条件不可谓不苛刻。可是,博尔忽那个蠢货被人偷袭丢了大同,我军后路已断,眼下军粮不济,军心不稳,还有跟明朝讨价还价的本钱吗?幸好有长生天保佑,巡逻队已经劫杀了五批从大同来的明军报马,若是漏过了一两骑,让明朝知道我军已丢了大同,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求贡所请,更不会赏赐若干银子、粮食和布帛,虽说少的可怜,但大军回师和部众越冬大致是够了。虽说这次南下吃了点亏,只要全军安然退回草原,有长生天赐给蒙古人的草场和牛羊,过不了几年,我们就能恢复元气,卷土重来!
    见大汗不说话,亦不刺更加大声地说:“这都不算,大汗为何还要将抓来的那些汉狗都放回去?”
    这句话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明朝给的赏赐太少,若不是进军沿途剽掠得了一些财帛子女和牲畜,这一趟真是赔了血本,我们哪次干过这种赔本的买卖?能多得几万奴隶,回到部族也好给族人一个交代!
    见父汗不说话,黄台吉只好站了出来:“亦不刺将军也知道,我军之所以要撤军,不是败于明军,而是败于军粮。哪有余力带着那些俘虏回草原?再说了,我们不是也有几千儿郎被明军俘虏了吗?他们可都是我们部族的种子啊……”
    亦不刺冷笑一声:“我们蒙古从来只有战死的勇士,没有被俘的懦夫。大汗怎么就那么看重那几千个本该割掉耳朵赶出部族的懦夫?是不是永谢布部的人不在乎名声?”
    这个蠢货!俺答看着亦不刺,唇齿之间挤出一句话:“你要违抗我的军令吗?”
    亦不刺浑身猛一哆嗦,似乎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怔怔地看着目露凶光的俺答,余光却瞥见了那几位主和派酋长那嘲讽的眼神,立刻又把身子站直了:“议和,议和,议个鸟和!我们几万儿郎难道就白死了吗?”
    “来人!”俺答猛地站了起来,怒喝一声:“把这个违抗军令的家伙给我推出去,砍了!首级号令全军!”
    帅帐之外的亲卫武士冲了进来,扭住了亦不刺的胳膊。
    “大汗!”博尔忽越众而出,跪了下来:“刀下留人啊大汗!亦不刺随大汗征战多年,立下过汗马功劳;这次南征又杀败明朝朝阳门守军,斩首两万余纪,俘虏一万余人,在众将中战功最大,请大汗饶他一命。”
    俺答冷冷地说:“你还有脸为他求情?”
    博尔忽惨然一笑:“全怪我无能,丢了大同,大汗心忧断了我军后路,才与明朝议和,我愿以死谢罪,但亦不刺罪不至死,请大汗宽恕他。”说着,他从腰间箭壶之中抽出一支长箭,劈手折成两半,用力向心口一插——
    箭矢深深地插进了他的胸膛!
    亦不刺怒吼一声,拼命挣脱了擒住自己的武士,可能是抓住他左臂的那个武士用力过大,众人都听到了“咯嘣”一声脆响,亦不刺的左臂被生生地折断了。
    顾不上擦去头上冒出的冷汗,亦不刺扑到了博尔忽的跟前,拼命地叫着:“安答,博尔忽安答!”
    一股血箭喷了出来,溅在了亦不刺的脸上,他慌乱地用手去堵那不断喷出鲜血的伤口,鲜血从他的指缝之间汹涌地渗了出来。
    博尔忽突然用力抓住了他沾满鲜血的手:“苍鹰……苍鹰只有留住翅膀,才能……才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亦不刺急切地说:“我知道,我知道,苍鹰只有留住翅膀,才能再次翱翔蓝天!”
    博尔忽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手渐渐地松开了。
    亦不刺用剩下的那只右臂抱着博尔忽,疯狂地摇晃着:“安答,博尔忽安答!”
    一个平日与他们交好的酋长奔了过来,用手指探了探博尔忽的鼻息,两滴泪水落到了亦不刺的手上:“长生天在召唤他了……”
    “不,我的安答是巴图鲁,他不会死的,他不会死的!”紧紧地抱着博尔忽渐渐冷下去的身体,亦不刺发出了狼一般的嚎叫。
    俺答起身,走到了亦不刺的面前,蹲下,一根一根掰开亦不刺的手指,将博尔忽的尸体抱在了自己的怀里,站了起来:“让我们都记住我们的好安答博尔忽留下的遗言:苍鹰只有留住翅膀,再次翱翔蓝天!长生天保佑蒙古人!大都,总有一天,我们还是会回来的!”
    无论主战,还是主和,帅帐中所有的人都一起站了起来,齐声说:“长生天保佑蒙古人!大都,总有一天,我们还是会回来的!”
    博尔忽以死谢罪,平息了鞑靼主战、主和两派的争端,鞑靼全军将士压抑着内心的愤懑,狠狠地冲着不远处巍峨耸立的明朝京城吐了一口口水,开始有条不紊地做着撤军的准备。
    与此同时,明朝这边却炸了锅。一车一车的粮米布帛被送出城外,朝廷与虏贼议和之事已不再是秘密,御林军、五城兵马司本就认为自己不必承担野战之责,倒还安分一点;各省卫所军,尤其是并没有遭受多大损失,也没有多少兄弟被虏贼俘虏的山东备倭军和河南卫所军对此十分不满,宋子端、钱文义等人终日喝酒骂娘;营团军将士更是群情激愤,求战之声汹汹,高拱、俞大猷两人只得轮班城里城外跑,四处劝解抚慰,还将扬言要率军出城与虏贼决一死战的中军统领曹闻道关了禁闭,勉强压制着总算没出什么岔子。
    军队毕竟还要讲究一个令行禁止,官员们就没有这些顾虑,那些不明内情的中低级官员纷纷上疏朝廷,力陈临城胁和乃是大明开国一百七十多年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朝廷断不可接受虏贼和议,并惩办怯敌畏战、颟顸辱国的大臣。诚如严嵩料想的那样,严世蕃至今还被关在诏狱之中,都察院的御史、六科廊的给事中,还有通政使司、翰林院的词臣大多都不好上疏弹劾主持和议的内阁学士、礼部尚书严嵩,这些言官词臣、文苑清流几乎一致地把矛头指向了户部署理部务的左侍郎关鹏。
    他们这样做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户部此前已奏请皇上恩准,动员京城官员捐出一月的俸禄以为军用。京城刚刚发生了谋逆之事,百官正在惶恐不安,见几位内阁学士都带头捐了二百石官俸,也纷纷从家中搬出了粮食,赶紧交到户部,惟恐交得比别人晚了一步落下话柄。谁知道转眼之间,户部却将数十万钱粮布帛拱手送于虏贼,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是可忍孰不可忍,觉得被蒙蔽更被侮辱的百官蘸着血泪奋笔疾书,弹章奏本雪片一样飞进大内,甚至有人扬言要痛殴关鹏,并在朝堂之上以死劝谏皇上收回成命,坚定心志,抗战到底,不但要在京师城下大败虏贼,还要举全国之兵犁庭扫穴,效法成祖文皇帝勒石为铭宣我大明天威云云。
    严嵩、关鹏有口难辩,只得都告了病假以避风头。已经知道内情的翟銮、李春芳等人却借口保守机密,只泛泛说些模棱两可的话,不肯全力帮着皇上压制这股风潮。面对百官汹汹之声,朱厚熜愤恨地在朝堂之上大吼道:“数万军卒百姓陷入虏贼之手,日夜受虏贼淫虐拷打之苦,无一人无一时不翘首期盼朝廷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朕闻之尚且痛心不已,你等皆木石乎?竟能置若罔闻,无情至斯!”
    仁君爱民,天经地义,百官顿时哑口无言。那个一心要触柱而死以尽臣职的都察院御史号啕着率先跪了下来:“仁德天厚无过吾皇啊!”
    第五十四章蒙赦出狱
    出了诏狱的门,严世蕃长长地吐出了胸中那股浑浊之气,尽情地挥动双手,象是要把身上霉运都赶走。
    刚进诏狱之时,陈洪那个狗阉奴将他关在一间黑屋子里,还专门调来几个提刑司的太监代替镇抚司的锦衣卫看守,日日对他拳打脚踢,还戏谑着说这是自古至今牢里的规矩,评话中多有提过,叫什么“杀威棒”。偏生这些狗奴才是行刑的好手,全身无一处不痛得要命,却看不到一处伤痕,连前来探视他的黄锦都被骗过了,让他苦不堪言却又无处申冤。
    好在只过了三日,吕芳就来看他了,提刑司的那点把戏自然瞒不过执掌厂卫十几年的吕芳,抽了那几个狗奴才一顿鞭子,都赶回到了宫里。吕芳的余威还在,陈洪尽管气得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却也不敢多嘴。接着他就住进了诏狱后面的小院子里,不但再无人打骂,还好酒好菜招呼着,若不是夜里没有美娇娃侍寝,这样的日子倒跟往常没有太大分别。
    际遇为何有此天壤之别,严世蕃自然心知肚明,庆幸之余,也不禁为自己白发苍苍的老父捏了一把汗:虏贼都是些个不读诗书,不尊礼教的蛮夷,他们会否难为父亲?酋首俺答能否被父亲说动,接受先退兵再议封赏的条件?这是他与父亲商议许久定下的方略,当其他大臣,甚至皇上都还在考虑哪些条件能接受,哪些条件断然不能接受的时候,只有这样,才能显出父亲那卓尔不群的才干,在皇上面前大大地露一手!
    果然,不到十日,皇上便派吕公公来传口谕,将自己赦免出狱。即便不看吕公公那醇醇的笑容,他能亲自来诏狱传旨,这本身就说明父亲的差使办得十分漂亮,皇上龙颜大悦。
    还是爹当日说得对,大明朝的内阁,总有一日是我们严家的!
    “严大人。”
    吕芳的声音打断了严世蕃意气风发的遐想,他赶紧躬身长揖在地:“吕公公折杀东楼了。东楼一向视吕公公为父叔,若吕公公不以东楼粗鄙,还请直呼东楼之名。”
    吕芳不置可否地一笑,伸手将他搀扶起来:“严大人抬爱,咱家心领了。”
    严世蕃固执地说:“吕公公此说便是不认东楼这个子侄了。”说着,两腿一弯,竟要当街给他跪下。
    吕芳赶紧在手上加了几分力道,吃力地将严世蕃托起,连声说:“严大人不可如此,不可如此!”
    有那么一瞬间,吕芳确实为之感动了,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家法,内侍无论品秩高低,均不得接受士人大礼参拜,有功名的秀才尚且不需如此,更何况严世蕃是朝廷命官、位居四品的大理寺右丞!但又是在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高拱那傲然而立的身影,接着便猛然警醒过来,当街坦然受朝廷命官之拜,若是被人看见,一封奏疏上达天听,即便皇上护着不做追究,也有损皇上的圣名——要知道,大明开国一百七十多年,敢公然违背祖宗家法的人,只有正统年间的王振、正德年间的刘瑾等寥寥数人而已,那些狗奴才夺主子的威福自用,擅权乱政,最后都遭了天谴,王振死于土木堡的乱兵之中,刘瑾被身送东市,千刀万剐……
    严世蕃还在挣扎着要跪,吕芳正色说道:“祖宗家法在,吕芳不敢违抗,请严大人见谅。”
    严世蕃尴尬地站直了身子,吕芳又换上了那副醇和的笑容:“严大人,本来咱家应该送你回府,还要讨杯酒吃。可还有别的差使,只好改日再去叨扰了。不过咱家已派人去府上通报严大人蒙恩遇赦之事,贵府的轿马已经来接严大人了。”
    “吕公公的差使要紧,东楼安敢劳动大驾!”严世蕃再次躬身长揖在地:“东楼此次能重见天日,想必还多亏了吕公公在皇上面前说话。东楼改日定当前往贵府拜谢大恩。”
    “严大人之话,咱家愧不敢当。严大人蒙恩遇赦,皆因圣恩浩荡,咱家并无尺寸之功。”吕芳拱拱手:“皇命在身,恕咱家要先行一步了。”
    严世蕃恭恭敬敬地躬身长揖在地:“吕公公走好。”直到吕芳那顶二人抬的小轿转过了街口,他才起身,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已消逝不见,恶狠狠地低声骂了一句:“不识抬举的狗阉奴,日后爷一定把你们一个一个都杀了!”
    这个时候,严府的管家严福才赶紧上前,跪下给他叩头:“爷,想死小的了!”
    “狗奴才!瞧你穿得那身破衣裳,我严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严世蕃狠狠地踢了他一脚:“爷不在这些日子,你们这些狗奴才定是没个管束了,看爷回去怎么收拾你!”
    严福不知道他刚才在吕芳那里热脸贴上了个冷屁股,心里窝火就拿他出气,忙苦着脸解释说:“爷是不晓得,今日不知为何,百十来个国子监的监生围了咱们府门,吵闹个不停,小的不得不换了一身粗布衣裳才敢出门……”
    严世蕃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你说什么?一帮国子监臭监生就敢围了咱们府门?老太爷呢?”
    “回爷的话,老太爷这两日身子不大爽利,在家歇息。”
    严世蕃心里“咯噔”一声,在家歇息?爹刚进内阁,心火正旺,若无天大的难事,断无告病避朝之理,莫非是跟夏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一样,被皇上勒令回府养病?难道说,皇上卸磨杀驴,一跟鞑靼议和,就又将爹弃若蔽履了?甚或因议和之事百官交章弹劾,皇上弹压不住,就抛出爹当了替罪羊?
    想到刚才吕芳不肯接受他的献媚,连送他回府的顺水人情都不愿意做,严世蕃心里就先凉了几分,怀着最后一线希望,他又问:“你可知道,爹回府养病是爹自己的心意,还是皇上下的旨?”
    严福苦着脸说:“爷这话让小的怎么回啊?老太爷怎会跟小的说这些?”
    宰相家人七品官,严福一直在严家当差,耳濡目染也知道一点官场之事,见严世蕃面色变得惨白,十冬腊月里头上竟冒出了一层冷汗,顿时明白了他为何担忧,忙说:“爷也不必担忧,小的看老太爷整日里在家看书习字,并不象是办砸了差事的样儿。万岁爷也对老太爷恩宠不减,不但下了恩旨,免了老太爷的早朝,拨了两名太医留住府上朝夕服侍,这两日里还派了三拨宫里的公儿来府上赐酒赐宴……哦,今儿那位来府上通报爷遇赦回家喜讯的公儿还给老太爷传万岁爷的口谕,让老太爷尽快调养好身子入阁办差。”
    听严福絮絮叨叨说了一气,严世蕃才稍微安心了一点,便又踢了他一脚,说:“起来吧,一身粗布衣裳给你爷跪着,倒让人把你爷也看低了!”待严福讪笑着起身之后,他又追问道:“你可知道老太爷是如何回话的?”
    问过之后严世蕃才意识到自己问得实在可笑,臣子回复皇上的垂讯问候应该上谢恩疏,怎么可能让太监带话回去,又改口问道:“今日国子监监生来府上闹事之事,老太爷知道吗?”
    “那帮穷酸书生在府门外喊声震天价响,老太爷怎能不知?他吩咐小的找来一团丝绵堵着耳朵,仍在读书习字。”
    严世蕃哑然失笑,原来爹竟有这样的雅量,任凭旁人在门外高声叫骂,他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当即恼怒道:“你们这些狗奴才,竟任凭那帮穷酸书生在府门外吵闹不停,扰了老太爷休养。怎不将他们都打了出去?”
    “回爷的话,小的本已纠集齐了府中的男丁,要将他们赶走,可老太爷不许啊!”
    对爹的隐忍,严世蕃也无话可说,却把眼睛一瞪:“亏你还是我严家的老人,这么小的一点事情都办不好!顺天府衙管皇上,让一帮穷酸书生把个当朝学士、礼部尚书的家都给围了,我看他王世恩这顺天巡抚也快当到头了!”
    严福忙表白说:“爷责骂的是。小的早就派人去顺天府衙报了官,而且小的还想,国子监那帮监生个个都有功名在身,顺天府的衙役也拿他们没办法,又派人去报了五城兵马司。”
    严世蕃点点头:严福这样处置倒是适宜,国朝礼尊士子,秀才就可见官不拜,未经学官褫夺功名之前还不能动刑,何况是等同于举人身份的国子监监生,顺天府的那些胥吏衙役就算去了,也根本不敢动他们一个指头。
    “算你还有点识见,不枉爷调教了你十几年。”他随口夸了严福一句,又问道:“可见到五城兵马司坐堂掌印的巡城御史高大人了?”
    “回爷的话,听下面的小子说还真是有幸见到了高大人,他闻说之后也十分生气,当即就派了一队兵士去了府上。只是……”
    严福欲言又止,严世蕃刚刚舒展的眉头又拧成了一股绳:“只是什么?再敢不明白回话,仔细爷揭了你的皮!”
    “只是……只是他们只在府上围了一圈,将那帮穷酸书生挡在一丈之外,却没有将人驱散,连那些穷酸书生在外面百般闹腾也不管,惹得周围聚了好多闲汉看热闹,嘻嘻笑笑只当是在逛庙会……”
    “这是怎么说!”严世蕃怒喝一声:“五城兵马司有维护京师治安之责,他们是干什么吃的,就任凭那帮穷酸书生在我严家门上喧闹不休?”
    第五十五章生员骂奸
    听严世蕃这么说,严福立刻想起了方才在那帮军汉面前受的窝囊气,忿忿不平地说:“小的实在气愤,就出去跟他们交涉,说是老太爷有命,让他们快快将那帮穷酸书生赶走。可带队的那位将爷对小的说,营团军不归礼部管,要调兵派差,得先请得高大人或俞将军的将令也可以……”
    “营团军也是大明朝的兵马,不是他高拱俞大猷的私兵!”严世蕃冷笑着说:“该死的贼配军敢情是忘了老太爷还是内阁学士、礼部尚书,竟连老太爷的话也不听!”
    严福说:“还有更气人的呢!该死的贼配军还说了,他们只知道上阵杀敌,不会赶人拿人,还说……还说……”他犹豫了一下,才又继续说道:“还说那帮穷酸书生喊的话,跟他们想的也差不离,若非穿着这身号衣,他们都想去喊上两嗓子……”
    严世蕃忙问道:“那帮穷酸书生喊得都是些什么话?”
    本是在撩拨老爷动怒,可老爷真动起怒来也着实骇人,严福开始后悔自己多事要引火烧身,忙“扑嗵”一声跪了下来:“爷……爷饶了小的吧。那些话小的实在……实在不敢说啊!”
    严世蕃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脚:“爷让你说就说!”
    “爷可饶了小的啊!”严福压低着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立刻就闭上了嘴。
    镇抚司的诏狱是京城有名的阴煞之地,莫说是平头百姓,就算是达官显贵,也总是能避就避,宁可绕道也不愿从这里经过,长长的一条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车马,在繁华的京城之中,这里却是一块难得的寂静之地。但即便如此,严福的声音实在太小,严世蕃一个字也没有听清楚,便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你敢敷衍爷吗?大声说!”
    “是是是,小的该死,小的该死。”严福知道躲不过去,只好咬牙说:“那帮天杀的穷酸书生在府外说些什么,小的也听不大真切……”见严世蕃的眼睛又瞪了起来,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忙说:“不过,他们一直喊的两句话,小的倒是听到了……”
    见他还是吞吞吐吐不肯直说,严世蕃怒喝一声:“喊的是什么?快照直讲来!再不明白回话,立时打死!”
    “是是是,他们在喊……在喊……”严福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说:“奸臣无道,丧权辱国……”他似乎被自己刚刚出口的话吓住了,左右开弓不停地打自己的嘴:“该死,该死!”
    “够了!”严世蕃涨红了脸,恶狠狠地说:“有这个劲儿,跟我去把那帮穷酸书生通通打死!”说完之后,他疾步走到早已等候多时的轿子,甩开轿帘,钻了进去。
    严福回过神来,赶紧爬起跑了过去:“爷,可要小的先回府纠集府中男丁?”
    大轿之中传出了严世蕃咬牙切齿的声音:“废话!一人发一根哨棒,守在府门内,等爷一声号令,就冲出来给爷往死里打!记住,不许再为这等事去打扰老太爷!起轿!”
    严福赶紧吩咐道:“起轿,起轿!”叫过了一个小厮,低声吩咐了两句,那个小厮飞也似的跑了。
    严世蕃不住地跺着轿板,怒喝道:“快些走,再敢慢慢吞吞,误了爷的事,把你们一个一个都打死!”四名壮汉赶紧抬着轿子,几乎是跑了起来。
    可能是因为大轿之中不时传来严世蕃愤恨的声音:“把你们一个一个都杀了!把你们一个一个都杀了!”令轿夫不寒而栗,寻常要近一个时辰才能走完的路程,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阵阵喊声穿透厚厚的暖轿帷幔灌入严世蕃的耳朵里,正是那令他怒不可遏的“奸臣无道,丧权辱国”!
    声音越来越近了,可轿子却停了下来。
    严世蕃怒喝道:“狗奴才,为何停了?”
    严福赶紧上前,气喘吁吁地说:“爷,人太多,轿子进不去……”
    严世蕃掀开轿帘探头望去,原来已经到了自家的巷口,不过道路早就被一帮看热闹的闲汉堵得严严实实。他当即大骂道:“杀不尽的贼囚徒,敢挡爷的道,仔细爷把你们全打死!”
    严福也装腔作势地喊道:“老爷回府,闲杂人等散了,都散了!”
    严嵩久为京官,严世蕃自幼就住在这里,出仕之前也算是京城有名的恶少,为官之后更是嚣张跋扈,随着父亲的官位权势不断上升,他原本就暴躁的脾气也越来越大,动辄喊打喊杀,要不就是一条绳子绑了径直送到顺天府衙吃板子,那些看热闹的人也着实怕他,赶紧向两边闪开,让出宽宽的一条道。轿子继续动了起来,有人歪过头去,冲着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痰,低声骂道:“看你个淫贱种子还能猖狂到几时!那帮太学士连户部关侍郎大老爷的官轿都敢砸,还能放过你这淫贱种子!”
    到了家门口,严世蕃摔开帘子,走下轿,果然看见有百十来个方巾儒服的国子监监生簇拥在严府门口,一个人正站在桌子上声泪俱下地说着什么,周围闹哄哄的也听不真切,只听到下面的监生们不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怒吼声:“奸臣无道,丧权辱国”。一队穿着营团军号衣的兵士排成人墙站在严府外墙之下,却都嘻笑着象是在看戏。那个带队的军官骑在马上,也笑个不停。
    严世蕃怒火中烧,正要出声喝骂,却突然又冷静了下来:既然高拱已经知道此事,也派了人来弹压,却任凭那些穷酸书生闹个不停,他这个署理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御史,还有那个九门提督俞大猷就难辞其咎,自己不妨把戏做足了再将事情闹大,闹到御前,皇上自然也不好袒护他们!想到这里,他不管那些高呼口号的国子监监生,朝着那位骑在马上的军官走去。
    严世蕃刚刚赦出诏狱,既没有穿官服,也没有修须净面,胡子拉碴一副落魄的模样,比街上看热闹的闲汉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兵士看着他走近,喝道:“这位老哥,看热闹且远些个,不要为难我们兄弟!”
    严世蕃气苦,也不理他,径直走到那位军官面前,拱手作揖:“请问将军高姓大名?”
    那位军官客气地抱拳回礼:“营团军,曹闻道。”
    严世蕃又拱手,道:“哦,原来是营团军中军统领曹将军。久仰久仰。”
    “你是……”
    “在下严世蕃。”
    “哦,原来是严大人。”曹闻道斜着眼睛看了严世蕃一眼,这才抱拳施礼:“末将见过严大人。”
    论两人品秩,严世蕃比曹闻道只高不低,何况国朝“以文统武”,二、三品的总兵官见了四、五品的知府也要行礼如仪,可这个曹闻道虽说勉强行了个礼,却不下马,轻慢之意表露无遗。严世蕃更是恼怒,便说:“曹将军为何带兵到此?”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就把曹闻道的怒火点燃了,他因为朝廷与鞑靼议和之事在军营中吵闹不休,俞大猷关了他整整三日的禁闭,之后就一脚把他踢到了高拱手下。尽管他知道俞将军怕他冲动之下擅自带兵出城追击鞑靼,但让他一个统兵大将带着手下弟兄干那巡街缉盗的活计,简直是对他的一种侮辱,究其根源,还是那奸臣严嵩怯敌畏战,窜唆着皇上跟鞑靼议和,狗奸臣的儿子却还不识趣,竟问爷爷为何而来!他当即板着脸说:“贵府家人告到我们高大人那里,说是有一帮国子监的监生在这里骂奸臣,高大人就命末将带人来看看。”
    “那曹将军为何不把他们都驱散了,却任由他们在此喧闹?”
    曹闻道呵呵一笑:“他们又未曾指名道姓,末将也不知道他们骂的奸臣是不是严阁老或是严大人。若是严大人确定他们骂得是严阁老或是严大人,末将这就着人把他们都驱散了。”
    这个天杀的贼配军还想跟我玩口舌之争!严世蕃强压着怒火问道:“既然曹将军不知他们骂的是何人,为何却要围了我家?”
    曹闻道一脸无辜的表情:“这里聚了这么多人,严阁老府邸又在此,末将恐有人不利于严阁老,自然要带兵保护。”
    这个天杀的贼配军竟能把话说的如此冠冕堂皇而又滴水不漏,想必是高拱那个恶贼授意的!严世蕃冷笑一声:“家父不劳曹将军保护,请收队回营,省得让人以为你们是来拿严阁老抑或下官的。”
    “这可使不得,”曹闻道说:“末将前来,是奉了我家高大人之命,要收队回营,也要高大人下令才行。我营团军军规甚严,还请严大人见谅。”
    见曹闻道软硬不吃,严世蕃更加认定他是受了高拱指使,存心来看他严家的笑话,出他严家的丑,也不再与他多说什么,转身走向了那帮正在高呼“奸臣无道,丧权辱国”的国子监监生,大喊一声:“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国子监的监生们停止了喧闹,有人开口问道:“敢问贵驾?”
    严世蕃冷笑道:“连我是何人都不知,却敢围了我的家!本官是大理寺右丞严世蕃!”
    霎时间,全场都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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