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虚惊一场
五城兵马司的衙门里,高拱怒不可遏地拍着条案:“糊涂!你曹闻道要害我全军啊!”
国子监生员围攻内阁重臣府邸,是大明开国一百七十年来从未有过之事,高拱也十分关切,抓着回来缴令的曹闻道打问详情。曹闻道说起前面监生斥骂严嵩的情形之时眉飞色舞,等说到严世蕃回府之后便支支吾吾语焉不详,高拱顿时起了疑心,忙再三再四追问个究竟。曹闻道不敢对监军大人隐瞒,只好一五一十地将监生打了严世蕃,又与严府恶奴发生冲突之事禀报了高拱。他一听曹闻道竟敢当面顶撞严世蕃,还明目张胆地放跑了那些闹事的监生,当即就气炸了。
“高大人,末将……”曹闻道不明白高拱所说的“害我全军”是什么意思,只得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分辩。
高拱怒道:“还不服么?你可知道,署理户部的左侍郎关鹏如今与严嵩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辱骂严嵩便是辱骂关鹏。日后也无须严嵩对我营团军下手,只需关鹏在军需粮秣诸事之上稍稍作梗,便有我营团军数万将士的苦头吃!”
曹闻道说:“我营团军是朝廷的军队,皇上也最为看重,末将以为当不至如此……”
“不至如此?”高拱冷笑着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你曹闻道难道不知道,我营团军当日找内廷兵杖局要那批火器所费的那番周折!”
就在这时,一个亲兵来报:“高大人,镇抚司千户张明远求见。”
“张明远?”高拱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带了多少人?”
“只有一个。”
高拱迟疑了一下,才说:“请他进来!”然后,对曹闻道说:“我看你也干不好五城兵马司的差事,如今俞将军正在城外整编操练山东备倭军和河南卫所军,正缺人手,你即刻去他那里。”
“得令!”这是曹闻道梦寐以求之事,他响亮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要往外走。
“站住!”高拱着急地叫住了他:“从后门走!”
曹闻道不解地问:“这是为何?”
高拱冷笑一声:“你该知道张明远是哪个衙门当差的!你道他是为何来此?”
曹闻道虽然脾气火暴,却也并非一介莽夫,立刻就明白了高拱的意思:“高大人之意,他是来抓我的?”
高拱没好气地说:“总不成是来找你老曹聊天叙旧的吧!”
曹闻道梗着脖子说:“既然如此,我便不能走。我若走了,高大人如何向镇抚司的人交代?”
高拱恼怒地说:“谁让你回来不立时向我缴令,却要我再三再四问起你,你才向我说出实情?如今也只有先打发走了你,我再与他一起去见皇上。总不成你都进了诏狱,我再去求皇上将你赦免出狱!”
曹闻道向高拱抱拳施礼,说:“末将行事卤莽,给我营团军和高大人惹出祸事,该当承担罪责,不能连累了高大人。”
“大家袍泽一场,你说的是什么混话!”
“高大人不必再多说什么,营团军可以没有我曹闻道,却不能没有高大人。末将跟着张明远走便是。”
曹闻道的话令高拱十分感动,刚想再说什么,就听到门外响起锦衣卫三太保张明远的声音:“镇抚司千户张明远见过高大人。”
镇抚司的上差历来都是见官大三级,加之来人又是名满天下的锦衣卫十三太保中的老三,高拱也不敢怠慢,赶紧迎了出去,拱手道:“上差到此,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令他吃惊的是,张明远身后并没有跟着镇抚司的校尉,而是一个身穿儒生服饰的年轻人。难道说,那帮闹事的监生已经落到了镇抚司的手中,这个年轻人是跟着张明远来指认曹闻道的吗?
两人见礼之后,还不等高拱将张明远让到大堂就坐,曹闻道就窜了出来:“老张,你莫要说什么,我跟你走便是。”
前段时日,皇上行在就设在营团军的中军大营,镇抚司的几位太保爷奉命保护圣驾,与营团军诸位将军混得很熟。因此,一见曹闻道出来,张明远就笑着说:“哦,老曹也在这里,那事情就好办了……”
高拱心里又是一惊,严嵩这个狗贼果然下手狠毒,已经将曹闻道告到了御前,张明远果然是来拿他的!他有心要救曹闻道,却又不敢违抗圣命,忙狠狠地瞪了曹闻道一眼,陪着笑脸对张明远说:“三爷,下官……”
曹闻道说:“此事与高大人无关,我这就随你去镇抚司。”
张明远诧异地说:“高大人,曹将军,你们这是……”随即他大笑起来:“哦,莫不成你们是怪我杨大哥荣升副指挥使之后没有请你们喝酒,要去找他理论?杨大哥早有此意,只是怕高大人和各位将军没空赏脸,小弟这就代他向高大人和曹将军赔罪。”
曹闻道十分纳闷,高拱也是不明就里,便说:“杨太保爷的酒,我们自然是要去吃的。只是不知三爷今日来此,可有何贵干?”
张明远看看左右站的营团军亲兵,说:“高大人,可否进去再说。”
“失礼,失礼!三爷请!”高拱将张明远让进了大堂,那个年轻人也跟着张明远走了进来,在大堂中间站定了。曹闻道看了看这个人,似乎也有些诧异,想要跟那个人说话,却碍于高拱和张明远在场,只飞快地冲那个人点了点头。
张明远冲高拱拱手,道:“高大人,卑职今日前来,是奉了吕公公之命,送一个人来向高大人自首的。”
高拱一愣:尽管我如今兼了巡城御史,负有维持京城治安之责,但镇抚司本就是抓人的,从未听说过他们抓的人却要往其他衙门送;而且,既然人已经落到了镇抚司的手里,怎么又说是自首?他不解地问道:“三爷此话是何意?”
张明远指着站在大堂中的那名儒生说:“此人是国子监的一名生员,今日在严阁老府邸辱骂严阁老,又打了严大人。吕公公遇见了他,便让卑职将他送到高大人这里来自首。”
高拱心中大怒,原来是吕芳那个阉奴起了移祸之心,将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了我,当即冷冷地说:“三爷,镇抚司抓到的人,为何不送到诏狱,却要送到下官这里?”
张明远为难地看看高拱,俯身过来,凑在高拱耳边悄悄地说:“卑职也不好瞒着高大人,卑职以为吕公公颇有周全此人之意。但他的罪名可着实不小,吕公公也是左右为难。高大人知道,我镇抚司诏狱素来由天子执掌,只要进去了,就不好再弄出来。吕公公也不放心顺天府衙,不得已才让卑职送到高大人这里。”
高拱又是一愣,难道说此人与吕芳那个阉奴颇有渊源,他有心要周全此人?当即不动声色地问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儒生:“你是何人?”
那个年轻儒生冲他拱手施礼:“学生姓海名瑞,是国子监生员。”
“海瑞?”高拱念叨了两遍他的名字,突然说道:“可是年初参与罢考的广东举子海瑞?”
“正是学生。”
原来他便是皇上时常提起的那个海瑞!难怪吕芳要这样维护他!既然如此,曹闻道的罪责便轻多了;而且,拿住了此人,也可以给严嵩那个狗贼一个交代。至于如此处置,想必吕芳会奏报皇上,无论结果如何,谅严嵩也不好就此向营团军发难!
高拱心头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落地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着海瑞摇头叹息道:“当街辱骂内阁辅臣,殴打朝廷命官,也只你海瑞有这个胆量!”
海瑞目光炯炯地看着高拱,说:“学生也知行事孟浪,不过心忧社稷,虽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这样的豪气与自己当年在翰林院之时是何其之象,令高拱也为之动容,但经过这么几年的磨砺,他已非当日吴下阿蒙,因此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说:“当此国事蜩螗之秋,臣民百姓都该戮力同心,共扶社稷,以图再造中兴。你等士子既入国子监,就该检点言行,安心读书储才,以备日后为朝廷所用,切不可率性妄为,干犯律法。你可知道,我《大明律》载有明文,大不敬可是十大不赦之罪之一?
方才吕芳这样说,因他是皇上家奴,刑余之人自然没有君子小人之分,海瑞似乎还勉强能听得进去;此刻高拱也这么说,就让万难接受了。因为高拱不但是两榜进士、首辅门生,而且学兼文武,在此次大战之中声名鹊起,已隐隐成为海瑞这样青年学子的榜样,他却没有想到高拱竟也持这样的论调!一瞬间的那种心痛竟是那样的强烈,他一直挺立在大堂上的身子也不禁开始微微的摇晃了。
海瑞猛地抬起头来,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高拱忙摆摆手阻止了他:“不必再说什么了。曹闻道!”
“末将在!”
“既然今日是你带队去往严府,此人就由你来看押。”
“是!”曹闻道走到海瑞面前,竟先抱拳施了个礼:“海相公,请随末将走吧。”
张明远却仍不放心,悄悄地说:“高大人,卑职虽不知道这个海瑞与吕公公有何渊源,但吕公公分明有心搭救他,还请高大人多多关照。”
高拱笑道:“烦请三爷替下官回复吕公公,此事就包在下官身上,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受委屈。”
第六十二章望冰止渴
吕芳悄悄走进东暖阁,跪了下来:“奴婢给主子复旨来了。”
正在批阅奏折的朱厚熜头也不抬地说:“宣个旨竟去了大半天,定是把严世蕃送回了家,没准他们还留你吕芳吃酒了吧。”
尽管听不出皇上话里有责怪自己的意思,但内侍结交大臣是宫里的大忌,吕芳忙解释说:“回主子的话,奴婢宣完旨之后,就去给主子求医问药去了。”
“求医问药?”朱厚熜抬起头来,白了他一眼:“这段日子,你可折腾着朕吃了不少药了,可有用么?有那功夫,还不如歇着去。”
吕芳赶紧叩头,说:“奴婢未能伺候好主子,以致圣体违和,甘愿领受家法,以死谢罪。”
“朕吃够了你捣鼓来的汤药,发发牢骚,你就要死要活的,可是在威胁朕?”见吕芳又要叩头请罪,朱厚熜忙说:“得得得,知道你一片苦心为着朕,把药端来吧。”
“谢皇上!”吕芳爬起来,冲外面喊了一声:“快抬进来!”
一个“抬”字将朱厚熜吓了一跳:往常吃药用碗,莫非这次竟然要用缸了吗?你吕芳是在给朕治病还是饮牛?刚要开口询问,就见十几个太监抬着几个大的条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各式各样大块的冰。
这是夏天用来降温的法子,十冬腊月的,搞什么名堂!朱厚熜诧异地问:“吕芳,昨日你还说近日天气转寒,问朕需不需要生火取暖,怎么今日却给朕搬来冰块来了?”
吕芳忙说:“回主子,这是奴婢新为主子求的方子。主子若是觉得胸中焦灼之时,就请看看这些冰块。”
朱厚熜没好气地说:“若是看看冰就能治好了朕的冰,我大明朝的太医院不如改成冰窖好了!”但他正觉得胸中烦闷,口中也十分焦渴,便抬起头看已摆放在四周的冰块。
说来奇怪,当他凝神看着那闪烁着晶莹的光芒,洁白而又寒冷的冰块之时,突然觉得好象有一股清泉涌进了心田,将那正在胸中翻腾燃烧的火焰扑灭,口中也感到无比的清凉和湿润,闷热的头脑也随之一阵清醒。往日的烦怒、灼热和干渴消失的无影无踪,内心感到空前的舒适和宁静。他不禁赞叹道:“好奴才!从哪里找到的这个方子,竟真的有效啊!”
吕芳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主子龙体安泰,那真是我大明家国社稷之幸,百官万民之幸啊!”接着,他自责地说:“本来奴婢该命他们做成冰雕的,仓促间也不好置办妥帖,也只好拿这些冰块来亵渎天目了,明日……哦,不,今日晚膳之时奴婢就着他们换成冰雕。”
头脑一清醒,朱厚熜也就明白了自己先前的焦灼之症其实并不是因为缺水引起,而是受宫中那场大火的强烈刺激,加之诸多国事不顺,长期以来郁积在心中的烦闷所致,纯粹是心理疾病。心病还需心药医,这种“望冰止渴”的法子,就是一种心理疗法,能在明朝就想出这个法子的医生,真可算是一个天才了。他摆了摆手,说:“不必那么麻烦,冰雕冰块都是冰,劳命伤财!朕问你,是谁想出来的这个法子?”
“回主子,是太医院一名叫李时珍的太医进献的方子。”
“李时珍?”朱厚熜大叫起来:“真的是李时珍?湖北……哦,湖广蕲春的那个李时珍?”
吕芳一愣:皇上真是天纵睿智,万里之外,秋毫之动,也逃不过他的法眼!他忙跪了下来,叩头说:“主子天听若雷,神目如电,正是那个来自湖广蕲春的李时珍。”
听出吕芳的声音因敬畏而颤抖了起来,又看到那十几个搬运冰块的内侍也齐刷刷地跪到了地上,朱厚熜这才意识到自己激动之下又说漏了嘴,忙轻咳一声,说:“此前有神人托梦于朕,说朕膺天命而为九州之主,纵有宵小作乱也不足为虑,上天自会派下许多人来辅佐朕,这个李时珍便是其中之一。朕还想日后着你慢慢寻访,未曾想你竟已找到他了。”
这一番装神弄鬼的话,吕芳深信不疑,惊叹道:“难怪太医院众多太医束手无策,他一个外省郎中却能药到病除,原来竟是受命下凡辅佐真命天子的神仙!”
朱厚熜一哂:“太医算什么!我大明朝的太医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李时珍,全天下只有一个!”
主子仁厚,从不吝啬对臣子的嘉许,但给人如此之高的评价却不多见,吕芳心中也不禁啧啧称奇。便试探着问:“奴婢斗胆再多嘴问上一句,年初主子命奴婢慰留国子监读书的那个来自琼岛的广东举子海瑞,可也是其中之一?”
“海瑞?”朱厚熜一笑:“当然是,千秋万代之后,怕是朕也要因其而为后世所知呢!”
尽管不明白主子身为万乘之君,怎么会因一个小小的举人而得名于后世,但可断言自己的猜测没有错,主子果然十分看重此人。吕芳心中暗自得意,也就顾不上琢磨主子的笑容为何最后略带了一丝苦涩,示意那些内侍出去之后,便将今日国子监监生围攻严府之事奏报给了朱厚熜,连他与海瑞的那番争辩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朱厚熜听完之后先是一愣,接着就苦笑了起来:“他还真能折腾啊!唉,他若不是这样,也就不是海瑞了!”
吕芳试探地问:“主子可是有心要周全此人?”
朱厚熜毫不犹豫地说:“那是自然!他是上天派下来辅佐朕的英才,又是一个至刚至阳之人,朕还指望着他日后为朕震慑奸邪,整肃朝纲呢!”
接着,他却又长叹了一声:“只是他这次闹得实在过分了一点。江南叛乱之事不日将公诸于众,朝野上下也自会明白严嵩蒙受了冤屈,若是不给他一个说法,岂不让人说朕处事不公?”
“奴婢斗胆再多嘴说上一句,只怕此事还不止如此,”吕芳说:“身为国子监生员,辱骂内阁辅臣、殴打朝廷命官,已干犯大明律法;加之严阁老屡立大功于社稷,主子又刚刚命其复任阁员,委以重任,今日却受此大辱,若不严惩海瑞等人,只怕他日后万难立足于朝堂,更难寄之以社稷之托……”
这正是令朱厚熜头疼之事,他忙问道:“你可有两全之策?”
吕芳沉吟着说:“奴婢以为,此人虽行事莽撞,不识大体,但论其忠君爱民之心,尚有可怜可恕之处。主子可削其功名,发往军前效力。如此处置,严阁老那边大致也能说的过去。”
削籍充军对于一个士子来说,等若断送了参加科举,出仕为官的前程,也属于严惩重处。即便心里还是觉得舍不得,朱厚熜也知道,以海瑞所犯之罪,该当杀头抄家,这样的处分已经是法外施恩了,但他还是犹豫着说:“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受得了边塞之苦?”
回来的路上,吕芳早已谋划停当,见朱厚熜一心想要维护海瑞,便说:“回主子,如今朝廷当务之急是整饬京军,平定江南之乱,依奴婢愚见,海瑞等一干生员倒不必充军戍边,可将他们就近充补营团军。以高拱及俞、戚两位将军那份怜才之心,当不会让他吃苦。”
“旁人倒也罢了,只是这个海瑞……”朱厚熜叹了口气:“可惜了。”
“主子不必为此萦怀,江南平叛,立功的机会甚多。将来叙功,主子将他功名赏还给他便是。”
这倒是一个好主意!军前效力,义勇乡民只要奋勇杀敌,就可封赏官职,海瑞这样罪员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机会,反正他们不是都说擢黜之恩皆出之君上嘛,事过境迁,严嵩也不好意思再翻着陈年旧账,让人觉得他没有宰辅的气度……
但是,在那个时空,海瑞屡试不中,只得以举人的身份候选出任九品教喻,苦打苦熬十多年才升为六品主事。若不是因为他上疏责骂嘉靖的千古非常之举,以他那么低的起点,在最重科名的封建官场,大概前程也就到此为止了……
想到这里,朱厚熜情不自禁地又叹了口气:“他终归还是没有中进士的命啊!”
既然知道主子如此看重此人,为了替主子分忧,吕芳更可谓是煞费苦心了,不会连这么小的事情都想不到,忙说:“回主子,海瑞本是个举人,以军功诠选为官之后主子可恩准他参加贡考,拔贡九卷到都堂,科名也就有了。”
朱厚熜这才放心了,点点头说:“这样也好,多一番蹉跌就多一番磨砺,省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人都敢骂,朕可不想时时都为他头疼!待那些生员被拿获论罪之后,你悄悄地去找高拱,他该当听朕说起过海瑞其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吕芳跪了下来:“主子这么说,奴婢该向主子请罪的。方才奴婢未经请旨,已派人送他到巡城御史高拱高大人那里去自首了。”
朱厚熜摆摆手:“朕又没说你做的不对,为何急着下跪?那海瑞一介穷书生,朕也不会疑他重金托你向朕求情。”
话虽如此,对于吕芳将自己的心思揣摩的如此透彻,朱厚熜心里还是有些不快,便又说道:“你吕芳不是一向为人谨慎,恪守祖宗家法吗?怎么也学会徇私舞弊了?”
第六十三章粮食危机
尽管是自己主动向海瑞要了一块荷叶米粑要呈给主子,但吕芳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大妥当:那个李时珍说的不错,眼下令主子烦心的事情已经太多,以致焦灼之症日益加剧,若是再把这个难题摆在主子面前,惹得主子动怒,更不利于圣体安康。但如今主子已起了疑心,追问到了头上,他也不敢再隐瞒什么,只得叩了个头,说:“回主子,奴婢这么做不光是因主子看重此人,便想周全他;还因那海瑞有一物托奴婢转呈主子。”
朱厚熜听说海瑞有东西要呈给自己,第一个反应便是那份震惊天下的《求万世治安疏》,心里不由得一阵慌乱,见吕芳从怀中掏出的是一块荷叶包着的粑粑,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接了过来。
尽管天气已近寒冬,但因吕芳一直将之藏在怀中,那块荷叶米粑不但触手软糯,闻起来还有一股淡淡的荷叶清香。若不是吕芳吓得容颜变色,赶紧跪地劝阻,朱厚熜当即就要打开来尝上一尝。不过,当他听完了海瑞请吕芳吃饭的经过,手中那块粑粑就变得异常沉重了。
朱厚熜皱着眉头问道:“这块粑粑大概只有二两重吧?怎么卖得这么贵?朕问你,如今行市之上米价是多少?”
“回主子,奴婢方才着人去往京城各大米行打问粮价,米行均已关门歇业。后来查问了多位百姓,得知米价大致已到了二十到二十二两银子一石。”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更不用说是九五之尊的皇上,朱厚熜便问道:“往常米价是多少?”
“回主子,丰年一石不到一两,平年一两到一两半,如遇灾荒之年,可卖到五两银子以上。”
“也就是说,如今的米价比灾荒之年还贵了四倍有余!”朱厚熜怒道:“大战一起,朕就吩咐你们管住粮市。你们倒好,竟任由一石米卖到了二十二两银子!”
吕芳赶紧又跪了下来:“主子,当日接圣谕,分管户部的翟阁老便行文有司命其拟订方略平抑粮价,顺天府衙也贴出公告,严令各大米行不得囤积居奇,随意哄抬粮价。前段时日,京城米价未曾超过八两银子一石。其后不久,各大米行纷纷挂出存粮告罄的牌子关门歇业,米价就此飞腾。”
“不是都已关门歇业了吗?怎么还有米价暴涨一说?”
吕芳小心翼翼地说:“市面上的交易虽停,私下里却还有得卖。顺天府衙曾抓了几个私粮贩子,治了他们的罪,但关乎百姓生计,官府也不好管得太死,黑市交易便禁而不止。”
朱厚熜冷笑着说:“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有几户百姓能吃得起22两银子一石的米?一句禁而不止就完了?还有,各大米行都关门歇业了,就靠黑市交易就能解决京城数以百万计的百姓生计问题?”
吕芳低着头说:“主子睿智,大部分百姓确实吃不起那么贵的粮食,中平人家都需杂以粗粮才能勉强度日,穷门小户及各地涌入京师的难民就只能靠顺天府衙开粥棚,每日早晚两次施粥赈济来活命。奴婢方才前去问过顺天府,需要官府赈济的难民大约有八十万人,按每人每日四两发赈,大约每日需粮一千三百石,顺天府各处官仓及民间义仓存粮共计约有十二万七千三百石,可发赈三月有余。自虏贼围困京城之后,顺天府已陆续发赈1月又半,尚可发赈2月。”
每人每日4两米?朱厚熜心里猛地一颤:明制1市斤为16两,4两相当于125克,也只比二战中那场惨绝人寰的围城之战列宁格勒保卫战妇女儿童人均80克的标准高了一点点,那场大战可是饿死了几十万人啊!他怒道:“你就没有责问顺天巡抚王世恩,他每日4两米够吃不够!”
“回主子,奴婢也曾这样请教过王世恩王大人,他向奴婢坦言,这点粮米当然不够百姓果腹,看着嗷嗷待脯的难民挨饿,他们这些牧民之官也着实心痛,但他们也是毫无办法。顺天府因是京畿重地,屡蒙历代先帝恩赏,田赋较其他省份低了许多,加之上好良田多为宗室勋贵受赐子粒田,也收不到多少赋税,官府存粮本就不多,大部分存粮又于战前被户部紧急征调为军用,所余无几,那些用于发赈的粮食还是他大力动员百姓献纳谷草,并封存各处官仓义仓之后搜集到的。”吕芳略微停顿了一下,才说:“不过,王大人也知圣主明君仁厚爱民,也想了些个法子,一是动员京城大户捐出余粮,或由商贾富户捐献银两购买粮食,交由民间自发设立的施粥厂发赈;二来动员百姓自己想些办法……”
朱厚熜冷笑道:“自己想办法?是动员百姓剥树皮挖草根呢?还是张网捕鸟、掘洞掏鼠?”
“回主子,顺天府确实已无余力。即便每日按四两发赈,存粮也勉强只能支撑到明年正月,到了二三月份青黄不接之时,还需朝廷另外拨出粮食救济。”
朱厚熜想想吕芳说的也对,北方贫瘠,粮食生产能力十分有限,历来京师及九边所需粮食都要江南供应,而江南叛乱还不知道要何时才能平定,眼下才十一月,至来年夏粮收获尚有半年之久,若不细水长流,只怕来年春荒之时朝廷再也拿不出赈济百姓的粮食。
但是,让他气愤的是,这么大的事情竟然没有人报告他这个皇上,若不是海瑞进献了这块荷叶米粑,他真没有想到粮食危机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当即恼怒地说:“堂堂天子脚下、京畿之地的百姓,都要靠树皮草根来勉强活命了,朝廷都在干什么?还有翟銮,他当了近二十年的内阁学士,如今又以次辅之职暂代首辅,正分管着户部,他就拿不出什么法子来?”
主子迁怒于内阁辅臣,吕芳自然不敢火上浇油,忙安慰他说:“奴婢查了近日通政使司收到的官员奏本,未见有人就此上奏朝廷,或许翟阁老并未知晓此事……”
可是,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惹得朱厚熜更是恼怒,厉声打断了吕芳的话:“没有人上疏,他自己就不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朝廷那么多的御史、给事中,还有数千名大大小小的京官,竟没有一个人留心百姓死活?尤其是那些自诩刚直方正的清流,只知道揪着朝廷与鞑靼议和之事不放,却对民间疾苦之声充耳不闻,还不如海瑞这个未曾出仕的国子监生员心怀社稷,体恤百姓!”
吕芳怎能不知道其中缘由:那些官员都提前领到了半年的俸禄,那些禄米足够一家大小日常用度,粮价就算是涨上了天,也和他们没有多大关系,自然不会有人去关心。再者,说句诛心的话,即便他们知道粮价已经疯长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只怕在他们的眼中也算不了什么,更不会想到要向朝廷奏报此事——区区百姓吃饭问题,又怎能与关乎朝廷颜面的临城受贡之大事相提并论?
但这种话怎能再向已经怒不可遏的主子坦言?吕芳只能俯身在地,不停地叩头说:“主子息怒,主子息怒。”
“还有你!厂卫每日呈报的仿单上都有京城米面菜蔬等百姓日用之物价格,你就未曾看上一看?只把眼睛盯着那些官员,只要不再出薛林义、陈以勤那样的谋逆之人,就算把京城的百姓全都饿死了,也跟你们厂卫没有关系,是不是?啊!是不是?”
吕芳把头在地上碰得山响:“奴婢愚钝,不能体念主子一片爱民之心,请主子责罚。但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主子的圣体之恙刚刚稍有舒缓,且不可再动了怒气。”
盛放在条盘之中的冰块渐渐融化,带走了东暖阁里本就不多的热量,朱厚熜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也从盛怒之中清醒过来:半天的时间就已经把各方面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吕芳功不可没;而且,他只是一个太监,能不避干政嫌疑,亲自找顺天府查问详情,也真是不容易,不该迁怒于这个对自己忠心耿耿,一心维护自己皇权统治的大伴……
想到这里,朱厚熜便稍稍缓和了语气,说:“行了!把头磕破了也磕不出粮食来,起来吧!”
“谢主子。”吕芳爬了起来,说:“主子不必为此担忧,我大明富有四海,京城也并非没有粮食,只是不在朝廷和百姓手中而已。”
朱厚熜说:“你的意思是说,米行并非没有粮食,而是都在囤积居奇,想牟取暴利?”
“主子圣明。”吕芳说:“据厂卫报告,仇鸾谋反一起,各大米行就通过各种渠道运粮进京,为数不下五十万石,足够京城百万军民半年之用。这几个月里,陆续卖出的不足十万石,所余少说也有三十万石。”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单:“这是厂卫密访侦知的京城各大粮商的名册,他们存粮都在万石以上。”
朱厚熜接过了那份名单,只见不大的一张纸上密密麻麻写了二十几个人的名字。东厂和锦衣卫再次向皇上展示了他们强大的情报搜集能力,在那些粮商名字的后面,还有他们存粮数目,甚至还有个别粮商的存粮地点!
第六十四章家底不薄
看着手上的那份名单,朱厚熜也明白,吕芳虽然没有明说,但用意已是昭然若揭,只要自己一声令下,早已蓄势待发的锦衣卫就会直扑那些粮商的家,抄家拿人,将他们囤积在各处的粮食抄没入官。
若是城外战事还在继续,若是江南没有叛乱,或许朱厚熜真的就这么做了。抄没那些不法粮商的家产,不但能迅速解决粮食危机,更能缓解因大战而造成的财政困难。历朝历代,朝廷要解决财政困难,不是取之于民,就是取之于商。老百姓被官府的横征暴敛逼得活不下去,会起来造反;而那些商人却没有那个能耐,只能束手待毙。远有东晋石崇,近有南京沈万山,无不是因豪富而引起当政者的眼红,随便加上一个“以商乱政”的罪名,巨万家私顷刻间就进了国库,连个收条都不用打。
但是,这种方式虽然简单有效,但终归是一种以国家名义施行的强盗行径,打击的可不仅仅只是那些囤积居奇的不法粮商,其他行业的商人即便不齿那些黑心粮商发国难财的行为,也难免会有兔死狐悲的感觉,不利于日后发展商品经济。从长远的眼光来看,所失远远大于所得,令朱厚熜也有投鼠忌器之虞。
此外,鞑靼已经退兵,实行战时经济管制就没有了借口;而要平定江南叛乱,后方稳定是关键,持久动荡的京城早已人心惶惶,有什么风吹草动,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乱子,大明朝可再经不起折腾了!
沉默了一会儿,朱厚熜放下了那份名单,指着那块荷叶米粑对吕芳:“把它送给翟銮,告诉他,朕用三十文钱买了这块粑粑,专门赏给他吃!也不必谢恩,他分管户部,这段时日筹措军需也着实辛苦,就在家里好好歇上几天。”
说起来,朱厚熜对那位“甘草次相”不满已久,先是军粮之事他一问三不知,倒是未分管户部的严嵩拿出了切实可行的方略;再是鞑靼求贡,他偷奸耍滑推到自己面前,口口声声恭请圣裁,不外乎就是怕承担决策之责;近日又是坐在岸上看翻船,任由朝臣士子群起指责主持和议的严嵩,害得自己不得不披坚持锐,亲自出马,这才勉强稳住了动荡的朝局。象这样庸碌无为,只知道明哲保身的内阁辅臣,要之何用?
吕芳不敢再多说什么,叩头领旨之后便要出去,朱厚熜又说:“再去问问严嵩和关鹏,平日里口口声声说忠君如父、爱民如子,受了那么点委屈就给朕玩起称病不出的鬼把戏了,这就是他们的事君之道吗?告诉他们,要么即刻进宫见朕,要么把申请致仕的奏疏递上来,我大明朝的内阁、六部不养闲人,不干活就滚蛋!”
或许是舍不得刚刚如烈火烹油一般红火起来的官位前程,严嵩和署理户部的侍郎关鹏都乖乖地进宫来觐见皇上。两人得了吕芳的暗示,在路上已经商议过此事,见到朱厚熜之后都说该以“囤积居奇,扰乱民生”的罪名将那些黑心粮商统统抓起来,依律充军戍边,家产抄没入官以解决当前的粮食危机。
朱厚熜根本没指望他们能想出什么好的法子,板着脸问关鹏:“户部太仓中还有多少银子?”
关鹏此前一直以户部左侍郎的身份总督天下仓场,加之尚书马宪成伤情一直未有起色,他升任户部正堂的念头越来越强烈,自然不敢怠废政务,连忙起身应道:“回皇上,太仓尚有存银二百九十三万二千六百四十两。”
“还真是不少啊。”朱厚熜淡淡地说:“当日朕要犒赏各省勤王军将和义勇乡民,马宪成跟朕哭了半天的穷,硬是想顶着不办,逼得朕说要抄了他的家,才勉强拿出了五十万。你署理户部不到一月,竟攒下了这么多银子。”
听出皇上隐隐有责怪马宪成的意思,关鹏有心要借机攻讦马宪成两句,为自己早日正位户部正堂之事再添一把火,但他自从那日商议军粮的御前会议之后,就对严嵩治政之才佩服得五体投地,此刻见坐在身旁的严嵩纹丝未动,心里也就没有了底气,老老实实地说:“回皇上,非是臣之能。户部当日确是再拿不出更多银子,这些银子是抄没仇鸾及薛林义、陈以勤等谋逆之臣家产所得。”
“五六位侯爷、二十多位朝廷命官,家产还不到三百万?”朱厚熜说:“陈以勤和他那些门生都在清水衙门当官,没有多少余财尚在情理之中,仇鸾和薛林义那几位侯爷哪个不是身家巨万,怎么才抄出了这么一点银子?”
关鹏说:“回皇上,这只是抄没的现银。那些逆臣的房产、田地、商铺和家中的珍玩珠玉,户部已悉数封存入官,具体所值几何,度支司尚在匡算之中,故未能及时奏报皇上,请皇上恕罪。”
朱厚熜追问道:“现银也只有二百多万吗?”
关鹏犹豫了一下,才说:“回皇上,还有一百万,臣请示了奉旨主持清查逆党的陈洪陈公公,已悉数解往内廷司钥库,以供皇上年节赏赐妃嫔、皇亲及内臣之用。”
“朕问的就是你这一百万!”朱厚熜怒道:“抄没所得应全部入国库,是谁给你和陈洪那么大的胆子,偷偷给朕搬到宫里来?公出公入的事情,为何要做这些小动作?若是你户部马部堂在,这种事便做不出来!”
关鹏吓得赶紧跪地请罪,一直没有说话的严嵩站了起来,躬身说:“皇上,此事户部此前曾请示过内阁,翟阁老与臣商议允行的。”
“你们同意的?”朱厚熜冷冷地说:“你们想讨朕的好,却让朕落下个贪财好货的名声,难道还指望朕领你们的情?”
“回皇上,内阁及户部这样做虽有违朝廷规制,但也确有必要。”严嵩也跪了下来,说:“近两年,皇上体恤国朝财政艰难,一再削减内廷用度,每年宫中用度不过一百万两,已是捉襟见肘。当日为犒赏各省勤王之师,皇上已发内库存银四十五万两;前日又自内库发二十万两银子和十万匹布帛赏赐鞑靼,宫里存银已告罄,眼看着新正日近,每年例行赏赐宫人、宗亲、勋贵、重臣及命妇所用银两就需十余万两,尚不知从何而出。此事关乎天家颜面,内阁及户部不能不分君之忧,此其一;其二,此次大战,上托皇上洪福,下赖全军将士及京师义勇乡民奋勇杀敌,才迫使虏贼知难而退,还兵出塞,皇上例行要犒赏全军以慰其功,虽说犒赏军将是国家大事,该由朝廷自太仓发银,但内阁及户部以为,皇上自内库支银更能激励全军舍身报国,以酬君父浩荡天恩。”
这又是借着皇帝的名义,施小钱办大事了,同样的一两半两银子,朝廷按数分发与由皇上自己掏腰包犒赏全军,确实意义不同。朱厚熜想想也觉得他们说的有些道理,便说:“难为你们这样上心为朕谋划,都起来吧。”
严嵩带着关鹏一齐叩头下去,说:“天下一心为的君父,这是臣等的本分。”
“知道本分就好!都起来吧。”朱厚熜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又问关鹏:“眼下官仓存粮还有多少?”
“回皇上,户部辖下各处官仓存粮共计一百零一万二千四百一十九石。”
“朕记得半月之前商议军粮之事,你曾说官仓存粮只有一百万石,京官捐献一月禄米,合计不过万石,还要支出五万石赏赐鞑靼,为何朝廷存粮未见减少?”
皇上将大小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关鹏也不禁深为叹服,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何严嵩此前曾一再告诫自己说当今圣上天纵睿智,心细如发,不可存一丝轻慢懈怠之心,忙解释说:“回皇上,自那些逆臣家中抄出存粮四万五千余石,已悉数归入官仓。”
朱厚熜疑惑地问道:“他们家中为何有这么多存粮?”
“回皇上,公侯之家大多蓄有家兵,少则数百,多则逾千,这些人等的粮秣,皆由其家主供给,故公侯之家通常都有存粮数千至上万石。”
朱厚熜心里说,难怪当日薛林义等人谋逆之时,他们的家兵家将能冒着诛灭九族的危险,跟他们一起杀向皇城,原来那些家兵家将根本就是勋臣们的私人武装!不过这也真是个好消息,至少使他刚刚想到的那个计划又增加了一成的胜算!
他点点头,说:“这就好办了。朕有个想法……”
听完皇上的圣谕,严嵩还在皱着眉头沉思,关鹏已经吓得面色惨白,“扑嗵”一声跪在了地上:“使不得啊皇上,万万使不得。国无粮不安,军无粮不稳,王师用兵江南在即,若是日后军需不济,就算是抄了臣及户部全体职官吏员的家也无济于事。耽误了朝廷戡乱平叛的大计,臣更是万死难辞其咎!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你当朕只会抄家吗?”朱厚熜冷哼一声:“朕不愿失德于民,连那些不法粮商的家都不抄,又怎会去抄你的家?”
严嵩这时也跪了下来:“请皇上恕老臣直言,此事确是行险之举,还请皇上三思。”
朱厚熜冷笑着说:“三思?时近隆冬,难民每日却只有四两米熬成的稀粥度命,你还要叫朕三思到什么时候?朕意已决,卿等不复多言!”
“此事关乎我大明社稷存续,谁要是走漏半点风声,”朱厚熜眼睛死死地盯着跪在面前的严嵩和关鹏,大吼一声:“凌迟难诛!”
两人浑身一颤,一齐叩头下去:“皇上圣明!”
第六十五章圣恩浩荡
一大早,散布在京城各处寺庙、道观的难民们都爬了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履,顶着冬日凌晨的严寒,扶老携幼,成群结队向顺天府设在京城四周的粥厂走去。
凌厉的西北风呼呼地吹着,撕扯着他们那褴褛的衣衫,象带走梢头那最后一片枯黄的树叶一样,无情地带走了他们身体里仅有的一点热量。
这样的天气,实在不适合已经连续多日未曾吃过一顿饱饭的人外出。但是,每一个人都知道,若不趁着还有力气爬得起来,走到粥厂领到一碗能照得出人影的稀粥,那就永远也不用再起来了。
尽管尘世中的一切苦难已让他们不堪重负,每一个人都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要结束生命,但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支撑着他们坚持活了下来,日复一日地早晚奔波于各处粥厂。其他的时间,则聚集在生意依然火暴的各大酒肆门外,等着酒肆的伙计抬出泔水桶,从里面捞出一点可以果腹的残羹冷炙;或是跟在那些酒足饭饱之后,满意地剔着牙,施施然从酒肆之中踱出来的达官贵人后面,没口子地说着“老爷大福大贵,升官发财”之类的话,期待着那些老爷们能发发善心,从口袋里扔出一文两文铜钱——尽管绝大多数的时候,他们都要被那些老爷们的如狼似虎的长随狠狠一脚踢走,还是没有人会放过向任何一个老爷说那些吉利话的机会。
粥厂设在一块空地上,四周用芦席围着,还用粗木搭成一个简陋的大门,此时还没有开,四面八方涌来的难民手扶着木栅栏,拼命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向里面看去。
偌大的粥厂里,一字排开的十几口大锅架在石头垒成的大灶头上,都冒出了冲天的水气。每口锅前都搭着一个木架,一个衙役正站在木架上,抱着粮袋将白花花的大米往锅里倒。
那是大伙的救命粮啊!等待施粥的难民们都在狂咽着口水,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着:“多倒点,多倒点!”
或许是老天爷听到了他们的祈祷,那个衙役似乎确实没有停手的意思,直到手中那粮袋倒空了,才提着干瘪的粮袋从木架上跳了下来。
难民们都在心里骂了起来:“败家子,怎么不把粮袋翻过来抖上一抖?锅里兴许还能多上一把米呢!”
米刚刚下锅,看来救命粥还要再等上一会才能领到,扒在栅栏上拼命张望的难民们下了最大的决心,才将头转了回去,紧紧地聚拢在了一起。同一个村子的乡亲们自动地围成了一个大圈,将体弱的妇孺孩童围在中间,用自己的身体为他们抵挡冬日的寒风。
乱世之中,这种相互的关爱或许是他们能支撑到今天的最大力量。
大概施粥的时间快要到了,那十几口大锅边的木架上,又都站着了一个衙役,叉着双腿,操着一根长长的木棍,用力地在锅里搅着。随着他们的搅动,浓浓的粥香飘了出来,等待施粥的难民们一阵骚动,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迎着寒风,拼命地吸着鼻子,追逐着那诱人的香味。
人群之中,一个老者一边猛地吸着鼻子,一边喃喃地念叨着:“宁做太平犬,不为离乱人……”他身上的那件长衫尽管已经被污渍浸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但在周围一大群粗布短衣之中,还是那样的惹眼。
粥厂的门终于开了,人群又是一阵骚动,但都自觉地排成一条长龙——在吃过几次差爷的鞭子,甚至被抢去手中的破碗摔个粉碎之后,已没有人敢争抢着涌进去。
其实这本来也是一个两难的选择:那空空如野的肠胃是多么希望能早一点得到热气腾腾的米粥滋润,但若是老天保佑,并能再坚持半个时辰,却能领到比前面的人略微多几颗米的锅底冷粥。
今日却与往日有些不同,自粥厂出来的衙役没有吆喝着命令他们老实排好队准备领粥,而是抬出了一张桌子,一个四十出头,书吏打扮的人站在了桌子上,随意地将手抬起来,只在肚子上拱了一拱,大声地咳嗽了一声,将众人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之后,开始训话。
刚开始的时候,没有人关心他在说些什么,那浓浓的米粥香味刺激得他们开始疯狂地吞咽着口水,已经整整响了一夜的辘辘饥肠此刻发出了更大的响声;接着,前排的人开始欢呼起来,声音是那样的响亮,简直不象是饿了多日的人所能发出的。队伍中间的人开始向站在自己前面的人打听,于是很快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皇上说了,前些日子因为要打仗,不能随便动用军粮,只得委屈大家了,但他无时无刻不在为大家所受之苦揪心,如今鞑子已服威自退,朝廷便可调用军粮发赈,自即日起,施舍给大家的米粥要定下两条规矩:插筷不倒,冷掬可食。主持粥厂的官吏谁敢不听,就把他扔到锅里去煮了吃。皇上还说了,发赈之粮是百官及全军将士体念国家之难、民生之苦,自牙缝中省出来的,若是有一颗一粒吃不到难民的嘴里,就是犯了欺天之罪,天理国法难容!
其他的都好说,只是那“插筷不倒,冷掬可食”,许多人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那个儒生服饰的老者当日也算是一方贤达,被乡亲们礼尊着站在了队伍的最前列,最早听到了这个消息,此刻他便成了官府的代言人,大声武气地说:“‘插筷不倒,冷掬可食’都不明白么?锅里的粥要能立得住筷子,放凉了要能拿手捧着吃!乡亲们,皇恩浩荡,我们今后领到的再也不是那种清汤寡水的米汤,而是能顶饱的厚粥了!”
众人眼中的疑色更浓了,官府刚刚开始施粥发赈的时候,也曾有人大声地发出抗议,几斤的米要添几大桶水,熬出的粥能照得见人影,这还叫粥吗?差爷先是解释说朝廷粮食本就不多,还要打仗,能给大伙施这样的粥就不错了;接着便开始骂刁民:还想要厚粥?也不看看自家的祖坟有没有冒出那样的青烟;接着便是鞭子齐飞,或是还不解恨,就抢走手中的破碗摔个粉碎,让那个倒霉的家伙再也无法领到救命的稀粥,现如今,却又说锅里的粥能立得住筷子,放凉了能拿手捧着吃,又不是自家吃自家的饭,可能吗?
有人开始不加掩饰地发出嗤笑,那个老者仿佛是受到了侮辱一样吼叫起来:“你们这些刁民,竟敢猜疑皇上的浩荡天恩!方才衙门里的差爷说了,保证每人每日按八两发赈,今天锅里的米就多下了一倍!皇上从官仓调来的粮食,就堆在粥厂里头,不信的话,你们自家去看!”
大家慌忙踮起脚尖,越过前面的人头向粥厂里面看过去,一排排石头垒成的大灶锅之后,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排排装的粮袋。好家伙!这样的场面,大概只有在县里押解收到的田赋送到府里去的时候才能看得到!
“大家也不必害怕,那些兵士都是皇上派来的,就防着有刁民抢我们大家的救命粮。官府的差爷说了,不必慌也不必抢,那边还有十几口大锅在熬着,保管每个人都有!”那个老者说完之后,突然大哭了起来:“皇上圣明!皇恩浩荡啊!”
见他跪了下来,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懵了的人们如梦初醒,一起跪了下来,大哭着喊道:“皇上圣明!皇恩浩荡!”哭声是那样的响亮,震飞了远处几棵大树枝头上栖息的一群麻雀,扑扇着翅膀射向远处的天际。
仿佛是被万民颂圣之声感染了,那个站在桌子上的书吏抬手抹去了眼角淌落下来的一滴泪,悄悄地跳下地,低声对身旁的衙役班头说:“此情此景,实在令人不忍卒看,学生要先行告退了。李班头,这里就劳烦你带弟兄们帮忙照看着,不要出什么乱子。”
“马老爷果然菩萨心肠。”那个李班头体谅地说:“今日天冷,马老爷快请家去歇息,晚间施粥用粮的单子,小人自会送到马老爷府上签字。”
这位书办名曰马德善,曾中举人,选官出任过九品教喻之类的学官,其后在八品县丞任上获罪丢官,被顺天巡抚王世恩礼聘为幕友,故衙役班头尊称他为“马老爷”。此刻,听李班头提到施粥用粮的单子,他突然象是被马蜂蛰了一般,惊慌失措地说:“李班头,学生正要与你说说此事。”他看看身边那些兴高采烈排队等着施粥的难民,压低了声音说:“往常弟兄们做的那些手脚,学生就当没看见。但如今是皇上发下的皇粮,且不可再做那种有伤天理之事。”
有伤天理?李班头在心里冷笑一声,老穷酸,往日给你分钱的时候,怎不见你说什么有伤天理不有伤天理的鸟话!但他知道,马德善人虽迂腐,却是王抚台跟前得用之人,王抚台对他也颇为信任,否则也不会派他来监管粥厂,赶紧媚笑着说:“马老爷说的是,弟兄们都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浑人,捞钱也不能捞这种砍头的钱。瞧今天这阵势,皇上派了军爷来看着呢!”
“是不能亵渎圣恩。”马德善又加重了语气,重复说了一遍:“不能亵渎圣恩!”
李班头没口子地应道:“是是是,不能亵渎圣恩,不能亵渎圣恩!马老爷快回家歇着去,这里有我兄弟看着,保证不会出什么乱子。”
马德善长叹一声:“歇不了啊!学生亲眼见到皇上一片仁厚爱民之心,亲耳听到万民颂扬君父之声,心中不胜感怀涕下。当此盛世,遇此圣君,学生自然要赶紧回去草拟一份谢恩表,让这些难民打上手模,由王抚台呈献给皇上!”